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突然被花奴紧紧搂住,心中倒是一怔。花奴连叫道:“云哥,你正是我的重生父母了。”

拜云笑道:“你可要折死我了。”说着,回头又向黄老太笑道,“老太太,月儿的职业也找好了,昨天的事也真凑巧。”

黄老太道:“可不是,但说来说去全靠陶先生的帮助。昨晚上月儿真兴奋得了不得,一夜天不曾睡,絮絮地说这样说那样,全都告诉了我。我说陶先生这样的恩德,真叫我们到死也不能忘呢。”

拜云觉得不好意思回答,因不去理会她,只向花奴笑。花奴眉儿一扬,眼儿一转,这一种得意的神气,是更显露她的娇憨可爱,因不自主地握了她手,在席梦思上坐下道:“月妹,你今天可乐了。”

花奴的酒窝儿始终不曾平复过,把整个身子全偎在拜云怀里,望着拜云哧哧地笑。纤手轻轻地抚着拜云的肩,真有无限的柔情蜜意。

正在这时,忽见二房东的娘姨陈妈上来道:“外面有永安商场送大衣来,说是你们定的,不知有定过吗?”

花奴一听,跳起来道:“有的,有的。”说着,便咭咭咯咯连奔带跳地跑到楼下去了。

黄老太笑道:“这妮子还一味孩子气。”

拜云笑着没回答,不多一刻,花奴便走上来,手中提着一只大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盖,把枣红呢大衣取出,披在身上,身子打了个转,笑问黄老太道:“妈,你瞧这件式样好吗?”

黄老太点头道:“做得很合身。”

花奴乐得嘴儿没有合拢过,只在房中一跳一跳地忙着。拜云道:“你穿上别脱了,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吧,时候已十二点多了。”

花奴心中欢喜得肚饿也忘记了,这时候被拜云一提醒,果然腹中叫起来。于是三人关上房门,走下楼去。房东张太太正在用饭,见了三人,便叫这儿便饭。黄老太忙笑道:“别客气,我们还有些事。”

拜云一面付足了租金,一面遂陪黄老太娘儿俩出了大门。好在五马路很是热闹,下去一条四马路菜馆更多。拜云走进一家陶乐春,花奴哧哧笑道:“云哥,这家菜馆不是你新开的吗?”说得大家都忍俊不禁。

侍役招待入座,拜云拿过菜单,叫黄老太点菜。黄老太道:“随便些,我的眼睛比前更不行了,瞧这小小字,好像都在抖似的。”

花奴笑道:“我来点几个吧。”说着,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了奶油菜心、红烧鱼头,又向拜云笑道,“这是云哥喜欢的吧?”

拜云笑道:“一些儿不错,月妹真知我的心。”

花奴瞟他一眼,忍不住噗地笑了,一面又道:“现在我点妈喜欢的。干烧鲫鱼,要烧得酥,妈一定喜欢吃。”

拜云道:“那么你自己呢?”

花奴哧哧笑道:“我点的辣子鸡丁。好了,这几只尽够。”

拜云道:“你们喝些酒吗?”

花奴道:“我们喝不来,云哥喜欢就喝些。”

拜云道:“这四只菜下酒的,我再添了只北京填鸭下饭,这你们一定喜欢的。”说着,回头把点的菜纸交给侍者,道,“这北京填鸭慢些上来,其余要快。再拿瓶葡萄酒。”

侍者答应,一会儿酒菜已端上,拜云倒了两满杯和一个半杯,半杯递给黄老太,说道:“小喝些也能活血的。”一杯送到花奴面前笑道,“一杯酒总能喝的。”

花奴含笑点头道:“云哥已给我倒好,我不会喝也只好喝了。”

拜云笑道:“月妹的酒量一定很好,你诳我我可不信。”

花奴道:“真的我不会喝,你怎知我诳你?”

拜云笑道:“只要瞧你颊上的酒窝儿,就可知道你是量好的。”说得黄老太也笑起来。

三人慢慢地喝着酒,花奴一杯喝完,娇靥微红。拜云见她好似出水芙蓉,真是美丽已极,因握着酒瓶笑道:“月妹,再喝一杯怎样?这酒是不会醉的。”

花奴因为今天是特别兴奋,且又不忍拒绝拜云的美意,因又喝了一杯。拜云还道她是客气,因叫她再喝时,花奴笑道:“再不能喝了,我的头脑也有些昏呢。”

拜云道:“那么大家吃饭吧,我也不喝了。”

花奴纤手轻轻一拍,笑道:“我第一赞成,多喝酒到底伤身子的。”

拜云知道她是不愿自己多喝酒的表示,却不直接劝我,在无意中说了一句,可见她性情的温柔,拜云心中真喜欢得不知怎样才好。三人吃毕饭,拜云付去账,出了陶乐春。

拜云道:“你那里我不去了,后天我伴你到海华洋行接洽去。”

花奴握着他手,诚恳地道:“今天叫你累忙了,且又累你荒了课,我心里真不安。”

拜云笑道:“月妹,我们彼此不再说客气话好吗?大家拿出赤裸裸的一颗心来相待,我们最好像亲兄妹一样。”

花奴笑道:“不像亲兄妹,你刚才和房东太太说,我们不是表兄妹吗?”

拜云“哦”了一声,两人都低头会心笑了。

拜云又向黄老太道:“老太太,雇一个老妈子,你托下面陈妈好了,她也许有同伴正欲找个东家。”

黄老太点头,拜云方分手回家。

拜云走进小院子,迎面见樱儿出来,见了拜云,便叫道:“表少爷,早晨我真吓死了。”

拜云一听,吃了一惊,急问道:“怎么啦?家里出了乱子吗?”

樱儿道:“萍小姐早晨起来,问我说表少爷到校去吗,我说表少爷一早就到校去了。萍小姐也忙起身洗漱,我端牛奶给她喝时,她只喝了半杯,说有些头疼。我说小姐身上既不舒适,就休一天吧。萍小姐不回答,拿了书本依然到校去。谁知十时敲过,校里同学陈美玲小姐陪萍小姐回来,说小姐病了。我看萍小姐神色不对,急忙告诉老太太。老太太见萍小姐像厥过去模样,一时急得哭起来,后来还是姑太太连忙打电话请西医来打针。”

拜云心中别别一跳,忙问现在怎样,樱儿道:“现在总算醒过来了,可是身上却发烧得厉害。刚才已给王椿伯中医诊过脉,现在想已睡着了。”

拜云听了,三脚两步地到了寄萍卧房,里面悄悄无声,鼻中只闻到一阵阵药香。见寄萍仰躺在床上,盖着一条粉绸被,两手却撩出在被外,星眼微闭,云发蓬松,两颊通红。这一副病西施的娇态,在拜云眼里瞧来,更觉楚楚可怜,站在床边,心中无限抱歉,只觉一阵辛酸,那眼泪就夺眶而出。

寄萍好好的怎会生起病来?原来她自从那天在床上偷偷哭了一回,心中从此便郁郁不乐。后来几天中又见拜云老早出外,深夜归来,差不多天天没有见面日子。她想表哥在外面到底玩些什么,这样他自己身子也受不住。昨夜寄萍在小院子踱着步,对天空明月叹一会儿,又淌一会儿泪,积劳成疾,况又受了风寒,因此萍小姐就恹恹病了。寄萍本是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天使,为了一缕情丝紧缚着自己,所以生出许多烦恼,多半还是为了拜云所致。这时拜云能自知抱歉,为她淌下一滴眼泪,拜云尚不失是个有良心的人。

正在这时,拜云“嘤”了一声,轻轻喊道:“樱儿,樱儿,倒杯茶来。”

拜云一听,慌忙在桌上倒杯温开水,亲自端到寄萍的口边。寄萍一面喝,一面把被儿掀开,自语道:“我真热死了。”

拜云见她身穿月白衬衣,胸口显出粉红的兜子,罩着奶峰,两臂嫩藕似的露着,因又给她盖上,低声道:“萍妹,你快别撩着,要受凉的。”

寄萍在模糊中一听这声音并不是樱儿,便忙睁开杏眼,见坐在床边端茶给自己喝的正是拜云,心中又喜又羞,且带有三分怨色,连忙紧抱了被,回转头去。

拜云放下茶杯,温和地道:“萍妹,好好的怎么会病了?”

寄萍不语。拜云知她心中一定气着我,心中颇觉难受,便坐在床边,默默地掉下泪来。

寄萍听他好一会儿没动静,因偷偷地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呆呆地坐着淌泪,一时心里倒又软下来,眼角边也涌上一滴泪水,慢慢伸出纤手,去拉拜云衣袖道:“你才回来吗?”

拜云忽然听她和自己说话,心中喜欢得破涕为笑,回身将她纤手握住,柔顺地抚了一会儿,微笑道:“萍妹,你现在身子觉得怎样?怎的又伤心了?”说着,把手在他颊上抹下一滴眼泪。

寄萍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大病,只不过身子热燥得很。你脸红红的,在外面敢又喝醉酒吧?”

拜云见她又叹口气,心想:萍妹自己病得这样,还替我操一份心,可见她是多么爱着自己。一时心中又感激又伤心,那眼眶子里的泪水不晓得怎样,便扑簌簌地滚下来。寄萍见他哭着,自己更觉伤心,泪如泉涌。

两人默默地哭着,樱儿端着药碗上来,见了这个情形,还道两人在吵嘴,便埋怨着拜云道:“表少爷,萍小姐病得这样厉害,你还给她怄气吗?”

拜云一听,连忙收束泪眼,笑道:“我哪里敢给妹妹怄气?你快拧把手巾,给妹妹擦个脸。”

樱儿放下药碗,便去拧手巾。拜云接过,亲自透开,在寄萍颊上轻轻揩一把。樱儿道:“药已凉了一会儿,萍小姐先喝了药,再喝口米汤吧。”

拜云道:“萍妹还不曾用过饭吗?”

樱儿道:“早晨也只喝半杯牛奶。”

寄萍摇头道:“我一些儿也不想吃。”

拜云端过药碗,吹了一吹道:“那么先喝药吧,回头吃片奶油面包好了。”说着,端到寄萍口边。

寄萍道:“让樱儿端好了。”

拜云道:“我又没有事,端着不一样吗?不知烫不烫嘴。”说时自己先喝了一口,笑道,“一些儿不烫了,妹妹,你快喝。”

寄萍见他这样多情,心中把数日的郁闷早已消去了一半,遂一手攀着拜云,略仰起脖子,把一碗药大口地咕咚咕咚都喝下去。樱儿又端过漱口水,拜云在罐子里剥了粒奶油太妃糖,塞到寄萍口中,笑道:“萍妹,吃些甜的吧。”

寄萍眸珠一转,忍不住嫣然笑了。这一笑真是妩媚得可爱,竟把拜云呆住了,暗想:萍妹素来纯洁无知,天真活泼,怎么近来也有些羞人答答的娘儿态了?难道她已懂得男女间的爱情了吗?

这个时候,听外间有人问道:“萍儿醒来没有?”

樱儿答道:“才醒来一会儿,二汗药也喝了,现在和云少爷聊着天。”

拜云知道舅妈和妈来了,在先迎着出去。果见陶老太和江老太,问拜云什么时候回来,拜云道:“好一会儿了。我一听萍妹病着,我就到这儿来了。”

江老太道:“谁告诉你的?”

拜云道:“樱儿告诉的。”

这时陶老太已到床边,用手摸着寄萍额角,说道:“热比早晨是退了许多,这王医生的医理很不错。”

寄萍道:“姑妈,刚才我醒来时还很烫手呢。”

陶老太道:“萍儿好好的怎么会病起来?想是晚上贪凉受了寒。”

江老太也摸她手,亲热地拿到鼻上来吻着道:“樱儿一些不顾的,我为萍儿夜里要茶要水,特地叫樱儿伴着睡在下榻,留心萍儿夜里会不会把手撩出被外。姑太太,你不知道,去年春季里,萍儿还跟着我睡在一处呢。”

寄萍听她妈说出这话,把眼向拜云瞟来,见拜云正在抿了嘴笑,心里好生难为情,连忙别转头去。

陶老太道:“萍儿身材生得高些,论她年龄实在还小哩。”

这时樱儿已端上粥汤和罐头笋片、福建肉松,说已下午四点钟了,萍小姐多少该吃些。江老太道:“你放着。姑太太,你递只枕儿来,让萍儿靠着,妈来喂你吃些。”

陶老太忙从床后拿过枕儿,寄萍并不回过脸,朝里说道:“我真的不饿。”

拜云听她这样说,知道她害羞,也许我走了她会吃的。拜云想着,便走出房门,到自己书房里理一会儿课本。时候不觉已经六点,仆妇林妈便来请吃饭。拜云把书本合拢,走到饭厅,见舅爹也已在座。拜云因叫了一声,紫若和他谈些时局情形,陶老太、江老太饭毕,先回上房梳洗。紫若是个抽大烟的人,拜云不便和他多谈,遂也自行走开。

匆匆又到寄萍卧房来,只见寄萍一个人靠在床上看书,拜云道:“樱儿呢?”

寄萍一见拜云,慌忙把书向枕下一塞,含笑道:“樱儿我叫她去吃饭。云哥用过吗?”

拜云点头道:“我也吃过,萍妹太用功了,怎么病中还瞧书吗?”说着,已到床边坐下。

寄萍红着脸道:“瞧一会儿小说解闷。”

拜云道:“是什么小说?”说着,便要向枕下去抽。寄萍不允,但是拜云下手很快,已经抽了出来,见是一本《红楼梦》,不觉“哦”了一声。寄萍躺下身子,咯咯一笑,早已躲到被窝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