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之学,在诸子百家学中,为最博大高明,精微玄奥,自有史以来,我中华传统历史文化与学术思想,无不受其影响。
其为道也,无名无相,无形无物,无存而不在,无过而不化!与宇宙准,为天地母,为万物主,为人生性命之源与万德万行之本。故可以之明其本心,净其人欲,纯一其志虑,圣洁其性灵,而变化其气质,高尚其人品。其为用也,大用之则大成,小用之则小成;有为亦成,无为亦成;神用固成,不用亦成;顺行而正用之固成,逆行而反用之亦成!周行无息,圆通无碍。直可谓放之则弥纶六合而玄极造化,卷之则退藏虚无而妙应万千。本而修之,可以全性命之真,可以达死生之化,可以通天人之际,可以立神圣之权,此其所以为大也。养其大者为大人,养其小者为小人。所谓大人者,亦即儒家用之以尊称能“天人合一”之圣人也。
人能弘道,道亦能弘人;是故人生于世,贵能学道以自弘于内而成其大。夫成之于经世治平、家国天下,乃道之小成者;成之于身心性命、圣功神化,方为道之大成者也。自淑于道,守一不迁,以道化其人生,自能使凡夫而有圣人之心,匹夫而有天下之志!至若贪夫廉而儒夫立,怯夫勇而愚夫智,迷者悟而惑者明,枉者直而曲者通;其气质之变化,易如反掌。盖修道之士,以养气为始基,故能大其量于无垠;以性命为妙用,故能极其功于无极;以神化为究竟,故能同其天于浑沌;以宇宙物我为一体,故能冥极于自然。神化于道而冥极于自然者,无始无极,无成无毁,无死无生,无同无别,通其分为一,泯其一而复归于无!此其知见与气象之所以为大也。
人生于世,欲高尚其人生,历千百世而不朽,贵先立其大者。独立一我,无可与方,则自唯我独大,亦唯我独尊。立乎其立,并立其不立之立,神乎其神,并神其不神之神,则自能外万物而小天地矣。盖人之所受于天者,其神通造化,原无可限量,能“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并进而尽天地之性,则自可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矣!能与天地参者,亦自能“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并由之而得见其心量与性量之大。其成否初不在于有位无位,有名无名!以其成在内而不在外者也。天玄子有曰“此生有文能万世,即无一字亦千秋”者此也。若自囿于小,不求下学上达,下修而上成,并自求于道,而不在功名富贵上作牛马走,以期无有亦有,无成亦成,则终其生无能成其大矣。世有能为于无得之得,无名之名,无位之位,无我之我者,其唯圣人乎!
老子有言曰:“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处一焉。”是言人与天地与道,概同其大也。又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言人与天地同大之方,而示人以“天人一贯”之道也。是以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又曰:“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又曰:“朝闻道,夕死可也!”圣人犹如是之孜孜于道,生死以之,而况吾人之未至于圣者乎?本书为道家书亦即为新道学之启蒙书,旨在使人群能“志于道”,由修道而圣化其人生,并进而道化其人生也。
修道之要,虽以法天地自然为无上法门,然“道不远于人,乾坤自在身”,故修道须从自身起修,从自心起修,从自性起修。修而不得者有之矣,未有不修而能得者也!唯欲修道有成,须先发大心,亦即发道心。道心不立,诚心不生;诚心不生,信心不固;信心不固,恒心不坚。子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为巫医犹不可,又何期能进于道乎?如何为发大心?曰:如大儒张横渠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与六祖慧能之:“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及天玄子“自我吟”之:“大道无边自我修,乾坤无量自我新;宇宙天地自我立,日月星辰自我明。寿夭生死自我转,仙佛圣人自我成;神化无方自我造,三十六宫自我春。”凡此皆发大心之例也。后八句教偈,尤纯是一片性天流行,自然自在,万般皆自我,无一可由天!自命自修,自心自明,自性自度,自神自化!独立无依,自作主宰,不假外力,全在自我。此则修道之士,尤应视为发大心之善又善者也。
人之修道,旨在借道行之光芒万丈,以提高其在宇宙中与历史上之人生境界。儒家则以圣人境界,为其人生修养之最高境界,悬之以为共修之鵠的。道家则于圣人境界之上,更立一神人境界,亦即真人境界。主人生于超凡入圣以圣化其生命后,不应即住于圣地,仍须自圣起修,期能超圣入神以神化其生命,而上入于神人境界。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由此可证儒家亦承认神人境界实在圣人境界之上!而修神化功夫,亦应在修圣化功夫以后事。真正道家人物,自古以来,莫不重视神化功夫,而以圣修为初基,以修心、性、神为三枢;至其所标举之“长生久视”与“长生不死”之术,则实为助道品,而非其终极目的。夫好生恶死与延年益寿,实乃人之常情,故欲藉之以诱掖世人学道,冀免终生向外驰求,沉溺于凡夫境界与功利境界中而不能自拔,甚且日与物化、日与兽化而不自知!故孟子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之叹!
儒、释、道三家之修行,无论圣化、神化、佛化,实皆在道化;其自最初入手以至最后了手,无不全在功夫行证上。如自理人,只是在学问文章上,盗虚名以炫世自高,博得个“文字道”与“文字禅”而已!若欲真实超入于仙佛圣人境界上,则舍由行入,便别无他途可循。故修道贵能放下一切,脚踏实地,痛下功夫!从功夫上以变化气质,变化形神,变化生死,变化性命!方能大化无体,而变动不居;神化无方,而周流六虚;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矣。至此则吾人之生命,自上与宇宙生命同化,而吾人之精神,亦自上与天地精神同流矣!
夫天地,一大化炉也。万物莫不相与偕化而亦自化;人之生命,亦莫不相与偕化而亦自化;故人能修道,亦旨在道化其生命,而与天地同其造化而已矣。故天玄子曰:“不能极神化,焉能通天地?不能通天地,焉能转乾坤?不能转乾坤,焉能易死生?不能易死生,焉能证大道?”良以人与道合,则自化化不已,而亦生生无息。弥纶宇宙者,只见一道流行,一气流行,一神流行,而不见生死也。
唯神化功夫,固为道家所重,且诀法万千,玄妙莫测,然最早见之于言者则为孔子。如《史记.滑稽列传序》云:“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即为明证。孔子又于《系辞传》云:“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此不但为极言神而化之之功,且指出神化之事,系肇统于黄帝尧舜,上可溯及于伏羲,并指出“以通神明之德”之道,与法天地之道!实与老氏之言,及丹道派之养生大法,如出一辙。
此虽系《易˙传》之辞,究竟言之,易者,道也。天玄子曰:“中华文化之道统肇于易,易有四极,曰天道,曰地道,曰人道,曰神道;舍易则无以见道,无以立极,亦无以垂统。”道家易道中有关四极之理,言之备矣,至若五极之说,则尤著裁成辅相之功。
《易˙说卦传》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天玄子则疑其脱落二字,应为“明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盖全部《易经》,咸言道而鲜言理,且道稽万理,理自道生;而《易》之为书,全在说道以立道统,说理所以明道也。《说卦传》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天玄子则自“曰仁与义”之后,为补之曰:“立神之道,曰化与生。兼四才而两之,故易由四象而生八卦。”
自古以来,概以天地人为三才,殊不知应以“天地人神”为四才也。神无形而实有,无乎不在,无物不存,周流六虚,弥纶宇宙,叩之则应,感而遂通。宇宙间天地人物之所以能化化不已、生生不息者,神实为之也。故神之为道,不可一息离也;“易”总“天地人神四才”而为道,四才具而阴阳变化自在其中矣。夫形而上者谓之神,形而下者谓之器。为道守器而不守神,则为守尸鬼矣。故古之修道者,贵以养神为上,而养气者次之,养精者更次之,至若养体养形者,则下之又下矣!
《易˙传》曰:“神无方而易无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是则神即道也。即神即道,即道即神;道在而神亦在,养神即所以养道。亦可以说,即神即性,即性即神;而佛家之本来真性,亦即道家之本命元神。佛家以见性成佛,道家以神化得仙,其理一也。余故曰:“神通天地有形外,道在阴阳未判前。”事此者,则只可以行证,而难以言传矣。
本书最重“圣功神化”功夫,因道家不以圣功为究竟,而以神化为最上一乘境界,佛家于成佛后,亦须自佛起修,其神永生,方能有万千亿化身以普度天下苍生。孔门则止于圣化功夫,而神化功夫不传!虽亦力倡“天人合一”境界,然修天人相应、天人感通、天人合一之功夫诀法,则无传焉。以其与人神相应、人神感通、人神合一,及人神同化之功夫诀法,以至超感应超神化之功夫诀法,均同存于易也。孔子晚而喜易,其事见于《论语》与《史记》,故于此最后一著,未及其身而传之,此所以子贡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之叹!以性道、天道与神道,皆存之于易,夫子事之也晚,故平时罕言之。门人商瞿仅得易学之一支,神化之道,则未得其传也。
夷考此一道脉,反存之于道家,尤以丹鼎派为然,故神仙家中多神通变化与奇才异能之士,而后世学人亦多以神秘主义派哲学派称之,即以此也。道家治易,尤重先天易道与先天易学,亦即是重伏羲卦未画前之卦,与天地未生前之道,以其为宇宙天地万物之本。此际无卦亦无易,治之自可不死于卦爻下,亦不死于象数下,更不致死于义理下,透出乾坤,打翻河洛,有何樊篱可囿哉?世之治易者,多执一得以为道,故多扪象之谈,而亦落于下乘矣。若能治于无形,体于无卦,见于无象,通于无数,卜于无占,而神于无形,道于无道,则上矣。昔夫子传易道之功时有曰:“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由此可知道重默而成之,重不言而信,其罕言性与天道,不亦宜乎!
且夫易者,天下之至神者也,故能“广大悉备”,“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而知。”故《传》曰:“易,无思也,无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万物莫不有神,而况人乎?易着变化之道,着生生之道,而变化无穷与生生无息者,皆神为之也。故夫子于《传》有“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之叹,又曰:“穷神之化,德之盛也。”《道经》曰:“生生不已,神之化也。”《易˙传》曰:“生生之谓易。”而老子则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则亦可曰:“生生之谓道也。”天玄子则曰:“化化无息之谓天,生生无息之谓神,神化无方之谓仙,仙而与虚合一,复归于无极之谓道。”非过来人,其孰能语乎此,道家与本书之极重视神化功夫者,以其实为修道之上之又上者也。
《易˙传》曰:“乾坤其易之蕴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此言道体也,尽天地只是一乾坤,而吾身亦是一乾坤。就先天言,为乾性坤命,就后天言,为坎性离命,返后天坎离,还先天乾坤,而会于一元,即性命双修,形神并妙,尽人合天之学也。乾坤之门,即天地之中,亦即人之心,即天地之心,即人之性,即天地之性。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者,即一立乎其中也。易者,一也;一也者,心也,道也,太极也,无极也。无极而太极,太极而阴阳,阴阳而乾坤,以至八卦而六十四卦而三百八十四爻,皆一阴阳之变化而已。乾坤合一,性命合一,先后天合一,非天下之至神为之用,其乌能至乎此?一化为万殊,万殊合而为一,一入一切,一切入一,此守一可以得万,执一可以通神之道也。
能会易者,一也,当可了然于易纬、乾凿度与郑玄等以下学人,所谓“易一名而含三义”之不当于道也。执文泥义,死于句下,似是而非,误人多矣。余之新道学恒主“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一心生之也。宇宙之所以为宇宙,一心成之也。圣功神化之所以为圣功神化,一心造之也。识得此心,自作主宰,复能立得此心,以合道心,以合天地之心。藉使天地之心,即我之心,天地之性,即我之性,则我自能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造化合其功矣!”唯道不可道,一落言说,即成死语。能契得道无道而名无名,易无易而卦无卦,生无生而死无死,神无神而化无化,其于修道,方有少分相应。如此方得如《易˙传》所称之为“天下之至神”。
《传》又曰:“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龙山子亦曰:“唯神也,不学而能,不见而知,无应而无不应,无为而无不为。”又曰:“唯化也,不生而自生,不长而自长;无变而无不变,无成而无不成。”修道者,宜了乎此,始能得个入处,得个安身立命处,最后并能得个神力无疆处,神明莫测处,神化无方处。如有人得证入此果地,则知斯书所言之不诬也。
今者人欲横流,邪说嚣张,道德沦丧,群趋物化。每怀神契,辄悲圣学之日亡,复痛道统之将绝!斯文毁弃,兽性潜滋,天理泯灭,人且不人!每念及此,未尝不怆然而涕下也。余赋性椎鲁,不学无文,无心干竞,独背时趋,致半生牛马走,一事无成。近二十年来,半自遁隐山林,栖心道佛,半事丹鼎炉火,养性神天。其所以如此者,要在出于儒而藏于道,将家国天下事,付与后生!而借此以为寄情遣年与安心立命之所也。“欲结长绳能系日,万千岁月与人同。”此要亦为智者所不为,愚者所不及之事也!余其守愚如愚乎?居莫可奈何之天,适莫可奈何之时,而能安莫可奈何之命,则乐自在其中矣。仙佛圣人云乎哉?凡夫众生云乎哉?能玄同万不同而一之,则自无所住而逍遥自在矣。
《道海玄微》一书,其旨趣大体如上述。兹以审订主编之《道藏精华》十三集,今年将次杀青,特应各方读者要求,将历年来传道解惑之讲稿,连同部分散著,交由无能子舁集成书,共得四十二篇,图凡六十一桢,厘分五卷。并由悟一兄辑列附录文若干篇,以为旁通助证与消闲之用,复由刘征鸿兄详为校对,均此志感。唯以率尔成书,遗漏乖讹之处,在所难免,尚冀海内外贤达,进而教之是幸!
文山遁叟萧天石
一九七四年四月四日补序于石屋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