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道与禅道)

船山先生生平简述

王船山先生,湖南衡阳人,以明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公历一六一九年)九月一日生。讳夫之,字而农,别号姜斋;中岁常署名一壶道人、一瓠道人、或瓠道人等凡十数,随兴而署,不一而足。晚岁以居湘西蒸左之石船山久,故称船山老人、船山遗老、船山病叟,学者则通称船山先生。

先生少负隽才,有奇气,头角峥嵘,天资颍悟,一目十行俱下,一字不遗,过目成诵。天启二年四岁,从长兄介之受读,七岁而毕十三经,实非常人所可及也。十岁从父武夷公受经义数万首,崇祯五年十四岁,拔入学,十六学韵语。阅古今名人诗不下十万。崇祯十五年二十四岁,应湖广乡试于武昌,以春秋魁获嶲焉。

是时李自成、张献忠已兴兵作乱,自成陷河南汝宁、开封及湖北襄阳,并分兵逼荆州,献忠则自潜山安庆,进逼蕲水;乱象已极,而明祚危如累卵矣。翌年十月,衡州继黄州、武昌、岳州、长沙之后,陷于献忠之手,未降者缚而投之湘水者,不计其数;先生走匿南岳双髻峰下,献贼则执其父武夷公为质而招先生;先生自刺肢体创甚,并敷以毒药,舁至贼所易父,示以必死,献忠卒不能屈,见其重创免之,并释其父。父子得脱后,复走匿黑沙潭上之双髻峰,筑室以聊蔽风雨,名其庐为续梦庵焉!

越年崇祯十七年甲申(公历一六四四年)三月,李自成陷京师,帝自缢于万岁山。四月清兵入关,破李贼,五月而定北京,改国号为清顺治元年。先生猝闻国变,悲愤痛哭,不食者数日,并作悲愤诗百韵。是时福王由崧立于金陵,以明年为宏光元年;唯仍于翌年为清兵所破,继走芜湖,为明总兵田雄劫降。先生闻变,复续悲愤诗百韵,唐王韦键闻变,立于福州,改七月朔后为隆武元年。翌年八月,清兵乘胜下汀州,唐王被执;先生闻变,复续悲愤诗百韵。是时,先生正二十八岁,始注《周易》于续梦庵;复受父命编春秋家说,成《莲峰志》五卷。

桂王闻唐王被执,即继立于肇庆,改明年为永历元年。元年四月桂王至武冈州,先生曾与夏汝弼由湘乡间道奔赴,以淫雨困车架山,而未竟其志。十一月,父武夷公卒,享年七十八岁,先生哀毁逾恒!盖其忠孝之至性,乃得自天禀,自然流露而出,无丝毫勉强做作于其间也。

明永历二年先生三十岁,居莲花峰,继参究易理,深自有得。十月与管嗣裘举兵衡山。唯斯时也,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卒至战败军溃而走。后堵公胤锡荐之为翰林院庶吉士,前大学士矍公式相继为之请阁试,均以先生坚请终制得免。称其“具见孝思,足征恬品”。已而叹曰:“此非严光魏野时也,违母远出,以君为命,死生以尔。”其无心于仕途与名利,非徒在摒此以藉全其忠孝!得道之士,常能薄天子,贱王侯,而轻富贵,盖以其心中别有天地在也。

永历四年八月,母谭孺人卒。清兵逼桂林,先生挈眷走永福,自十一月至十二月,被幽困于永福水岩,绝食者四日,其后辗转避乱于南岳七十二峰之耶姜山,零陵北洞之钓竹源云台山,及常宁之西南乡西庄源。间多匿居猺洞,变姓名为猺人。傲啸山林,寄情云水,友麋鹿而伍猺人,参道秘而息心影,兴至恒为常人说《易》与《春秋》,晏如也。

永历九年春,客游兴宁山,寓于僧寺,旁及内典,除为人说《春

秋》外,始作《周易外传》,其《老子衍》亦成于是时也。越岁而黄书成,是时,仍住西庄源。翌年徙归衡阳,居莲花峰下续梦庵,完成其《家世节录》,此为永历十二年,正先生四十岁也。

顺治十六年已亥,即永历十三年,桂王奔缅甸。顺治十八年(公历一六六一年)辛丑,清兵入缅甸,执桂王,而明祚至此告终,时正先生年四十三也。翌年清康熙元年,先生居败叶庐,闻变,复为续悲愤诗百韵,败叶庐者,先生四十二岁,自衡阳迁往湘西金兰乡髙节里,卜筑于茱萸塘之小室也。五十而《春秋家说》与《春秋世论》成,五十一辑戊子以来所作古近体诗为五十自定稿。并于石船山营土室,开南窗,颜曰观生居,盖所以观天地生生之化也。并于此编《续春秋左氏传博议》。自此冬则居观生居,夏秋则仍居败叶庐。地僻天弥远,知希道自高!先生雅爱斯地僻静,故稍后复于观生居侧近二里许,一山水清幽之山人旧址,略事改筑为茅庵,曰湘西草堂。从兹以往,或出或入,或游或息,总以此为归休之所焉。

康熙十七年戊午,先生六十岁,为耳顺之年;吴三桂僭号衡州,其党以劝进表相属,为坚拒;复逃入深山,作《祓禊赋》。在此以前,其名著之《周易大象解》一卷,及《礼记章句》四十九卷,重订之《老子衍旧稿》,均次第告成。

康熙三十一年(公历一六九二)壬申,正月初二卒,葬于大乐山高节里,自题其墓曰:“明遗臣王夫之之墓。”计享年七十四岁。在此期中,其千古不朽之《庄子通》,则完成于六十一岁;六十自定稿,完成于六十二岁;《相宗络索》,则成于六十三岁;《说文广义》与《噩梦》,成于六十四岁;六十五序经义;六十六作《俟解题词》;六十七成《楚词通释》,并于病中勉力著《周易内传》;六十九著《读通鉴论》;七十而《南窗漫记》与七十自定稿成;七十一《识小录》成,其《自题像词》,即此年作也。七十二居湘西草堂评选诗文,序《夕堂永日绪论》。七十三久病喘嗽,而吟诵不辍;生时死顺,乐如也。自古以来,当死生之际,达者处之,恒能视如昼夜之代明,如眠食之自乐,莫不怡然而自化也。

船山先生学术简述

综观先生一生,好学不倦,无书不读,手不释卷,笔不停挥,读书七十年著书四十载,成书百余种,其荦荦大者,计凡经类二十四种,史类五种,子类十八种,集类四十一种,总达三百七十余卷。且均独辟蹊径,自立门庭,不落前人窠臼。先生于学则无所不窥,于道则无所不彻,于义则无所不严,于行则无所不正。故终经百难,志不稍屈;每当饥寒交迫,贫病相煎,富贵相诱,生死当前之际,仍能砥砺节操,巍然卓立于天壤间!窜身徭洞,潜心著述,一以继绝学、续圣脉、张道统为己任。观其晚年自颜其堂之联语:“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即可知其自期与自许之髙也。

先生于七十一岁时自题其像词曰:“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死后从君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与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如其与自铭之“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邱,固衔恤以永世”。一铭合看,即知其同为有骨有血有神有髓之绝品,而由之可想见其为人。

先生不但以文章气节重于时,且直可称并世无两。先生痛晚明学术之空疏,因而启神州之沦亡,故力诋上蔡、象山、姚江一脉,认此派心学,徒袭禅宗之皮毛以入儒,窃佛老之土苴相附会,以致邦国倾覆,宗社丘墟。先生认为:“王氏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再传而为李贽,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道贼兴,皆唯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名义可以不显!陆子静出而宋亡,其祸一也。”当时学子,如顾亭林、黄梨洲、朱舜水、李二曲、颜习斋等辈,亦莫不群认陆王之学,空疏误国,以明心见性之清谈,代修齐治平之实学,当板荡之际,曷能拨乱反之正也?

先生学旨,一方面诋排陆王,另一方面则扶持程朱,而参伍濂洛关闽。如其《衍大学》则曰:“圣人复起,不易朱子之言矣。”《衍中庸》则曰:“僭承朱子之正宗而为之衍,以附章句之下。”于自铭则曰:“希张横渠之正学,而不能企。”唯究极言之,先生之学,平生致力多者,在于经学,而经学之中,尤多有得于《易》与《春秋》。其次在于子史与诸集,博极四部,浩无涯矣。会通三家,深得神髓,用能超然独立,自成一家,固不可以程朱一脉之学限之也!邓显鹤《船山著述目录》认为先生:“生平论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为堂奥,而原本渊源,尤在正蒙一书。以为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俅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之能易。”此则正所以说明先生之推崇张子者,以其上承孔孟之志也。先生自谦曰“不能企”,实则先生正欲由斯而直接孔孟心传,并大阐《易》与《春秋》之密也。先生平生之喜说《易》与《春秋》;盖亦欲有以上穷大道之源,而髙自在耳!

唐鉴•国朝学案小识》有曰:“先生理究天人,事通今古,探道德性命之原,明得丧兴亡之故;流连颠沛而不违其仁,险阻艰难而不失其正。穷居四十余年,身足以砺金石;著书三百余卷,言足以名山川;遁亦自甘,立心恒苦;寄怀弥远,见性愈真。奸邪莫之能樱,渠逆莫之能摄,嵚崎莫之能踬,空乏莫之能穷。先生之道,可以奋乎百世矣。”严考先生一生行事,此诚为公允平实之论,而非赞誉过当之辞。刘继庄于《广阳杂记》中曰:“洞庭之南,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耳。”旨哉其言也!

先生之书,虽未“书成付与炉中火,省却人间是与非。”然究散佚者多,及其身得刊行者无一焉。殁后十四年,其子敔始为之收辑,并初刻数种;直至道光庚子,其七世孙世佺始将其父承佺广搜庋藏之遗书,为之刻行,此即王氏守遗经书屋刊本。而于咸丰四年,毁于兵燹。及至同治二年,复由曾文正公辑佚校正,而由曾国荃刻于金陵,凡有增删窜易者,并据文渊阁本及旧抄本改正,并著录校刊记,海内学者,始得见其全书焉。迄一九三零年,由何芸樵氏资助上海太平洋书店,据曾刻本及王氏守遗经堂刻本,浏阳刘人熙之补刻本,与长沙、湘潭、衡阳坊间之散刻本,连同新发现之手稿,综合参订而印行之,此则为船山遗书之较为完善之版本,然仍有佚稿不少,散失在人间也。

船山先生别传之学

由上所述,可见先生之学,广博而无所不包,精微而无所不澈。其诸经稗疏考异之作,名物训诂校勘之学,子史衍论笺传之著,与乎百家评选之文;既极汪洋浩瀚之大,复多独见创新之奇。唯以处境特殊故,不能坦然直指,畅所欲言。行文落笔,蕴蓄深微;正《唐鉴》所谓:“以绵邈旷远之词,写沉菀隐约之志,激而不尽其所欲言,婉而不失其所宜语。”故须善自会取,方能得其心指也。话虽如是,然如博学之士,能小心寻其脉络,探其奥变,则无不有其一贯之统绪在也。此统绪,即是儒家孔孟之圣脉所在。易言之,即船山先生不但为明清两代之大儒,抑且为上溯汉宋,而直承孔孟心传之大儒,其所成旷古迈今,罕可与比肩者也。唯以其书晚出,流通又复不广;复以其博大精微,学者难穷其际;用是幽而不张,隐而不显。欲探究其学术思想体系而发扬之,则尚有待于来兹也。

船山先生学术思想之正统既明,现在再为简述其别传之学。此别传之学,就儒家言,亦可简称之为“圣学别传”,其旨要则尤在传“作圣功夫”,亦即所谓“圣功神化”者是。儒家圣修功夫,自孟子而后,即已失传,唯尚可于道门中得之也。

夫船山之学,圆融三家,独见真体,而仍归本于儒。惜乎世人多只能略事涉猎,窥其皮相,而鲜能得其神髓也!先生于儒家本门,所成者大,固无论矣。就佛道二家言,其于佛家,于学则精于唯识,观其相宗络索可知。于功夫则深于禅宗,观其具有甚深作略之十二时歌,即可证其为直透三关过来人,可与我佛如来不二。其于道家,于学则

醇于老庄,于庄子尤能独通其玄要,观其《庄子通》可知;于老子虽尚有未全彻者在,然其《老子衍》,实亦远胜历来解家多矣!其于功夫炼养,则大有得于道家之丹宗,亦即金丹宗与真宗,观其屈原远游赋一注,及其前后愚鼓乐,即可证其已全得王子乔一派丹法,而证入于庄子所谓“博大真人”之域矣。其在此各方面之成就,儒林中人能望其肩背者,实寥若晨星也。

考丹经书与禅宗书,在世界学术典籍历史上,与《易经》一书,同为旷古以来三大最难读懂与读通之奥义书。此三大奥义书,亦可视之为三大无上哲学经典书;切不可以其难解难懂难悟难通,即视之为无意义书而弃置之。殊不知其无意义语中,隐有其至髙无上、至大无外、至真无妄之意义在焉!唯此意义,须能透出天地外,不向个中求!方能有得。

丹经书与禅宗书,在理论上固有其甚髙与甚深之哲理在,尤其就人生哲理一方面言,更见其然。唯切不可作为纯粹理论书读,亦即不可纯从理上去会,其神髓全在“功夫锻炼”上。谈人生修养,不是徒在理论上讲求,而须在功夫上讲求,即所谓践履笃实,本分做人,步步脚跟踏地,不落虚空者是。圣学,只能使人得明圣之道;圣功,方为使人得成圣人之功,而登圣人之域。所谓变化气质,所谓超凡入圣、超圣入神、超神入化,全在功夫锻炼。儒门中之存、义、克、复,固应属于功夫范围,然而不有方法,不有诀则,不有一路实地功夫,则谈心谈性,谈理谈气,谈道谈德,依仍是“满目浮云尽在空”,无补实地也。作仙作佛作圣人,全在实地作人,全要真实无妄,别无些子玄妙。先生名言有曰:“尽天地只是个诚”,这是其为学头脑处。真实无妄,即诚也;穷神极性,存心养气,全须实地做功夫,方能确有“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境地。儒家圣功,失传久矣!唯丹宗与禅宗功夫,可以之同参合修,自可会通而得证圣之妙用。此正刘后村先生所谓:“始知周孔外,别自有英豪。”

三家圣人教人,其用名定义与行文遣词,虽互有差别,然至其登造极之无上无极境界时,则皆无异无别也。自圣起修,自道起修,自佛起修,下手虽别,及其至也皆一。故虽曰别传之学,实非别传之学!须放大眼孔看,始能切实会得“体同无碍”。分一本为万殊,不可从万殊上去分别认取;须能通万殊为一本,执一以贯万,方为直捷了当,上符尼山“一贯”之旨。

先生之《屈原远游赋注释》,实为千古第一注,历来解家,可观者十数家,而实以船山注本为不二真诠,堪称得上二千余年来屈原第一知己,稍缓当另为专文介绍,暂置勿论。兹特先提出先生深自有得于道与禅之《愚鼓词》于后,用供学人之参究;并借之以就教于我儒家宗师,征解征和,相切相磋,用弘圣修而彰圣功,初不可以戏论视之也。

船山先生别传之丹学

一、愚鼓词-----前愚鼓乐

梦授鹧鸪天词十首:无师之师,其唯梦乎?无梦而梦,非师而谁任为师,梦之明日,中湘笃生翁投余诗云:“三一从兹守,策名玉洞仙。”不期而与梦应,然则梦果余师也。抑余欠人间唯一字,疑与梦相莛楹。虽然梦授余多矣,从来只有活人死,已死谁为受死身!缘未就,功不我报,未能为郭景纯、颜清臣(真卿)耳,奚守尸之足诮。

其一

耳根一句也支离,眼上分明两道眉,

欲贮金豪调玉合,莫将玉屑补金卮。

天在我,我凭谁,彻骨相思彻骨知,

从来本是同心客,那向春风诉别离。

其二

无端凌蔑七般阴,惭愧仙师煞用心;

即此犀纹原孕月,但除龙耳不闻琴。

疑色相,辨浮沉,谁向尘沙觅宝簪;

银铅砂汞无根蒂,总是黄婆一寸金。

其三

聚顶朝元自不违,除将踵息无真机,

更无铅处铅方活,不受龙边龙自飞。

烟旖旎,雪霏微,一丝半缕透寒辉,

真成枯骨生灵翅,顽肉飞从月窟归。

其四

竺土传来纥哩耶,从他出生掌他家,

闲催死虎擒飞将,戏捉飞龙作死蛇。

真阐缓,试夭斜,移山破石透些些,

撒化枯木非奇特,枯木元来也放花。

其五

碧天西爽月如钩,脉脉盈盈度翠楼,

风软杨花穿绣幕,春融桃浪送行舟。

和水乳,醉双眸,不风流处也风流,

穿花蛱蝶无人见,只在初开蕊上头。

其六

方丈桃花日日新,花开只是不逢春;

从来只有活人死,已死谁为受死身。

冬已至,闭关津,冻鱼水底自芳辰;

东风打破寒冰面,始识通身未损鳞。

其七

婴儿如雪浴兰汤,收尽鸡雏一片黄,

华向鸳衾寻午梦,已临明镜扫晨妆。

活蝶崠,死蜣螂,霏微灵雨夹斜阳;

傍人莫笑偷闲客,斫柳摧花百倍忙。

其八

慧剑将持斩葛藤,葛藤虽斩又何曾,

腰间不许留寒铁,天下无来有暖冰。

驱即妄,废还兴,鳏鱼莫浪守三更;

黄娘将女无余事,芳草阑干日日凭。

其九

筑基切莫筑危基,十个英雄九个痴,

本把灵丹医虎活,漫将死虎遣龙骑。

花似锦,酒如饴,长年不解皱双眉,

太平不是将军定,先斩淮阴胯下儿。

其十

不须守处守难降,莫把骷髅建宝幢;

恰趁夕阳临画阁,又邀初月上纱窗。

鸟渡汉,兔成双,良夜花阴吠小尨,

幽闺未寝谁知得,金豆低巡雁柱腔。

二、愚鼓词---后愚鼓乐

译梦十六 调寄渔家傲

梦授歌旨,囫囵枣也,虽囫囵吞,亦须知味。仰承灵贶,不敢以颟顸当之。三教沟分,至于言功不言道,则一也。译之成十六阕,晓风残月,一板一槌,亦自便逍遥自在。

炼己

弹剑中原歌虎踞,萧条万里寒光注。一夜韶光花下雨,春可住,落花只在花开处。乍遣夭桃开一度,天台流水无津路,梦里邯郸归计阻,清无数,峨眉雪浪长江去。

黄婆①

婆子生儿七八个,人人解把家缘破,囊里明珠无别货,圆颗颗,

终年不舍形山坐。云里婵娟光影堕,穿溪透谷推行磨,一缕轻烟钻隙过,真婀娜,残膏不染香云污。②

 1 配身为第二,配五识为第六,含而不见为阴,故曰婆。

2 (音窝)。

水中金①

为惜花开春已晚,春前细雨香膏喷,鹤发仙人成老钝,朱颜嫩,闲愁无力秋波困。道是有来真闷顿,言无又恐灵芽褪,采药溪头立不稳,人姓阮,胡麻一粒消春恨。

 1 藏子胎,斯为道母。

子时①

夜半由来非半夜,分明出眉毛下,心肾无非淫鬼舍,谁厮惹,三更一阵光明乍。万物未生何柄把,天开只在纱窗罅,莫与钻龟还打瓦,鸡鸣也,回头又劝红尘驾。

 1 谓有活子时者,将有死子时乎?大挠以前,立活字不得!混沌不死不活。

弦月①

兑纳六丁天一半,姮娥手卷真珠串,未到先吞光缓缓,妖蟆窜,招安旗下从纳款。不是宝刀难削乱,王齐韩信元兴汉,洲上孙权花散满,凝眸看,轻霜不冷红垆炭。

 1 艮纳丙,兑纳丁,丙配辰,戌是水火,墓地丁配己亥,亥为天门己合殿。

采药①

没底篮儿短柄澌,长年只向空山宿,春梦乍醒光透目,香馥馥,

青芽白蕊殷红粟。更有玄膏生朽木,同苗共蒂无赢缩,曲线引来成一束,灵飞速,轻拈细煮香甜粥。

 1 秘宝不离形山,形山元为鬼窟,缁素得出,是真采者。

龙吞虎髄①

素女无媒长自守,寒闺月落帘垂久,宝鸭香消人影瘦,黄昏后,灵犀脉脉闲拖逗。半就半推佯不受,倾情倒意输儸傯,识得君心如皎昼,相薰透,春风摇曳江头柳。

 1 则虎吸龙精矣。

虎吸龙精①

绰约从来真薄幸,垂杨系马踪无定,携手雕阑双袖凭,秋波凝,从今收拾闲情性。柳锁髙楼花绕径,黄莺娇语垂帘听,沉水烟清良夜永,相偎并,赤绳挂足三生证。

 1 龙以有所建其功勋,而不破壁以去。

进火①

皓月渐临深院里,茏葱光影无回避,罗帐重重清似水,郎归矣,幽闺梦减青绫被。如此良宵真不易,等闲莫劝郎轻醉,缓缓金尊斟绿蚁,湘帘启,海棠红映银灯丽。

 1 符退速以文,符退不速以武。

退符①

箧里霜刀飞素练,轻骑蹑影追奔电,杀活无私谁恕遣,闲流眄,争衡却是没头箭。不拟婴城酣百战,刘郎依旧当时面,卸甲拔营旗渐卷,无回转,依然只在灵霄殿。

 1 符合也,既与火合符,但不孤行,即谓之退。

沐浴①

东涧桃花红锦笑,微晴乍雨春皆好,沽酒醉眠瑶圃道,玉山倒,何须雪上留鸿爪。更有木樨秋渐老,可怜犹载斜阳照,罢钓归来闲倚棹,君莫懊,空阶落叶随风扫。

刀圭入口②

浪说婴儿怀里是,侬家元有化生子,缥渺云中飞雁字,参差似,波光涵影融空水,一彻重关千万里,红铜黑铁生灵翅,汗浃石人喧木耳,真不二,蓬壶只在潇湘址。

后天炁接先天炁③

五海六山成古寨,逢人便劫真无赖,却想当初没芥蒂,依稀在,丹成谁把葫芦卖。火入烟中熏不坏,俄延黑月生光采,忒煞调和功用大,交无碍,菱花背面何分界。

三五一④

牟尼珠函光闪闪,七穿八透飞晶焰,如鼎名丹皆点染,溶潋滟,寥阳宝阁成独占。大冶红垆风橐颭,何劳搅合凭霜剑,偶尔荷珠成万点,无余欠,珠珠颗颗圆如芡。

①卯酉同功,而不同甲。

②由入以至无入,刀圭无用,口亦无体,故曰冲而用之或不盈。刀圭者,不盈者也。

③不悟源流,只此误多人不浅。

 3 边和中易,中和边难,禅家谓之意生身。

光透帘帏①

盗道多言皆强说,只因未见成痴劣,两口仙翁翻剑舌,真撩撇,叮咛只把珠帘撤。以我观他用处裂,从他观我眸中屑,不动丝毫堆里雪,通明穴,惺惺二六时中诀。

大还②

世上仙人千万位,唯除强把皮囊闭,识得离钩真震兑,随缘值,耶娘粥饭寻常味。我即与天分伯季,定谁愁老谁愁稚,才觉骷髅非异类,酣娇媚,懵腾日月花前醉。

三、愚鼓词——十二时歌

和青原药地大师③:

药地十二时歌,原不作鼓楼上牌子,标他榜样,虽云渠自有拍板摇槌,亦但欲活者死、死者活耳。到此一枝箭射人也用,射马也用,但虑其不能没石饮羽也。千里唇皮,遥相乔赚,瓠道人倚愚鼓而和之,不道未吃药地药,便掇开药囊,向一壁也煮。

子 今日风光昨日死 万古难消一炷香 此

丑 北斗阑干君见否 胡李!1!唤黑张二 有

寅 梅花谢后始知春 青山欲衔半边日 新

卯 觌面金乌看个饱 老鼠云何怕猫儿 爪

辰 饭甑肚皮谁主宾 热羹汤烫冷喉咙 亲

已 彻骨钻心半个字 屋漏分明滴寒灰 渍

 2 光不自外入,亦不透出外,夜明帘,亦是障境丝、豪鬼窟。

 2 能令向后万

3 年不死,不能令已往万年再生,不可谓之大还。

 4 药地即方以智明末四公子之一。

午 弹丸跳上紧绷鼓 急速凝眸在那边 苦

未 只有山羊知草味 陈枝新叶苦甜酸 胃

申 早来粥饭见无因 老年牙齿见锅焦 屯

酉 莫道闭门遮百丑 哞哞篱下带金铃 狗

戌 背面日头当面出 脊梁何罪背镫光 屈

亥 江豚又把秋风拜 一日功成也是天 坏

考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亦为明末大儒,学极博雅,以文章饮时誉,望动天下,尤精考据,在杨慎、陈继文、焦竑、李赞等大儒以上。《四库全书•提要》曾云:“……唯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上(按:系指上举数人)。风气既开,国初顾炎武阎若璩、朱尊彝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虽其中千虑一失,或所不免,而穷源溯委,词必有征,在明代考证家中,可谓卓然独立矣。”以智曾屡劝先生逃禅,未为接纳。先生《南窗漫记》云:“方密之阁学,逃禅洁己,授觉浪记,莂主青原,以招余将有所授,诵人各有心之诗以答之。意乃愈迫,书示吉安刘安礼诗以寓从臾之至,余终不能从,而不忍忘其缱绻。”时约在清康熙十年前事,十一年方以智即卒于泰安,先生哭之哀,《宝庆府志》有《迁客方以智传》,中记云:“以智寓居新宁,复移居武冈之洞口;其居武冈时,与衡阳王夫之善。既为僧青原招夫之甚勤,最后有时乎不再来之语。”唯夫之深于禅而终未逃禅,深于仙而终未逃仙;心中一有主宰,虽天地反覆,亦当无动于衷,要亦不失儒家本色也。

结 语

总之,先生之学,会通三家,而能虚以受之,一以贯之,圆而融之,大而化之,此其所以为难能也。自汉唐以来,儒家中人,相与自划门庭,固步自封,避难就易,敝帚自珍;对精微玄远而较难参悟修持之丹经与禅典,尤不肯痛下功夫,深入彻究。一部《道藏》,不但穷研潜究者寡,即能虚心涉猎一过者,亦复不可多得。宋明诸子,虽无不出入佛老,其思想受道家与禅宗之影响尤大,复能援而入儒,确不易得。唯以功夫未能究竟,未臻最上一乘境界,故最后总属隔一层!不能解脱樊笼,自开新境。能如先生之直探二家神髓,亦亲自证得者鲜也。

今曰提出先生别传之学,并举《愚鼓词》以资参证,旨在抛砖引玉,冀能因此而引起当代学人之注意与兴趣,不一味局限于儒家天地内,而能对我中华文化作整体之研究,为全般之检讨,圆融化通,俾能于不远之未来世界,为我中华文化开一新境界,则幸甚矣。

(1970年3月3日于石屋草堂讲)

附录 宝志禅师十二时颂

平旦寅,狂机内有道人身;穷苦已经无量劫,不信常擎如意珍。若捉物,入迷津,但有纤毫即是尘。不住旧时无相貌,外求知识也非真。

日出卯,用处不须生善巧;纵使神光照有无,起意便遭魔事挠。若施功,终不了,日夜被他人我拗。不用安排只么从,何曾心地生烦恼。

食时辰,无明本是释迦身;坐卧不知元是道,只么茫茫受苦辛。认声色,觅疏亲,只是他家染污人。若拟将心求佛道,问取虚空始出尘。

禺中已,未了之人教不至;假使通达祖师言,莫向心头安了义。只守元,没文字,认着依前还不是。暂时自肯须追寻,旷劫不遭魔境使。

日南午,四大身中无价宝;阳焰空花不肯抛,作意修行转辛苦。不曾迷,莫求悟,任你朝阳几回暮。有相身中无相生,无明路上无生路。

日㫙未,心地何曾安了义;他家文字没亲疏,不用将心求的意。任纵横,绝忌讳,长在人间不在世。运用不离声色中,历劫何曾暂抛弃。

哺时申,学道先须不厌贫;有相本来权积聚,无形何用要求真。排净洁,却劳神,方认愚痴作近邻。言下不求无处所,暂时唤作出家人。

日入酉,虚幻声音不长久;禅悦珍馐尚不餐,谁能更饮无明酒。勿可抛,勿可守,荡荡逍遥不曾有。纵你多闻达古今,也是痴狂外边走。

黄昏戌,狂子施功投暗室;假使心通无量时,历劫何曾异今日。拟商量,却啾唧,转使心头黑如漆。昼夜舒光照有无,痴人唤作波罗密。

人定亥,勇猛精进成懈怠;不起纤毫修学心,无相光中常自在。超释迦,越祖代,心有微尘还窒碍。放荡长如痴兀人,他家自有通人爱。

夜半子,心住无生即生死;生死何曾属有无,用时便用无文字。祖师言,外边事,识取起时还不是。作意搜求实没踪,生死魔来任相试。

鸡鸣丑,一颗圆光明已久;内外推寻觅总无,境上施为浑大有。不见头,亦无手,天地坏时渠不朽。未了之人听一言,只看如今谁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