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流水般地过去,早又到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长夏天气。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早晨,太阳刚从东方慢慢升起,蔚蓝的天空反映着几朵彩色的云霞,时辰钟当当地已敲了八下,那室中床上躺着一个少女,却犹沉沉地酣睡。只见她云发蓬松,脸似芙蓉,眉如远山,两眼微闭,把长睫毛连成一条线。身穿月白衬衣,酥胸半露,盖着一条绝薄的纱被,两臂撩在一旁,一手还抱着被角。朝阳照着她的脸儿,嘴角边显出一丝笑意,这副娇懒的睡态,真令人陶醉。

这时房外就有个老太太走进来,自语着道:“这懒丫头,已经八点钟了,怎么还没醒来?”

正说时,忽听那少女“嘤”了一声,两手揉着眼,问着道:“妈妈,什么时候了?”

老太太道:“已八点钟了,月儿快起来洗漱,吃了点心到行里去。”

花奴一听,连忙起身,在橱里取出一件淡妃色乔琪纱旗袍。徐妈已把脸水端上,花奴匆匆洗毕,黄老太道:“月儿,这几天你咳嗽有好些吗?晚上我听你还要咳好几次呢。”

花奴道:“我在行里却不曾咳嗽。”

黄老太道:“每天吃杯豆腐浆,到底也有些效验。”

花奴道:“前天云哥要叫我给医生瞧瞧,说会不会肺病,我说大概晚上贪凉,所以伤风了。肺病那还了得?”

黄老太道:“但是饮食方面你自己应得小心才是。”

花奴点头,一面喝了豆腐浆,吃两片面包,徐妈给她擦好皮鞋,花奴换上,说声“妈我走了”,便出了群乐里,坐车到海华洋行去了。

推开买办间,时钟正打九下。潘士民还没有到,花奴在自己案桌前坐下,侍役来拧手巾倒茶。花奴喝了一口,心中暗暗地想:我到这儿办事差不多已有四个多月,潘买办对我另眼相待,月薪已加到八十元,这真使我庆幸十分。但他所以这要看重我,究竟是否有另外的作用,现在却还不能知道。不过只要自己尊重人格,外界一切引诱是不怕的。记得我初来办事时,行中大小职员对于自己似乎带有神秘的态度,以为女书记只不过大班间中一只花瓶罢了。但是几月来,自己办事的能力和冷若冰霜的态度,使行员们知道我到底不是个平凡的女子。所以一个女子在外面做事,为什么会得不到男同事的尊重,这并非完全是男子的不是,实在由于女子自己轻浮所造成。大半女子在外面办事,第一不遵守时间,第二公事求男同事帮忙,第三甚至于在办公室涂脂抹粉,这样怎不要给人家称为花瓶呢?女子在社会上和男子要高喊平等,实在非女子自己先来提高人格不可。但回瞧目前中国社会的女子职业,真是令人无限扼腕。

花奴正在默默地想,忽听门声一响,从门外进来了个人来,正是潘士民。今天他穿了一套笔挺的派力司西服,头发梳得光可鉴人,胡须刮得精光,瞧过去谁也猜不到他是个四十多岁人了。见了花奴,便即笑道:“密司黄,你早。”

花奴忙也叫声潘老伯早,士民在写字台旁坐下,侍役忙来倒茶,这时又走来一个陆科长,手中拿着电报,走到士民桌边,躬身笑道:“潘大班,这是美国中信洋行来电。”

士民一面接过,一面拿起一支雪茄,衔在嘴里,陆科长慌忙取过火柴,替他燃了火。士民吸了一口,点着头道:“你知道我们货物几时可以出口?”

陆科长道:“本月底一定可能了。”

士民道:“我答应他们本月底可以货到,现在还只能够出口,那么我们信用不是要失掉了吗?”

陆科长道:“现在各路交通实在不便,我是再三曾电催他们过了。”

士民把雪茄向烟盒上一搁,瞪着眼道:“这事你非得赶紧去办不可,误了我事,那可不行!”

陆科长吓了一跳,忙退后一步,连连道:“这事我立刻再去相催,能够早日出口,那当然是更好了。”

士民不语,陆科长便回身退出。不料才跨出门一步,士民又大喊回来,陆科长急忙又回转身来,侍立一旁。士民道:“极迟二十五日之前,货物要出口的。”

陆科长不敢违拗,连称是是,忙退了出去。

士民等他走后,便把那电报递给花奴,满面含笑道:“密司黄,请你答复一个电报,说下月十五日,货物一准可到。”

花奴接过,便簌簌地拿笔在纸上起处稿,交与士民瞧。士民看了一遍,点头笑道:“这样很好。”

花奴因用打字机打了一张,一面心中暗想:我道这货物是非常要紧,他回电中却仍说下月十五日,那么何苦又向陆科长发威为难他呢?这大概就是买办的架子吧。花奴想着,又觉十分感慨,一面又按铃叫侍役把电报打出。

两人默默地瞧一会儿报,士民向花奴搭讪道:“密司黄,昨天大美酒家开幕,听说备有各式新鲜点心,我想午前请你一同去吃些,不知你肯赏我一个脸吗?”

花奴听了,心想:他屡次被我拒绝,今天若再不答应,恐怕人家要不高兴,对于自己的地位也怕发生了动摇。况且他究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我只把他当作长辈看待,难道他还能够有无礼的举动吗?

花奴这样一想,于是抬头答道:“屡次承潘老伯美意,我却总不曾有空。今天本来亦有些小事,但既承邀我,我把那边的事只好丢开了。”

士民听她说得这样委婉,心中十分快乐,笑道:“密司黄真好难请到,今天我的面子也不知怎么大呢!”

花奴忙道:“这是哪儿的话,你真太客气了。”

士民吸口烟,望着花奴出了一会儿神,问道:“密司黄是生长北平吗?”

花奴点点头,士民道:“那么密司脱陶呢?他好像不是北平人。不知你们是什么亲戚?”

花奴暗想:这事要你问什么?因眸珠一转,道:“他是南京人。他的爸爸是我的舅父。”

士民点头笑道:“原来你们是表兄妹,好得很……”

花奴见他这样说,心中倒颇觉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头不语。大家默默地不说话,直到时钟打了十二下,士民方站起道:“密司黄,我们一同走吧。”

花奴因为已经答应了人家,只得随他走出买办室。汽车早在门外侍候,士民让花奴先上汽车,吩咐开到大美酒家去了。侍役接入楼上,士民拣了一间静雅单座,侍役泡下香茗,问吃饭还是吃点心。士民笑向花奴道:“密司黄说吧。”

花奴道:“我不客气,既已吃饭时候,我们就吃饭吧。”

士民拍手笑道:“不错,但是我们尽吃饭没有意思,先稍喝些酒怎样?”

花奴摇头道:“这个谢谢老伯,我是真的不会喝。”

士民笑道:“那么少喝些是不要紧的。”说着,遂吩咐侍役拿瓶葡萄酒,并点了六只酒菜,另外加了道广东名菜龙虎斗。一面又握起茶壶,向花奴筛了一杯,花奴忙道了谢。

士民笑道:“密司黄,我们在行里办事,须要认真,到了外面,彼此都是朋友,大家可以不必客气,我们还是随便些吧。”

花奴含笑不答。一会儿酒菜上来,士民满满给她倒杯酒,花奴道:“潘老伯,我真的不会喝,还是你自己多喝几杯吧。”

士民道:“那么一杯量总是有的。我既已给你倒了,就请你赏我个脸。”

花奴“啊呀”一声道:“潘老伯,你这样客气,我可不好意思了。”

士民笑道:“密司黄,那么你也太客气呀。我说大家实惠些,你如真的喝醉了,我就送你回家。”

花奴被他这样一缠,再也推不脱,因微笑道:“那么我只能喝一杯的。”

士民笑道:“准定不叫你喝两杯,那总好了?”

花奴嫣然一笑,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士民心中大乐,便一连地自己先喝了三杯,向花奴道:“密司黄,你瞧,我一会儿就是三杯,你怎么半杯还没喝去吗?”

花奴道:“潘老伯酒量好,是该多喝几杯,像我就不行了。”

士民涎着脸道:“密司黄,我请求你件事,不知能答应我吗?”

花奴一怔道:“什么?”

士民道:“我现在虽然是个四十左右的人,但瞧起来实在还并不十分老。你若一味地只叫我老伯,那我不是被你越叫越老了吗?”

花奴听了忍俊不禁,因抿嘴道:“论年龄你是我的长辈,我不叫你老伯叫什么呢?”

士民忙道:“这个我不敢当,而且我也没有福气有像你这样的一位侄小姐。新法的叫我一声密司脱潘,要不然就叫声潘先生得了。”

花奴含笑不答。士民一面喝酒,一面又笑道:“密司黄,你以为除这个称呼外,尚有更贴切的称呼叫我吗?”

花奴听了这话,把脸一沉,冷冷说道:“那么只有潘老伯一个称呼了。”

士民见她艳若桃李,心里实在是爱得了不得,但她那副冷如冰霜的态度,令自己又觉得有些害怕。听她这样说,直佩服她的聪明,一时故意哈哈狂笑起来。花奴见他这副丑态,心里实在很不高兴,因推说头疼,酒饭索性都不吃了。

士民慌忙去握她手道:“怎么好好的头疼了?有什么不舒适吗?”

花奴连忙将他手一摔,站起道:“对不起,我头疼得厉害,下午不能到行了,请半天假,请我回家去休息一会儿。”

士民见她突然这个模样,知道不能挽回,因道:“那么我送你回家吧。”

花奴道:“不用了,谢谢你,咱们明儿见吧。”说时,便自管自地急匆匆回家去了。

士民待她走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握着拳头,狠命地在自己额上敲了两下,自骂道:“蠢才,蠢才,好容易约她出来了,你却冒失鬼似的冲撞了她。唉,你性急什么呢?”

士民一边说,一边把桌上那瓶葡萄酒拿起,瓶口对准了嘴,咕嘟咕嘟地向肚里直倒。这时那只龙虎斗菜才上来,士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付去菜账,立刻坐车到维也纳舞厅跳舞去了。

花奴一肚子的气闷,回到家里,黄老太见她闷闷不乐的神气,忙问道:“今天不是星期六,你怎么这时回来了。”

花奴道:“我有些头疼,告着假回来的。”

黄老太听了,忙把她拉入怀内,摸着她额角道:“那么快躺会儿,你既有些头疼,早晨就不该到行去了。”说着,又望着她道,“你的脸怎么红红的?你觉得发烧吗?”

花奴想,我又不能和你说是喝过酒了,因道:“不要紧的,妈妈,让我躺会儿就好了。”说着,便睡到床上去。

黄老太给她盖上了被,坐在床边,轻轻替她敲着头。花奴道:“妈妈,你不吃力吗?不用敲了……”说到这里,又连连咳嗽起来。心中暗想:社会总是黑暗的,人心总是险恶的,想不到活了这一把年纪的人,尚是如此无赖呢。

花奴想了一会儿,倒真的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将近,听得房中有人谈话,因忙睁眼一瞧,原来正是自己的云哥。只见他身穿白哔叽西服,上褂却已脱了,里面白纺绸衬衫,大花点领带,和自己妈聊着天。因从床上跳起,笑叫道:“云哥,咦,你多早晚来的呀?”

拜云见花奴醒来,连忙走到床边,握着她手道:“不多一会儿,我听你妈说你有些头疼,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花奴眸珠一转,笑道:“好了,我原没有什么,不过乏力了一些。”

拜云道:“你如果懒得到行里去,只管在家里玩儿几天好了。我们原不靠他几个薪水,只不过给月妹出去散心的。”

花奴含笑点头,一面跳下床,一面叫徐妈拿上两瓶汽水,亲自开了,倒一杯给拜云。拜云接过道:“月妹,你能喝吗?”

花奴被他提醒,一时红了脸笑道:“那我就不喝了。不过我这人太怕热,你瞧我满脸是汗呢。”

拜云道:“你要不去洗个澡,我是从外面洗了来的。”

花奴道:“你晚饭这儿吃,我一会儿就来。”说着,便到亭子间洗澡去。等花奴兰汤浴罢,徐妈已开上饭、拜云见她已换了一件湖色纱旗袍,娉娉婷婷,真好像出水芙蓉那般艳丽,因笑着道:“月妹,我们快吃了饭,到兆丰公园乘凉去。”

花奴道:“我们还是到丽园去吧,那边有清溪,有垂柳,风景很好。”

拜云道:“那么准定到那边去。”说着,两人匆匆用毕晚饭,黄老太嘱他们早些回来,两人答应,遂驱车前往。

丽园中游人如织,大半都是对对情侣携手偕行。拜云、花奴坐在溪旁一枝柳树下,抬头着天空中一轮皓月,真是无限皎洁,映在溪水当中,晚风吹掠水面,水波微微荡动,好像万道银光在水中吞吐。

拜云回头望着花奴笑道:“月妹,你瞧这个明月是多么纯洁可爱呀!”

花奴瞟他一眼,却含笑不语。拜云抚着她纤手,偎着她娇脸,嘴里轻轻道:“月儿呀,你好像是我的灵魂,我没有了你,我就不能生活。你又好像是我的明灯,我没有了你,我就要堕入黑暗之途。亲爱的月儿,我们必须携着手一起走,我不离你,你不离我,向前进。”

花奴听完他的话,“嗯”了一声,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了。拜云道:“月妹,你听我这一支歌编得怎样?”

花奴把整个身子全靠在拜云怀里,微抬起头道:“编得不错,云哥真是一个音乐家。”

拜云笑道:“那么月妹也编一支给我听听。”

花奴笑道:“我编不来的。”

拜云道:“那么随便什么唱一曲怎么样?”

花奴想了一会儿,笑道:“好的,我来唱一曲《凤求凰》好吗?”

拜云拍手道:“再好没有,我给妹妹合拍子。”

花奴嫣然一笑,便轻声唱道:

花儿正好,月儿正圆。人儿正媚,意儿正绵。

啊,多情的人儿啊,别再迟延。

灯儿正暗,歌儿正甜。夜儿正静,心儿正悬。

啊,有心的人儿啊,勇敢向前。

拜云听罢,连连笑道:“唱得真好,唱得真好。月妹,你这歌声正是可称珠圆玉润了。”

花奴啐着他笑道:“云哥又要取笑我了。”

拜云见她娇靥红晕,酒窝深印,眼儿如水,真是妩媚极了,情不自禁,便低下头去,在花奴樱唇吻了一下。花奴万分娇羞,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两人喁喁情话,直到十点敲过,方始出了丽园。拜云先送花奴回家,花奴还要叫拜云到家里去坐一会儿,拜云道:“我明儿来吧。”说着,两人握手分别。

拜云吩咐车夫开到吕班路去,汽车到蒲柏路时,只见前面天空中一片火光,车夫回头道:“车子不能过去,前面失火了。”

拜云听了,便付去车资,跳下汽车,只见半空中火光融融,救火车连绵,中西探捕阻止交通。拜云吃了一惊,连忙飞步赶上,只见火烧的正是江公馆,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拜云连忙奔上前去,在黑夜里见一个女子,正欲向江公馆里蹿进去,一个西捕却将她拦住不放。拜云见正是表妹寄萍,因高喊道:“萍妹,舅妈和我妈呢?”

寄萍一见拜云,便猛可将拜云抱住,放声大哭道:“云哥,我爸妈和姑妈都被火烧死了。”

拜云听了这话,好像一个晴天霹雳,顿时两眼昏花,便翻身跌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