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听寄萍说出这一句话,正是刺痛了自己的心,忍不住泪流满脸。美玲劝两人到外面去坐,花奴对寄萍诚恳地道:“萍妹,你今天到我家去住吧。”
寄萍含泪道:“谢谢姐姐美意,但我们是火烧出的人,诸多不便,还是借旅馆去好。”
花奴道:“这些原没有意思,妹妹是不用忌讳的。”
拜云道:“改天我伴萍妹到你家里玩几天好了。”
正说时,李琴生拿来馆中一张账单,共计用洋四千二百一十元。拜云接过,把账瞧了一遍,问道:“老伯可曾复过?”
琴生道:“我已给你复核过,不会错的。这次化妆费不少。”
拜云因把支票簿取出,开了一张大华银行即期支票,交给琴生,一面又问道:“李老伯,所以扎彩、衣衾、棺木等一切用去账目,可有送来?”
琴生道:“都在我这里,回头我交给你好了。今天你们打算怎样?借旅社住吗?”
拜云道:“是的,还有什么办法呢?”
琴生匆匆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把账单全交给拜云道:“你瞧一瞧,我此刻要到保险公司去了。”
拜云忙叫住道:“李老伯慢些,这些也拜托你去付吧。”说着,把各账单略瞧了一瞧,遂统统开好支票,交给琴生,一面又说道,“我们打算开大东房间,牌上用我的姓。李老伯回头有事,到那边来找我好了。”琴生答应,遂自坐车走了。
寄萍问拜云道:“云哥,你算一算看,共用了多少数目。”
拜云向支票存根一点道:“只用了两万几千元钱,原不算多。”说着又道,“那么我们走了,陈小姐和我们一块儿走怎样?”
美玲点头道:“我看好你们房间号码,回头给你们找房子去。”
寄萍握着她手,连连道谢。茶役已把汽车叫来,四人还坐车到大东,借了四三六号房间,美玲方始和寄萍等握手分别。
拜云望着花奴道:“月妹今天不回家可以吗?我想请你伴着萍妹谈谈,让她散开些哀痛。”
花奴点头道:“当然可以的。”
寄萍道:“我听月姐不是在海华行办事吗?那么还是回家的好。”
花奴道:“萍妹,你放心,这几天原告着假。”
寄萍握着花奴手,亲热地抚着道:“我真抱歉,今天累姐姐也伤心了一天。唉,我真想不到有此地步。”
花奴忙劝着道:“这是一个大劫数,人死不能复生,妹妹也只好想开些了。你两人今天整日没进过东西,想已饿了,多少总该吃些。自己身子也要紧,要是你们再有什么病来,那不是使老伯母在天之灵亦不安吗?”
寄萍道:“姐姐金玉良言,我自当听从。”但一会儿又想想父母姑妈惨死,以及自己身世之可怜,忍不住又扑簌簌淌下泪来。
拜云道:“两位妹妹身子肮脏吗?请你们先洗个澡,我给你们叫好菜好了。”
寄萍道:“不急,月姐先去洗吧。”
花奴道:“那么我不客气。”遂到浴室里去。
拜云、寄萍在房中呆坐一会儿,寄萍叹道:“往后将怎么办呢?”
拜云站起,拉过她的手,一同到窗前站住道:“萍妹,你放心,我们两人正是相依为命了。”
寄萍拭着泪痕,一面问道:“云哥,这位月姐是不是你现在的同学?”
拜云摇头道:“不是,她和我也有特殊的感情,她的身世也是个很可怜的呢。”
寄萍道:“刚才她和我谈起,她说她全靠云哥,才有今天一日。”
拜云道:“她肯告诉你,她就是一个好人。”
寄萍这时心中方始明白,云哥的心上人却并不是倩倩。自己现在是个无依的孤儿,当然更谈不到情爱两字,现在我只有努力求学,将来能在教育界中自谋一条出路,那就是我的万幸了。况我和月姐一见如旧,我们是个同病相怜的人,她得到幸福,即是我的幸福,那是没有两样的。
寄萍既存了这个心,所以和花奴表示特别好感。花奴见寄萍如此模样,心中也在退一步想,可怜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弱女,她唯一的安慰就是表哥,我绝不能够使她感到失望,为了自己的幸福。因此两人惺惺相惜,反都不向拜云理睬了。拜云见她们能够如此亲爱,心中倒也很是安慰。
花奴洗好浴,寄萍也洗好澡,拜云已叫侍者送上三客大餐、一瓶葡萄酒,因为人的精神实在太疲乏了,非喝些酒不可。三人坐着喝一会儿,谈一会儿,又哭一会儿。饭后,花奴又打电话给黄老太,说晚上不回去了。这晚三人直到九时敲过,方始各自就寝。夜里寄萍时时哭醒,总有四五次之多。
匆匆过了三天,这天早晨,陈美玲拿着一份报纸,脸色慌张,急急走来道:“密司脱陶,你们存款是不是在大华银行?”
这时拜云、花奴、寄萍三人正在吃早点,一见美玲这样神色,已吓了一跳。拜云听她这样问着,心中更加大惊,忙问大华银行有什么消息。美玲急忙把报纸向桌上一摊,指着报上那则通告道:“你瞧吧。”
花奴寄萍一听,因也和拜云一同瞧道:
海百平律师代表上海大华银行宣告清理启事
兹据当事人大华银行陈述,本银行因受市面影响,周转不灵,暂行宣告停业。所有人欠欠人各项账目,均由本律师代为登记清理。为此代表登报,凡各债权人务于本月二十日起,一律请赴本律师事务所,将债权数目即日登记,俾得从事清理,万勿自误。切切。特此布告。
代表清理律师海百平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二十日
三人瞧完这段启事,不约而同地“啊呀”一声。拜云到此真弄得啼笑皆非,大叫道:“屋倒碰着连夜雨,我正应着了祸不单行的一句话了。”说着,猛可地把桌上的玻璃杯、烟缸向地上掷去,抓住自己的头发大喊,“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大家见他这样发狂似的状态,心中都大吃一惊,花奴和寄萍更急得哭起来。寄萍将拜云身子抱住,哭着叫道:“云哥,云哥,你快不要这样呀!金钱原是身外之物,你急出病来可怎么好?”
拜云顿脚道:“我今年是什么运?竟想不到有这样的惨变!唉,什么全都完了!”说时,把寄萍身子推开,在梳妆台上拿起前天喝剩的大半瓶酒,向嘴里直灌。急得花奴抢步赶上,把他瓶子夺下,寄萍又攀住了他手,两人只管望着他扑簌簌地哭着。拜云见了这一对带雨海棠似的妹妹,一时心头稍觉清醒,颓然倒在沙发上,长叹一声,也不觉泪如雨下。
美玲道:“急也没有用的,第一步办法就是快预备去登记,也许可以稍得着一些。”
正在这时,忽见门外进来一人,寄萍见正是李琴生,因忙叫道:“李老伯,大华银行清理消息,你知道了没有?”
琴生道:“我也正为了这事来找你的,各项账目支票都已退回了。”
拜云一听,又从沙发上跳起,大声道:“这怎么办?怎么办……唉,完了……完了……”说时,直向玻璃橱门前扑过去。
花奴见他竟刺激得这样厉害,因拉住他道:“云哥,你难道为了这一些事,竟不管自己宝贵的身子了吗?云哥,你要知道,我们只要留着有用的身子,将来更有重大的使命呢。”
拜云听了这话,向花奴望了许久,嘻嘻笑道:“造物太作弄我了啊。”
花奴淌泪哭道:“云哥,你要想明白些,你切不要这样呀。”
美玲也过来,扶他到床上躺下道:“密司脱陶,你静静地躺会儿,别胡思乱想。这里一切的事,我们都会办舒齐的,请你放心好了。”
寄萍拉过琴生悄悄问道:“李老伯,保险赔款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琴生道:“你爸爸原只保了四万火险,前天公司中派人前去调查,说起火完全由你们自己而起,原不能赔足,要打个折扣。”
寄萍道:“不知打什么折扣呢?”
琴生道:“只肯打个对折。我虽竭力争辩,但他们始终不答应。”
寄萍道:“这也不必说他了,不知这些赔还数目能否抵过一切用去数目?”
琴生道:“还要少一千元左右。不过对于大华银行清理,我们快去登记,大约总还可以到手一些。”
寄萍道:“这事也完全要拜托老伯了。”
琴生叹道:“剩下你们这一对可怜孩子,我若不尽心出力,我又怎能对得住亡友呢?”
寄萍听了,眼泪又似断线珍珠般地滚下来,一面忙又走到床前,向拜云叫道:“云哥,你放心,我们已得了一笔保险费,偿还一切费用,大约差不多了。你且醒一醒,这时快跟李老伯去登记吧。”
拜云淌泪道:“妹妹,我真对不起你呀。我一定听从你们的话,我此刻就跟李老伯一同去。”说着,又向琴生道,“李老伯,叫你辛苦了多天,真叫我们不好意思,往后我再向你叩头吧。”
琴生见他不到三天两颊竟似削过,心中也觉伤悲,因劝他道:“你总得彻底地想,你们都是年轻的人,日后尽多着无可限量的希望,岂能为了这一些事就刺激得这个样?”
拜云连声称是。寄萍轻声向琴生道:“李老伯,对你不起,回头最好再请你伴了回家。他的心神很不好呢。”
琴生点头,遂和拜云一同去登记了。
寄萍眼瞧着拜云走后,忍不住掩着脸又呜咽哭起来。美玲道:“你云哥已变成了这个模样,妹妹岂可再自伤身子?这是只好委屈你此,总要好好先劝醒他才好。”
花奴道:“玲姐的话不错,萍妹,你的身子最要紧呀。”
寄萍握着两人的手,感激得说不出话。三人都又默默地淌一会儿泪。
寄萍问道:“美玲姐姐,你的屋给我们找到了没有?”
美玲道:“房子在跑马厅对过盛德坊,是一个统厢房,每月租金五十元……”
寄萍忙摇手道:“不行不行,现在我们还付得了这样贵的房金吗?”说着,又深深叹口气,淌下泪来。
美玲道:“那么这个里内尚有一间后厢房,租金只要二十元。现在房子真也太难找了。”
寄萍道:“那么准定就这一间吧,我想明天就搬进去,因为住在这里开支到底太大。”
花奴在旁听她们的话,回想云哥从前替自己用钱的阔,真有无限感触。
寄萍道:“对于房中用具,请姐姐代我向旧货铺去买几件吧。”
美玲道:“那么我这时就走了。”
寄萍流泪道:“姐姐的大德,我心里记着就是了。”
美玲眼皮一红,便默默地走了。下午和琴生匆匆回来,寄萍忙问怎样,拜云叹道:“这个登记不过是空场面罢了。”
花奴急问为什么,拜云道:“名义很好,他说大约尚有一成可取,照这样算还有一万二千可到手。但他却要半年以后方可领款,这不是个骗人的手段吗?”
寄萍、花奴听了这话,心中亦暗暗着急,以后生活且不要管他,眼前账款可怎么办?拜云顿脚道:“这样环境,简直要逼我到死路去了。”
花奴寄萍都哭道:“云哥,你别急,我们总得慢慢想法呀。”
寄萍一面又问琴生到底尚少多少,琴生一算尚少九百元,因道:“你们都别急,这些数目,我给你们填吧。”
拜云等三人听了,都猛可地走上来,但却又呆呆地怔着,表示着无限的感激。琴生却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忽见琴生又匆匆拿了一百钞票走来,脸上微笑道:“想不到行里会发一百元慰恤金,这真也是你们大幸了。”
寄萍接了这一百元钱,心中真有泣血的痛心,不觉又大哭起来。拜云、花奴也哭个不住。琴生也含泪告别,最后说道:“你们全都年轻,眼前环境虽恶,将来总有光明的一天,我希望你们勇往前进。”
下午美玲来领两人进屋,四人到了那边,见两床一桌两椅已摆在房中。寄萍付了美玲的用具钱,又付了房金,尚存五十元钱。当夜花奴仍不肯回来,要和寄萍做伴。三人对这一间死沉沉的房间,思前想后,真觉无限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