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和倩倩在永安溜冰场直玩到八点敲过,两人方始挽着臂儿出来。倩倩道:“你的腿酸吗?”
拜云笑道:“稍许有些,这比跳舞吃力呢。”
倩倩笑道:“这是因为你初次玩这个,第二次就绝不会了。这溜冰是全身运动,假使天天能够玩一小时,身体是颇有益处的。”
拜云点头道:“不错,密司韩,你喜欢哪儿去吃饭?我的肚子有些饿了。”
倩倩道:“雪园吃火锅去怎样?”
拜云答应,两人遂坐车前往。当有侍者招待入座,倩倩吩咐侍者拿只鸡块火锅,又另点几只上市酒菜,回头又向拜云笑道:“密司脱陶,这儿有七色白兰地,你有兴趣喝吗?”
拜云道:“你喜欢我就奉陪。”
倩倩听了,眉毛一扬,乐得哧哧笑起来,遂又吩咐侍者拿上四杯七色白兰地。一会儿,侍者已把火锅端上,用电线插上壁旁的“扑落”,那火锅就像打气炉子似的旺起来。一面又端上两只大盆,一盆上放着鸡块,一盆上放着青菜、萝卜、素鸡,还有两只鸡蛋,这些都是生菜,侍者把锅子放上,先用筷子夹着鸡油放在锅上摩揩,那鸡油便溶化了。侍者又放上青菜、萝卜片、素鸡,一会儿便啪啪地滚起来。倩倩拿过鸡蛋敲开,放在一只小碗上,用筷子把蛋黄打开,又和上酱油,回头又叫侍者拿盆中牛肉片,一面又对拜云道:“这火锅分鸡肉和牛肉两种,现在我们都来尝一尝。这火锅是很卫生的,它怕人家吃了有火气,所以用生鸡蛋打碎,预备把火锅中取出的菜向生鸡蛋汤内撮一撮,因为生鸡蛋是可以避火气了。密司脱陶,这东西你曾吃过吗?”
拜云方才知道这一只生鸡蛋的用处了,因摇头笑道:“却不曾吃过。”
倩倩一面拿筷子夹鸡块到锅上去,一面说道:“这就难怪你不曾吃过,这是日本的名贵菜,他们叫‘司干阿干’,上海除了这儿备着,别家菜馆是没有的。”
拜云夹了一筷鸡块,笑道:“我倒尝尝异族小菜煮法的风味。”
倩倩也边吃边说道:“这鸡块放下还不到三分钟,就熟透了。”
拜云道:“菜虽是一样的东西,但给他这样烧法,那滋味果然有些异样了。”
这时侍者把牛肉片和四杯白兰地拿上,拜云见小小杯中那酒的颜色一层一层果然分有七种,想来大概化学作用,酒的质量重轻关系吧。倩倩早已送过两杯来道:“每人两杯,成双来不公平吗?”
倩倩冲口说出了这话,心里倒又难为情了,怎么说成双来,又不是喝合卺酒……越想越不好意思,两颊就像熟苹果似的红起来。
拜云见她酒还不曾喝,脸倒先红了,一时也理会过来,笑着道:“两杯我怕喝不了。”
倩倩秋波瞟他一眼道:“你且喝了再说,反正喝醉了就回家去睡,那有什么要紧。”说着,把杯子举起,和拜云手中的杯一碰,两人就一饮而尽。
当这杯酒落肚五分钟后,两人全身都觉得怪热燥,不但脸红,连两手都全红了。倩倩笑道:“密司脱陶,这一杯我们慢慢喝怎样?”
拜云笑道:“最好我这杯是不喝了,但却不过你的盛情,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回绝。”
倩倩眸珠一转,高兴得笑脸没有平复过,低低说道:“这样我真感谢你了。”
两人喝着酒,吃着菜,谈谈笑笑,直到十点多钟,方始吃毕。这时两人都有些醉意,侍者拿上账单,计洋十六元二角五分,倩倩拿出两张十元钞票,叫不用找了,一面叫代喊汽车。一会儿汽车已来,侍者给两人穿上大衣,送到门外。专司拉门的小孩见两人喝醉出来,连忙奔到汽车旁,拉开车门,侍候两人上车。倩倩见这孩子雪白粉嫩,两眼乌圆,身穿紫红制服,倒是乖觉可爱,因随手在袋内摸出一张五元钞票,塞进小孩手里。小孩鞠了一躬,关上车门,那汽车便呜的一声开去了。
倩倩紧紧偎着拜云,脸靠在拜云颊上,拜云只闻到一阵阵酒香和肉香,一时心中更被陶醉,伸手在袋内摸出那张中国银行支票,塞到倩倩手里。倩倩正闭眼养神,觉拜云有纸送过来,便微睁杏眼一瞧,扑哧笑道:“密司脱陶,你这做什么?”
拜云道:“今天我钱赢了这许多,是全靠着你的福,应该完全由我做东才是。但是你每次却抢先去会账,这我心里过意不去。”
倩倩笑道:“我今天也不是赢了钱吗?我和你原算不来账。”
拜云笑道:“这话对哩,我的意思,这些钱算全是你赢的,那么你来做东,我受着心里才高兴。”说着,把支票放到她黑漆皮夹里去。
倩倩哧一声笑道:“你这人倒也想得出,这是什么意思?”
拜云笑道:“今天我本不打算去,是你叫我去的。这钱该归你所有。”
倩倩哧哧笑道:“你这话不对。我告诉你,从前我每去一次必定输一次,今天是靠着你的福,所以才赢钱。你要如客气的话,我便把今天的赢钱连同平日该输的数目,统统算出来给你。”说着,便坐正了身子,果真把皮夹打开,要取钞票。
拜云忙将她纤手握住,笑道:“密司韩,你这话更新鲜了,我从来也不曾听到过。”
倩倩笑道:“那么你的话呢?我自出娘胎哪里有听见?”说着把支票还给他,“嗯”了一声道:“你再客气,我便不依你。”
拜云见她撒着娇,倒不好意思一定要给她了。这时汽车已到了静安寺路韩公馆,倩倩偎着拜云吮了一个嘴,方始分手下车。
倩倩走进公馆,问小翠二姨太回来了吗,小翠道:“下午和潘先生出去,还没回来。”
倩倩冷笑一声,便自到浴室去洗浴,待倩倩浴罢,方见秋心姗姗回来。倩倩笑道:“二姨,你今天玩得多快乐,屁股跌开了几瓣呀?”说着,哧哧地笑弯了腰。
秋心一听,脸通红,知道在永安溜冰场一定被她瞧见了,一时计上心来,眸珠一转笑道:“哟,你这妮子,既然瞧见我们,为什么不来招呼?”
倩倩哼了一声道:“你们成对成双地玩,我没这样呆,来打扰你们。”
秋心脱了大衣,坐到席梦思上,将倩倩一把搂住,亲着笑道:“我的好姑娘,你要喝这个醋罐,你实在冤枉煞我了。今天他是来找你的,因为你不在家,他心里很难过。我说倩姑娘喜欢溜冰,我们还是到溜冰场去好了,谁知果然你也在那里。但是我们怎的没瞧见你呢?”
倩倩笑道:“你们恩恩爱爱地谈情都来不及,哪里还会顾到旁的?”
秋心啐她一口,笑骂道:“你这妮子什么话全嚷出来了,难道姨娘会夺你的爱吗?”
倩倩抿嘴笑道:“这也是寻常的事呀,你以为稀奇吗?”
秋心听了这话,好像自己和季玉的关系已被她发现了似的,因假装正经道:“倩姑娘,我老实告诉你,季玉是一万分地爱你,他求我竭力地成全他。我想像他这样才貌两全的人,你就答应他吧。”
倩倩笑道:“你爱他你嫁他好了。”
秋心瞅着她道:“你这话该打嘴。我嫁给他,你的爸变成了什么东西?正经的,我劝你就答应吧。”
倩倩道:“这时还没一定,往后瞧他的存心怎样。”
秋心听她这样说,心里颇觉欢喜,想来这事总可成功。他们若成功了,我也就有一份权利能享受呢。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方始各自回房安歇。
拜云回到家里,因为刚才又喝了一口冷风,只觉头昏目眩,倒在床上就睡,直到次日九时才醒来。一问樱儿,方知寄萍已到校去。拜云匆匆到了校里,今天倩倩和季玉都没有读书,拜云也迟到了半个小时,心中有些惶恐。一等放了学,便在对面咖啡馆吃了饭,心想,昨天凭空赢了五百元钱,我今天给月儿去存个折子。因跳上车子,先到中国银行开个存户,就叫月儿记,把张即期支票过入月儿记户,遂匆匆坐车又到淑贤坊来。
走到楼上,推开亭子间的门,只见花奴的头发果已烫成水波形,她身上穿着绯色软缎衬衣,粉红软缎的短裤,咖啡色长筒丝袜,黑漆高跟革履,拿着一件茶绿丝绒旗袍正在穿着。一见拜云推门进来,羞得两颊绯红,忙叫道:“云哥,你慢些进来呀。”
拜云因慌忙把已跨进一只脚抽出,不多一刻,只见花奴开门出来,笑盈盈握着拜云的手进内道:“你怎么这样早呀?”
拜云见她全已穿舒齐,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时呆呆地望着她,从头直望到脚。花奴被他这一阵呆瞧,心里又喜又羞,便把眉儿一扬,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酒窝儿嫣然笑道:“云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拜云乐得耸着双肩笑道:“月妹,我真个不认得了。你这样美丽的容貌,真可称西子再世、南威复生了。”
花奴瞟他一眼,抿嘴道:“云哥,你总喜欢瞎说我的。”
拜云紧握她手,笑道:“我真的并没瞎说你。月儿呀,你真太美了!”
拜云情不自禁,把她纤手在鼻上闻着,花奴并不躲避,低垂了粉颊,尽管哧哧地笑。拜云道:“你妈呢?”
花奴道:“在下面洗碗。”
正说时,见黄老太已上来。黄老太见这一对花朵似的璧人,心里又喜欢又感触,因叫道:“陶先生多早晚来的?”
拜云道:“不多一会儿。”
花奴“啊哟”道:“我连杯淡茶都忘倒了。”
拜云笑道:“你别客气,我们就要去取大衣了。”
黄老太道:“早哩,陶先生坐一会儿吧。月儿这痴妮子昨天等了一下午。”
拜云道:“我昨天本是来的,在路上碰着朋友,被她拉了跑狗场去玩半天。说也好笑,这门我本是外行,谁知却给我赢了五百元钱。”
花奴道:“真吗?”
拜云笑道:“怎么不真?她打张中国银行支票给我,今天我去替你开个存户,月儿,你瞧。”拜云说着,把折子取出,交给花奴。
花奴见折子上果然写着“月儿记”三字,因“咦”了一声笑道:“这是你赢来的钱,怎么给我呢?你给我买了这许多东西,我心中已不好意思,哪可以再拿你钱?”
拜云笑道:“这钱原不是我的,是跑狗场里一班输客的。我不过给他们代做个人情罢了。”说着两人都忍俊不禁。
黄老太道:“陶先生,你这样客气,反使我们娘儿心里不安。”
拜云把存折放在床上,说道:“还是老太太代月儿藏着吧,我们可以去取大衣了。”
黄老太见他好像对自己的话并不理会,只管自己一味地做事,心想: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好人,真也难得,这叫我们怎样才好?
拜云见她娘儿俩都呆呆不语,知道这是她们感激自己的意思,因拉着花奴的手笑道:“怎么啦?你怔住着。”
花奴没有回答,柔和地望着拜云,只是说不出话。
拜云道:“我们走吧。”两人因向黄老太告别出来。
花奴方始道:“云哥,你这样恩德,叫我怎样报答呢?”
拜云憨憨笑道:“月妹,你这话好不有趣。我们全都年轻,难道会没有报答吗?”说着更握紧了她纤手。
花奴听了,两颊又红晕起来,瞟他一眼,低头不语。
两人坐车到了永安商场,在三楼取了大衣。花奴先穿件黑丝绒的,后穿枣红呢的,对镜照了一回,觉得很合适。拜云站在旁边,真也瞧得呆起来,心想:倩倩及不来她,萍妹及不来她,觉得世界上的女人,无论谁都没像她的美丽。现在果然是我的恋人了,这我拜云是多么幸运啊!
花奴在镜中瞧着后面拜云两眼只盯着自己,因回转身来,向拜云笑道:“云哥,你瞧腰身怎样?”
拜云道:“腰身再合适也没有了。我瞧这样吧,月妹,你把这件黑丝绒的穿着,那件枣红呢叫他们送到家来好了。”
花奴点头道:“好的,就这样吧。”
拜云因付去了钱,一面对职员说了自己的意思,职员一口答应,说准定明天送到府上。拜云遂挽着花奴的臂儿,到四楼上去。
这时定衣部的职员纷纷议论着道:“这一对男女,你瞧是什么关系?来定大衣那天,女的还是乡下姑娘打扮,今天却是十足的摩登小姐了。”
一个道:“也许刚从内地逃出来,怕有什么危险,所以故意打扮成这样。那男子当然是她的未婚夫了。”
大家都微微一笑,便各自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