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参天地,高明彻古今。
道存书契外,学共圣人心。
高卧乾坤合,先知世运新。
不谈玄妙事,自得万年春!
华山万古一超人
陈希夷先生,名抟,字图南,安徽亳州真源人。宋史有列传,唯不详赡,且事多疏漏。平生于经史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尤邃于易学,深造有得,自伏羲画卦以来,为先天易学之创始者,世称“陈抟易学”,其象数学递传至邵尧夫而大放异彩。先天学脉,仅此一线耳。世之“大合天”功法,亦系胎源于斯,唯真诀早已失传,现传之于世者,伪也。先生并传先天无极图与太极图,玄门称“陈抟图学”,递传至周濂溪而援之入儒,因开宋明理学之先河。其人品气骨与书法,尤冠绝千古。足迹遍天下名山大川,初隐居武当,继隐于华山。在华山胜事最多,为时最久,其最后羽化亦于华山,故又有“华山处士”之称;南宋玄真子,则更以“华山万古一超人”颂之。揆诸先生一生史实,与其学养上之造极玄微而论,亦非虚誉。
玄真子于其《玄天秘要》一书中说:“希夷先生之学,由儒转道①内附真传睡丹诀。
后,益见博大闳深,髙明纯粹,神思旷远,玄妙莫穷。于老子之河上公一脉,独得不传之秘。复得别传之学于丹家,于魏伯阳之《周易参同契》,尤能独造奥变,远非朱子等辈或一般丹家所可企及。既能通老于易,又能融儒入道,括百家而一之,圆融无碍,肆应咸宜。不放于象外,不拘于象内;故能超然自在,解脱形骸,超绝尘俗,逍遥世外。”故其人可顶天而立地,其道可继往而开来!以其所守者大,所见者远,所事者髙,故其所立者得能“透出乾坤外,不落五行中。”而为人世间罕见的特立独行之隐士也。
希夷先生为道家历史人物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气宇轩昂,神韵清逸,一生常以本分接人;唯恒能于平实无华中,特显得声光灿然,使人有如坐春风,如对秋月之感,此其所以为难能也。先生秉性恬澹,天真浑朴,故能轻爵禄而薄名利,小天子而贱王侯,髙卧华山,超然世外,卓尔自隐于山水之间,身如闲云野鹤,心似明月清风,任运而行,故能无处而不自得,无适而不自安。
正如先生所谓:“自足于内,则无求于外。自定于内,则无动于外。”又云:“自大其心,则天地为小。自寂其心,则万境自冥。”此皆为至理名言,虽万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人能于富贵功名寿夭生死皆无动于中,湛然寂然,一念不生,一尘不染,则自心中别有天地,而能超凡脱俗,自在逍遥矣。心中别有天地,则足以外天地,别有世间,则足以外世间,而独与宇宙精神往来。此则在人之自造自为也。故先生有曰:“生死自我通,天地自我造,我命自我立,世间自我超。”斯言也,其中有无限玄机,有无限哲理,切不可囫囵吞过。
道家重“齐寿夭,通生死,一物我,胜天命,超世间,外天地!”先生潜修道妙,自谓系从此中切入,故能博大高明,神化无方。其华山九室岩遗文中之“日月两炉火,天地一窟笼。”“八卦炉中烹日月,阴阳鼎内煮山川。”及其“丹存天地外,道在有无中。”等类名句,举不胜举,要皆清新可诵,使人有销尽尘埃之感!而与其“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之名联,可以同垂不朽者。一个人,心中能别有天地,不于小处近处着眼,复不为天地所限隔,而唯道是守,唯道是从,以独行其志!不与时俯仰,随俗浮沉;众人之所贵者,我独能贱之;众人之所趋者,我独能舍之;则自可如天岸马,如云中龙,而独创一格于天地间矣。
先生尝语贾得升曰:“人生在世,尧舜禹汤有尧舜禹汤之天地,巢父许由有巢父许由之天地。秦皇汉武有秦皇汉武之天地,赤松王乔有赤松王乔之天地。唯在富贵功名中行,远不若在无声无臭中行之为上。且通其分为一,则万殊无不同,穷达隐显无不一,无成无败,无得无失,故去彼取此。”此正李白诗所谓:“华发不耐秋,一一成衰蓬;古来圣贤人,——谁成功?君子变猿鹤,小人成沙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这即是说,广成子的天地与神仙家的天地,远非一般帝王将相中人所可企及。先生之为人,要亦广成子之类也。
李白又有一首《怀仙歌》,曾写出千古来恒河沙数人的心声和愿望,非仅代表他一人而已。其歌曰:
一鹤东飞过苍海,放心散漫知何在?
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
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
巨鳌莫载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
夫尧舜之事不足惊,则秦皇汉武之事当更不足道矣!先生一日语得升曰:“人不可为事功名利所缚,为生老病死所困!能透出天地外,与太虚合一,方是无极真境。”先生在华山,一身以外无长物,然所以能名动一时直超千古者,即以其能透出天地外也。
希夷虽赢得“华山万古一超人”之盛名,然实非华山人。其出生地为亳州,于北周属憔郡,宋曰亳州谯郡,清属安徽省颖州府,在阜阳县西北,辛亥革命后始改亳州为亳县。民风淳朴,多质直,不重机巧,性情浑厚,不尚诈伪;凡曾至其地者,类多能道之,此或亦先生遗风之所致也。
希夷之出生年月无可考,《宋史•陈抟列传》与《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及其他史传,均无记载,唯《诗话总龟》云:“先生生于唐德宗时,至僖宗封为清虚处士。”明道《隐逸传》则仅云:“陈抟生于唐季。”《辞源》亦然,未举所据。就其事迹多在宋代而言,中经梁唐晋汉周五代,时间上或难使人深信不疑,然亦唯有存而待考矣。唯道家人物,向多寿考,年在一二百余岁以上者,恒比比皆是。盖道家中人,夙以养性养生养寿著称,如史称以“养性得寿”之老子,司马迁于其传中,即有“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云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故即使生于唐德宗时为无误,其寿至于宋太宗时,亦非全不可能之事。
按唐德宗系于公元七八O年即位,在位二十五年,即公元八O四年。先生朝见宋太宗时,为太平、兴国年间,即公元九七六至九七七年。如为德宗晚年生,则此时尚仅一百七十三岁。以德宗初年生言,则为一九七岁。方之道家丹宗中人与老子之“或云二百余岁”,实亦不为高也。
石破天惊动地来
希夷先生不但其确实出生年月无可考,其父母亦然。唐与五代史传及《宋史》之《陈抟列传》,均无记载。据《群谈采余录》云:“陈图南莫知所出,有渔翁举网得物甚巨,裹以紫衣,如肉球状,携以返家,溉釜爇薪,将煮食之。俄而雷电绕室大震,“渔人惶骇,取出掷地,衣裂儿生,乃从渔人姓陈。”凿破混沌,石破天惊动地来,其生即有异于常人也。其后卒得成为震古烁今,独来独往于天地间之人物,实非偶然。玄真子曾颂之曰:
来时隐形,住世隐名;
生为隐圣,死为隐神。
先生实当之无愧。关于生如肉球一点,例虽不多,唯非乌有事;近代圣僧虚云老和尚,即生而为肉球,其母一见惊绝而卒。事见其自述年谱,此当非虚构也。
据《体道通鉴》载:陈抟“生而不能言,始四五岁,戏涡水之滨,有青衣媪召置怀中乳之,自是始能言。聪悟过人,及长,经史一览无遗。”生不能言一语,明洪自诚著之《仙佛奇踪》,作“初生不能言”,他书无之。《玉壶清话》述及此事时略云:“陈抟四五岁时,戏于涡水侧,一青衣媪抱置于怀内,乳之曰:‘令汝更无嗜欲,聪慧过人。’”后即一闻百悟,读书过目不忘,远非常人所可及。此一佚事,当全非子虚。
《宋史•陈抟列传》亦云:“始四五岁戏涡水,岸侧有青衣媪乳之,自是聪悟日益。及长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悉无遗忘。”以上“生不能言”,仅二书有之,青衣媪乳之而慧悟大开,则各书皆同。査《王阳明传》载:阳明生时,初名云,五岁尚不能言。有异僧抚其身,改名守仁,始能言。故实不可以先生为传奇人物,而疑之也。
上述之涡水,又称涡河,古为浪荡支津,后涸,不能尽考,现河南扶沟县尚有遗迹一段。今之涡河,源出通许县,经杞县、太康、鹿邑,而至亳县,复经涡阳而入淮水。希夷为亳州真源人。故戏于涡水侧,即为流经亳州之涡水。而其所叙里閏与逸事,当亦可信而无讹也。
希夷少时,初业儒,无书不读,博通经史与诸子百家之言,融会条贯,深入堂室,而每多独得之趣。复以其慧光耀人,才华绝世,故早岁尝有澄清天下之大志,且曾应进士试,并及第。《邵氏见闻录》称先生为“唐长兴进士,游四方,有大志,隐武当山,诗云:他年南面去,记得此山名。”其图南之名,即取此意也。
于此,《宋史列传》之记载,颇有出入,其传曰:“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业。自言尝遇孙君仿、鹿皮处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语抟曰:‘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抟往栖焉!因服气辟谷二十年,但日饮酒数杯。”此证之事实《类苑》一书所记,谓其“尝举进士不第,隐武山,辟谷炼气”之言,若合符节。以常情测之,举进士不第,经异人指点,隐武当山,潜修道妙,当较为可信。此一由儒转道之开始,乃为其一生中之最大转折点。至此已大有“但求蓬莱药,岂思农鳸春”之心境矣!
希夷性本冲淡,少有山林隐逸之气,于进士不第后,复丁亲丧。“适与孙君仿、鹿皮处士遇,相与谈易与老庄,直七日夜不辍。‘游心天地外,脱出五行中’之心,便油然而生。”(引自《仙籍总龟》)又据洪自诚先生记云:“先生天性纯孝,丁亲丧,慨然曰:向所学,但足记姓名,博功名而已!人生在世,大有贵于天下者在。吾将弃此,远游武当之巅,于白云之下,与安期、黄石辈,论隐世法,修虚无道;与王乔、伯阳等,论长生法,合不死药;安能与世俗辈脂韦汨没,出入生死轮回田间哉?乃尽散其家财与人,仅携一石铛而去。继而梁唐士大夫挹其清风,得识其面,如睹景星庆云然,争相交亲;先生皆不以为意。深觉仍未能放下一切,乃更谢绝人事,足不下山,矢志潜修,自期证道者有年。”洪先生此记,与《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略同。其上武当山修道,丁亲忧,与其天性夙缘,为其最大主要原因,至其进士之第与不第,乃其小焉者矣,不足道也。
武当山一名太和山,属大巴山脉,在湖北省均县南,共二十七峰,其最髙之峰曰天柱峰,又名紫霄峰,峰巅直与天接,又曰金顶,危岩耸翠,紧峭嶙峋,为道家圣地。山有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及东天门与西天门。殿宇以南岩、朝天两宫为最著,对峰相峙,金碧陆离,遥望之,霞雾迷濛,远岫隐隐,宛如海市蜃楼。以玄帝殿(又称金殿)为最高,楹栋拱棁,皆为铜铸,镀以黄金,燦灿夺目。余如会仙楼、仁威观、紫霄宫等均有可观。有王子乔、阴长生、吕纯阳、张三丰、周巅等遗迹,昔真武尝修道于此,明永乐中尊真武为帝,故此山又有泰岳与玄岳之称。中国拳术著名海内外之武当派,即由洞玄真人张三丰在此山开创而得名。武当拳属内家拳,乃修道之助道品,不足以入道也。希夷居武当山凡二十年,于魏伯阳之《周易参同契》,潜修不息,故其集中有“小得参同契,即在此山中”之句。而其“年髙伏羲非为寿,悟彻南华亦是迷”之名句,亦即为其武当答洞宾语。二十年,非虚度也!
希夷在武当山,曾撰《玄门秘要》一书,中有云“吾此玄门,以无门为道门,以无玄为至道,以无修为大修,以不秘为至秘。大道之要,在清心寡欲,尊道贵德,以超凡入圣为始基”。又云:“仙道以人道为起点,以圣道为中程。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神而不可测之谓仙,仙而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流之谓道。”又答虚静道人云:“道不可道,可道者非道;此为老子旨意。道不可传,可传者非道;此为庄子旨意。老子有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四句五层功夫,便是玄门无上秘要。”故贾德升恒谓“先生平时教人,大抵以‘因任自然,无修无为’为第一真诠,而彻根彻底以‘做人作圣人’为入手方法,以‘了心了性,无意无念’为不二法门”。由此可见希夷先生之最平实一面,而其最平实一面,亦即其最伟大处也。
武当岷山数往还
先生自隐武当初,摈影人间,炼心方外,尘俗全消,神形日化,常往来于天柱峰与九室岩,仙风道骨,超然世表。《钓潭集》中“武当山头红日近,乾坤鼎内九重天”之名句,至今犹为玄门中人所乐诵。其玄旨则非丹家过来人,不易得真解。先生潜修武当山,以灵异之事特多,盛誉亦日遂远扬,卒闻于后唐明宗。据《武当搜隐记》云:“希夷先生入山之初,后唐明宗闻其名,亲为手诏,召之。至则长揖不拜,对答持论甚高,发人深省,明宗待之愈谨。赐号清虚处士,及宫女三人侍之,先生婉谢。辞归武当山九室岩,恬默自处,服气辟谷,炼养阴阳。前后凡二十余年,日唯饮酒数杯而已。”其《指玄篇》八十一章,《入室还丹》诗五十首,及《玄门秘要》与《钓潭集》,即完成于九室岩。其在山曾修“服气辟谷”与“日唯饮酒数杯而已”一点,与《宋史列传》所载同。
唯据《体道通鉴》所记,则此事系发生在遁隐武当山之前。编者赵道一所忽略的,即当后唐明宗召见时,系在入山之初期,辞别后,仍归隐武当山,一作“遁归武当山”。《搜隐记》与《钓潭集》之了玄子后跋所述相同,应较可信。《体道通鉴》中尚有一表谢上,其文曰:
赵国名姬,汉庭淑女,身本良家,行尤婉美;一入深宫,久膺富贵,昔在天上,今落人间。臣不敢纳于私家,谨用安之别馆。臣性如麋鹿,迹若萍蓬,飘若从风之云,泛如无缆之舸;故特送彼复归清禁,并附诗上浼听览。诗云:“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到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烦云雨下阳台。”
以书奏付宫使,即时遁去。辞无矫饰,文极浅明,读来可使人鄙吝之情自泯,而淫佚之心顿息也。
希夷先生日夕必饮酒,唯从不尽量,每饮仅数杯,多亦不过十数杯而已,以无醉意或小醉即止为度。酒杯不用金玉,多为蟠桃核雕成,品极精雅绝伦,年代愈久者愈名贵,得之不易。先生所自用者,上并刻有“千载蟠桃核,万古酒一杯”十字。此见之《武当搜隐记》,然征之《后蜀纪事》,便可证即此等小事,亦无讹传。
《后蜀纪事》云:“孟昶时,舍人刘祚献蟠桃核酒杯,云得之陈抟。”后蜀为五代时十国之一,其始祖孟知祥,于后唐庄宗时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明宗时封蜀王,闵帝时国号蜀,史称后蜀。知祥卒,子孟昶继立,后为宋太祖所并。《搜隐记》并谓先生曾游青城、峨嵋及洞庭、南岳等地,此亦不无可信。
《老学庵笔记》载云:“邛州天庆石刻希夷诗:‘我谓浮云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元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空。’末书太岁丁酉,盖孟昶时也。”文与可跋云:“此观都威议何昌一也。希夷从之学锁鼻术。”故有“谒高公”之言。在灌县青城山亦有希夷仙迹可寻,此可见于天师洞藏本之《青城秘录》,所记语录尤为不少。如其语道士王抱一云:“塞兑闭门,忘言绝虑,抱元守一,神气相合,为学道之最吃紧功夫。”又云:“抱独无言,无思无虑,无意无欲,虚极静笃;心息相依,神气相注,金水相生,天地相合。为玄修大道之八条目,切不可轻易放过。”皆非常人所能道出。
又如其于天彭阙答洗心子问道曰:“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心向里,不外放心。念不可起,欲不可生,气不可暴,神不可散;洗心退藏,静守其一,而冥入于无,则此心自是寂然不动。”继曰:“寂然不动,则虚灵不昧;虚灵不昧,则神明自生;神明自生,则感而遂通;感而遂通,则神应无方,而应无不验。故事无不知,理无不明,几无不见,义无不彻,而妙用无穷也。”(按:天彭阙,一名天彭门,在灌县灌口山,西岭上有两石耸天,对立如阙故名)。先生一生常多先见先知之明,其修养所得,或即出于此乎?
关于锁鼻术,《青城秘录》无记及,唯称其“曾从武当道士学锁心术”。玄门中有“闭心术”之诀,亦称“定心术”、“定神术”。修庄子之“宇泰定”者,恒能得此大定之境,一个人的修持,能入于宇泰定境界中,远非禅宗中之禅定所可及。道佛门中常谓“坐脱立亡寻常事”,盖在最髙定境中人,恒能生死在乎手,而来去自由也。先生世称“长睡仙翁”,每一睡可累月经年不起,其道法当系由此门中入,无疑也。道家先天道,其历史思想线索,系于先天易学而来,一脉相承,概系先生所传。四川岷山先天道派传人罗春浦真人,世称罗门,其门弟子遍西南各省,与刘门、唐门相埒,唯其著述之富,则稍逊于刘门创始人之刘止唐先生。罗门所传之“先天道”,就哲学上言,则为先天学,就功夫上言,则一为坐功,一为睡功,一为神功;系奉祀先生为开祖。在岷山有希夷先生祠,又称陈抟老祖殿,并祀老子及河上公。一提及陈抟老祖,在北方各省,几妇孺皆知。在成都开道时,概须先迎奉明人所画之先生神像,仪式隆重,师道尊严,功夫立竿见影,神效至极。成都来台人士中,年事稍长而得入其门者,类能道之也。
岷山在四川松潘县北,其脉自青海巴颜喀喇山,东经甘肃岷县而入川境,主峰即起顶于此,上耸云天,难极其目。其跗曰羊膊岭,先生祠在焉。其下即峨江所出。山脉南下一支为岷山山脉,有青城山、大雪山,其尽处为峨眉山。东行一支为巴山山脉,有左担山、剑山,其尽处为巫山。祀先生于此,其亦有冠冕天下之意乎?
罗春浦自述系先生之嫡传,幼时即由一道人携往武当山学道,首从四书五经读起,而以丹家易学为主科,在易学中又以《陈抟易学》及魏伯阳之《周易参同契》为神髓。彼在武当住山四十年中,参易炼丹习静服气二十余年,始得先生之“先天无极道”正法。唯辟谷法,据其先师胡玄子云:“此法早已不传。”由上可知先生道法,于住武当山时,即已西传至峨山,且在迁隐华山之前。四川易学之发达,复多散在隐士中,如箍桶翁,卖酱翁等,均受先生之影响甚大也。
川中与先生为友者,尚有陈花子其人,其道则无传者。据《体道通鉴》云:“陈花子在青山得道,常剪纸花子于市中卖之,只卖酒,与陈抟为友,往来青城山人常见之。”其佚事不少,近人易道士心滢,犹能道先生与花子故事,娓娓动人,唯未及其所据耳。
华山岁月与人同
希夷之由武当徙居华山,年月各书均无可考;时在后周显德中,则各书皆同。华山亦曰太华山,又名西岳,在陕西华阴县,与武当山同为道家列为修道之名山胜地。上有莲花峰,先生间常栖止其间。据《华山记》曰:“山顶有池,生千叶莲花,服之羽化,因曰华山。”韩愈诗曾有句云:“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冷比霜雪甘比蜜,一片入口沉疴痊……”所谓山顶、峰头,亦即指莲花峰也,盖莲花峰为华山中峰,亦山之最高处。同时《华山记》又有一则云:“王元仲,欲登莲花峰,约寺僧云:到峰顶当起烟为信,翌日持火而登,僧候之果有烟起,留二旬乃下,僧问之云:峰顶有池,菡萏盛开,其中又有破铁舟存焉。”此华山莲花峰之异景也。先生之改隐斯山,要有数存乎其间,其原委据《体道通鉴》载称:
先生尝夜立庭间,见金人持剑呼曰:“子道成矣,当有归成之地。”先生意度金人谓归成之地,其秋为万物之所敛而归者欤?吾其当终隐于西方乎?是时年已七十余。俄徙居华山,得古云台观基,辟荆榛而居之,以契归成之语。时境内有虎食人,先生至虎自去,自是不为害。常闭门卧,累月不起。
此与《武当搜隐记》所载略同,唯年已七十余,作年已九十余,接着并多“金者西方,俄、于是岁秋间,徙居华山,携一骡负书,并一琴一石礑往”数语。《宋史•陈抟列传》,谨记曰:“移居华山云台观,又止少华石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先生善睡,世人皆知,有“长睡仙翁”之称,并曾有句云:“坐中观日月,静里息乾坤。”“山中无所事,常伴白云眠。”考云台观与少华石室,均为玄门历代修真之地,于其中羽化登真之士不少。如:“云台遥望碧天高,风卷太华万树涛,若遇蟾光归月窟,丹霞隐处接金鳌。”即深含玄机道诀于其中也。
希夷居华山不久,隐士种放曾来问道,并谓之曰:“此去蓬莱无多路,华山岁月与人同。”又曰:“家家明月中天照,处处春花遍地红。”此盖天地间处处如是,故华山亦如是;华山如是,天地间亦莫不如是,只在日用常行间认取即得。岁月相同,圣凡各别,山水相同,修为各别;能自在会取,自在修为,则天地间,无处不是圣地,亦无处不是道山,故曰华山岁月与人同也。
希夷于华山时,曾遇女真毛女,间相往还。先生集中曾有遇毛女诗云:“药苗不满笥,人更上危巅,回指归去路,相将人翠微。”又诗云:“曾折松枝为宝栉,又编栗叶作罗襦;有时问着秦宫事,笑捻仙花望太虚。”盖以毛女自言为秦时人,故有问秦宫事一语。按《过庭录》亦称范文正公祖唐公,赠希夷诗有“曾逢毛女话何事”之句,故当非虚构也。《列仙传》与《体道通鉴》中均有《毛女传》,自言为秦始皇时人,《抱朴子》亦曾叙及汉成帝时,有人曾见毛女于终南山,形影如飞,即鱼道超与鱼道远二女真。或曰,此谓秦时人,系指后秦,为晋时十六国之一,无可考。或非子虚,姑录之。
毛女在华山,常住毛女峰,亦曾有诗酬希夷曰:“谁知古是与今非,闲蹑青霞绕翠微,箫管秦楼应寂寂,彩云空惹群萝衣。”殊清醒可诵,而无人间烟火气。毛女赠希夷诗中另有名句云:“帝王师不得,曰月老应难。”《诗话总龟》则以此诗为成都单妓所赠。二者孰是孰非,除质之先生外,其谁定之?至于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事,言者不知,知者不言。“万金不换长生诀,千载难逢接命人!”毛女事,不能谓之即无;或谓以其体生毛而名之,非也。
《宋史》载:“周世宗好黄白术,有以抟名闻者,显德三年,命华州送至阙下,留止禁中月余,从容问其术,抟对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当以四海为念,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责,命为谏议大夫,固辞不受。”世宗令赍帛五十匹,茶三十斤赐抟。此事《资治通鉴》亦有记载,唯抟之对语为:“陛下为天子,以治天下为务,安用此为?”余无甚出入。据《体道通鉴》载,闻之于世宗者,为其州将罗彦威。拜谏议大夫,固辞不受,世宗不但不以为忤,并“令赍帛五十匹,茶三十斤赐抟”,复赐号白云先生,还山后,仍诏州县长吏,不时存问之,盖所以示礼贤之意。
先生深于先天易数,《宋史列传》亦称:“抟好读《易》,手不释卷。”尤有得于老庄之微传,长河洛,精术数,明理气,善观人。天玄子称其“有术通天地,无事不先知”。具拨乱反正之才,有旋乾转坤之略,然不轻用其锋!历五季乱,享不世名,而未事一主;与杨凝式之历事数朝者,不可同日而语也。自晋汉以后,每闻一朝变革,辄颦蹙数曰。尝有诗云: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紫陌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
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又《华山吹笛记》,录有其与玄真子诗,意尤清新,诗云:
动爱行云静爱山,风光懒困每忘餐。
行仙地上天留命,睡眼观花雾里看。
老子骑牛踪迹渺,庄生晓梦蝶痕残。
息心不语忘机久,中天明月自团团。
华山在陕西省华阴县南,亦曰太华山,为五岳之西岳。前言“吾其当归隐于西方乎?”即徙居华山,以其当归成于西岳也。太华与少华雄峙,与嵩山太室相埒。山之中峰曰莲花峰,东峰曰朝阳峰(一名仙人掌),南峰曰落雁峰,世称华岳三峰者是。又有云台、公主、毛女诸峰,环拱中峰,杜甫诗谓“诸峰罗列似儿孙”,即指此也。云台峰亦即北峰,先生养真之云台观在焉!俯视岩壑,壁峭万仞,白云环绕,备极奇观。入山之张超谷,谷口之玉泉院,亦间为先生栖息之所,迄今尚有先生酣卧之后像在焉!“一醉千愁解,一睡万虑空。”先生非好睡也,盖欲隐于睡也;故居恒小睡数月,大睡年余,宴如也。
华山全山各形胜地,皆为道观,无一僧寺;每年八月后,即冰雪封山,至春末夏初始开,山中道人多以松子黄精为食,寿至期颐而鹤发童颜者,比比皆是。少华道险未辟,游人足迹鲜至,故少华石室先生栖息之时尤多。石壁间图有先生像,神采奕奕如生,下并刻有句云:“千古仙名垂宇宙,华山神采拂云烟。”刻者姓名及余文,均剥烛无可辨认矣。
山之莲花峰顶有金天庙,庙前之“玉女洗头盆”,相传为毛女来时,恒在此洗头。盆实为天然古井,壮似玉盆,泉水清冽滑腻,澄澈可以鉴人。先生与毛女之佚事,不胜枚举,中山道士与樵子,至今犹每津津乐道之。
虚灵无物自通神
在华山,希夷先生亦偶赴华阴,《东轩笔录载》云:“一日乘驴游华阴,市人相语曰:‘赵点检作官家’。抟惊喜,大笑曰:‘这回天下定叠也。’按赵点检系指赵匡胤,赵为人孝友而勇略,从周世宗征淮南、扬州、寿春等地有功,官至检校太尉,节度归德,兵权在握。显德七年出师御契丹,军驻陈桥驿,诸将拥朝,乃受周禅,即登位,国号宋,是为宋太祖。距显德三年世宗召见先生者凡四年。五代之世,扰攘五十余年,至此乃告一统。希夷尝自谓“虚灵无物自通神”,世人亦恒称先生“有术通天地,无事不先知”。此即为其一端也。
此事《仙鉴》记:“一日乘驴游华阴,闻宋太祖登极,大笑曰:天下自此定矣,遂归隐华山,不复出,太祖召不至。”先生虽不应召,太祖亦不以为忤,并为诏免华山征捐。相传太祖微时,曾相与对奕于华山,先生询以何为注,太祖随应之曰;即以华山为注何如?后太祖棋败。故特为免捐,即赐以华山之意。世传“输却华山一局棋”者,即指此一掌故也。
宋太祖在位十六年崩,其弟匡义继立,是为太宗。太平兴国初,遣使持诏召先生,并赐以诗云:
曾向前朝出白云,后来踪迹查无闻;
如今若肯随朝诏,总把三峰赐与君。
此次先生曾下山赴召,《宋史》则书为“太平兴国来朝,太宗待之甚厚。”据《体道通鉴》云:“先生将至阙,曾上言求一静室休息;上乃赐憩建隆观,扃户熟寐月余方起。羽服华阳巾草屦垂条,以宾礼见于延英殿,赐坐延问甚久。时上方欲征河东,先生谏请止,谓非时不贞。会军已兴,上未听其言。诏即息于御苑。及兵还,果不利。经百余日,乞归山,许之。太平兴国四年,复应召来朝,始云河东可取。及王师再举,果大捷,执刘继元平并州,遂平其地。”由此,可证先生料事如神之一端矣。
大凡先知之事,主在心能虚明而不滞于物,故能慧照空灵而不蔽于物。心中无一物,自亦无利害之端,无人我之见,故能神光炳耀,洞烛几先,而料无或失。且先生精于易学,深于河洛理数,故能算无遗策,而万世万变,亦无不尽在个中也。如先生语贾得升之言曰:“心虚则意诚,意诚则念寂,念寂则气定,气定则神闲,神闲则慧生,慧生则知无不至,而料无不中,非另有神助也。”又曰:“神人合一之学,只在一心。心外无道,道外无心。修道,只是修此一心,诚此一心,明此一心,尽此一心而已!”又曰:“心诚而能虚灵无物,自能感格神天。天人合一,须自天人感通始;神人合一,须自神人感通始。无感则无应,无应则无通,无通则不能合一矣。”此见《华山吹笛记》,理极平易,而奥妙莫穷。
希夷还山后九年,帝以其居华山久,复遣宰相宋琪往致意焉。并曰“抟独善其身,不干势利,所谓方外之士也,宜优礼之。”琪至山,从容相询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否?”所谓玄默之道,意即指神仙黄白之术,为太宗遣宋琪往之主要目的。据《宋史》载,此时“抟居华山已四十余年,度其年久已逾百岁矣。”抟以无可告,当对曰:
抟山野草人,于时无用,亦不知吐纳养生之术,神仙黄白之事,非有方术可传;即令白日冲天,亦何补于世教?今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通今古,深究治乱,通盛衰之理,审成败之机,真有道仁明之主也。正君臣同心协力,兴化致治之秋。勤行修炼,无以加此!举凡百事,不但要为天下人着想,尤要能为万世后人着想!本此直心行去,便是无上修行矣。
琪等闻之,称善不已。据以白上,太宗以是益敬重之,复召见,并下诏赐号希夷先生。诏曰:
华山隐士陈抟,晦迹丘樊,栖心岩穴,跌宕世表,涵泳道腴。往在周朝,物色幽遁。当应鹤征之诏,终遂鸿冥之心。自尔以来,多历年所,超然物外,益见清虚。今复道极玄微,来仪帝庭;不有嘉名,曷彰清范!可赐号希夷先生,以式来兹。
世称抟为希夷先生,即自此而来。此次召见,据《华山搜隐记》载:先生并劝帝“多致力于文治与圣学”,并谓“取天下以武,守天下以文,制天下以法,安天下以礼,明天下以教,威天下以兵”。以是太宗居恒勤于读书,每日自晨至酉,得暇辄手不释卷。尝命大臣乐史、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太平寰宇记》三部巨著。有宋一代,文治较优于唐代,学风尤盛,创开宋明理学之局,先生之言,当亦与有力焉。后帝复问“尧舜事业,今可致否?”当对曰:
土阶三尺,茅茨不剪,其迹似不可及。然能以仁民爱物为怀,以天下为公为心,以清静无为为治,以明礼强法为纪。则天下可无兵而强,不战而威,不治而治;斯即今之尧舜也。圣人之道,贵与时偕新;大易之几,贵通变乘化。能乎此,岂有尧舜事业不可致哉!
其言深得体要,简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由是而太宗动容,愈益尊礼有加。上所引对帝语,系据《华山搜隐记》,其辞与《体道通鉴》所载,文字上略有出入,唯无关宏旨也。通鉴并称太宗曾与先生属和诗什,诗则未录,各书均然。
先生天纵睿智,才华超迈,心怀髙远空灵,性致清淡冲寂,故得洞见幽隐,悟彻玄微。一日宰相宋琪等曾以“先知”之事相询,先生当告以:“无物心自空,无心境自寂,无知神自清,无念感自灵。如能超于象外,自能得其圜中也。”又曰:“为学务求心活,为道务求心死;心死则神活,心活则神死。故曰起念宜截,生心宜杀!即此之谓也。”此事后亦得闻于太宗,太宗深然之曰:“此道言也,亦玄言也。”其旨深矣!远矣!
袖里乾坤藏天命
宋承唐后,结束五代扰攘之乱,开创两宋(北宋南宋)三百二十年之帝业,文教鼎盛,学人辈出,太宗之功,固不可灭;而太宗于无形中受希夷博学之影响,实亦不鲜。希夷尝告太宗问“圣人可学而至否”,曰:“圣人可学而至。”又曰:“圣人之道无他,唯好学不倦,修德不辍而已矣。”太宗生平手不释卷,并影响及北宋之学风丕盛,即由此一问对而来。太宗对希夷,信重有加,言无不听,即皇室“建储”之大事,亦会相询于希夷,并即因而取决之,即可想见其一斑矣。
据《邵氏见闻录》云:“帝以其(指希夷)善相人,遣诣南衙见真宗,及门亟还。问其故?曰‘王门厮役,皆将相也,何必见王!’建储之事遂定。”唯据《体道通鉴》所载,则称太宗“曾出诸子使视之”,先生并曾密陈“天命实在章”,而建储之事,即以是定焉。《搜隐记》亦谓:“太宗览天命实在章文,而定储之事遂决;不立嗣以长,而立三子恒为太子。”后当太宗宴驾时,宣政使王元佐忌太宗英明,与李昌龄、胡旦等,承皇后旨意,主立嗣以长,而谋立楚王元佐,幸同平章事(即宰相)吕端,力言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岂容有异议,并奉太子恒至福宁殿即位,即为真宗。此皆一如先生所料。
按太宗生有九子七女,长子元佐,少聪慧,貌亦类帝;真宗则为其第三子,字恒名元侃,英明奇玮,沉谋果断,貌尤出众。依太祖传弟之先例及杜太后传位遗嘱,则太宗应传位于其弟光美(亦太宗弟)后再由光美传位于长子元佐或次子元侃。此一决定,不但光美深表不满,元佐亦曾力加谏阻,太宗不之听,窜光美,虐德昭(即太祖长子),废元佐。执意唯先生之言是听,其信重为何如可知也。宋室传弟之事,亦至太宗而告终。其中原委,当非正史所及,王船山读《通鉴论》,评此事甚详,唯亦未一言及于天命章之内幕,以其为密呈,知之者少耳。董大钊诗谓:“袖里乾坤藏天命,壶中日月隐玄机。”指此事而言也。
关于建储密章一事,真宗亦知之,故即位后,于大中祥符四年,祀汾阳回华阴,幸云台观瞻仰先生之遗像。诏除其观田租,召对道士贾得升,赐武子华等紫服。复建圣祖及真宗本命、星官、元辰三殿,又绘遗容于北壁。贾得升复以所赐材建北极殿、无极宫,以为祈真修炼之所。凡此皆所示真宗不忘先生之德也。
自建储一事,深获太宗旨意,得成定论后,上欲拜谏议大夫。先生志不在此,而在于山水之间,固辞,乞归山。并进诗云:
草泽吾皇诏,图南抟姓陈,三峰四载客,四海一闲人。
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乞全麋鹿性,何处不称臣。
诗上,太宗知其为“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之孤髙隐士,不可强留,即于便殿赐宴,诏宰臣两禁赴宴,为诗以宠行,并厚赐龟鹤鞍马束帛,又诏华阴刺史王祚,时就存问,其敬重之情为如何?可知矣。先生居华山,远近闻之,愿屈节操几杖,执弟子礼,终身随侍左右者,不可计数。先生在山好为人讲易,尤喜以无字教人。天玄子谓:“无为天地始,无为造化基;能晓无为用,便与伏羲齐。”良以一无妙万有,万有出自无。就道言道,人能守“无”,则无穷造化,自在其中矣。此无字教,即“先天易教”,亦即“老子教”也。“无极门”中,法无多子。能无极,则万物皆备于我,宇宙皆备于我矣!
先生返华山后,太宗又常存念之,复再遣中使人山宣召。先生婉谢来使,执意乞居华山。使回具奏其事,太宗无可如何。在先生看来,大凡修道隐逸之士,首宜超凡尘,脱俗气;凡事尤宜看得开,放得下;方能谈第二步修圣功神化边事。看不开,则格局不能大,眼识不能大,气宇不能大;放不下,则心意识不能冥极于无,不能解脱净尽;人也就难得做一个“自由自在闲道人”。总在富贵功名与现实世界中浮沉,人便永远无法超凡脱俗,而即现实世界以透出现实世界矣!故先生语舍道子曰:
修道人,须力求多优游于山林之中。多一份山林气,即少一份尘俗气;尘俗气质脱尽,圣贤气质即油然而生。修道人,唯有优游于天地之中,方能与天地冥合!唯有优游于自然之中,方能与自然冥合。冥合无间,则自与天地为一,与自然为一矣!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亦即夫子“一以贯之”的功夫次第,不可轻易放过。
此为先生不愿再出山的内在原因,唯太宗仍不肯放过。稍后,复遣中使赍手诏茶药等物往山赐先生,并饬所属太守县令,以礼遗之安车软轮之异数敦迎。先生乃为表婉谢之。表曰:
丁宁温诏,尽一扎之细书;曲轸宸恩,赐万金之良药。仰荷圣慈,俯躬增感。臣明时闲客,唐室书生。尧道昌而优容许由,汉室盛而善存四皓;嘉遁之士,何代无之。再念臣形同槁木,心若死灰。不晓仁义之浅深,安识礼仪之去就。败荷作服,脱箨为冠,体有青毛,足无草履,倘临轩陛,贻笑圣明。愿回天听,长隐斯山。圣世优贤,不忝前古。数行丹诏,徒烦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住。获饮旧溪之水,饱聆松之下风;咏嘲日月之清,笑傲云霞之表。遂性行乐,得意忘言。精神超于物外,形体浮于云烟。虽潜至道之根芽,尽陶圣域之水土。敢祈睿眷,俯顺愚衷,谨此以闻。
表上,太宗览至“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住”时,知不可强,乃罢,唯仍不时存问宠赐,先生亦无动于衷,盖心中别有天地在也。“闲从麋鹿戏,倦拥白云眠,山中无甲子,髙卧不知年。”与“雨过山添润,风摇斗柄移,岭梅香暗吐,无事写新诗。”即可为先生此时在山中生活之写照。
此种不求富贵不重帝王,与隐逸自安、山林自乐之精神,自可止奔竞之情,而祛贪夫之欲也。“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沤”。会得此旨,则自能以“天地为橐龠,周流行六虚”。而有洞宾“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之心情矣!富贵云乎哉?
心有神光通万世
希夷先生虽自隐于仙道之中,纵情于山水之间,然得闲仍潜心于先天易学,及河洛理数,与无极图象之学,阴阳方技之术,触类旁通,小大无遗。以是,亦常多神通妙用等神异之迹,留传于人间。故《体道通鉴》称:“先生经史浩博,尤精易学,鉴人察物,辨别圣凡,毫厘不爽。”《宋史•陈抟列传》亦谓先生“能逆知人意,及预占天机。”盖心能“虚极静笃”时,自能与天地相应,与万物相通;以神会神,以心印心,故能“心有神光通万世,人间无事不先知”也。《道林杂记》云:
宋太祖太宗龙潜时,与赵忠宪公游长安市,先生与之俱同入酒肆小饮,赵忠宪公迳坐上席,先生曰:“汝紫微帝垣一小星耳,敢据上位乎?”又周世宗宋太祖太宗同行,先生则云:“城外有三天子气。”当种放初从先生游,先生曰:若当逢明主,名动天庭。名者,古今之美器,造物者所忌。子名自有物败之,终当老隐于南也。后卒如其言。
按:种放,字名逸,宋洛阳人,天资颖悟过人,少时沉默好学,以讲学为业,名动一时,从游者众,资以养母。放从先生处,得先天图学与无极图学,亦从学易。以嗜酒故,常自号云溪醉侯。其母亦乐道,不喜世务,故后奉母隐居终南山,躬耕自给,终身不娶。所著有《蒙书》及《嗣禹说》。转运使宋唯幹言其才行,帝诏使召之为左司谏。其母恚曰:“尝诫汝勿聚徒讲学,身既隐矣,何用文为?果为人知,使余不得安处,余将弃汝入深山矣。”放乃辞,称疾不起,其母并毁其笔砚,免其再事为文。卒时尽焚其所著,焚书前并整服道衣,聚诸生列饮,酒数行,谈笑自若,焚竟自云:“无须留以遗祸后世苍生也。”端坐而去。先生之学,种为传人,后当另及之。
希夷佚事甚多,据《体道通鉴》称:“忠定张公咏为布衣时,希夷一见而奇之。公曰愿分华山一半居可乎?曰可。及别去,赠以毫楮。公解其意,曰是将婴我以世务乎?赠诗云:‘征戎入蜀是寻常,鼎沸笙歌救火忙,乞得东南佳丽地,亦应多得鬓边霜。’后果登第以名动天下。将赴剑南时,有诗寄先生云:‘性愚不肯林泉住,刚要清流拟致君;今日星驰剑南去,回头惭愧华山云。’及还,亦有诗云:‘人生大抵重官荣,见我东归夹道迎;应被华山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忠定晚年疽发于首,并出守升州。综其一生,凡先生所赠诗,无有不验者。”此正前所谓“人间无事不先知”也。
又如《宋史列传》言其“能逆知人意”时云:“斋中有大瓢挂壁,道士贾休复心欲得之。抟已知其意,谓休复曰:‘子来非有他,盖欲吾瓢尔。’呼侍者取以与之。休复大惊,以为神。”此事在《华山搜隐记》中亦载及之,唯言“贾休复意欲先生赠一蟠桃酒杯,专往云台观谒先生,数请道妙,未敢言及核杯事,恐先生不允。及拜别,先生谓之曰,‘子来意不在道,盖欲吾一蟠桃核杯也。’命侍者取一与之。休复拜伏于地,惊以为神。”此乃游戏人间事,无他巧妙,心于虚极静笃中,神思一动,类能感通之,亦即属于感应原理中之“他心通”者是。《大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我能湛然寂然于内,则有感即通;唯对方心念不动,则不知,心念一动即知。不但对面如是,即远在千里外,亦恒能“起念即觉,动心即知。”此在道佛门中过来人,皆能信及之。故曰:“虚极天人合,静极能通神。”非虚言也。
《宋史列传》与《体道通鉴》中,又叙及郭沆一事。谓有郭沆者,尝夜宿云台观下,一日先生于中夜呼沆起,令即归。沆惮远而犹豫未决,先生促之,并愿与俱,未二里,即遇报其母丧者,沆跪泣不已。先生慰之,因遗之药,使急返可救。既抵家门,其母果卒,以药灌服之,遂得苏。此则较前举更难矣。又《华山搜隐记》云:“抟正与施肩吾奕于少华石室,忽命侍者曰:‘有客自远方来,速往迎。’果道士李守微自蜀来访。”李守微者,四川峨眉人,为岷山派之先生传人,著有《先天道要》,《无极门玄旨》等书,畅言还丹之事。凡此等事,不一而足。故华山道士萧无尘颂先生有句云:“心有神光通万世,手擎日月转乾坤。”其后杨无为道人曾有《题石室》诗云:
玉京高谢黄金榜,石室归来白鹿车。
山后暗通天宝洞,眼前便是地仙家。
时闻清夜云中犬,回视红尘井里蛙。
五百年前人未到,芭蕉源上锁烟霞。
希夷住华山,亦间游华阴及其他名山洞天。一日至华阴,华阴令王睦为官清正,有廉声,视民如子,不妄取民间一财一物。闻先生至,倒履相迎,并出酒小饮,先生言其更年后当有大灾,以其为官积有阴功不少,当得神佑免患,并与药服之。饮中王令曾询先生寝止何处;及离山远游时,由何人守护观宇;先生莞尔以诗答之曰:
华山高处是吾宫,出即凌云跨晓风。
台榭不须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睦闻之,愧谢不已。良以隐士有隐士之风光,山居有山居之天趣。据云云台观之大门,尝经年累月不关,先生离山时即丹室亦不之锁也。昔石屋大师山居时言此中况味有诗云:
柴门虽设未尝关,闲看幽禽自往还。
白璧易埋千载恨,黄金难买一身闲。
云消晓嶂闻寒瀑,叶落秋林见远山。
古柏烟销清昼永,是非不到白云间。
此即所谓山林隐士之逸趣,轻松闲适,优游自在,放下一切,无牵无挂,其乐也融融,绝非富贵中人所能体会到其万一也。一个人,唯能陶融于自然,方能与自然合一!能放怀于天地,方能与天地合一!冥化于宇宙,方能与宇宙合一!庄周化蝴蝶,蝴蝶化庄周,同在一化中也。
大道无中生体用
云台峰之云台观,系建于唐初,年月不可考。晚唐诗人郑谷,即于斯观编次其游华山诗,名《云台编》,凡三卷,诗饶思致。镇阳龙兴观道士苏澄隐,曾来观从希夷先生习先天无极道坐丹法及精思炼气之术。宋开宝间,太祖召先生不至,复召苏往朝,询摄养之术。苏当对以“帝王之养生,实有异于草野山人之养生。为人主者,用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正’之玄旨,以无为无欲,凝神太和,内圣外王之道,无过于是矣。”太祖又询及希夷先生修道之玄旨,苏对曰:“先生系以造化为炉,以天地为鼎,以日月为药,以先天为归。复以无身为身,无生为生,无修为修,无心为心,无意为意,无极为极。非常人之所可得窥其径也。”太祖称善,遣反云台观。事见苏著《玄门杂拾》,《对答》与《皇朝通鉴》,小有出入。苏又云:“先生直得老子神髓,居恒以无字教人。并曰:‘我此门中,一字也无,道亦不立。当无之极,便自无中有物,无中有象矣。’”后来邵子尧夫言天机命理极深之——“忽然夜半一声雷,万户千门次第开;若识无中含有象,许君亲见伏羲来”一诗,亦全系老子希夷一脉。
在山中常从希夷游者,尚有刘若拙、张虚白、混沌道士等,均为宋开宝与太平兴国同时人。若拙从先生习服气,九十余犹有童颜,健步如飞。虚白善饮酒,天才敏赡,思如泉涌,佯狂啸傲,目若无人。曾注先生之《指玄篇》与《钓潭集》,见解超异。对先生之“大道无中生体用,莫从有处起经纶”之句,尤为爱诵,盖其中有无穷哲理在也。混沌道士则自太祖御极后,不复见,行踪无定,并于岷山住二十年,足迹未出羊膊岭一步。今希夷祠旁,尚有混沌庙遗址在焉。
华山道士,无有不从学于希夷先生者,有之则唯丁少微耳。据《皇朝通鉴》载:“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四月乙卯,召华山道士真源丁少微至阙。少微善服气引年,与陈抟齐名。然少微志向清醇,抟嗜酒放旷。虽居室密迩,未尝往来。少微来谒,以金丹、巨胜、南芝、玄芝等献上,留数月遣返。”少微性恬静孤介,好独坐冥思,善草隶,曾书道经五百余卷。自谓其书法远不隶先生,先生书法有仙气纵横于其间,非人力所能及也。
希夷道高寰宇,故来往中常多奇人异事,亦复渗入不少极富神奇色彩之故事于其中。如《体道通鉴》所称宋琪、吕洞宾、钟离子、壶公、赤松子等,均曾数至希夷观中饮酒赋诗,及陈康肃公尧咨之南庵事,要皆难言矣。唯其所著书,除前所举之《指玄篇》八十一章,《玄门秘要》与《钓潭集》外,在华山所著之《三峰寓言》、《高阳集》、《河洛理数》,《续入室还丹诗》,与先天无极图等,均得大昌于世,为道门要籍,实为无可置疑之事。希夷尤精于易学,《宋史》极称之,其能预知天地气运,世事演变,与乎未来之吉凶祸福灾异,要皆半自此中来也。
贾得升曾谓“先生为学与修养宗旨,系以先天为体,以后天为用;以无极为体,以太极为用;以大易为体,以老庄为用。”其言极得旨要。李元复诗曰:“为寻希夷知住处,认得先天是本乡。”此虽系改用白居易诗,然极中肯綮。又如“无极先天道不穷,壶中日月自玲珑,三星半落三峰外,便觉华山扫翠空”一诗,亦极饶玄趣。
关于先天与后天,首见于《易》。《易•乾》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希夷先生所传之易学,为“先天易学”。而其所传之道,世亦称“先天道”。所谓先天易,亦即伏羲氏之易也。干宝《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注曰:“伏羲之易,小成为先天;神农之易,中成为中天;黄帝之易,大成为后天。”路史谓“伏羲氏之先天,神农易之为中天,神农之中天,黄帝易之为后天。”先生再丹道炼养中,亦重先天,而不重后天,故世称“先天道派”,实即老子道也。如其语种放曰:“先天者,道之体;后天者,道之用。”又曰:“天地万物未生未形前为先天,天地万物已生已形后为后天。”“为学致用,贵乎立本,本者,先天也,本立而道生,道生而德备,德备而万物治矣。”正如天玄子之《玄门秘要》曰:圣人以天地万物人我为一体,以宇宙终始死生为一条。故能同天地,合万物,一人我,通宇宙,贯终始,合死生。而复归于一,冥合于无,返还于虚。虚者,一之所存,无者,一之所自生;一者,太极也;太极者,天地之心,造化之原也。
无非真无,无中有有;真无则天地或几乎息矣。言无极者,所以明天地万物之始生,皆根于无也。至虚之极则静,至静之极则无,至无之极则动,动则一生焉。一者,太极也。故无极之为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先,生天生地生万物而不为大,生生不息妙化无形而不为神,终始天地条贯宇宙而不为久,神通变化妙用无方而不为奇。
由上可知希夷之道大,与希夷之学难窥也。道家中人物,皆宗老子,以自隐无名为务。务名则足以累道,务用则足以累生,务利则足以累身,务知则足以累神。无所不务,则无所不累;一无所务,则一无所累!而得解脱尘锁,透出樊笼,而自在逍遥矣。故白居易诗亦曰:
“习隐将时背,干名与道妨。外身宗老氏,齐物学蒙庄。疏放遗千虑,愚蒙守一方。”又其《读老子道德经诗》云:
玄元皇帝著遗文,乌角先生仰后尘。
金玉满堂非己物,子孙委蜕是他人。
世间尽不关吾事,天下无亲于我身。
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
此诗虽未得老子之最上一乘玄旨,然亦可由此窥见其后来学道与炼丹之初意所在。道家教人,大抵亦以此为入门处。由此入,方能超然世外,超然物外!并由“有我而无我”,复由“无我而有我”,最后复“通有无为一”而入于“玄同境界”,亦即“先天境界”。使人能由超凡入圣,而超圣入神,而超神入化,而与化为体矣!此亦可以说,即为先生平时教人之功夫次第。
在此种境界中人,自能独与宇宙精神往来,独与造化精神通消息。天人感通,神人感通,迄乎天人合一,神人合一,皆须自此中修来。良以无为天地之始,万德之母,万物之基,万法之本,体用兼摄,造化同融也。
两宋理学开先河
世称希夷学脉之传承,较主要者凡三。一曰无极图学,一曰先天易学,一曰玄门丹学。前二大学旨,并因之而开两宋理学之先河。玄门丹学,实即出于无极图与先天易,为希夷别传之学。无极图本之于河上公所传,周濂溪得之,颠倒其序,而易名为太极图,并补太极说,周子不但为宋六子之巨擘,且亦被世人尊为两宋理学之开祖。而其图实为希夷所传。邵尧夫之先天易学,亦同为其所传出,故世又恒直称为“陈抟易学”者(《清史.王夫之传》即如是举称)。其传承系统,据黄宗炎《晦木太极图辩》云:
考河上公本图名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著《参同契》,钟离权得之以授吕洞宾,洞宾后与陈图南同隐华山,而以授陈,陈刻之华山石壁。陈又得先天图于麻衣道者,皆以授种放。放以授穆修与僧寿涯,修以先天图授李挺之,挺之以授邵天叟,天叟以授子尧夫。修以无极图授周子,周子又得先天地之偈于寿涯。
寿涯之先天地偈原旨,亦系陈抟与种放一脉相传。凡先天之教,皆出于易老,秦汉以来,方士与道家中人类能言之,而由希夷首传其秘。其先天无极图首在明天地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参丹道之炼养,极自然之化育。黄宗炎云:“周子得之,而颠倒其序,更易其名,附于《大易》,以为儒者之秘传。”北宋二程,曾师事周子,唯所得不多;迄朱子集理学之大成,而大尊之,并极阐其图学,不遗余力,认圣人之道,端在是矣。
清朱彝尊撰《太极图授受考》,亦云斯图之传,是出于陈抟。并溯其源流,认唐代即有。实则应更远溯之河上公,玄真子曾谓:“河上公传老子之学,并传无极图。书存而图无可考。”此盖图在于功夫授受,重口诀而无文。至先生恐其久而湮也,遂刻之于华山石壁,因得以广事流传不绝。朱氏之《太极图授受考》有云:
自汉以来,诸儒言易,莫有及于太极图者;唯道家者流,有《上方大洞真元妙经》,著太极三五之说;唐开元中,明皇为序;而东蜀卫琪注《玉清无极洞仙经》,衍有无极太极诸图。按陈子昂感遇诗云:“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三元本《律历志》阴阳至精之数,三五本魏伯阳《参同契》。要之,太极图说,唐之君臣,已先知之矣。
陈抟居华山,曾以无极图刊诸石。为圜者四位五行,其图自下而上:初一曰玄牝之门;次二曰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次三五行定位,曰五气朝元;次四阴阳配合,曰取坎填离;最上曰炼神还虚,复归无极,故谓之无极图,乃方士修炼之术也。相传抟受之吕岩,岩受之钟离权,权得其说于伯阳,伯阳闻其旨于河上公。在道家未尝诩为千圣不传之秘也。
元公取而转易之,亦为圜者四位五行,其图自上而下;最上曰无极而太极,次二阴阳配合,曰阳动阴静;次三五行定位,曰五行各一其性;次四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最下曰万物化生。更名之曰太极图,仍不没无极之旨。由是诸儒推演其说,南轩张氏谓为元公自得之妙,盖以手授二程先生者,自孟氏以来,未之有也。晦奄朱子谓先生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
周子之太极图说,朱子特为注解,推崇备至,并谓“得千圣不传之秘,孔子而后一人而已”。全祖望亦云:“予谓濂溪诚入圣人之室,而二程子未尝传其学。”许白云答客问有曰:“太极图原出于《易》,而其义则有前圣所未发者,周子探大道之精微,而笔成此书。”玄真子则曰:“周子之太极图,原出于希夷之无极图;希夷之无极与先天数,均原于易。子为其图书之传人,邵子为其数学之传人。希夷之学,至二子而大昌,后世传其学不绝。”其言得之。易学为中华文化之源,而深潜于易道者,实莫过道家。希夷先生则独得千古来道家不传之秘而传之,故其有功于儒道二家文化者,实非浅鲜也。
关于邵子之先天易数,系得之于希夷,不但道家中书多有记载,据《宋史•邵雍本传》亦有云:
邵雍,子尧夫,其先范阳人。父古,徙衡漳,又徙共城。雍年三十,游河南,葬其亲伊水上,遂为河南人。北海李之才,摄共城令,闻
雍好学,尝造其庐,谓曰:“子亦闻物理性命之学乎?”雍对曰:“幸赐教!”乃事之才,受河图洛书宓羲八卦六十四卦图象。之才之传,还有端绪。而雍探颐索隐,妙悟神契,洞彻蕴奥,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
北海李之才,即前说之李挺之。挺之则系受于穆伯修,伯修受之于种放,放受之于希夷先生,此为其学脉之源流;黄百家亦谓邵子之“先天卦图,传自陈抟,抟以授种放,放授之才,之才以授先生(指尧夫)。”故邵子之学,上溯其师承,实亦希夷先生之所传也。
《道门杂记》云:“希夷精易,不主文王之后天易,而主伏羲之先天易。配以河洛理数,而开先天象数之学,深明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气运之盈虚,世变之大数。故恒能预知古今未来,亿中如神。连其先天图与无极图,并以传种放,放传先生象数之学于李之才,之才传于邵雍;皆不世之逸才也。”尧夫曾两以遗佚被荐,授官均不赴,尝自号安乐先生。曾作先天卦位图,并著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坏集》、《观物篇》、《渔樵问答》等书名于世。与濂溪及二程、横渠、晦庵五先生,共被世人尊为宋六子,而构成为两宋理学之洪流,融儒道于一炉而创开新儒学,祖述源流,实应尊希夷先生为两宋理学之开祖也。
关于太极图之授受源流,除上述诸说外,《宋史•儒林传•朱震传》亦有载及。《朱震传》云:震经学醇深,有汉上易解。其《经筵表》有云:“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穆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此言修以太极图传周子,更易其名者,是否始自穆
修,无可考,唯更易其序,改由下而上之序,为由上而下之序,始自周子之太极图说,则可信而无疑。其图则周子所传之太极图,与希夷先生所传之无极图全同;不同者在说。此图并见之于《道藏》,《道藏》上方大洞无妙经品中之先天太极图,与希夷之图全同,该经并有唐明皇御制序,应系唐代之作无疑。同时,《道藏》中吕纯阳八品仙经图中之第一品图,亦与此图同(前三图图见卷一,页一八、一九。吕]见本文末)。故谓洞宾于华山传之希夷,自当可靠(参卷一第一篇)。
洞宾八品仙经图之第一品图,与上方大洞元妙经品之先天太极图,在玄门丹宗亦称无极图。陈致虚曰:“先天太极者,即无极也。太极未形之先,浑浑沌沌,鸿蒙未判,阴阳未分,混元一炁,无形无象,无声无臭,斯既无极。亦即太极之先天,图无可图,象无可象,故只能以一圈象之。迄由无极衍而为太极时,阴阳已形,其为图也,负阴而抱阳,此世之所谓太极也,亦可命之曰后天太极。”其图上溯实脱胎于汉魏伯阳之《周易参同契》,伯阳得传自河上公。百家曾云:“周子太极图,创自河上公。……河上公本图,名无极图。”河上公师传自老子,老子注本至今犹存有纂图本,河上公《道德经注》则无图。魏伯阳之《参同契》,世称为丹经王,原有图,今坊间流行本,则均被删削,删自何人,不可考。
据毛奇龄《太极图遗议》云:“《参同契》诸图,自朱子注后,学者多删之。唯彭本(按即彭耜本)有水火匡廓图,三五至精图等。周濂溪太极图之第二图,即取《参同契》之水火匡廓图。第三图即取《参同契》之三五至精图。”实则濂溪先生之太极图与希夷先生之无极图,完全相同,无稍更易。所不同者,只是在文说上颠倒其序而已。黄百家谓无极图之义系在自下而上,以明逆则成丹之法。周子之太极图,系在自上而下,以明顺而生人之说,其说固不可厚非。唯究极论之,希夷无极图之奥义所在,旨在明天道。因天道以垂丹道,故主逆修。易,逆数也。老子哲学重“反”,重返还,皆取“逆用原理”(亦即反用原理),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亦即为逆而上修之基本原理。周子之太极图,旨在明人道,本人道以合天道,故主顺成,并尽舍丹家修炼之说,以其有乖道家之上乘旨要,属小术而非大道也。此在黄百家亦曾慨乎言之。
《华山搜隐记》云:“穆修少时,尝随种放来山谒先生,侍立极恭。先生曾语之曰:‘大抵有心求富贵,到头无份作神仙。’又顾种放曰:‘龙潜海底宁忧钓,鹤上九天岂患罗。’视穆修久之,曰:‘他日器也,当可闻道。’后穆修卒得放之所授。”按:穆修为宋之浑州人,字伯长,于真宗时,赐进士出身,累官颖州文学参军,后徙蔡州。性刚直耿介,博学多闻,得放传道,而不能尽舍名利,遁隐深山,其修持则不如放远矣。希夷善相人,其言当有因也。修邃于古文,一时士大夫言文辞者,必推曰穆参军,有《穆参军集》行于世。道则仅传李之才,临终嘱之曰:“慎所受,汝当为名吏,斯道后当大昌,唯非自汝也。”之才后闻尧夫名,亲造其庐,一见即惊为奇器,当以所得者,倾囊相授。尧夫尤能闻一知十,深造玄微,常多独得之妙。
李溉,自署散原道人,与种放同隐终南山,习河洛理数。性冲寂,寡言笑,善推先天大数。曾示许坚以陈抟老祖有言曰:“河图之运行,其序自北而东,左旋顺行而相生。其对待之位则相克。相生之中,恒寓相克。盖造化之妙,在生必有克;生而不克,则所生者无从而裁制矣。”又引其言曰:“洛书之运行,其序自北而西,右转逆行而相克。其对待之位则相生;相克之中,恒寓相生。盖造化之妙,在克必有生;克而不生,而所克者必趋于灭绝矣。”又引其言曰:“天地之间,凡事莫不相对相生,相生相克,互为倚伏。利生于弊,害生于,祸生于福,福生于祸。一利一害,循环周生而不息,盛衰治乱存亡,亦复如是。物不可极,极则必反,乃天之道。”希夷此三段传授,实为河洛与易数之精蕴所在。邵子所述先生之河洛理数,其大要亦不外是。天道人道,莫不尽赅而无遗矣。
关于河图洛书之顺行逆行与相生相克一点,系为宇宙间之一大定理与不变之定律。一顺一逆,一正一反,一动一静,一生一克,一阴一阳,一消一长等等,皆互为对待,互为倚伏;宇宙间万物万物,亦莫不相对以生,相待以存,相涵为体,相须为用。有顺必有逆,有正必有反;现代科学家甚至谓尚有一“反宇宙”存在,盖以现存之宇宙为“正宇宙”也。有顺行之正宇宙,则必有逆行之反宇宙,方能收制衡之效于无形。生克动静之理亦然。唯河洛精蕴,尤在于数。无极太极之学在明理,河图洛书之学在明数。濂溪传图书,邵子传数学,在两宋理学上,均各有千秋,且亦复均有圣人气象。正如邵子诗所谓:“廓然心境大无伦,尽此规模有几人?我性即天天即我,莫于微处起经纶。”此非自家于修道中体认有得者,难能道得出来。
道家中人,以其能见得大,守得大,自能不为富贵功名所动。故于天地间,常能心定神闲,虚极静笃;久久养得纯厚,自能寂然不动,湛然虚灵;而看得天下事理精明,算得未来运会准确,凡事有若先知。过来人,便知静极了,自家自然会如是,并非冥冥中有神在。一个到了“我性即天天即我”时,不但人天合一,且时空亦打成一片,而心中另有天地在矣!
据安徽《九华山志》载称:“陈希夷先生,与吕洞宾、李琪、张果老等。时会于九华山胜迹之紫云观,及浙江天目山紫云观,均值希夷先生来住之时,盖先生预知天地气运流行,演变先天易数,明天人合一大道。邵康节亲受李之才所传自先生之大易道术,复据河洛原旨,著成《皇极经世》,阐扬易理传世,参赞造化多矣。《宋史•陈抟传》亦云:“华阴隐士李琪,自言唐开元中郎官,人罕见者。关西逸人吕洞宾,有道术,百余岁而童颜,步履轻疾,倾刻数百里,世以为神仙,皆数来抟斋中,人咸异之。”故前称吕传陈以无极图等,当非虚构,因吕祖年谱与《吕祖全书》中,均亦曾提及之。
《吕祖全书》云:“雍熙间,吕祖同刘海蟾西游华山,教希夷以养神炼精出神诀法。……高隐华山(指希夷),自称莲峰道士,得蛰龙法,恒长卧不起。吕祖与海蟾时往过之。祖赠以诗云:‘莲峰道士髙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并勉其及时温养,借睡全真(下略)。”《匣记》中云:“吕祖在华山,曾授希夷以三元丹法,先天隐诀,及太上混元无极图。陈刻无极图于石壁,时种放侍,谓之曰:‘此图法后当大昌,逢南则止,遇水则行。汝长隐而章。’”丹经中有太乙混元无极妙经,佚其著者与传人,是否即为先生所传之无极图,则不得而考矣。《两同通书》载有希夷先生与种子之语数条,义极精圆,特录之。
天地始于无,无形无象,无有无名。故道不可道,可道非道;道不可传,可传非道。
先天有“无”,无有无“无”,亦无“无有”,亦无“无无”。由无生有,有即为一,一即太极,一分为二,阴阳判矣。阴阳交而生三,三生而递至无穷,万物出矣。出于无,原于一,衍而为万,万复归无。故天地万物以一为本,以无为体。
天地万物,莫不由无而生,由一而分。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一分为二也。两仪生四象,二分为四也。四象生八卦,四分为八也。再分而六十四卦,卦立而象在其中矣。六十四递分而至于无穷,数在其中矣。象数变化,几在其中矣。几动而盈虚消长见,理在其中矣。几发而吉凶悔吝生,义在其中矣。几彰而祸福存亡著,运在其中矣。当其未彰未发未动之前,几不可见,而神在其中矣。神无方而象无体,道无极而数无穷。极天下之几,穷天下之理,原始要终,明体通变,而易在其中矣。易行而先天地之心见,妙造化而生生不息,体物而不遗,应物而不伤,悠久而无疆,道在其中矣。
此全是希夷先生衍老子之“无字教”。老子开宗明义即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老子之“归根复命”、“归真返朴”、“返朴还醇”,其旨要全落在“复归于无极”一语上。由无生有,由有返无,与由无而有,有复归无,乃道家宇宙论与本体论之中心主旨所在。濂溪先生得之,衍之为“无极而太极”与“太极本无极也”。观乎上文,即知其与希夷先生之学旨一贯,并因太极图说一文,而建其儒家之宇宙论与本体论、以至人生论,妙契无间,诚不愧为圣人之徒也。
是故天玄子曰:“自古圣贤修为法,全凭无字用功夫。”又曰:“先天大道一字无,无心无意是功夫。”无心无意者,非真无也,系指无心之心,无意之意,无念之念,无神之神;以此用事,则可不虑而知,不行而至,不修而得,不为而成。所以者何?在“道法自然”,不假人力于其间,而能自知自至自得自成也。《华山搜隐记》载,“先生一日语名逸与得升”(按:名逸即种放)有云:
老子曾谓“圣人常无心(按:各《道德经》本均作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此乃就圣王之治天下而言也。就修道人而言,则应曰“道人无常心,以天地之心为心”。是故人心一动,人欲一起,即须截断。观天地无天地,观万物无万物,观人我无人我,观世间无世间,则此心自即寂然不动,虽有心而似无心矣!此为道门无心法要。
道心乃清静不动、湛然浑然之心,无心之心也。人心乃思虑营营、憧憧往来之心,有心之心也。圣人之心常静,虽应亦静,常应常静,是乃真心用事。凡人之以为常动,应固动,不应亦动,是乃妄心用事。截断心头,即在于心动之先,从念头起处截断。亦即在喜怒哀乐未发时截断,使其不动不起不发,此即是先天境地与无极境地。
修行人欲至此境地,孔门中可从克己复礼归仁做起。下手则在颜子之四勿,即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谨乎外,戒慎恐惧,不敢有违,则存乎内者,便自止于至善之地,纯然一片天理流行,而此心亦即天心矣。故修道人,切忌人心用事,务宜道心作主,先明其道心,再存其道心,而去其人心,灭其人欲;操存既久,自然纯熟,人心退听,道心用事,自能常应常静,常用常无。此乃大圣大神,内外合一之道也。此内外合一之道,亦可以说却是动静合一之道。修天人合一之功,不从此中入,便无下手处。且欲变化食色之性,变化气质之情,使返归于本然之性,而上合天地之性,长与造物者游,亦舍此蔑由矣!
书法千古称神品
贾得升在华山,尝语人曰:“我先生无事不超入,故能与天地同大。作书作画,无不笔势奇伟,铦厉奇崛,风路险峻,妙契自然。”又曰:“先生字画,刚劲挺然,有雷霆万钧之势,有笔撼五岳之气。要非天地轮诚,造化钟灵,便难能有此振古迈今之奇迹也。”希夷先生之书画,画则绝难得见,书法亦极希有。黄龙山人亦曾以“书法千古称神品”颂先生,平实论之,先生在书法中之地位,确较秦之李斯、汉之蔡邕、张芝、魏之钟繇,晋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初唐之欧阳询、世南、褚遂良,与盛唐之李邕、张旭、颜真卿等诸名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历代名家书法,均可学而至,希夷之书,得之神功,别有仙致,故不可由学而至。近人康有为于北魏用力极深,后一度曾学先生体,亦仅得四五分形似耳。先生书法,现仍流传人间可得一窥究竟者,唯衡山赵恒悬先生所保存之一联。唯一向不肯轻易示人,去岁夏秋之间,与张大千、马寿华、张维翰、梁寒操、贺衷寒、与余等十数辈,拟发起筹建“陈希夷祠”,始以复制品公之于世,然为数亦极有限。其联为:
开张天岸马 奇逸人中龙
见者无不叹为观止,确具有圣功神化、天造地设之极致,大气盘旋,势走龙蛇,誉之为千古神品,实不为过。联之旁端,明成祖国师沙门道衍,题有“希夷仙迹”四字。北宋大书家石延年观后曾题诗云:
希夷先生人中龙,天岸梦逐东王公。
酣睡忽醒骨灵通,腕指忽忽来天风。
鸾舞广漠凤翔空,俯视羲献皆庸工。
投笔下拜称技穷,太华少华白云封。
是诗署康定庚辰岁十二月十四日,原迹裱存于希夷一联之上端。羲之在唐时即有书圣之称,献之为其第七子,亦擅书,唐张怀瑾品次书家,于草书曾置献之于羲之之上,今延年竟谓“俯视羲献皆庸工”,由此亦可想可一斑矣。
按:石延年,字曼卿,宋之宋城人,性倜傥,尤任气节,明辨是非,不苟许人,文笔劲健,声光哗然。真宗时官大理寺丞,仁宗迁太子中允。其在书法之地位,备极崇髙,故其贬抑二王在希夷先生之下,当非谀词。
朱文长《墨池编》称其书法有云:“曼卿正书入妙,尤善题壁,不择纸笔,自然雄逸。”陈继儒亟称其大字妙天下。王氏《直方诗话》亦言其以书法名世,大字愈妙,而龟山寺所书三佛名榜,最为雄伟。其榜系卷毡濡墨而作,字大方丈,一扫而成,人以为绝笔。故苏东坡云:“曼卿大字,愈大愈奇。张文潜诗云:‘煌煌三佛榜,铁贯金石钮。张开官室正,浑实山岳厚。井水骇龙銓,蚁封观骥骤。’真能道其妙。”延年卒,范仲淹为文诔之曰:“延年之笔,颜筋柳骨,散落人间,实为神物。”欧阳修亦有诗云:“延年醉题红粉壁,壁粉已剥香烟煤,河倾昆仑势曲折,雪压太华高崔嵬。”其为名流推许如此,而倾服于希夷先生之书法者,又如彼之甚,黄龙道人许之以“书法千古称神品”,当不为过。
祝嘉耆《学史》中论宋朝之书学时有云:“陈希夷书,流传无多,然其‘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石刻,字大盈尺,逼真石门,恐山谷见之,亦当退避三舍。石门铭本有‘龙’字,而学‘陇’字右旁之龙字,趲笔允为难能而绝妙。宋代书家神通广大如此者,吾见亦罕矣。”所评实深中肯綮。盖先生之书,独得之于山水清韵与天地灵气者特多,故能如飞龙舞天,妙干造化也。
近代名书家曾熙、农髯观后手注云:“此十字册,向藏嵩山,好事者改为十字联。海内转相句刻,但具皮相。今观墨迹,直使古今书家,一齐俯首!盖别有仙骨,非临池所能。”此数语,真可谓为先生在书法上之知己矣!
髯老继跋云:“此物李文洁得之。欢天喜地,因以所藏乾隆旧锦付装池,乞熙详题。未一月,康长素假去,苦索未归,及文洁殁,始归之。置熙箧,又两载,卒以建造玉梅花庵乏款,遂以之让与彝午世友。此物既为文洁、长素与熙所宝爱。愿世友秘之。”前注署癸亥八月,此跋署癸亥十月。跋中所提文洁即梅庵,一字笏庭,自号天岳樵夫。长素即康有为,字更生,长素其号也。彝午即衡山赵恒悬老先生,亦常署为夷午、炎午;为人恬淡冲寂,晚年更炉火纯青,飘逸绝尘,见之者咸称其有仙风道骨,工隶书,为当代巨匠。对希夷先生此联,视为国宝,珍秘逾恒。
庚子春,夷老拟将希夷先生此联影印行世,得款用作兴建陈希夷祠之基金,曾亲自书题长跋,古茂挺健,谨严苍秀,锋颖逸发,神理超妙;得未曾有,要亦为神来之笔所处也。其跋云:“‘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墨迹,为宋陈希夷所书。按是联略有三奇: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微时在华山与希夷对奕,夷询以何为注?太祖戏曰:即以华山为注何如?太祖棋败。后即帝位,为希夷令免华山征捐,世所谓‘赢得华山一局棋’是也!是人奇。宋书家石曼卿延年,谓是联‘俯视羲献皆庸工’,清书家曾农髯世伯熙,更谓是联‘直使古今书家一齐俯首’,是书奇。是联造语豪迈,破石惊天,是语奇。抑有进者,凡盛朝开国,恒有高人奇士,点缀其间,为江山生色。如严子陵之于汉光武,虬髯客之于唐太宗皆是。是联存吾箧数十年,无人言及。近张岳军先生屡促影印,小儿佛重,遵即印就。而此联出,英光逸气,俨如严子陵、虬髯客之重履人间。”宋初名联,今犹重得出于人间,希夷先生有知,其亦当莞尔矣。
华山处士留眠法
希夷先生在武当山时,即曾得“睡丹诀”于鹿皮处士,居恒寝处月余不起。改隐华山后,复得洞宾所传之“蛰龙法”,及“姤复契睡丹诀”;因而睡功大进,超前绝后,独步千古。《华山搜隐记》云:“先生在山,恒以睡为隐,小睡数月,大睡经年不起,世有长睡仙翁之称。一日壶公访先生,以正在睡中,久未得见,洞宾语之曰:“抟不欲见公,故以睡拒耳。”又曰:“抟非欲长睡不醒也,意在隐于睡,并资修炼丹养,非真睡也;唯非得姤复契睡诀者,不足以语此。”睡中忘岁月,无梦解千愁。
庄子谓至人无梦,修睡丹者,不能有梦,由睡而使灵根能得大
定,先定其身,次定其心,次定其息,次定其神。且复无出无入,无意无念,无生无灭,方能返朴全真。唯因有丹家之内炼功夫在,故还非禅宗之禅定,或世人所恒称之老僧人定可比,所谓“姤复契睡丹诀”,亦可释之为先天胎息法;所谓“蛰龙法”以现代语言之,亦可释为教人效法动物之冬眠。现西方科学家正在研究人类如何能效法动物之冬眠,且谓大有益于人类之长生不老,故不可对先生之善隐于睡,即以神秘虚无之事视之,何况较之冬眠,不啻又有天壤之别矣。邵尧夫先生之《天根月窟》诗,或亦即由于先生此一千古不传之道脉而来。尧夫诗石:
耳目聪明男子身,鸿钧赋与不为贫。
因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
乾遇巽时观月窟,地逢雷复见天根。
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
此诗最富玄机神理,又富晦涩美,历代解者千百家,理学家与丹道家,无不各具其胜义。如能由此诗契入,即可悟得先生“姤复契”三字之微传矣。
姤复契睡丹诀,《吹笛记》中存其名,并谓与“蛰龙法”同为先生得之于吕祖者,诀佚无可考。蛰龙法则道书中多载及之,其法有云:
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蛰龙,我却蛰心。
默藏乾神,真息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
吕祖并称希夷为“真得睡仙三昧者”,并曾题一律以表之,事见《吕祖全集》。其诗曰:
高枕终南万虑空,睡仙长卧白云中。
梦魂暗入鸿蒙窍,真息潜施造化功。
玄诀谁知藏混沌,道人先要学痴聋。
华山处士留眠法,今与倡明醒众公。
明陆西星先生并为之跋曰:“或言希夷先生别有睡诀传世,其所传者皆伪书也。随之《象辞》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夫不曰向晦宴息,而曰入宴息者。其妙处正在入字,入即睡法也。以神入气穴,坐卧皆有睡功,又何必高枕石头眠哉?三十二字蛰龙法,益使人豁然大悟。吕翁表而出之,其慈悲之心,即纠谬之心也。其所言别有睡诀传世,皆伪书者,实亦不可一概而论,唯蛰龙一法,确极高妙玄微。
又据《搜隐记》言及玄门五龙蟠体睡功诀时有云:“五龙蟠体睡功诀,传者未留姓名,当本之于陈希夷先生之蛰龙法,则不言可知。”《吹笛记》所载该法,文浅而易明,法简而易行,世人恒多习之者。川岷山派罗门所传先天道睡功,除口诀略有出入外,大抵无甚差异。罗门则直指系肇希夷法脉者,故当为先生所传无误。其诀云:
东首而寝,侧身而卧,如龙之蟠,如犬之曲,一手曲肱枕头,一手直抚脐珠。一只脚伸,一只脚缩。颠倒乾坤,凝神寂照。未睡心,先睡目。诚意在前,止念在后。致虚极,守静笃。神炁自然归根,水火自然既济。不调息而息自调,不伏气而气自伏。三车运转,复归无极。依此修行,七祖有福。陈希夷已留形于华山,蒋青霞曾脱壳于王屋。
按:蒋青霞尝自号白屋道人,南宋终南山人,又署终南樵夫。在终南坐而论道者垂三十年,唯不欲以诗文名也,稿多自焚。最后羽化于王屋山之接天坛。王屋山在山西阳城县西南,为道家胜地。山有三龙洞,洞前有太乙池;接天坛则在山之最高峰顶,矗耸入云。全山风景绝佳,仙人岩壁立千仞,下临深壑,尤为幽寂宜人。青霞是否为希夷所传,抑同为吕翁所传,不得而知。唯据上文最后直呼二公之姓名而言,则又似非二公之门人直传可知。罗门口诀,至复归无极一语止。此外世间尚有另一传文,较简略,实不如《吹笛记》所载此段之较为详尽而深入也。
据《体道通鉴》称,希夷住西华时,多与山下崔古往还。有金砺者,曾因崔古之介荐,而得谒见并闻睡道。先生认为世俗人多被“名利声色汨其神识,酒醴膏膻昏其心志,故难入道。”又谓:“若至人之睡则不然,留藏金息,饮纳玉液,金门牢而不可开,土户闭而不可启。苍龙守乎东宫,青虎卧于西室,真气运转于丹池,神水循环乎五内,呼甲丁以值其时,召虚灵以卫其室。”“尤在能一念回光,返照神穴;由忘心忘念,而至息心息念,而至无心无念,便自可超入圣功神化境地矣。”并赐以诗云:“至人本无梦,其梦乃游仙。真人亦无睡,睡则浮云烟。炉里长存药,壶中别有天,欲知睡梦理,人间第一玄。”其余诗诀言睡丹诀者不鲜,不赘及。
又据《体道通鉴载》称:“端拱元年,一日语门人曰:吾来岁中元后,当游峨嵋。明年遣门人凿石于张超谷。既成,先生往视之,曰鑱石太华,斯谷犹为胜处,吾其归于此乎?即草遗表,略谓臣大数有期,圣朝难恋,已于今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化形于莲华峰下,张超谷中。又草奏疏,人莫见其言;遣贾得,升并龟鹤鞍马诣阙以进。上独览久之。以前赐先生遗物复赐得升,并加紫服,赐号曰悟真。又予钱五百万,俾营北极殿,以完先生遗志。当先生示化时,有异香缭绕于石室中,至期以左手支颐而终。逮七日容色不变,肢体尚温,复有五色云蔽其谷口,弥月不散,享年一百七十八岁,使得升继其观事。”最后复谓有中使至峨嵋山,仍得见先生者,要亦为神话之事矣。此等神奇传说之事迹各宗教史中,类皆有之,不足以为道也。
附录一:陈希夷先生墨迹及历代跋文凡四,原件为无价珍品,为赵夷午老先生所收藏。
附录二:赵夷午老人晚年所书“陈希夷先生持墨迹”隶文一。
附录三:本文先后发表凡三次(二次为转载),近忽得北宋大儒邵子康节先生之:“观陈希夷先生真及墨迹”诗三首,特录请当代名学人均默梁寒操老先生手书之,并列于后。其诗云:
未见希夷真,未见希夷迹,止闻希夷名,希夷心不识。
及见希夷迹,又见希夷真,始知今与古,天下长有人。
希夷真可观,希夷墨可传,希夷心一片,不可得而言。
附录 陈希夷论
——并及朱子二三事
《宋史隐逸传》:陈抟,字图南,亳州真源人。始四五岁,戏涡水岸侧,有青衣媪乳之,自是聪悟日益;及长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悉无遗忘,颇以诗名。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乐。自言尝遇孙君仿,鹿皮处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语抟曰:“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抟往栖焉。因服气辟谷,历二十余年,但日饮酒数杯。移居华山云台观,又止少华石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
周世宗好黄白术,有以抟名闻者。显德三年,命华州送至阙下,留止禁中月余,从容问其术。抟对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当以四海为念,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责,命为谏议大夫,固辞不受。既知其无他术,放还所止。诏本州长史,岁时存问。太平兴国中来朝,太宗待之甚厚。九年复来朝,上益加礼重。谓宰相宋琪等曰:“持独善其身,不干势利,所谓方外之士也。”抟居华山已?十余年,度其年,经百岁,自言经承五代离乱,幸天下太平,故来朝观。与之语,甚可听,因遣中使送至。中书琪等从容问曰:“先生得元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乎?”对曰:“抟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世。今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通古今,深究治乱,真有道仁圣之主也。正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治之秋,动行修炼,无出对此。”琪等称善,以其语白上,上益重之。下诏赐号希夷先生。乃赐紫衣一袭,留抟阙下数月始放还山。
端拱初,忽谓弟子蒋德升曰:“汝可于张超谷凿石为室,吾将憩焉。”二年秋七月,石室成。抟手书数百言为表,其略曰:臣抟大数有终,圣朝难恋。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化形于莲花峰下,张超谷中。如期而卒,经七日支体犹温,有五色云蔽塞洞口,弥月不散。抟好读易,手不释卷。常自号扶摇子。著《指元篇》八十一章,言导养及还丹之事。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以笺其指。抟能逆知人意,斋中有大瓢挂壁上,道士贾休复心欲之。搏已知其意,谓休复曰:“子来非有他,盖欲吾瓢耳!”呼侍者取以与之。休复大惊,以为神。有郭沆者,少居华阴,夜宿云台观。抟中夜呼令起归,沆未决,有顷复曰:“可勿归矣。”明日沆还家,果中夜母暴得心痛,几死,食顷而愈。华阴隐士李琪,自言唐开元中郎官,已数百岁,人罕见者。关西逸人吕洞宾,有剑术,百余岁而童颜,步履轻疾,顷刻数百里。世以为神仙,皆数来抟斋中,人咸异之。
钱希《白洞微志》曰:“上即位初,邓州观察使钱太博、若水,雍容文雅,亦近世奇士,坚乞罢枢务,逐拜礼部二卿,充集贤院学士。某日晚余往谒贺,诸客退,独相留后厅同坐。因云:“某初应举,欲求解,遂往华阴谒陈先生。通刺后,蒙倒屣相迎。临出执手约后十日即相访,至期径往,迎入山斋地炉中,已先有一僧,拥衲对坐,某揖之,寒喧之礼亦甚简傲,少年壮气,颇不平之。良久僧熟视某,而谓陈曰:“无此骨法。”二公皆微笑。虽惊其言,而不敢询问。更有他客至,乃逡巡先退。次日某独往见陈,且问僧名,及言者何事?陈曰:“此即白阁道者也。”道行高洁,学通天人。至于知人,尤为有神仙之鉴,欲劝留学道,中心不决,遂请道者质疑。他云:“见足下非神仙骨法,学道亦不能成。但却得好官,能于急流中勇退耳。”又云:“他本人在太白山,累岁方一到此,某再求见,终不可得。人生万事,知不可以力取。”张端义贵耳集云,僧即麻衣道者。
按:希夷,老氏之徒也。著《指元篇》,言导养还丹之事,则其能养生也,可知矣。观贾郭二事,及预决亡日,则其能知未来也,可知矣。养生,魏伯阳之学也。知来,管辂郭璞之术也。至所与游者多异人,化形之后有异征,则其为神仙者流,又可知矣。先天图,于造化阴阳之妙,不无所窥见,要之为道家之易,而非圣人之易,其可以乱吾经邪?
朱子答蔡季通书曰:“阴真君丹诀,见濂溪有诗及之,当是此书。《云笈七签》载《阴真君传》,言阴长生者,新野人也。师事马明生,受太清金液神丹,白日升天,临去著书九篇。又阴真君自序曰:唯汉延光元年,新野老人之子,受仙君神丹要诀,道成去世,副之名山,盖即此所谓阴真君丹诀也。濂溪学本希夷,留心丹道,此亦其一证。彼之行此而寿考,乃吃猪肉而饱者。吾人所知,盖不止此,乃不免于衰病,岂坐谈龙肉,而实未得尝之此邪?魏书一卷已刻就,前日寄来,此必寄去矣。校对颇精,字义音韵,皆颇据依,远胜世俗传本,只欠教外别传一句耳。
书《周易参同契考异》后曰:“魏君后,汉人篇题,盖仿纬书之目,词韵皆古,奥雅难通。读者浅闻,辄妄更改,故比他书尤多舛误。今合诸本,更相雠正,其间尚多疑晦,未能尽祛。姑据所知,写成定本。其诸同异,因悉存之,以备参叮云。空同道士邹诉。双湖胡氏曰“邹诉即公姓名,向解者以为邹者朱之转,诉者熹之转耳”。后据考异本,原有注云:“按:邹,本春秋祁子之国。《乐记》云:天地诉合,郑氏注:诉当作熹。则邹诉二字即朱熹二字,他人不解也。”
题袁机仲所校《参同契》后曰:“予顷年纪行顺昌,憩贳笛铺,见有题:“煌煌灵芝,一年三秀,子独何为,有志不就”之语于壁间者。三复其词而悲之,不知题者何人?适与予意会也。庆元丁已八月七日,时朱子年六十八再过其处,旧题固复不见,而屈指岁月,忽忽四十余年,此志真不就矣。道问偶读此书,并感前事,戏题绝句云:“鼎鼎百年能几时,灵芝三秀欲何为?金丹岁晚无消息,重叹筼筜壁上诗。”晦翁。
《调息箴》曰:“鼻端有白,我其观之。随时随处,容与猗移。静极而嘘,如春沼鱼,动极而翕,如百虫势;氤氲开阖,其妙无穷。孰其尸之,不宰之功。云卧天行,非予敢议。守一处和,千二百岁。”《答王子耕书》曰:“病中不宜思虑,凡百且可一切放下,专以存心养气为务。但珈趺静坐,目视鼻端,注心脐腹之下,久自温暖,即渐见功效矣。”
按养生知来,皆希夷之能事。而朱子独有取于养生者,盖衰年病侵,欲藉是以却之,使德业更有所进耳。观鼻端之白,叹壁上之诗,疑龙鲊之难尝,羡猪肉之易饱,所谓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也。故金丹之诀,不唯知之,而身欲试之。撰《参同契考异》,托名空同道士邹诉,而序启蒙则曰云台真逸。跋《道德经》则曰云台子,及其奉祠云台也,又寄陆子静书云:“熹衰病,幸叨祠禄,遂为希夷直下诸孙,良以自庆。”其向慕之诚如此!此太极真图,所以期于必得也。坎离龙虎,未必非易中之一义,但不可谓易,专为是而作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