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心想:怪不得萍妹近日也懂得儿女的情爱了,原来都是被这一类小说熏陶所致的。再一瞧书中,寄萍正看到黛玉卧病,宝玉前来看望之处,心里倒又好笑起来,这难道是我们现在的写照吗?萍妹与黛玉相比,尚还说得过去,我自比宝玉,那可有些不好意思。

寄萍听拜云悄悄的一些儿声音也没有,还道他已走了,遂在被中又探首出来,却见拜云呆呆对着书本出神,因忍不住笑问道:“云哥,你干吗呆住了?”

拜云回头望着她笑道:“萍妹这样工愁善病,真要变成《红楼》中的颦儿了。”

寄萍红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多愁的人呢?我一不愁吃,二不愁穿,还愁什么?”

拜云哧哧地笑道:“你是愁着宝哥哥恐怕给宝姐姐抢去呢。”

寄萍啐他一口,笑道:“云哥,你再胡说,我可告诉姑妈去,不叫姑妈捶你!”

拜云一伸舌头笑道:“萍妹才好些,就这么厉害了吗?这可不得了,我的好妹妹,请你别告诉,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寄萍向他呸了一声,掩着被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了。拜云见她已没有病了的模样,心里十分愉快,放下《红楼》书本,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把手伸到被窝里去呵她痒。寄萍嗔道:“云哥,你再这样,我可恼了。”

拜云笑道:“那么你快伸出头来呀,我和你说话呢。”

寄萍把两手撩出,按了按被,扣在自己的脖子下,云发蓬松,两颊微晕。拜云轻轻理着她的头发,笑着道:“萍妹,你现在可大好了?”

寄萍听他这样说,自己一想,也觉不对。我是一个有病的人,岂能显出这样高兴模样?便眉儿一扬,眸珠一转,笑道:“所以我是不像颦儿,因为我装不出多愁多病的样儿。不过我现在真已好了许多,我热也完全退了。”

寄萍说着,把自己纤手去按在额上。拜云听了,便俯下头去,将脸去偎着她的颊,寄萍并不躲避,两人亲热地温存一会儿,拜云道:“萍妹总要想明白些,你太用功了吧,这次病后,该好好散一回心了。”

寄萍听了这话,一时心中又觉辛酸,暗想:我这次的病完全是为了你,你却误会我太用功,可见你仍一些儿不知我的心。几星期来,天天怎么晚回来,究竟是在哪儿玩呢?我想这时问问他,但叫我又怎样问得出口呢?寄萍想到这里,那泪又簌簌落下来。

拜云觉得自己颊上有些湿润,因忙望她一眼,说道:“咦,你怎么啦?好端端的又淌泪。”

寄萍默默地并不回答,拜云因拿方手帕给她拭着,一面又劝着笑道:“才这样高兴,这时忽又伤心了,你还气着我吗?”

寄萍听他说出这话,心中又想:他怎么知道我心中气着他呀?这样说,他不是也有些明白吗?这时寄萍倒又害起羞来,因为他这话中,好像自己是和他闹着气,闹气的原因,是他到外面和别的女同学去玩儿,那我不是……想到此,因忙说道:“云哥,你这话好生奇怪,我气着你干吗?”

拜云笑道:“我觉得你有些和我生气。萍妹,现在我向你赔不是,你要打要骂,凭妹妹怎样处罚,我只不敢哼一声。但是妹妹你千万不要伤心才好。”

寄萍见他这个模样,不禁破涕哧地一笑,把手指在粉颊上划了划,瞅着他笑道:“亏你说得出,我瞧你羞也不羞?”

拜云笑道:“羞什么呢?反正只有妹妹一个人知道呀。”

寄萍回头道:“你是个老脸皮,我也不同你说了。”拜云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下午,拜云没有出去,伴在寄萍的床边说笑着,这不但使寄萍心里感到万分的安慰,就是江陶二位老太心里也是喜欢得紧。

第三天下午,是约定和花奴一同到海华洋行去的,所以拜云虽然是坐在寄萍房中谈天,心里却十分焦急,想用什么方法我才能脱身去一次呢?许久,好容易给他想出一个计策,便笑着对寄萍道:“萍妹,现在天气渐渐暖和了,你要不添些什么用品?”

寄萍想了一会儿道:“上月爸爸给我买来半打丝袜,都已不能穿了。我早想去买的,不料前天就病了。”

拜云道:“那么今天我替你去买好了。还有帕儿、鞋儿,要不也添些?”

寄萍笑道:“帕儿倒要的,鞋儿不要,前儿妈妈给我买两双,一双还没穿破,姑妈又给我买两双,我一些儿也不曾穿过呢。”

拜云道:“你真也太做人家了。鞋子穿到一个月,便换一双新的。我瞧你这双鞋子差不多有三个多月了。”

寄萍道:“我又不常出去,鞋子要穿破它可就真难。你说我做人家,倒也并不是,好好的鞋一双双丢了,不是太不爱惜东西吗?”

拜云点头道:“妹妹这话原也不错。我想像妹妹这样的女子,在现在社会上就很难得呢。”

寄萍瞟他一眼,笑道:“云哥说到后来,总是和人家开玩笑的。”

拜云道:“我是真话,并没有给你戴高帽子。”

寄萍抿了嘴哧哧地笑,拜云站起道:“那么此刻我就给妹妹去买怎样?”

寄萍道:“我是并不要紧的,过几天也没关系。今天天气怎样?外面有风吗?”

拜云道:“今天很暖和,你瞧窗外的阳光,热烘烘地晒在身上多适意。”

寄萍道:“虽然暖和,但你大衣是仍要穿去了。”

拜云点头道:“我理会得。萍妹,你只要等两三个钟点好了。”说着,便出了她的卧房,取了大衣,挽在臂上,匆匆到花奴家里去了。

在路上,拜云心里想:月妹也有许多日用品没备好,我何不就此买去?因此拜云先到丽华公司,手帕部、袜子部、内衣部、化妆部,每一部里一式地买了两份,叫他扎好,一包暂存在公司里,一包他夹着便到群乐里去。

到了花奴的家,只见她们正在洗脸,一个老妈子收拾碗盏。花奴见了拜云,便连奔带跳地走上来,笑道:“云哥,你还不曾用过中饭吧?”

拜云握了她手笑道:“已经一点多了,我是早吃过了。”

花奴笑道:“今天我们饭是特别迟些。”说着,便让他坐下。

老妈子忙来倒茶,拜云道:“是不是楼下陈妈介绍来的?”

黄老太道:“是的,她姓徐,是陈妈的同乡。”

拜云点头道:“这样很好。”

花奴指着那包东西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拜云笑道:“你试猜猜看。”

花奴微咬着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银齿,点了点头道:“这是丽华公司的包皮纸,想来总是衣料化妆那一类东西吧。”

拜云伸手把她手握住,咯咯笑道:“月妹真是个聪明人,一猜便着。你快透开来瞧吧。”

花奴眉儿一扬,掀着酒窝儿哧地笑道:“可不是!”

拜云见她乐得两手两脚差不多要舞蹈起来,因也只望着她哧哧地笑。花奴这时已把纸包透开,见里面尚有四五盒精美方盒,花奴一盒一盒打开,只见有绢帕,有皮夹,有丝袜,有香水、雪花膏、梳子、生发油、指甲油、蔻丹……一切都舒齐了。花奴跳了跳脚,向拜云望着笑道:“这些全都给我的吗?”

拜云道:“不给你还给谁?你瞧瞧还短少了什么?”

花奴笑道:“我还不曾瞧完呢。”说着,又把另一盒打开,却是几条绸带,两端都钉着软绳,心里倒是一怔,想这做什么用?拿起盒盖一瞧,见写的是卫生带,旁边尚有两卷棉花,上写幸福棉。花奴这才理会过来,一时羞得两颊通红,想云哥真也想得太周到了,这样体贴多情,叫人真觉有些羞人答答。回过头去偷瞟他一眼,拜云却并不注意,自管和黄老太聊天。

花奴暗暗噗地一笑,连忙把这盒盖上,笑向拜云道:“谢谢云哥,又叫你花了不少钱吧……”说到这里,忽又“啊”了一声道,“我说错了。”

黄老太和拜云都问道:“怎么啦?”

花奴道:“云哥关照我不要和他客气,我怎的又客气了呢?我说谢谢,不是说错了吗?”两人也都笑了。

黄老太道:“这妮子多淘气。”

拜云望着她哑声儿笑,花奴不好意思道:“云哥,你尽向我笑干吗?”

拜云“咦”了一声道:“你不瞧我,你怎样知道我瞧你呀?”

花奴听了,更加不好意思,红了脸逃下去了。一会儿又上来道:“云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拜云一瞧手表,已两点十分,因道:“差不多了,月妹,你快打扮起来吧。”

花奴扭着身子,笑道:“不,我这样就行了。”说着,把桌上堆着的盒子都搬进玻璃橱里,又取出枣红呢大衣,两人告别黄老太,便坐车到海华洋行去了。

到了海华洋行,先递给一张卡片,侍役拿了进去,不多一会儿,只见季玉匆匆出来,笑着道:“两位来了吗?我是等候许久了。”说着,便向拜云握手,又向花奴点头。

拜云连说:“对不起得很。”

季玉道:“哪儿的话?家叔这时颇忙,我们且到会客室去坐会儿。”

于是三人到了会客室,侍役端茶送烟,大家谈了一会儿,只见门外走进一个中装男子,年约四十左右,脸儿十分丰腴,手指上戴着一粒黄豆大的钻戒,嘴里衔着雪茄。季玉一见,便即站起,向拜云、花奴介绍道:“这就是家叔。”一面又把花奴、拜云也介绍给潘士民。

拜云、花奴因行了个礼,士民请两人坐下,满脸笑容道:“对于密司黄的事,季玉已对我说过。我瞧密司黄虽不曾办过事,学识一定是很好的,况且又是密司脱陶的令亲,当然可以成功。好在敝行工作并不吃重,想密司黄定能胜任。”

花奴微笑道:“诸事还需潘老伯指教才好。”

士民笑道:“别客气,别客气。”

拜云道:“舍亲对于商界情形,真的并没什么经验,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正在老伯指教。”

士民道:“说哪儿的话,这个理所当然。我想密司黄是很聪明的,只要一个星期办过,行中各事便能一一明了了。现在我瞧准定明天来行办事怎样?”

花奴含笑点头,士民便自回买办室去。季玉道:“家叔的意思,对于密司黄的月薪准定算六十元,日后办事努力,自当随时增加。”

拜云一口答应,握了他手笑道:“全仗老兄大力,不知用什么礼物来谢谢你才好。”

季玉笑道:“我们彼此好朋友,闹什么客气?”

拜云道:“这时你有没有空?”

季玉道:“你真的不用客气,我领你的情就是了。”

拜云、花奴只得和他分手出来,两人见事已成功,心中万分欢喜,花奴道:“云哥的大恩,真叫我报答不了。”

拜云笑道:“你怎么又来这一套?我现在尚有些事,不送你回家了。明儿早晨我再来伴你怎样?”

花奴道:“云哥有事只管自便,我想明儿早晨云哥也不用伴我了,因为我不愿你为我又荒了课。”

拜云见她紧握自己的手,十分恳切地说,心里十分感动,笑着道:“那么星期六我来望你吧。”

花奴点头道:“好的,那么我这时回家了。”拜云便给她讨辆人力车,目送她去远,方始匆匆又到丽华公司去取了货,急急回到江公馆去。

只见寄萍向床里躺着,一听皮鞋声,便急回过头来,一见拜云夹着这么一大包物件,便笑问道:“云哥,你买些什么回来呀?”

拜云一面脱了大衣,一面笑道:“什么都有,我一时也算不了,还是妹妹自己瞧吧。”

寄萍听了,很是兴奋,便从床上坐起,笑道:“你快拿过来。”

拜云忙拿到床上,两人把纸包透开,拜云一盒一盒给寄萍瞧。寄萍瞟着他道:“我是素来不喜欢装饰的,你怎么给我买了这许多化妆品呀?”

拜云道:“从前不喜欢装饰,我知道现在萍妹一定是喜欢了。”

寄萍眼皮翻了翻,道:“云哥,你怎么知道的呢?”

拜云把手指扳起来,笑道:“我这么一算,萍妹心中的事情全都给我算出来。”

寄萍轻轻拍他一下,忍不住哧哧地笑。拜云道:“可不是?我猜中了你的心吧?再过两年,萍妹就更喜欢了。”

寄萍道:“你别胡说,我一定不要这些。”说到这里,忽又欲跳下床来道,“今天我已完全好了,我要起来了。”

拜云知道她心中一定十分快乐,口里原是故意说的,因忙按住她道:“你明天起床吧,别又乏了力,那可不是玩的。”

寄萍只得又躺下来,心想云哥待自己原不错,也许自己多心,错怪了他。从此寄萍便仍快乐如常,不过把她一片童心,却完全都变成了羞答答的处女态了。

花奴这天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了她妈,黄老太听了,当然亦很快乐。第二天早晨九时,她便匆匆到海华洋行。她办公房门原和潘士民一处,士民殷殷地指点给她知道,一面嘱她坐在自己旁边的一张写字台上。花奴从此便在海华洋行服务了,天天按照时间回家,虽然士民曾有几次请她吃饭,却被她婉言谢绝,每星期日只和拜云到公园散散步,或者去瞧一回电影。这样的生活,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