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为周守藏室史,自羲黄以迄三代之文物典籍,无所不窥,历代盛衰治乱存亡之道,强弱成败得失之理,无所不彻。故得集我国上古文化之大成,下启亿万世之教化,而被尊为道家之开祖。其《道德经》一书,自宇宙人生以至家国天下,小大无遗,体用兼赅,博大髙明,神化无方;不可纪极!实为诸子之枢机,百家之冠冕。自孔子而下,无有不受其影响者也。

综观其书,古朴简约,义玄旨远,最易解亦最难解。以其最易解,故尽人得而解之;以其最难解之故二千五百余年来,鲜有能圆通其玄旨真诠,而全得其圣义圣解者。以孔子之圣,犹盛赞其不可知也犹龙,庄子更极称之为古之博大真人,由此亦可想见一斑矣。世之解老者千数百家,大抵见小者则失其博大,见浅者则失其高明。或失之繁称博引而昧其本体,或失之短灯琐碎而遗其大用;或失之于囫囵谬幽之说,或失之于巧辩淑诡之辞。各以己意解老子,自为其所欲立而为说;以偏概全,得一遗万。遂使注愈多而道愈晦,解愈众而理愈纷!能曲尽其妙,造端宏大,彻其神髓,契其玄同,而得证入其“先天地境界”者,百不得一。

老子道大,配天之极,同天之化,而与天地准。以其道大,故不肖不器;不可名,不可称,而无不合;无不合,故百家皆各得其一义而自为道。道家用之谓之道,儒家用之谓之儒,佛家用之谓之佛,禅宗用之谓之禅,法家用之谓之法,兵家用之谓之兵,纵横家用之谓之纵横,阴阳家用之谓之阴阳,而养生家用之可以长生久视,丹道家用之可以神化无方,帝王家用之则为无上君人南面之术。无过不化,无入不神;立俗施事,开物成务,拨乱反正,救亡图存,无所不宜。老子独标一道,唯道是守,唯道是行,以道成化,以道垂统!其五千言,无不一以贯之以道。所谓德者,道之德也。万物各异德,而道稽万德,总万理,稽万物,统万行,通万世。大哉老子!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老子者也。

《道德经》五千言,无一言及易,而无不深合于易。故不精于易者,不足以言通老子。余尝谓:“孔子得易之体,老子得易之神。”体可状而神无形,可状者可知可言,而无形者不可名不可道也。尤以老子所宗者为“归藏易”,而“归藏易”圣脉之绝传久矣!故其造道恍惚,深不可识,玄不可测,只能以心会神契而自得之也。道隐于言外,义隐于象先;其于辞也,与世远矣!与物反矣!周行无息,神用无方,循环相生,复归于无极。

易与老庄,世称三玄;唯能得其心法,则平实简易至极,玄而不玄。正如老子自谓:“吾言甚易知,甚易行。”然此易知易行之道,二千余年来,仍“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者,群相自误于“玄之又玄”也。得其解者,即用其片言只字,亦可终身受益无穷。余尝有云:“读孔孟书,可以圣化;读老庄书,可以神化。”天玄子谓:“用其糟糠,可以内圣,用其皮毛,可以外王。”此其庄子所谓:“尘垢秕糠,犹将陶铸尧舜”者欤?龙山子尝曰:“老子大于孔子远矣!”又曰:“有一字可终身用之而不穷,万世行之而不易者,其唯道乎!”盖道者,宇宙天地万物之母,及其所以生所以成之总原理也。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又曰:“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自古圣人,莫不尊道贵德者,即以是也。而老子小仁义者,非故小之也,道行而仁义自在其中矣,无所用煦煦为仁,孑孑为义也。天地不仁,而大仁生焉!天地不德,而大德存焉!

夫老子书,诚为千古明灯,万世圣典。言其道也:以虚无为本,以自然为宗。先天地生,先天地存;周流六虚,弥纶八极。无在而无乎不在,无生而无物不生。夫“无,为天地始,有,为万物母。”故天地万物,其未始之始,皆生于无。本此“无中生有”之宇宙原理,因而体无以为道。因无以为用,观天之道,制天之行,觇时之化,察物之情,审有无之相生相胜,相根相成,循环往复,莫可纪极;因而知自然之不可违!故明其道而制其机,扬其德而宏其化,虚其心而守其中,外其身而存其神。故能冒天下之务,通万世之变。裁成辅相,因物与化;与时推移,因世与合。穷极宇宙万物之源,包举自然无为之道,洋洋乎化育万物,动合无形。人皆知其道之所以道,而不知其不道之所以道也。

言其用也:则以无用为本,以因用为宗,以反用为奇。一是以顺物之自为而不易自然。无成势,无常形,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先人而常随人,不后时而常制时。复以正为体,以反为用;以有为利,以无为用。故能出于无有,而入于无间;运于无形,而化于无朕。因其来而与之俱来,因其往而与之俱往;因其合而分之,因其分而乘之;因其变而制之,因其机而取之。故能小用而小成,大用而大成,无用而亦无不成。以其取之而若无取,取而不知其为取也;用之而若无用,用而不知其为用也。夫有生于无,故用有莫若用无;有形生于无形,故用有形莫若用无形,尤莫若用“无形之无形”之用。是故能为因用之用者哲,能为反用之用者圣,能为无用之用,与用无形之无形之用者神。其因势乘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人皆知其用之神,而不知其神之所以神也。

言其内修也: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不以人易天,故法自然而无为;不以欲灭命,故守玄牝而不作。有无相生,阴阳相和,神气相胎,生死相根。往复循环,无始无终,是谓玄同。守柔弱而黜刚强,守清虚而去健羡。以反为正,故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知先守后。人皆尚智,己独自愚,人皆求福,己独曲全,以谦退卑下自恃,以寂寞恬澹自适,以虚极静笃,归根复命自养,以和光同尘,自应无名自务。芒乎笏乎,以天地为炉,以造化为鼎。如飞龙在天,神不可测;如潜龙在渊,相不可见。玄乎玄乎,不圣而自圣,不生而自生,不化而自化,不神而自神。故能澹然独与神明居。非以其无求于天下而自尊,无争于天下而自贵耶!

言其应世也;则以超世独立,而常应于无应。应而常静,静而常应。应世而能外世,用世而能超世,住世而能无所住,无住而住,得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卷舒自如。故能用而不滞,入而能出;不死于入世,亦不死于出世,入出一如。超世间而独往独来,超天地而逍遥自在。夫利生于害,害生于利;凡事相生相克,相反相成;故天地不仁,而大仁生焉!天地无私,而大私存焉!“既已为人己愈有,既已与人己愈多”。及吾无我,则大我生矣。人处世间,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故贵乘变而变之,顺时而转之;转物而不为物转,转世而不为世转,故无入而不自得也。以德报怨,以善与人,普利万物而不争,处天下之所恶而不辞,故能胜物而不伤,自敝而常新。常善救人而无弃人,常善救物而无弃物,常善救世而无施不当,常善救天下而无措不宜。以其能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制之于未变,而消之于未形也。

言其君人南面之术也:则以天道为本,以无为为宗。法天之无生而万物生焉,法地之无恩而大恩出焉!因而用之以临莅天下。其无为而无不为者,因人之自为也。无治而无不治者,因人之自治也。无心而善谋,谋之于未始也。不战而善胜,胜之于无形也。行不言之教而善化,因其自化也。立无生之地而长生,因其自生也。明其心、率其性、顺其情、导其欲,因其政而制之。故善因祸为福,转败为功,拨乱反正,转亡为存!至其歙辟阖张之权,与夺兴废之机,深矣远矣!无用不奇,无奇不反,无反不正,无正不合!虽曰玄德,然实乃其下焉者矣,不得已而用之。率天而行之,则圣人无常心,以天下人之心为心;故生而不有,利而不害,为而不争,长而不宰,善积而不藏,功成而不居。以其无争,故天下莫与之争,以其无私,故天下莫不交归之耶!是故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德配天地而不为义,光并日月而不为明,智周万世而不为圣。夫莫之运而常自行,莫之命而常自然。故曰圣人不为,因人自为!圣人不朽,时变是守!故其为术也,能历万世而常新,其为道也,能超天地而独存!

后世儒者,多黜老子,以程朱之贤,犹不能免,其不逮程朱者,又何责焉?夫世之病老子者,皆不知老子者也。故老子自谓“知我者希,则我贵”。又谓“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是以二千余年来,老子未能得一真知己,不亦宜乎?且注书实难于著书,著一部千古不朽名著易,注一部千古不朽名著难。故庄子慨乎言之曰:“万世之后,而遇一大圣,得其解者,犹旦暮遇之也。”夫读古人书,明不明之谓智,彻不彻之谓悟,解不解之谓圣,通不通之谓神。大凡能见古人之所能见,解古人之所能解者,不足为贵;须能见古人之所不及见,解古人之所不及解,悟古人之所不及悟,通古人之所不及通者,方得可称为古人知己。解老子则尤贵能与老子合一,且须不求通而自通,不求合而自合,不求一而自一,不知我之注老子也?抑老子之注我也?方为无上上乘。

夫注书之要,不难于别出新裁,而难于创见高明;纂辑之要,不难于采摭淹博,而难于拣择精审,解阐之要,不难于说理莹彻,而难于融通条贯。于解注老子书,则尤然!以老子之道,玄之又玄,放之则弥纶六合,穷之则冥入虚无。不可知,不可见,不可闻,亦不可道!悟而明之,则圆融无碍;通而用之,则肆应咸宜。究极言之,老子系立于宇宙之外观宇宙,处于天地之先观天地,居于历史之上观历史。故其为道,非大圣不可究诘而通其用也。无超乎象外,浑然无物之心悟,无透出乾坤,不落个中之神契,即能知解圆明,著作等身,亦只是个文字汉而已!历来子学名家,大抵于修道功夫多所未逮,此所以能解老子者多,而能通老子者也。至若能证入圣功神化之极境,以上与

造物者游,而下与无死生终始者为友,则更寥若晨星矣。

本书以《老子圣义阐微》名书,要在以解阐其圣义为主旨,而特重于解千古来前人未解之道,阐千古来前人未阐之微。故于其天经地义之玄旨真诠,尤三致意焉。本独得之于心与独契之于神者,不敢敝帚自珍,而为截断众流之论;是以不少处确然开千古来前人未开之口,下千古来前人未下之笔!是非当否,初非所计及也。对古哲解诂笺注校勘考订之文,凡有助于发扬老子之圣义真诠,亦无不广为征引选录,借资参会旁通而互证之也。因道弘道,即德明德,冀“老子道”能大行于天下,化世成俗,与道偕行,登人类于圣域,而进世界于大同,则幸甚矣。

(选自《老子圣义阐微》之序,1971年6月20日重写于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