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和花奴到四楼做什么去呢?原来四楼是家生部,拜云要恢复花奴成个好好的家庭,所以便预备要买一堂房中用具。花奴并不知道他的意思,因低低问道:“云哥,我们还到楼上去干吗?”

拜云回头笑道:“你且别问,回头你自会知道的。”

花奴心中好不纳闷,这时早早到了四楼,见上面全是床椅桌橱,陈列满楼。拜云和花奴走到那边窗前,只见每隔四扇窗子便装潢成一个卧房模样,里面陈列一堂西洋用具,家生颜色有淡有浓,式子全系最新式的,还配上绿色和紫色的灯光,真是非常美观。

拜云道:“月妹,你瞧这几个卧房的摆设,哪一堂最美观?”

花奴把那银齿微咬着嘴唇,望了一会儿,含笑道:“那边一堂,很像我从前房中的家生。颜色鲜明,物件简单,而且陈列着又很美观。云哥,你瞧怎样?”

拜云遂走到那堂家生旁边,见是花纹很美丽的柚木制成,颜色很淡,一张床,一只梳妆台,一口大橱,一张席梦思,一只百灵台,两张沙发……大小不下十几件。看那价码,是四百五十元,觉得尚不甚贵,因笑向花奴道:“月妹,你喜欢这一堂吗?”

花奴听了一怔,望着他道:“我瞧这堂好看些。”

拜云道:“你从前在北平时,房中家生不是和这一样吗?那么现在就仍给你恢复从前一样好了。”

花奴惊喜交集,忙道:“真的吗?”

拜云道:“我几时曾诳过你?”

花奴忽又摇头道:“不能不能。”

拜云奇怪道:“这是什么话?”

花奴眸珠一转,笑道:“像鸡笼那么一间,怎能摆得下?”

拜云听了,忍不住噗地笑道:“原来如此。月妹,你这人真傻透了,难道不能搬场吗?”

花奴眉儿一扬,握着拜云手跳着笑道:“云哥,你真要恢复我原来的环境吗?”

拜云见她这样天真孩子气,可见她内心的愉悦一定已到沸点以上了,因肯定道:“当然,你不相信吗?我立刻可以定下来。”

花奴低声道:“但是你给我这样花费,负担到底太重了啊。”

拜云笑道:“钱是活的,死藏着原没有用。况且凭你这样花费,也花费不到怎样地步。”

说着,遂向家生部职员招手。职员忙过来问要哪一堂,拜云指着这一堂四百五十元的道:“就是这一堂。”

职员忙问贵姓,拜云道:“姓陶。”职员取出订单簿,写“陶公馆”,又问府上哪里,拜云道:“我住在吕班路,但这家生并不是我自己用的。现在我先付些定钱,何日叫你们车来,在什么地方,我自会来电话通知了。”

职员点头道:“这样也可以。”

拜云遂在皮夹内取出五十元钞票来,交给职员。职员点了点数目,说声五十元,拜云点头,职员遂在定单簿上写道:“西式柚木家生一堂,共计十四件,货价四百五十元,收定洋五十元。”写毕交与拜云,他放进皮夹中藏好,回头向花奴轻声道:“我们现在找房子去吧。”

于是二人又出了永安商场,正欲穿过对面马路去,忽见迎面直来一个西服少年,向拜云叫道:“哈啰,密司脱陶,你到哪儿去呀?”

拜云定睛一瞧,见是潘季玉,因也叫道:“密司脱潘,你从哪儿来?我们就在这儿买些东西。”

季玉道:“我到四马路时报馆登广告去。这位女士是谁?”

拜云道:“是舍亲黄花奴女士。”一面又向花奴道,“这是我同学潘季玉先生。”

两人一见,都不觉一怔。花奴认得他是那天被自己撞落书的少年,原来就是拜云的同学。季玉这时皱了眉毛也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密司黄似乎哪儿见过?”

花奴微笑道:“也许路上曾遇见过,不过我却没有注意到。”

季玉把手在额间一拍,笑起来道:“我再也记不起了。”

拜云道:“你去登什么广告?”

季玉道:“我叔叔海华洋行里一个女书记,因病辞职,所以要想再请一个,但一时里又找不着人,因此便想出登报招考的法子来。”

拜云听了这话,灵机一动,笑道:“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

季玉道:“真的吗?那再好没有,省得我再去登报费事了。但这里站着说话到底不便,你两位如没有事的话,我们且到大东茶室里去坐一会儿怎样?”

拜云道:“好得很。”

三人遂重又进永安公司,到二楼茶室,三人脱了大衣,放在椅背上。侍役泡上三壶龙井,问吃什么。季玉道:“回头我们自会叫的。”侍役便即走开。

季玉问道:“你说的究竟是哪个?”

拜云笑道:“我先问你,你叔父肯出多少月薪?”

季玉道:“上次一个听说五十元,总大概五六十元左右吧。”

拜云点头道:“这样差不多。我介绍的就是这位密司黄。”

季玉向花奴望了一眼笑道:“就是这位密司黄吗?好得很。密司黄前次是在哪儿办事?”

拜云道:“她刚从北平到上海,从前是在北平女中毕业。”

季玉笑道:“原来如此,密司黄才高咏絮,钦佩得很。”

花奴含笑道:“太客气,我是一些儿不懂什么,承你这样褒奖,可叫我难为情死了。”

季玉听她一口清脆的北平话,真似出谷黄莺,十分动听,因笑道:“那么准定就这样吧,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劳苦的工作,只不过起个信稿。密司黄打字会不会?”

花奴点头道:“打字稍会些,原不十分精熟。”

季玉笑道:“只要会就是了,管什么精不精,反正又不是考状元,况且是密司脱陶介绍,不考也可录取了。”

拜云、花奴倒给他说得都忍俊不禁。拜云道:“那么你和叔父去说一声,我们大概三天后来应试怎样?”

季玉喝口茶笑道:“得了得了,三天后你伴密司黄来任职就是了。海华洋行在二马路外滩,花旗银行对过,你知道吗?”

拜云点头道:“我知道的,那天下午两点钟,最好相烦你劳一次驾,也等在那边。”

季玉忙道:“这个理所当然,我们彼此好同学,还客气什么?”

拜云站起道:“那么我们再见。”

花奴遂也站起身来,季玉忙把拜云身子按住道:“说哪儿的话,既然已在此地,待我来做个小东道吧。”

花奴道:“我们真的还有些事呢。”

季玉一瞧手表又道:“现在只有三点半钟,就是你们有事,我四点钟让你们走,多少该吃些点心去。”

拜云因为有事相托,且他留得这样起劲,若一味地不允,倒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只得坐下,向花奴道:“既承密司脱潘这样热情,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花奴抿嘴一笑,也就跟着坐下。

季玉道:“你怎么说这话?那就不像好朋友了。”说着,便握着茶壶,向花奴、拜云面前各筛一杯,花奴忙道声谢。季玉瞟她一眼,笑道:“不要客气。”

这时女侍者拿着一盘点心,走到桌边。季玉道:“这是鸡球大包,两位喜欢吃吗?”

拜云道:“随便些,没关系。”

季玉遂叫女侍者放下三客,花奴吃了半个,便用手帕抹了一下嘴。季玉道:“密司黄大概喜欢甜的吧,回头就有芙蓉大包拿了。”

花奴笑道:“你不用客气,我这时真饱得很。”

季玉笑道:“密司黄的胃口这样弱吗?我可不信,一定不喜欢吃这个大包。”说着,遂又拿了春卷、烧麦、芙蓉包等点心。

拜云道:“尽够了,多了怕吃不下。”

季玉道:“不要紧,剩下来可以退的。你们不要做客好吗?密司黄一些儿不吃,那不是瞧不起我吗?”

花奴听他这样说,只好又吃了一只芙蓉包。拜云见钟已敲四下,因和花奴向季玉告别,并约定三天后在海华洋行再见。季玉和拜云握了一阵手,伸手要向花奴握时,花奴却先弯着腰和他点头。季玉只得把欲伸出的手又缩回来。

花奴勾着拜云的臂膀出了茶室,一路地看过去,有没有招租贴着。两人到了五马路时,却见一条弄堂是个群乐里,里内是石库门两幢两下房子。拜云见八号里有客堂楼出租,因和花奴敲门进去。来开门的是个老妈子,问找哪家。拜云道:“看房子。”

老妈子遂请两人到客堂,说道:“请坐一会儿,我去叫太太。”

拜云打量客室中摆设,倒也是很体面,全堂红木家生,四壁挂着名人字画。正在这时,见厢房里走出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妇人,向拜云问道:“你们看房子吗?”

拜云点头道:“不错。”

那妇人遂领二人上楼,推开客堂楼门,让两人进内瞧看。拜云见房间倒很宽大,且四壁全都油漆,很是清洁。窗子朝南,光线也相当充足,因回头对花奴道:“月妹,你瞧还中意吗?”

花奴道:“不知要多少钱一月?”

拜云道:“还有一层,如果雇个阿妈,叫她睡在哪里呢?”因向那妇人道,“这位老太贵姓?不晓得还有亭子间空吗?因为阿妈睡的地方没有呢。”

那妇人道:“敝姓张。亭子间现在我们自己用,假使你们要的话,我们可以让给你的。”

拜云道:“房金每月要租多少?”

张老太道:“两间一起要租五十元钱。”

拜云笑道:“这未免太贵了。”

张老太道:“现在房子没有,我们这样租价还是便宜的呢,而且我们人多还不租的。先生贵姓?你们几个人住的?”

拜云道:“我们一共不过两个人,再清洁也没有了。”

张老太笑道:“就是你们夫妻住吗?孩子几个?”

拜云、花奴一听这话,心中暗想:啊呀,这可好了,她竟把我们当作两口子了。因望了花奴一眼,不料花奴也在望自己。四目相对,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红晕着脸忍不住哧地笑了。拜云忙摇手道:“张太太,你弄错了,并不是我们两人住。我姓陶,她姓黄,她是我的表妹,这个表妹和姑妈方从内地逃出来,所以我来替她们代找房子。原是姑妈和表妹娘儿俩住的,孩子也没有,你想不是很清洁吗?”

张老太方知自己误会他们是对小夫妻,因也笑起来道:“那么这样吧,我这人也喜欢直爽的,你们果然很清洁,我就减去五元吧。”

花奴向拜云衣角一扯,低声道:“云哥,这样房金太贵了,二三十元还好哩。”

拜云道:“别处房子恐怕没像这里清洁。”因笑道,“张老太,房东要找房客也很难,我们是很规矩的,而且白天里我的表妹又到洋行去办事,只有老太太一人在家里,人又不嘈杂,下面也可以不来打扰。我想四十元怎样?”

张老太见这一对花朵儿般的少年,心里已很喜欢。原来张老太的丈夫也是个银行界人士,膝下没有子女,所以见了年轻美貌男女,她都羡慕,今听拜云这样说,便笑着答应了。拜云因付了二十元定洋,说明天就搬过来,一面请张老太叫用人把房子收拾收拾,情愿出几个酒资。张老太一口答应,拜云和花奴方始告别出来。

拜云笑道:“月妹,那张老太真也有趣,她竟当我们是两口子呢。”

花奴噗地一笑,瞧着他红了脸低头不语。拜云笑道:“月妹,那么我们该打个电话给永安商场,并叫大衣部把大衣也送到这儿来好了。”

花奴点头道:“好的,这时我要回家了,把家中一切先理理舒齐,而且我也得告诉了妈,妈得知这个消息,不知心中要怎样欢喜呢。”

拜云因在商店里出了一角钱,借打个电话,然后和花奴坐车回家。车到蒲柏路,花奴跳下车厢,拜云道:“我明天早晨到你那儿来相帮。”花奴嫣然一笑,两人便各自分手。

第二天早晨,拜云急匆匆到花奴家,见一切东西都舒齐扎好,拜云遂叫老虎车载去,一面和花奴娘儿俩坐车到新房子。等他们到后一会儿,永安商场家生也已车到,拜云吩咐吊上楼中。那时老虎车也到,花奴叫这些物件都放到亭子间。大家忙乱一阵,直到午时将近,方才一切安置停当。拜云付了四百元大华银行即期支票,给木器收账员。这时花奴瞧瞧房中一切用具,真是兴奋得了不得。想起到上海足足受了半年苦,今天依然有这样好日子过,真是梦想不到,心中这一快乐,她情不自禁将拜云紧紧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