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医对高血压病的一般认识

一般在临床上所看到的绝大多数是些原因不明的原发性高血压病。故本文内容即以讨论原发性高血压为主要对象。原发性高血压是一种机能性神经性高血压,亦即普通的高血压病的早期,过去被称为特发性高血压。它的临床特征,并非由心脏、血管、内分泌系统和肾脏等所引起,而是局部的——个别器官及全身的循环调节障碍。此病通常可能全无症状,往往因进行体格检查时方才发现,有些患者诉述头痛、失眠、疲劳、精神不能专注、记忆减退等不明确症状。在中医方面,却把这些症状当做临床的重要依据。这种症状的观察,不仅中医在诊断上重视,西医也很重视。中医临床上常把一些精神紧张的表现作为高血压的症状,但大都停留在感性阶段。然而,我们在临床上没有广泛应用动脉压测量法以前,谁也不能有所区别这种特异的疾病——高血压。动脉压测量法的发明,仅是近百年事情,我们要从两千年的中医文献里寻找比较符合的治疗方药,毫无疑问,不能忽视这些实践中得到的认识。也就是说:要在中医原有基础上发掘,便不能离开经验,离开了它,便会造成盲目的侥幸试验,是不对的。

二、中医治疗高血压病的依据

中医既然没有高血压病这名词,无从援引前人学说解释,究竟凭哪些理论来诊断和治疗呢?首先应予指出的,目前国外用中药杜仲、夏枯草、黄芩、茺蔚子、桑寄生等治疗高血压病收到良好效果,也引起我国医药界的重视。国内药学专家不断地研究国产药物,认为当归、槐花、川芎、钩藤、地龙等也有降低血压作用,这些经过科学分析并通过动物试验或病例统计,自有可靠的价值,中医本来了解那些药物的性质和效用,因而从认识到的同一类型的药物又发展增添了龙胆草、天麻、豨莶草、黄连、牛膝、藁本、蚕豆花、白芍、决明子、臭梧桐……再将合乎理想的成方,如龙胆泻肝汤、二至丸、钩藤散、当归龙荟丸、磁珠丸、黄连上清丸等笼统搜集起来,应用于高血压病。

上述方药,大都是镇静和镇痛的,对中枢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方面,可能起着抑制血管运动中枢和扩张周围血管的作用。在中医说来大都是平肝降火药,前人常用于头痛、头晕、耳鸣、失眠、心悸、面红、脉弦、小便频数和四肢麻木等症。很明显,这些症状与原发性高血压病多相符合。但中医肝病的范围很广,除一部分是肝脏器官实质病变外,这里所说的肝病是指肝火、肝阳一类的证候群。风和阳的意义,即指证候的性质、部位和动态,多由性情急躁或情绪激动为其主因。因为《内经》上有“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将军与谋虑即性情急躁和情绪激动的互词,因而把它纳入肝脏范围之内了。这样的术语,应用到实践中去,似乎比较抽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用血管运动中枢过度兴奋,以致小动脉痉挛来解释,或用大脑皮层神经失调来解释,这样形成的高血压是功能性的,当小动脉痉挛得以解除或神经系统得到调整和休息,血压就会恢复正常。那么,中医肝病里面,可能包涵着部分高血压病,但如果把高血压病全当做肝火和肝阳那是有问题的。

三、关键在于高血压病的后果

高血压病过程中,有的出现心脏衰竭,有的出现脑循环障碍或肾脏病变,其中,最为严重的,便是脑循环障碍,除了暂时性外,严重的可引起脑溢血。脑溢血似中医文献上的中风证,已为多数医家所承认,所以从中风的理论来发掘高血压病的中医疗法,就比较接近问题的根本。前人对中风证的学说纷繁,主要以感受风邪而起者为真中风;不因风邪发病而类似中风者为类中风。但类中风与真中风在意义上仍有些混淆,后人又有直截了当地称做非风,说明不是风邪致病。非风的名词,起自张景岳,张景岳根据刘河间、李东垣之说而来。刘河间说:“非外中之风。”李东垣也说:“非外来风邪,乃本气自病。”张景岳就把它肯定为非风,这对诊断和治疗上确具一定的贡献。虽然也有人指斥为好奇杜撰,但我认为是进步的。尤其中医对高血压病的研究,应从后果来探索其因素,实为最恰当的材料。必须说明,我们要发掘前人经验,不能单凭理论而不结合实际。中医在临床上有一定的辨证方法,这种方法是根据证候、追究病因、观察病变、明白转机,然后处方下药,故一般认为中医治疗是对症疗法,实在是原因疗法,不仅顾到现实,还要考虑到病势的发展。倘然对高血压病能够按辨证和治疗法则去处理,定会收到事半功倍之效。爰将景岳全书里非风的叙述,再择要节录如下:①中风证多见卒倒,卒倒多由昏愦,本皆内伤积损颓败而然,原非外感风寒所致,而古今相传都以“中风”名之,其误甚矣。故余欲去“中风”二字而拟名“类风”,然类风仍属风,仍与风字相近,恐后人不解、模糊。故单用河间、东垣之意,竟以“非风”名之。似乎使人易晓而知其本非风证。②无邪者,即“非风”衰败之属。本无痛苦寒热而肢节忽废,精神言语倏尔变常也。③凡此“非风”等证,其病为强直、掉眩之类,皆肝邪风木之化也。④肥人多有非风之证。

分析景岳的意见:首先中风不尽由于感受外风,不能混为一谈;其次,类风已有中风的症状,又当别论;只有类风以前的一节,却值得考虑。这一节毫无疑问,是我们研究高血压病的对象了。虽然景岳也主张“肝邪风木”之说,但包括肾亏阴虚等,比单纯地研究肝火和肝阳之途径显然有别。

四、前人临床经验的一斑

怎样从本质上认识高血压病,怎样掌握原有的辨证和用药法则,是中医治疗高血压的重要环节。单靠新发现的药效来应用于临床,不免是浅表的,也是近乎机械性的。少数中医为了不习惯使用单味药,又把新药联系起来,组成一个复方,按理说同样是治疗一种病的药物。然而新药的药理,有的用来扩张周围血管使血压下降;有的麻痹中枢神经而使血压下降;有的降压作用系抑制血管运动中枢和兴奋迷走神经的结果,其疗效及作用各不相同,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中医方剂的组成,向来有君臣佐使的说法,离开了这一规律,便会发生有药无方之弊;再者降血压的新药大都是苦寒一类,在中医说来是否能多用、久用,也是值得考虑的问题。但要寻找中医治疗高血压病的资料作为标准,并不简易。清代叶天士的《临证指南医案》是一部临床实录,他在中风后而叙列的肝风多半是中风的前期证(即高血压病),似可采作研究高血压的对象。《临症指南医案·肝风门》共载37个病例,其中除温热病传变之外,属于内风的有22例,统计如下,详见表2-1、2-2。

表2-1 肝风22例症状的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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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症状:头胀、头痛、面赤、目珠痛、心中热、肤痒、牙关闭、肩背痛、腰膝酸软、口糜、呵欠、微呛等,均仅一次。

表2-2 肝风22例用药的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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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仅用一次者有:白蒺藜、天麻、花粉、地骨皮、竹叶、丹参、牛膝、鳖甲、淡菜、旱莲、桑枝、胡麻、柏子仁、郁金、胆星、黄芪、桂圆、煨姜、青盐等。

此外,采用丸剂只有一次者,有枕中丹和龙荟丸。

《临证指南医案》里指出了不少治疗法:

息风、缓肝、清热、滋肾、养肝、和阳、润血、潜阳、镇静、辛泄、益气、安胃等。从总的来说,可分为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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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证加减法——益气、安胃等。

这些治法,只要检查上面两表所列症状和用药次数,加以对照,是非常符合的。

五、有待商定的处方问题

如上所述,今人对高血压病的诊断和治法,与前人非风和肝风的看法没有多大距离。最大的区别是今人赏用苦寒药而前人善用滋养药,今人或用刚烈药而前人必用柔静药。依照中医学说,苦寒药用于泻肝火(指一部分作用),但肝火所以旺盛是由于肾阴不足,因有“水不涵木”的术语,那么专泻其火而不滋其阴,无异舍本逐末;至于刚烈药的气味大都是辛燥的,辛燥的药物,不但会鼓动肝风,还能劫夺阴液,阴伤则风愈旺,犹如火上添油。故《临证指南医案》的总结是:“肝风之害,非攻消温补能治。”《景岳全书》说得愈加详细:“凡风证未有不因表里俱虚而病者也。非风有火感而病者即阳证也,火甚者宜专治其火,火微者宜兼补其阴。凡治火之法,但使火去六七,即当调治其本。然阳胜者阴必病,故治热必从血分,故甚者用苦寒,微者用甘凉,欲其从乎阴也。”

如果中医认为高血压病是一个风火的现象,想用苦寒或刚烈药来消除其症状,与过去西医专用抑制交感神经和扩张血管来治疗,没有什么异样。可以肯定说,只是应付一时的疗法,绝不是主要的疗法。中医向来重视“求因”和“治本”,既然认识到高血压病的主要原因是精神过度紧张,长久而强烈的激动,以及强烈的精神创伤等引起的一群症状,又都属于肝肾的范围,肾和肝又有如母子亲切的关系,那么滋肾养肝可能是合乎理想的一种基本疗法了。

因此,就我们的临床经脸和参考一般处理方法,拟订了两个方剂:

1.白芍6g,杭菊花6g,钩藤9g,白蒺藜9g,枣仁9g,牡蛎15g。

适用于原发性高血压病初期,有头痛、头晕、失眠、耳鸣、心悸、疲乏等神经功能障碍症状。

2.大生地12g,龟板15g,山萸肉4.5g,女贞子9g,麦冬6g,川石斛9g。

适用于服第一方后症状改善,加以巩固;或初期本无神经官能症状者。

同时,我们不放弃清热、潜阳的治标法,潜阳法已采纳在上面方内,清热的许多药物中也选择了一种作为辅助疗法。

单味药:黄芩,酒浸12小时,晒干磨粉,每次0.9g,日3次,开水或茶送服。

为什么专取黄芩呢?原因是在中医文献较有根据,《本草纲目》引东垣《兰室秘藏》小清空膏说:“小清空膏用片黄芩酒浸透晒干为末,每服一钱,茶酒任下,治少阳头痛,亦治太阳头痛,不拘偏正。”东垣所说的片芩即宿芩,是黄芩的老根,中空、外黄、内黑,也叫枯芩,与新根形细内实的子芩,也称条芩有所不同,这在应用时要注意规格,因为其功用不完全一样。

治疗高血压病,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仅仅两个复方和一个单味药所能解决问题的。我们的意见,也可说是中医共同的传统习惯,必须随症加减,才能应付裕如。加减的方法,中医师们最为擅长,不再噜嗦,主要是方剂的目标不要改变,增加的药品不要太多,造成喧宾夺主的现象,影响到将来的疗效总结。

最后,中医是讲科学的,对于高血压的病人应有耐性,患者本身对于日常生活中情绪波动,饭食宜禁也应配合进行,这些都是必需和必要的条件。

六、结论

我认为从中医原有基础上去发掘治疗高血压病的经验,比自己去摸索经验,要容易而且可靠,现把肤浅的认识提出来,虚心希望中西医同道们加以批评。

另外,国外一些学者曾经提出高血压病的四个原则,对我们也有启发:①基本性:应以精神、神经因素为基本去研究,这正是中医所说的“治本、治因”。②个别性:病人中有不同的神经类型。中医常有“因人制宜”及药物、剂量的加减,不同方剂的选择等。③广泛性:宜合理地、综合地运用各种药物及方法。中医也有针灸、按摩、内服外用药物、治标治本的多种方法。④系统性:应有长远的全面的医疗计划。中医说既要有总的治疗原则,又要有随症加减,能善始更善终。

以上这些,无疑地说明,在中医的理论中早已存在一些与此相类似的观点,需要我们进一步的学习和研究。

秦伯未.中医杂志,195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