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楚宝在未婚之前,身子本已淘虚。阿土到的那天,见他骨瘦如柴,便吃惊地问他。二姨太当时急喊娉娉煎人参给他调养。谁知楚宝和如玉夜夜在外荒淫,有时终宵不睡,这样糟蹋身子,元气早丧,精髓早竭。所以一受外感,便即伤风咳嗽,种种病象皆暴露到外面来了。此刻又服了上好的人参,要知道人参这样东西,实在好像是一把杀人的刀一样,害多益少。有钱的人,往往死在人参的手里,自己却还一些儿不知道。楚宝的身子既然虚弱到这样地步,古人有句老话:虚不受补。就是黄芪、党参,尚且不大相宜,何况是最好的人参。所以楚宝自结婚后第二天,便增加一种病症,时时要气喘,不能安睡。

莲仙在未过门之前,一听妈妈对她说温家要来娶的话,心中倒也很是欢喜。表妹王紫兰,又常常取笑她,说姐夫是个雪白粉嫩胖得西瓜这么的一个。莲仙听了,虽然羞涩,而心中却暗暗得意。不料过门之后,一见楚宝,真是大失所望。楚宝这人,不但不是气宇轩昂的青年,而是个病骨支离、好像带皮骷髅般的人儿,因此心中闷闷不乐。后来洞房那夜,楚宝和她谈了许久,莲仙知他前星期曾生过病,一时心中又软下来,且听了楚宝谈话,晓得他是个多情少年,反而对他生了好感,劝他不用贪一时之欢愉,来日夫妻得意的时候正多着哩。

这样瞧来,小两口子的感情,实在是很好,可是天心终是苛酷的,要是不和睦的夫妻,整天争争闹闹的,他一些也不会死去。愈是感情好、恩恩爱爱的夫妻,他偏要把他们拆开来。楚宝和莲仙就是这个样子,说也可怜,两人终算是做了七天的夫妻,楚宝便溘然长逝。死的人倒也不觉得什么,只不过极短时间的痛苦。倒是这位莲仙小姐,新少奶这一句称呼,别人家还不曾叫畅,倒如今却已做了未亡人,这真可算是世间上最最伤心的人了。

当楚宝在里面咽气,中医、西医尚在外室拟方子,直到房中莲仙大哭,小红来报,各医生方始各个垂头回去。阿土一听楚宝已死,又见二姨太哭倒地上,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叫小红扶起二姨太,一面便奔进房来,只见莲仙伏尸大哭。阿土没法劝她,方欲奔出喊人,二姨太早已闯进房来,口喊:

“宝儿呀,我的宝儿,你竟真的丢了我们去吗?叫新少奶以后怎样做人呀。”

莲仙一听这话,便哭得哀痛欲绝。阿土见此情形,连忙去喊意心,只见意心和伯音齐巧走下楼来。阿土忙道:

“宝儿死了,你们快去呀。”

意心听了,不但一些不伤心,反冷冷说道:

“这种痨病鬼,迟早终要死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说着,便自和伯音携手出大门而去。

阿土听了,倒是一呆,但自己并不是她正式爷爷,倒也奈何她不得。意欲喊三姨太遏云去,曼曼说三姨太已好多天没回来了。这时温公馆里,早已变为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了。阿土心想:这事非喊表侄少爷少芹来不可了。因到账房间,即打电话给少芹,说“楚宝死了,你快来一次”。少芹接到这个电话,啊了一声,便即挂断,立刻匆匆到温公馆。一见二姨太和莲仙号哭不已,阿土暗暗垂泪,此外一个人都没有,又见楚宝直挺挺地躺着。一时心中无限酸楚,不觉也淌下泪来。

楚宝身后之事,三姨太本来不管账,王意心差不多要实行做李太太了,所以更不过问。阿土是没有主意、没有见识的一个乡下人,又哪里上得来正场。莲仙痛哭都来不及,一切更不管了。这样说来,楚宝的后事,是只有二姨太和少芹两人料理的了。这时曼曼、娉娉、盼盼都来拧手巾倒茶,劝住二姨太和莲仙,少芹一面到账房,叫百篇出外办买衣衾棺椁;一面打电话到道德院,喊十二和尚来做佛事。这样忙到下午,衣衾棺椁早已买来,一时把楚宝移尸厅上,入殓盖棺。二姨太和莲仙撞撞颠颠哭个不了,和十二和尚念佛之声相和,倍觉凄凉。少芹对着楚宝桐棺,想起旧情,觉得姑父在日,家中何等兴旺,现在姑父殁了,真是家门不幸,丑声四扬,败尽门楣。楚宝在日,虽然孽由自作,现在结婚不到十天,突然身死,死的人倒也一无所知去了,可是剩下的,真是害了莲仙她一世终身,怎不要叫她哀痛欲绝。少芹想到此,也着实替莲仙伤心,暗暗淌了一回泪。

次日开丧出殡,预备把棺木暂时停放日晖港四明南厂。这天出殡,只有莲仙带着小红乘一辆汽车送丧,身后的凄凉,真是一言难尽。若和他爷爷五楼相比,大有天壤之别,令人生无限感慨。少芹既把楚宝棺木安放稳妥,诸事舒齐。莲仙又痛痛地哭了一场,小红扶着,含泪相劝。少芹也劝她道:

“勿过事悲伤,还是先回家去休养吧,你自己也有好几天没好好儿睡了,身子到底要紧。”

莲仙只得收泪,在依恋不舍下又时时回过头来。小红扶她跳上汽车,阿二便开回公馆去。少芹待她走后,自己也向楚宝桐棺挥了几点泪,方始也跳上汽车,徐徐而回。谁知斜土路上,路政不修,马路七高八低,车开到转弯地方,突然被碎石一碾,那车胎竟啪的一声响亮,泄气爆裂,倒把少芹吓了一跳。车夫见车身停在马路中,不能前进,他便跳下汽车来修理。少芹见他修理要花好一会儿工夫,他便也跳下车厢,关照车夫道:

“我到对过小茶馆去坐一会儿,你修好来叫我好了。”

车夫答应,少芹便慢慢踱进茶馆店,拣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这儿喝茶的人,大半都是就近工人居多。堂倌儿见少芹坐下,便前来招呼泡茶,这时少芹隔座上,老早就坐有两个工人模样的男子。一个脸色苍老,两颊瘦削,嘴唇上还留有一撮胡须,看过去已经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一个方面大耳,脸儿红黑,好像是个本地乡人,也有五十光景。这时只听那乡人向那留胡须的问道:

“文林哥,你说这都是温五楼待人刻薄的报应,你倒说给我听听,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呀?”

那留胡须的老者,一听他问,他便先把火柴划着,燃了一只烟卷吸着。一面又叹口气,向那乡人道:

“老王,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我到海品洋行当栈司的时候,那温五楼也还只有当一个会计主任。那时行里的大班,就是一个葡萄牙人,名叫华尔。华尔办这个洋行,也有许多年头,这时还有一个副大班,名叫羊季汤,他是一个中国人,就是羊宝宝的爸爸,季汤和五楼是一个联手。华尔在日,时常来回葡萄牙和上海两处,所以行中大权交给了两人,因此两人已经舞弊不少。后来华尔死在海外,不回来了,羊、温两人,就把行中的老同事,一个一个地辞歇出去,他们所以要歇老同事的生意,就是他们要吞没华尔的产业,恐怕碍着手脚的缘故。但是古人有句话:人有千算,天只一算。铜钿银子是要下辛苦去挣来的,方才保得住久远,若是用心机向人家谋来的,不但不能久享,而且一定还有横祸。你不信,试瞧温五楼就是一个好榜样。”

这时少芹听他们谈的,真是姑父家中的事情,因此便用心静静地听下去,只见那个乡人又问道:

“温五楼吞没华尔的财产,现在他人已被强盗杀死,这也可算是得了报应。但现在怎么还要让他年纪轻轻的孙子也死去呢?这天老爷也责罚得太厉害了。”

那老者听了,便作色道:

“你晓得方才出丧的这个孙子,是哪个把他弄杀的,就是他的儿子谋杀呀。”

乡人一听,脸上现出惊讶模样道:

“怎么他的儿子会谋杀孙子呢?那不是谋杀自己的儿子吗?这句话恐怕不实在吧。”

那老者听了,便笑道:

“我说出来,你自然明白了。他的儿子,名叫如玉,如玉自己,原也是个螟蛉子。五楼既领了一个螟蛉子,他还觉得不放心,因为恐怕如玉把家产花光。所以他便又在族中过继了一个孙子,以便如果一个不争气的话,一个终可以保得牢。这样他是想得非常周到,不料竟被如玉所妒忌,他恨他老子不该再过继什么孙子,算是大房的下代,将来倒要被他分去一半家产,因此他便要设法害死他。”

那乡人听到此,便又急问道:

“他用什么方法害死的呢?”

那老者喝一口茶,说道:

“如玉虽然不用刀去杀他,不用枪去开他,可是他的手段真比拿刀枪还要厉害得多呢。”

说时,又叹口气道:

“这种法子真也是亏他想得出,原来当他孙子楚宝在未成年之时,如玉便引他到堂子里去嫖女人,你想这楚宝是个发育未全的童子,怎不要死在女色上面呢?但是楚宝早也不死,晚也不死,却偏偏要死在分产结婚之后,如玉要想吞他一份财产,老天却偏偏不许吞,你想这不是用尽心计白辛苦吗?现在我听有人说,如玉不但吞不到财产,恐怕连自己财产和妻子也要被人夺去了。”

那乡人忙笑问这是什么话,那老者道:

“海品洋行自五楼死后,接任大班的是羊宝宝,谁知不到三月,竟大蚀其本,宝宝避到香港避难,如玉也跟着上去。家中剩下的妻子意心,便在外滥交异性,果然给她找到一个姓李的少年,引到家中,假称表弟。近来听说为了海品洋行讼事,恐怕法院封门,竟把温公馆改成了李公馆。老王,你想这不是一桩大笑话吗?”

那乡人笑道:

“这真是个笑话,好像新闻一样,倘使有人会编小说的话,把温家的事倒可以原原本本地编一册呢。”

那老人道:

“所以上海地方,无奇不有,这些事只不过孽海上一角罢了,在海国春秋中的种种黑幕,真不知道尚有多多少少哩。”

两人说到这里,都好像非常地感慨。那时老人喝了一口茶,又笑着道:

“人家说如玉这个人,就是华尔转世,所以头发带黄,鼻子高高,现在看起来倒也颇觉相像。”

少芹正要再听下去,忽见汽车夫匆匆走来,向少芹叫道:

“吕少爷,轮胎修好了。”

少芹一听,只好付去茶资,匆匆出了茶馆,跳上汽车,那车便依然向前行进。少芹坐在车厢之中,心里只是想着方才两个老人的谈话,真觉句句有理,可见得天下事,总要光明正大,万不可只顾眼前,不顾身后。像姑父和羊季汤的行为,我虽然不能够彻底地明了,但那老人的说话,说他从前是海品洋行中的一个老栈司,想来我进行的时候,他是早被姑父歇出去的一个了,所以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说温家的事有一部小说可编,唉,想着了如玉、意心、遏云、楚宝等行为,怎不要给外界当笑话讲呢?要是姑父魂而有知,真要痛哭九泉哩。

不说少芹在车上一个人暗暗地伤感,那车早已回到公馆里,大厅上寂寂无声,鸦雀不闻,只听一阵凄惨哀哀之哭声从新房中发扬出来。少芹听了,颇觉酸鼻,忙急急步入新房,只见莲仙在沙发上乱撞乱颠地号啕大哭,二姨太坐在一旁,一面劝她,一面也啜泣不止。丫头、老妈子默默地站了满房,颊上也含着泪痕。少芹睹此情形,真好像是一幅泪血图,凭你铁石心肠的人瞧了,也要伤心泪落。小红见少芹进来,便扶住莲仙,一面哭道:

“少奶,你再不要痛哭了,表叔也回来了。”

莲仙听少芹在房,不好意思撞撞颠颠地哭,少芹因也含泪劝道:

“宝嫂子,你不要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身子也要紧呀,况且嫂子上有双亲,下有弟妹,将来在家则奉侍双亲,出外则服务社会,人生也自有乐趣。”

莲仙这时咽喉早哑,听了少芹的话,终算收束泪痕,止住撞哭。老妈子急拧上手巾,泡上好茶。二姨太道:

“莲儿,你只管放心,我们娘儿两人,相依为命。”

说到此,泪又暗落,此时早已上灯,外面已经开饭,莲仙说:

“吃不下,婆婆和表叔去用吧。”

二姨太因喊小红炖燕窝粥给新少奶吃,又安慰几句,方和少芹出去吃饭。莲仙倒在床上,思前想后,忍不住又呜咽不止。

光阴似流水般地过去,莲仙以泪洗面,度着寂寞孤零的生活,不觉已到了楚宝终七之期,那时雨雪飘飘,正是腊尽春回。所有菜馆、绸庄、汽车行,纷纷都有发票送来,都是楚宝在日所欠的账面,共约五千几百元,莲仙都叫账房间逐一付清。此外又有小花园三马路堂子里的娘姨,络绎来到公馆送礼,并收局票账,后来一听如玉避难香港,楚宝却已早故,一时个个面面相觑,垂头丧气。莲仙知是堂子里来的人,心中十分痛恨,因为楚宝的死实在是死在一班倌人的手里,所以立刻喊账房间将她们大声骂出。这天下午,裘家也着仆妇来送礼,并对莲仙说道:

“莲小姐,太太劝你也不用伤心了,且待过了大年夜,明儿就回家去吧,小姐年纪这样轻,依然可以入校去读书,你的紫兰表妹也很记挂小姐呢。”

莲仙低头不语,仆妇林妈又絮絮道:

“现在温家的名誉,外面是一塌糊涂,三姨太是开男堂子,婶娘又偷汉子,小姐住在这种人家,也多么不如意,况且小姐正当妙龄,岂能为了这个旧礼教而牺牲小姐一生幸福。小姐和姑爷又不是十年八年的夫妻,恩恩爱爱,心中不忍。现在这个宝姑爷他自己东嫖西嫖,害死了自己不算,还连累小姐,这他是多么的不应该,像小姐这样人品才貌,难道会配不着一个好姑爷吗?”

莲仙听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愈说愈不雅,因抬头道:

“林妈,你给我回太太去,说小姐非常感激太太,但小姐既已嫁了温家,终得也待姑爷过了周年,再住到家来玩玩。”

说时,莲仙又摸出五元头钞票一张,赏给林妈,说谢谢太太,送来这许多东西。林妈听了,也只好自行回裘公馆去。莲仙待林妈走后,又细细把林妈的话想了两遍,这大概是妈妈的意思,故意叫林妈来劝我的。一时又想起楚宝临死的时候恩爱缠绵的情形和他自己也劝我改嫁的话,心中真觉得万分心酸,不觉又泪下如雨。暮色降临大地,小红前来捏亮电灯,见莲仙泪痕满颊,因端上一盆水,喊少奶擦把脸儿,莲仙站起,对镜望了一会儿,暗暗叹声自语道:莲仙,你以后的生活将怎样过啊!一时忽又想着少芹劝自己的话:“嫂子上有双亲,下有弟妹,将来在家奉侍双亲,出外服务社会,人生也自有乐趣。”想到此,又长叹一声,正在柔肠百转,暗自伤心,忽见娉娉来道:

“二姨太请少奶吃年夜饭去。”

莲仙拭干泪水,强作笑容道:

“刚才吃了一些点心,此刻很饱,请太太先用吧。”

娉娉答应自去。

天空中一声声的爆竹彻夜不停地响着,人家是都已团圆甜蜜地度岁了,只有莲仙的兰闺,冰清水冷,毫无一些生气。这时莲仙坐在窗旁的一张写字台旁,背灯暗泣,自伤身世,忽然隐隐地听到东面楼上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笑声里还夹杂着男女谑浪的声音。原来东面楼上便是意心的妆阁,意心引小李做入幕之宾,近更把温公馆都改为李公馆,好像她已经嫁给了伯音一般。此刻意心和伯音正在房中饮酒作乐,欢然纵笑,绝不避人耳目。莲仙对他们俩苟且行为,此时也早已了然,心中虽然羞愤,但也无权过问。一会儿又掩着脸儿抽抽噎噎地哭道:

“天呀,我薄命的人呀,我不晓得前世里究竟做了什么罪恶,今生竟受尽了这样惨苦的境遇。”

说罢,一时无限幽怨陡上心头,不觉又隐隐念道:

天胡为其瞢瞢兮,月明胡为其不圆,恨胡为其绵绵兮。

花胡为其萎捐,才有愧于谢女兮,质皎洁乎婵娟。

君缘悭兮妾命薄,妾命薄兮天何酷,天何酷兮呜呼,郎不寿兮骤殂。

长夜漫漫,凄绝哀怨。莲仙之心苦,莲仙之恨更长。

作者到此,就把它暂告一个结束,阅者如要知道如玉和宝宝在香港怎样生活,意心和伯音怎样归根结底,阿土到茉莉花家怎样重闹笑话,三姨太遏云在外怎样浪漫,莲仙究竟如何结局。种种新鲜事实、离奇情节,且待有机会时再行慢慢地报告读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