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回到家里,黄老太还在乘凉,见花奴一跳一跳进来,因笑道:“陶先生呢?”
花奴道:“他也回家了。妈还没睡吗?”
黄老太道:“天闷得很,也睡不着。你身子有没有什么?”
花奴道:“没有什么。”
黄老太道:“你如懒得去办事,就快活几天也不要紧。”
花奴在妈身旁坐下,点头道:“我明天是不到行里去,起码住他三天。”
黄老太听她这样说,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原因,只道她是十足孩子气,好像从前在校里读书一样,不高兴了就赖几天学,所以并不理会,只笑了笑,抚着她发儿道:“月儿,你饿了没有,下午煮的熟绿豆汤现在一定凉透了,要不拿碗来吃?”
花奴纤手按在小嘴儿上打哈欠,笑道:“我就要睡了,吃了怕积食,明儿早晨当点心吧。”
黄老太道:“那么你站起来,我给你铺被去。”
花奴扭着身子,“嗯”着道:“妈妈,你身上给我靠一会儿不肯吗?”
黄老太笑道:“这么大了,还说这话,真是淘气。明儿妈还要给你吃奶哩。”
花奴咯咯一笑,便从黄老太身怀坐起,走到梳妆台前去了。黄老太给她铺好一条纱被,自己便在下首一张克罗米床上去睡。原来天气热了,两人睡在一起,很不舒服,所以又添张床分睡。花奴纤手向黄老太一招,说声“妈妈晚安”,便自睡去。
次日睡来,已经九点钟敲过。徐妈送上一张时报,花奴接过,只见第一版上几个大红字道:
吕班路上大火。江公馆住宅尽毁,死一男两女。
花奴大吃一惊,一颗心别别乱跳,一面忙又瞧下去:
昨夜霞飞路吕班路一〇四号江公馆,系中华银公司会计主任江紫若住宅,于九时四十五分,厨房内忽然起火,迨发觉已十时零二分,当经门役急报嵩山路救火会,驱车驰往施救。时火势已冒穿屋顶,救火员虽尽力灌救,无如势已蔓延,一时颇难扑灭,以致紫若夫妇与其妹陶老太因楼梯被毁,三人均由救火员奋力从窗口救出,虽未葬身火窟,乃焦头烂额,受毒已深。当由其女及甥车送太和医院救治,不久均气绝身死。闻已停尸上海殡仪馆。紫若先生一生清高,且又热心公益,此次突遭惨祸,亲朋闻之,无不痛惜。住宅虽保有火险,但一片焦土,见者莫不恻然云。
花奴瞧完这段新闻,不觉花容失色,大叫“啊哟不好了”。黄老太忙问瞧见了什么,花奴一面起身,一面慌张着道:“妈,云哥家里昨夜火烧了呀!”
黄老太“啊”了一声,竟呆了起来,一会儿又急问救熄没有,花奴眼皮儿一红道:“不但住宅全毁,连他妈和舅父母也都烧死。”
黄老太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乱抖,呆若木鸡,淌下泪来道:“陶先生这样好心眼,竟会遭到如此不幸的事。唉,天老爷实在太残忍了呀。”
花奴并没回答,立刻洗漱完毕,换上了一件黑纱旗袍,里衬黑纱衬衣,黑丝袜套上黑漆革履,也不吃早点,向妈妈说道:“现在他们都在上海殡仪馆,我就去瞧云哥。可怜云哥这时不知如何伤心呢!”说到此,泪已滚滚落下,不及黄老太回答,已出了房门,急急坐车到上海殡仪馆去。
只见馆前已在悬素彩,这些办事人员都是中华银公司的职员,江紫若在日,对于行中同事和蔼可亲,平日间感情极好,且为人又慈善成性,救人急难,无不尽己之力,所以生前并无十分产业,只不过各界中博得一个名誉罢了。他的住宅地产本是向美利地产公司租来的,十年前建造这座洋房花了五万元钱,这仅仅的一座住宅,就是他几十年来一些产业。谁知现在付之一炬,死下来依然两袖清风。所以行中行员得知这个消息,都无不同情痛惜。副主任李琴生和他更为莫逆,现在馆中大小诸事都由他料理一切。拜云和寄萍曾三度晕厥,幸校中同学都前来看护安慰。
这时花奴走到大厅,只见迎面走来一人,正是潘季玉,他抢上一步,向花奴叫道:“密司黄,这次密司脱陶家中遭此火灾,真令人意想不到。你怎么得知的?”
花奴道:“我从报上瞧见的。密司脱陶呢?”
季玉道:“他现在躺在里面,说也伤心,他竟晕厥三次呢。”
花奴听了这话,眼皮儿一红,正欲向里进去,忽见又走来一个女子,身穿鹅黄乔其纱旗袍,粉红丝袜,淡黄麂皮革履,婷婷走来,向季玉道:“密司脱潘,你怎么不到外面去招待,待在这儿干吗?”
季玉笑道:“你不瞧我招待一个密司黄来了吗?”
花奴听他这样说,便停住步,向那女子点头。那女子正欲向她动问姓名,季玉上来介绍道:“这位就是密司脱陶的表妹密司黄花奴,这位就是密司脱陶的同学密司韩倩倩。”
两人听了,握了一阵手,略谈几句。花奴心中记挂拜云,就自向里间进去。倩倩瞧不见了她后影,方回头向季玉问道:“这位密司黄真的是密司脱陶的表妹吗?”
季玉耸着肩笑道:“怎么不是?我老实告诉你,她还是他未婚妻呢。”
倩倩一怔道:“这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季玉把她手轻轻一拉,到静僻地方,轻声笑道:“我是早就告诉过你,你偏不信,现在你可相信我了?”
倩倩道:“也许你骗我。”
季玉道:“刚才你瞧她模样就好明白了,拜云这小子是个负心薄情人,看你待他多么好,可是他一些儿不放在心上。我是早已知道了,所以屡次劝着你,你以为我妒忌他,偏不要听我话。现在我索性告诉你吧,拜云曾对我说,像你这种女子最不要脸,当初我听了,着实替你气着呢。”
倩倩听了他这几句话,一时气得粉脸通红,由红转青,恨声道:“你这话可真?”
季玉满心欢喜,冲口道:“我骗你必不得好死。”
倩倩呆了半晌,拉着他手笑道:“我气他干吗?算我瞧错了人。其实我也不怎么需要他呀。”
季玉紧捏她手笑道:“那么我呢?你仔细地想,几年待你的情,哪一样不真?”
倩倩嫣然一笑道:“别说这些话了,这种死人的地方谁高兴在着,我们走吧。”
季玉笑道:“不错,这小子一副鬼脸也真叫人难看死了,这小子准在交死运。”
倩倩噗地一笑,两人便携手自去了。
且说花奴走进里面,只见拜云躺在沙发上,头发乱得像草,领带也不曾打,眼睛红得肿肿的,像胡桃般大,满颊是泪地犹抽噎着。花奴走近他身边,叫了一声云哥,那泪已像雨点般地落下来。拜云一见花奴,便猛可地坐起,将花奴的手紧紧握住,只说了一句“我再也想不到……”便又哭了起来。花奴没有话可以来安慰他,呆呆地只陪着他淌泪。
两人哭了许久,拜云方道:“你怎么知道的?”
花奴一面拿帕儿给他拭泪,一面说道:“我在报上瞧见的。昨晚上我和云哥分手,已经十点半钟,那你回家时恐怕火已在烧了吧?但伯母怎……”说到这里,自己那泪倒又滚滚掉下来。拜云听了,更是抽噎不已。
正在这时,见里面又出来两个女子,一个云发蓬松,脸上含着丝丝眼泪,一个稍长的半环抱她肩,低头在她耳边犹絮絮劝着,一面抬头向拜云道:“密司脱陶,你也快不要太伤心了,你妹妹才给我劝好,你们自己身子也要紧。”
拜云忙站起来道:“陈小姐,我真感激你。我自己理会得,请你劝劝我萍妹好了。”说着,又替花奴介绍道,“这是我表妹江寄萍,这位是表妹同学陈美玲小姐。”
花奴因先和美玲握手,美玲正欲问花奴姓名时,拜云又道:“这位是黄花奴小姐,是我从前的同学。”
寄萍见花奴也满颊是泪,好像带雨海棠,想这人好不慈心,一时便感到她的可亲可爱,竟握了她手,说不出话来。大家呆呆淌会儿泪,寄萍道:“云哥,你休息会儿,我到外面哭灵去。可怜他们三位老人家竟会如此下场……”说到此,又抽抽噎噎哭起来。花奴和美玲听了,也都泪下如雨。
拜云哽咽道:“我也得出去了,想这时吊客已来。”
四人到了大厅,这时厅上早已布置舒齐,吊客都至。拜云在外答礼,灵帏内寄萍哭得死去活来,只听直声的哭音,不听有转声的哭音。这一种哭声实在是最最伤心人的表示,所以吊客无不凄然泪落。花奴和美玲也边哭边劝,但在这个时候,哪里能劝得住呢?后来寄萍哭得力竭声嘶,咽喉早哑,再也哭不出声来,眼泪也枯干了。
美玲道:“萍妹,你自己身子到底也要紧呀。”
花奴这时想想寄萍的身世,真比自己还可怜,一时悲从中来,不觉也放声大哭。寄萍见她代自己哭着,心里愈加感激。拜云站在外面,听帏内竟是花奴的哭声,一时心中又悲又喜,那眼泪又像泉水般地涌上。
这时已经午餐将近,只见李琴生匆匆走来道:“密司脱陶,一切衣衾棺椁统统都已备齐,一准下午三时入殓吧。”
拜云连忙道:“李老伯,累忙你了。小侄是不知什么的,一切全做仗老伯办理好了。事后我不知怎样答谢你才好。”
李琴生道:“说哪里话来?你说对于材要好一些,我现在替你都是买的沙木棺材,大约五千元左右一口,也许还有一个折扣。”
拜云弯着腰,连说费神。琴生道:“那么对于下葬之事,究竟怎样办?”
拜云搓着手哭道:“这事真叫我左右为难。若葬在上海,我觉得对不住老人家,但要运回家乡去,唉,现在家乡一片焦土,我真梦想不到她老人家不死在南京,竟会死在上海……”说到这里,又挥泪不已。
琴生亦觉凄然,因说道:“你的舅爹原也是南京人,刚才我也问过萍小姐,她是哭得人事不省,只说这事问你好了。我想你舅爹又没儿子,他过后的事,当然你也得管一管。”
拜云忙道:“这个自然,舅父母原和爸妈没有两样,在我意思,那么把他们暂在寄棺所中栈一栈,待将来时局平靖,再让我带回乡去下葬吧。”
琴生点头道:“这样很好,我也觉得如此妥当。这时馆后原有寄棺所,回头我给你放到账房去接洽。”
拜云道:“李老伯,你且先用了饭吧,他们已坐席了。”
琴生道:“我并不饿,这里诸事舒齐,我还要到住宅那边去。他们保险公司还要派人来调查了。”说着,便匆匆走开。
拜云心中真是万分感激,一面又匆匆到里面,只见花奴、美玲和许多寄萍的同学,都围着寄萍簌簌落泪。拜云因道:“各位姐妹想都饿了,你们请快坐席吧。”
寄萍听了,向美玲道:“真的我也忘了,姐姐,请你给我代做个主人,招待各位姐姐用饭吧。”
美玲道:“那么你也去吃些。”
寄萍道:“我真的不想吃,花奴姐姐也去吧。你们放心,我再不伤心了。”
众人只得自去坐席,拜云在寄萍旁边坐下,呆了一会儿,向她叫声妹妹,那泪又掉下来。寄萍已不能再哭,拜云见她两眼已哭出血来,因为不忍再引她伤心,忙拭去了自己的泪,一面把材暂放在寄棺所,且先日后运回家乡的话,向寄萍告诉一遍。寄萍含泪点头,想起父母双亡,自己孤零零一个,日后究竟如何结局,真是无限伤心,握着脸儿又抽噎不止。
这时琴生又来打拜云道:“这事我已和馆中人说过,他说可以的,特等房间每年一百二十元,每房间寄材三口。”
拜云道:“那么我们就租一间好了。”
这时下午的吊客又至,拜云忙又出去,寄萍也要到灵帏内去哭。花奴阻止她道:“妹妹,你是再也哭不得了。”寄萍亦自觉无泪可哭,只不过干声吞泣罢了。
一会儿三时已到,材早送到,拜云、寄萍把他们一并入殓盖棺。这是人生永别之时,安得不痛心?拜云、寄萍号啕顿首大哭,花奴、美玲等亦哭。来宾无不流涕,悲惨景象,真令人目不忍睹,酸鼻啼声,亦令人不忍卒听。入殓后,来宾又一一祭过,待把材送入寄棺所一切舒齐后,时已黄昏,众宾都已散去。寄萍在棺前痴立许久,回头握住拜云的手泣道:“云哥,我们已变成无父无母无家的孤儿了。”拜云一听这话,不禁又涕泪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