拜云别了花奴,匆匆到学校去继续报名缴费。教务处说学费到校上课时来缴好了,拜云因出了学校,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大胖子,正是鲍寒村,两人握了一阵手。寒村道:“这次我回故乡去一趟,分别不到几个月,你竟遭到这样惨变。”

拜云叹道:“时运不济,这事我再也不愿谈起了。”

寒村笑道:“那么我给你一个好消息,下学期皇后恐怕要不读书了。”

拜云好笑道:“胖先生,你怎么专门探听这些消息?我是不办报,否则你真是个很好的访事员。”

寒村道:“你不愿听,我就不说了,我原也知道你现在心思大不似前了。”说着,哈哈一笑,便自走开了。

拜云轻轻叹了一声,遂急急赶回家里来,一进房门,只见寄萍躺在床上瞧书。寄萍从床上一个翻身跳起,丢了书本,扑到拜云身上来笑道:“云哥,你和月姐在哪儿玩?”

拜云见她这样高兴,遂也把她搂在怀里,高高抱起,笑道:“萍妹,你多早晚回来的?事情成功没有?”

寄萍咯咯笑道:“你快放手,我告诉你吧。”

拜云因和她在床边坐下,寄萍望着拜云哧哧笑道:“我先问你,月姐呢?”

拜云笑道:“她和我很早就分手的,并没有到什么地方去玩。”

寄萍扭着身子道:“我不信,那么你怎的比我还迟回来呢?”

拜云道:“我是在校里报名呀。”因把花奴拿来三百元钞票,叫我们仍旧求学的话告诉一遍,一面又握着她的柔荑问道,“妹妹这事若不成功,也还是读书的好。”

寄萍道:“你别忙,我也告诉你,这家主人名叫张子卿,是个银行界人士。现在我们已经接洽好了,明天起便去授课,月薪三十元。云哥,你想,这不是很好吗?”

拜云笑道:“真的吗?”

寄萍睃着他笑道:“我骗你干吗?”

拜云猛可地把她身子用两手擎起笑道:“妹妹已得到了光明,已得到了胜利,今夜我非庆贺你不可。”

寄萍给他吓得紧抱着脖子,叫道:“云哥,你要跌死我了。”一面又哧哧地笑。

拜云便将她放下,寄萍从床下取出三只大蜜橘笑道:“云哥,你瞧,我是预备着三人一同吃,不料月姐却没有和你一同回来。”

拜云见她这样有趣,因剥着蜜橘道:“这一只多着,我们留着晚上吃。”

寄萍点头,抿着嘴又哧哧笑。二人吃完蜜橘,时候已经黄昏,寄萍道:“我烧饭了。”

拜云取了一只瓶道:“我去沽酒。”

寄萍划火柴把洋风炉子燃着,回头眸珠一转笑道:“去沽酒干吗?”

拜云笑道:“我太兴奋了,非喝些酒不可。”说着,便急急地连跑带跳奔下楼去。

一会儿酒已买来,寄萍饭也煮好,见拜云手中尚有两个荷叶纸包,便跳过来笑问道:“这是什么?”

拜云笑道:“是下酒的好东西,我们快烫热了酒。”

寄萍忙去烫酒,等热好酒,见拜云已端正两只酒杯,坐在桌旁,拿了两双筷子,在桌边擂鼓似的敲着,嘴里还哼着悲壮的歌曲调子。寄萍见他这样高兴,心中也颇觉欢喜,便笑盈盈地给他满筛一杯,拜云抢过酒壶笑道:“我来我来,妹妹,你快坐下。”说着,也给她斟一杯,一面握起筷子,夹了一筷烧肉,塞到寄萍嘴里来道:“这是大三元买的,你吃比冠生园怎样?”

寄萍不忍拂他,噗地一笑,便开口吃了。两人边喝边谈,拜云一连灌了她三杯。寄萍本是一滴酒不沾的人,当初喝下一杯,已是两颊通红,这时喝了三杯,早就大醉。拜云喝了十多杯,也有五六分醉意。寄萍捧着自己苹果似的颊儿笑道:“云哥,我们吃饭吧。”

拜云笑道:“壶里还有两杯酒,我和你一人一杯喝了吃饭吧。”

寄萍不依,拜云也不答应,一会儿笑道:“萍妹不是常叫我不要喝酒吗?你若把这杯喝了,我以后一准不再喝。”

寄萍眉儿一扬,眸珠在长睫毛里转着笑道:“云哥,你这话可真?”

拜云笑道:“当然不骗你。”

寄萍兴奋得把这杯酒一口喝下,拜云正色道:“从此我再不喝酒了。”

寄萍跳着笑道:“我一定相信你。”说着,盛了饭,两人吃毕。

拜云把剩下一只蜜橘剥开,笑道:“我来分吧,一个人该得几瓣?”

寄萍道:“你要分得公平,不能多少的。分好了让我拣。”

拜云见她娇靥真红晕得可爱,眼儿似水,银齿微露,两脚还不停地跳着在房中团团转着。拜云见她娇喘吁吁,因逃近床前,故意让她捉住。寄萍向他身怀一扑,两人都倒床上去。拜云将她抱住,咯咯地笑。寄萍早在他手中抢过一瓣,拜云笑道:“论理你也不该多吃一瓣呀,要公平须一人半瓣。”

这时寄萍小嘴正衔着半瓣橘子,尚有半瓣露在嘴外。拜云捧过她的粉脸,对准了她嘴要去咬她露在嘴边的半瓣橘子。寄萍淘气,连忙把半瓣橘子也吞进口里,不料拜云咬不着橘子,正巧在她嘴唇上啧地亲去一个嘴。寄萍“嗯”了一声,两人忍不住都咯咯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谁知寄萍又哭起来,一会儿抱着拜云哭妈,一会儿又哭爸哭姑妈。拜云知道她真的醉糊了心,心里又懊悔不该灌她酒。自己原是个多愁人,因此紧紧抱着她,也抽抽噎噎地哭了。两人哭了许久,便都模模糊糊地睡去,直到次日早晨才醒。

两人想起昨夜情景,都觉不好意思,寄萍更是难为情,瞅着他笑道:“云哥,你从此再不许喝酒了吧?”

拜云笑道:“好厉害的萍妹,我是再不敢喝酒了。”

寄萍红着脸,忍不住又哧地笑了。两人匆匆洗脸漱口,用毕早餐,寄萍道:“我走了。”

拜云道:“你大衣穿了去,今天很冷,风也很大。”

寄萍点头,一面披上大衣,一面叹着道:“穿上这些衣装,我就觉得伤心。若没有月姐给我做,我还是一件纱衫呢。”说到此,又问道,“今天月姐来吗?”

拜云道:“今天是星期,也许来了。我们等着妹妹回家,一块儿到外面吃晚饭去。”

寄萍哧哧一笑,便把纤手在嘴上一按,又向拜云一招,笑着走了。

拜云在床边坐下,翻了一会儿书本,忽见窗外狂风大作,呼呼地如虎啸龙吟。下午更是乌云密布,昏天黑地。拜云正在呆坐,忽见楼下房东送上一个喜帖道:“陶先生,这是你的吧?”

拜云接过一瞧,红封上正是写着自己的名字,因点头道了一声谢,房东便自下去。拜云走到桌旁坐下,心中暗想:这是谁的喜帖?但一时再也猜不出,遂连忙拆开封套,抽出来一瞧,不觉笑起来,“哦”了一声。原来却是潘季玉和韩倩倩两人结婚的喜帖,九月十六日假座一品香大礼堂举行结婚典礼,请自己去参加。拜云心想:怪不得寒村昨天告诉我,说皇后不读书了,原来他们是要去度那甜蜜的生活了。一时又颇觉感触,倩倩究竟是个浪漫女,当初她和我多么热情,多么亲爱,现在自己破产了,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她到底和别人家去结婚了。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时窗外风声愈大,拜云把喜帖放过一边,眼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暗自道:今天的天气真的变了。说时,随手把红封拿起,不料在里面又落下一张白纸来,拜云心中好生奇怪,这是什么条子?遂慌忙翻过来瞧。这一瞧正是应着不瞧犹可这一句话,顿时气得两眼发晕,大叫“这是从哪儿说起”。

你道是写的什么?原来纸上右边画着一男一女,并肩坐着接吻。男的旁边写着潘士民,女的旁边写着黄花奴,左边又画只乌龟,旁边写着陶拜云。这样的一张纸,无怪拜云气得怒发冲冠,把那纸连同喜帖完全撕得粉碎,掷在地上,用脚恨恨乱踏几脚。口中又大骂季玉,你这杂种简直不是个人养的。

拜云拼命地怪着季玉,其实这事倒并不是季玉主动,完全是倩倩的恶作剧。倩倩心中恨着拜云,又恨着花奴,所以玩着这个把戏。拜云发狂似的独自大骂一阵,忽然又理会过来,想道:无风不起浪,这事也许是个事实呢。花奴她见我破家倾产,穷得柴米无着,她去爱上了别人。现在人心难测,女子总是虚荣浪漫的多,这也说不定啊。一时越想越疑,越疑越想,“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事绝非无因。她昨天对我说,她已加到一百元一月了,总共办事还不到一年,月薪竟增加四十元。潘士民这杂种是个守财奴,他没有是到相当的代价,他肯这样花费吗?”

拜云愈想愈不错,心中一阵怒火,两拳狠命在桌上一击,大叫道:“月儿呀!月儿呀!你太对不起我了!你真太不知廉耻了啊!”说到这里把桌上的茶杯抛了一地,打得粉碎,又大叫道,“谁要你这些不正当的钱?我情愿一辈子不读书!唉,月儿,你真是,竟会跟着金钱跑啊!”

这时窗外又哗啦啦一阵狂风,天是昏黑得厉害,忽然密密的雨点从天空倾盆似的倒泻下来,打在玻璃窗上,啪啪地怪响。拜云的神志昏了,他发疯似的掷着东西,他恨万恶的社会,他恨黑暗的世界,他恨一切的女人。他希望天立刻坍下来,他祈祷雨不要停,风不要息,他更希望江水向上涌,把这万恶的上海随着狂流漂,最好能把整个世界整个地球随着狂风陆沉,结果完全地幻灭。

拜云紧握了两拳,咬牙切齿地道:“世界上一切强与弱全都幻灭、幻灭、幻灭!”

拜云恨声不绝地连连说着,一面回身披上雨衣,戴上呢帽,又连说道:“我问她去!我问她去!”说时,便发狂般地向狂风大雨中直奔到花奴家里去。

到了花奴家,只见黄老太也正在发急,一见拜云,反问他道:“陶先生,我的月儿昨天在你家里吗?”

拜云听了,心中一怔,忙问道:“她昨天夜里没有回来吗?”

黄老太道:“是呀,你这时打哪儿来?快脱一脱雨衣,怎么不坐车?受了寒可怎么好?”

拜云听了,心想:到底老太太有了年纪的人有心眼儿,花奴她夜里没有回来,唉,完了,她意志竟这样薄弱啊,算我拜云白白费了一番心血。花奴果真被人摧残了吗?你这样纯洁的姑娘,竟会坠入了歧途,负了我的心原不要紧,但我为你太可怜太可惜了!想到此,那股热泪便滚滚而下。

黄老太却已拧了手巾上来,递给拜云道:“快擦把脸,咦,怎么不脱雨衣?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拜云却并不理会她的话,毅然地站起,哈哈笑了一声,如醉如痴地匆匆出了房门,又向大风大雨中踱回家去。

黄老太追出来叫道:“陶先生,你……怎……”但是拜云并没有听见,可怜他的刺激是受得太深了。

这里拜云心中感到万分的惨痛,谁知那边又发生了一幕惨剧。寄萍匆匆到了张家,因为今天是星期日,银行里不办事,张子卿亦在家中,见了寄萍,殷殷招待。寄萍上午教了孩子的书,午饭时,子卿特备酒菜,款待寄萍。寄萍见并无主妇出来相见,心中颇觉奇怪,下午遂问孩子,方知他妈妈最近已死。这时忽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直到四点敲过,风雨依然不息。子卿因留寄萍晚饭,寄萍因为风雨实在太大,一时不能出外,所以只得答应。子卿遂让寄萍到小会客室聊天。谈到后来,子卿忽然向寄萍求婚,一面诉说自己丧偶的痛苦。寄萍万不料他有些举动,伸手打他一下耳刮子,一面不管风雨,便夺门逃出。这时寄萍头晕目眩,况且风是风雨是雨,只管急急奔出马路,谁知后面飞来一辆汽车,竟将寄萍撞倒。当时车夫见已肇祸,遂开足马力逃逸无踪。后来幸有路捕发觉,急送她到广仁医院,一面问她家住何处,便派人去通知。当拜云走回家中,下面房东告诉他这个消息,拜云呆若木鸡,大哭道:“老天啊!我的境遇太残酷了!我再也不能活了!”说着,人已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