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黄时,桂子香候,已经是到了秋天的季节了。各学校都已纷纷开课,这天下午,花奴坐车急急到拜云家里来,只见美玲已经先在。寄萍一见花奴,便拉着她手道:“我们正等着姐姐到来。”
花奴道:“秋季开学已届,萍妹和云哥究竟打算怎样?”
寄萍道:“我是决定再不读书了。”
花奴一怔道:“那么你预备做什么?”
寄萍道:“你别忙,我告诉你。前天我托美玲姐代找个事做,今天美玲姐来给我回话了。”
花奴忙问是什么地方,美玲接着道:“我也是一个朋友介绍的,她说有个亲戚姓张,有两个六岁的孩子,因不放心他们到校里去读书,欲请一个家庭女教师。我想这对于萍妹的个性尚还切合。月妹,你瞧怎样?”
花奴想了一会儿道:“照我意思,萍妹还是继续求学好。对于学费一层,萍妹,请你放心好了。”
花奴的声音很轻微,寄萍很感激地道:“姐姐美意我是万分感激,但是我想,就是给我毕业,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况且在这失业潮流中,大学毕业生失业的也不知多少,所以我决定不愿再读了。倒是云哥要紧些。”
花奴道:“云哥固然要读下去,萍妹也该继续的。”
寄萍摇头道:“我自受了这个打击,我的人生观改变了。我觉得不从艰苦里奋斗,是绝找不到出路的。”
美玲叹道:“素来天真无知的萍妹,环境全把她改变了。”
寄萍道:“以前的生活是醉生梦死的,以后的生活我们该好好挣扎起来做一个人。”
拜云呆呆地坐在一旁,默默地并不说话,这时便长叹一声道:“我总想不到有今天的一日。”
寄萍微笑道:“人生的滋味原是苦的,否则刚产下的孩子何以不会笑,落地总是先哭的?他预知人生是乐趣少,烦恼多,做人本来是一个梦啊。”
拜云听了,心中颇觉伤心,萍妹这样年轻的人,竟说出这样话来。寄萍站起,对镜梳了一下头发,回头向花奴道:“我现在和美玲姐姐要一同去接洽了,你伴着云哥谈一会儿吧。”
花奴道:“这家姓张的住在哪里?”
美玲道:“在静安寺路愚园路。那么我们走了。”说着,遂携着寄萍自去。
花奴回过身子,向拜云望了一会儿,柔和地道:“云哥,你的精神不行,非快快振作一下不可。”
拜云叹道:“已到如此地步,还叫我怎样振作好呢?”
花奴含泪道:“你年轻啦,将来希望尽多着,你何苦说这一种颓丧的话?”
拜云低头不语,花奴走近他身边坐下,拉着他手,柔顺地抚着道:“云哥,几个月来,你的脸是瘦得怕人哩,我劝你总要放宽了心,书也总得读,饭也总得吃。萍妹告诉我,说你整天只不过吃一小盅饭呢。金钱原是流动的,藏着没有用,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所以只要身体存在,将来金钱是仍会来的。云哥,你再不要闷闷地糟蹋自己身子,积劳所以致疾,而久郁因以丧生,这难道你不知道吗?”
拜云听她絮絮地说了一大套,心中十分感激,因抬头说道:“妹妹的话,我自当听从。你放心,我一定和这恶环境奋斗。”
花奴听了,忽然抱住脖子,破涕笑道:“云哥这话对哩。”
拜云也紧紧抱着她身子,两人偎着颊儿默默温存了一会儿,花奴拿过桌上黑漆皮夹,向里面取出三百元钞票,交给拜云道:“云哥,这你先拿去做学费吧。”
拜云微红了脸道:“几个月来,我已拿了你不少的钱,你自己不要用吗?”
花奴柔和的目光凝视着拜云,轻声道:“这些钱全是云哥自己的,你怎么说这话呢?”
拜云道:“我觉得很惭愧。”
花奴听了这话,又淌下泪来道:“你的钱就是我的,我的钱就原是你的。你说这话,叫我心里难受。”
拜云忙道:“你别误会,我说你的开支也不小,你自己也有用处呀。”
花奴道:“派给你听,现在我有一百元一月了。除租金四十元,日用二十元,尚多着四十元。我又没有别的用处,那你可以放心的。”
拜云道:“日用二十元怕不够吧?”
花奴道:“为什么会不够?我娘儿俩吃不到三元钱一月米的。云哥,你拿着吧。”
花奴说时,把手背擦着脸上的泪,一手拿着钞票塞到他衣袋里去。拜云默默地说不出话,心中真有异样的感触。
花奴微笑道:“云哥,你高兴出去玩一会儿吗?”
拜云道:“后天校中开课了,我准定听从妹妹的话,继续求学吧。”
花奴知道他要去付学费了,因忙道:“那么云哥自到学校里去,我明天和你出去玩吧。”
拜云站起道:“我和你一块儿走好了。”
于是两人掩上了房门,出了盛德坊。拜云道:“妹妹此刻到哪儿去?”
花奴道:“我回家了。”说着,拿手帕握嘴咳嗽一阵。
拜云道:“你咳嗽直到现在还没有停吗?”
花奴道:“已经好得多了。”
拜云望着她道:“你脸也消瘦了许多,想来是你替我伤心所致吧?月妹,你劝我不要忧愁,但是你自己身子亦要保重的。我看你最好去给医生瞧一瞧。”
花奴道:“我这咳嗽是不要紧的,乏力了就要咳,不乏力就不会咳。”
拜云道:“所以我劝月妹要好好休养才好。”
花奴点头答应,遂和拜云握手分别。
花奴一路匆匆地回到家里,还没跨进房门,忽听里面妈和人有谈话声音,心中好生奇怪。遂忙掀起帷幔,只见房里坐着一个西装男子,一见花奴,便笑着连连道:“好等,好等。密司黄在哪儿玩?”
花奴见是潘士民,心中一怔,暗想:你到我家做什么来?士民见她惊怪的样儿,因忙又笑道:“密司黄,我可冒昧得很,请你原谅。”
花奴因为他究竟是自己行中的买办,不好意思十分冷淡,因含笑点头道:“说哪儿的话?我还道是谁,原来是潘先生,请坐,请坐。”把皮夹向梳妆台上一放。
士民搓着手道:“密司黄买物去了吗?”
花奴在她妈身旁坐下,摇头道:“没有,我去瞧一个朋友。潘先生才来吗?”
士民笑道:“好一会儿了,和你老太太聊一会儿天。”
黄老太问花奴道:“你碰着他没有?”
花奴点头,一面向黄老太挤挤眼,黄老太会意,遂不说什么了。大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花奴低着头,把纤手拈着手帕,那一排雪白的牙齿微咬着薄薄的嘴唇,心中暗想:没有事老坐着干吗?真是讨厌。士民也觉没趣,意欲找些话来搭讪,可想找些事来谈谈,肚子偏一些儿也想不出,因此只好握着杯子喝茶。直到杯中只剩了几片茶叶,他还兀是向嘴里倒。
黄老太见他这样渴,因站起来又给他倒一杯。士民这才有了说话机会,笑道:“谢谢老太太,你不要客气。”
黄老太道:“喝一杯淡茶,用得谢吗?”
士民道:“平日间老太太的生活倒很清静,星期日和密司黄到哪儿去消遣?”
黄老太道:“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玩。”说着,又叫徐妈进来买点心。
士民忙道:“不要忙,我饱得很。密司黄,今天我想约你出去玩一会儿,不知你肯允许吗?”
花奴听了,意欲拒绝他,忽然灵机一动,不觉眸珠一转,含笑点头道:“今天我很高兴,就和你出去玩玩也好。”
士民这次见她答应得这样快,心中这一喜欢,真乐得嘴也合不拢来,笑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黄老太道:“月儿,你咳嗽才好一些,要早些回来才是。”
花奴知道妈的话中是不愿自己跟他一块儿去玩儿,但这又岂是自己喜欢呢?她老人家原不知我心中的苦啊。花奴这样一想,眼皮忍不住红了,因忙用手帕揉了揉,一面在玻橱内取出单大衣,一面答应。
士民道:“老太太,请你放心好了,回头我送她回家就是了。”说着,便站起戴上呢帽,拿过“司的克”,两人告别黄老太,便出了群乐里。
士民向那边一招手,便见驶来一辆汽车,花奴认得是他自备的。阿三车夫忙开车厢,士民让花奴先跳上车,一面吩咐阿三开到维也纳去。
汽车到了维也纳,两人走进里面,侍役招待入座,问喝什么茶,士民道:“一杯清茶,再拿一杯咖啡。”说着,回头又向花奴笑道,“密司黄,今天星期六,所以茶舞更加拥挤,你瞧人真的不少。”
花奴含笑不答,侍者泡上茶,又拿去呢帽大衣。士民把杯咖啡茶送到花奴面前,一面又取支雪茄衔在嘴里,燃着了火吸着。回头去看花奴,只见她呆呆地坐着,两眼水盈盈地只管凝视着舞池里。这时音乐台上的菲律宾乐队正在奏着美妙的爵士音乐,舞池中对对情侣翩翩起舞,好似落英缤纷,又好似蛱蝶穿花,火样的热情,糖样的甜蜜,温柔的拥抱,清脆的笑声,充满在了暗绿霓虹灯光的黑夜里。花奴心中颇觉感慨,暗想:上海到底还是个人间天堂啊!
士民见她这样出神,还道她是个舞癖者,因乘机笑道:“密司黄,你对于跳舞很感兴趣吧?”
花奴回过脸笑道:“不瞒潘先生说,我对于此道完全是个外行,只能作壁上观的。”
士民见她回过脸时鼻上就闻到一阵如兰如麝的处女香,心里只觉痒痒地难抓,便涎皮笑脸地道:“这个我可不相信,密司黄一定诳我。现在出来外面做事情的人,这个是没有不会的,因为这是一种交际呀。”
花奴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但是我却真的不会。”
士民暗想:这可好了,你一味地只说不会,叫我这样怎样向你开口求舞呢?嘴里本想再说一句,但又恐怕她心头恼,因此弄得士民搓着手,只望她憨憨地笑。花奴见他这一副窘态,忍不住哧地笑起来。这一笑,在士民眼中看来,觉得无论谁再也没有像她娇媚了,因忙笑问道:“密司黄笑什么?是不是笑我被你骗相信了?其实我是一些儿也不相信你呀。”
花奴正色道:“你知道什么?”
士民支吾一会儿,傻笑着道:“一定我还够不到资格同你做朋友是吗?”
花奴含笑不语,士民道:“可不是?但我这个人是有耐心的,而且是忠心耿耿不变的……”
花奴听到这里,觉得他再说下去,一定要更不雅听,因截住他笑道:“你别误会,我的确不会跳。潘先生倘使感到寂寞的话,你不是可以找舞娘去跳吗?”
士民摇头道:“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跳了。”
花奴笑道:“这是干什么?你生气了?”
士民笑道:“我哪里敢生气?假使我去跳了,你不觉得冷清吗?”
花奴道:“我瞧瞧他们舞蹈,听听台上的音乐很好,你只管去好了。”
士民道:“不,我静静地等待着。”
花奴奇怪地道:“你等待什么?”
士民笑道:“我等待着密司黄总有一天会跳舞呀。”
花奴忍不住又抿嘴笑,一时便咳嗽起来。士民道:“密司黄平日工作实在太勤劳,所以累得咳嗽了。明天起我再加你二十元月薪可好?”
花奴含笑不答,士民道:“怎么不说话,嫌少吗?那么算一百五十元怎样?”
花奴哧哧笑道:“太少太少,一千五百元那才行呢。”
正在这时,忽然那边走来一对青年男女,见了士民和花奴便都“咦咦”起来。花奴见这两人一个是潘季玉,一个就是那天介绍给自己认识的韩倩倩,因忙停了笑,四人招呼,士民道:“你们才来吗?”
季玉点头,倩倩笑对士民道:“潘老伯,你的艳福可不浅呀。”
花奴听了这话,花容勃然变色。士民也是一怔,倩倩却哼着笑道:“密司脱陶现在变成了个穷小子,究竟要戴绿帽子了。”
花奴一时气塞胸膛,一阵咳嗽,不觉吐出一口血来,伏在桌上竟晕了过去。
士民急道:“密司韩,你说话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倩倩冷笑一声道:“什么?”
季玉怕大家闹僵,弄得下不了台,又怕回头给叔父责骂,所以拉着倩倩急忙走开了。士民忙把花奴抱起,在她胸前揉搓着,一面灌下茶去,花奴方始醒过来,见自己身子靠在他的怀里,因忙推开了他,这时又觉自己嘴边有股腥气,猛可省悟,是吐了一口血,顿时身子冷了半截。士民也发觉在台布上有口血,大惊道:“那还了得!”花奴只觉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士民立刻叫侍役拿来大衣呢帽,扶花奴出了舞场,坐上汽车,叫阿三急开到扬子饭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