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寰

一 新道学以一贯三

道家学说,博大高明,玄奥深远,而诸子之要,冒百家之长,洋洋乎,无可纪极!研究道家学说者,往往拘于门户之见,故为附会穿凿,如同一老庄,一经后人解说,而大相径庭者有之,互相刺谬者有之,各执其说,莫衷一是;时日愈久,支离曼衍,愈失其真。老庄之学,垂二千余年矣,研究之者,何止千百家?而其道迄未能大明于世,且日渐消沉。推原其故,除上所举外,一在于汉武之尊儒黜百家政策,历代相沿不替;一在于道教之涸于道家,致老庄滥入于黄冠之流,并奉其书为道教经典。复又为方仙道与丹鼎家所依托,遂使道家与老庄之学日趋落寞,每下愈况。

尚幸有无数道家学者不求闻达,潜心研究,埋首著述,复致力于搜残辑佚,广事流通,使圣脉悬丝之道家,得能续堕绪于将绝之际,且有渐趋发扬光大之势,其功非浅。此无数学者群中,最杰出而海内外共认为“道家一代宗匠”者,则为文山遁叟萧天石先生。遁叟致力于道家与老庄之学者,三十余年如一日,近年更力创“新道学”为天下倡!以与其揭橥之“新儒学”、“新禅学”,桴鼓相应,以一贯三,发其精微,维持大道,力扫旁门,归于正统,实非泛泛之流也。

二 下前人未下之笔

遁叟湖南邵阳人,萧姓名天石,以清宣统元年正月生于龙山之文山村,故晚年自署文山遁叟。龙山于群山环抱中,雄峙挺拔,气象万千。昔人有诗云:“龙山四十八雄峰,铁壁铜墙面面同,此间会有高人住,百万鲸鲵拜下风。”遁叟生于是间,盖得山水之奇气而钟灵毓秀也。遁叟晚年半隐于台北县新店镇文山麓下之石屋草堂,与其故乡同为“文山”,亦巧合也。其将毕生终始文山欤?其父瑶阶公为清末名儒,性恬淡,乡居不仕,以教学培育后辈为乐。遁叟侍读于涧溪学堂及两寺塘之兰陵书院,初通经史,以颖悟深有得于易与老庄之学,唯彼自谓斯时只是得个入门处,仍未能深窥堂奥也。及长,游学四方,遍历名山,正与“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相仿佛。

后入军校,究心鞱钤,思有以为旋乾转坤之用,此1930年之事也。在校三年中,博览群书,无书不读。卒业后,牛刀未试,复又弃武而从事文化事业,先后创办国防半月刊、兴华书店于南京,其饮誉海内外之不朽巨著《世界伟人成功秘诀之分析》(今已25版),即于此际出版。该书取材广博,立法超迈,托旨高远,陈义深闳。一经问世,风行一时,读之者莫不叹为观止,转相传诵,而以君人南面术鸣于时。何芸樵氏曾称其在人生修养书中,为500年来所未有,并聘之为湘省府参议,斥巨资赞襄其文化事业。

其《谋略学》一章,丁德明氏则直称之为:“汉唐以来,一人而已!”盖斯书尽诸子之玄要,撷百家之精华,神思独运,陶铸天成,确有其独步千古者在也。1936年春复创办《兴华日报》于南京,惜为时甚短,同年11月,南京不守,该报停刊,总编辑萧韩榘死之,先生只身逃出,幸免于难。辗转抵长沙,于“长沙大火”之役,又几死之,与王家烈等狼狠逃出,由衡阳经桂林、贵阳、重庆而抵成都。

在成都,先后曾任职军校与行辕政治部,并主持党军日报,创办大江出版社,其所出版之个人著作中,如《周易哲学精义》、《大君统治学》、《孙子战争理论之体系》、《四书玄解》、《大学中庸贯义》、《老子哲学阐微》、《兵经新论》、《宪政问题研究集》,连同其《世界伟人》一书,均列为今古楼全书。每一著作,概多独悟独得之见,其所特标新义,大足截断众流,不落前人窠臼;深微窈冥,皆可考原,恍洋自恣,瞿然顾化。有承有创,能开能继,自成一家言。

其中尤以《大君统治学》与《老子哲学阐微》二书,堪可称集黄老学之大成,而为名山不朽之巨作。前一书除对帝王学、统治学与谋略学,有直追先秦诸子之气韵外,其末卷对中国历史之前途,中国疆土版图之规划,及世界人类之命运,未来各洲国界之蠢测,世界大同理想之提示,无一莫非“开前人未开之口,下前人未下之笔”之卓论!以其常发奇想,抒奇论,立不立之立,树无门之门!故吴稚老游青城山时,曾为该书题封面,并书“壶中藏帝策,笔下走龙文”以归之。在此同时,除曾主编黄埔季刊外,并主编黄埔丛书达百种之多,唯遁叟于此,则认为系无足称者矣。遁叟涉猎虽广,著作等身,所自期许者亦大,然居恒谦谦如也。每自署六无居士。问其所谓六无者曰:“一无所学、一无所知、一无所长、一无所得、一无所成、一无所有。叩之无应,空空如也。”由此亦可见其心境之为何如也。

三 心中别自有洞天

1942年春,遁叟以积劳过度,致罹重病,中西名医束手,已濒于生死边缘;幸遇川中有道高僧光厚老禅师,以其本身“三昧真火”运于大拇指头为之“烧病”,透穴通脉,过关畅气,真火遍及全身血脉经络,不月而愈,因皈依焉,而得修净土禅与禅定之传承。光厚复嘱其遍参道家明师,期得修持命功之秘要,以为续命接命延命之方,与焉而遇道必参,逢师必拜,得与不少道家丹鼎派之真人异士结不解缘。此为其生命史上一大转变,尔后致全力于道家文化思想之参究与发扬,要亦植根于斯。此一段大事因缘,刘征鸿先生曾谓之为:“吉人天相,盖欲留其身以重振道家学术者耶?”其初识光厚,则为袁焕仙与南怀瑾师弟之介,而其病之愈,除光厚禅师外,其夫人曹哲士女士日夕照拂之功,尤不可没。

病愈之后,调养年余,1944年以行辕高参,而调赴重庆中训团党政高级班受训,卒业返蓉,出宰灌县凡三载有余,道教圣地之青城山即在其属下,故除在成都时,曾参岷山派罗门,师礼罗春浦真人,而得陈希夷之先天道秘旨,及二仙庵无名子道人处得北派真诀外,其南宗真传,则系得自天师洞之李八百丈人。复由易道士心莹而得尽窥藏经楼之道藏秘籍,复携出《青城秘录》及其他之不传抄本不少;此则为道外人难得一睹者。此事余闻之于易道士,遁叟则如金人缄口,讳莫如深也。

主灌期中,遁叟复与灵岩寺方丈传西禅师友善,曾赠之以联曰:“不信佛时方信佛,非参禅处即参禅。”又贻之以十无句曰:“起无信论,奉无佛故,读无字经,守无法门,持无戒行,修无定慧,参无禅地,入无圣境,炼无极丹,证无生果。”此中有深意,欲说已忘言!此可与其近年之评王阳明四句教偈互参,其偈云:“四句有教四皆非,四句无教亦是非。两说两是非究竟,两说两非究竟非。大道本来无一物,一落言诠便是非。莫将是非来问我,直自拈花亦是非。”此偈见其《阳明究竟话头之辨》一文,自署为八俚句。此确为“乾坤一掷,跌死牟尼”之究竟话头。

遁叟于四八年春调长奉节县,不半载即辞职赴南京,任《和平日报》副社长,仍返新闻工作岗位。以其能安贫乐道,半隐自遁,故二十余年来,默守清虚,从不为牛鼎之事,以干当道,盖其心中别自有洞天也。

四 神化万千皆自得

遁叟少年,倜傥风流,颖脱不群,文笔宛丽,谈笑风生,识之者无不乐与之交游。晚年仍有赤子之心,无俗气,无机心,以诚待人,以拙自守。一生不计利害,不役名利,不事生产,不求闻达,大具智巧而不用智巧,深于权谋而不事权谋。能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急,务人之务而不自务其务,尤好为人排难解纷。贺元靖先生曾称之为真性情真血气中人。

其家务,事无大定,概委之其夫人管理,有吃无吃,从不过问;以其得庄生善忘之诀,且不记数字也。每日未明即起,坐以达旦,日则勤于治学,忙于著述,晏如也。耳顺而后,性情更见谦冲恬淡,旷达乐观,与人无争,与事无忤,随遇而安,无所住而不自在。心胸袒荡,清虚无染,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此或由其三十余年之静坐,得丹宗之玄要,而入于道家“化境”有以致也。如其自题小照有句云:“文山一遁叟,天地一沙鸥。日月炉中火,乾坤鼎上沤。”盖人生天地间,大则与宇宙同体,小则与沙鸥无别;无所从来,无所从住,亦无所从去;心中无一物,天地任纵横!日月乾坤,鼎炉水火,寿夭生死,帝王虫沙,实无足道也。故其自述《静趣诗》有云:“性天寂寂乐融融,顿入鸿蒙恍惚中;神化万千皆自得,乾坤浮水水浮天。”又其《小参先天道诗》云:“自得先天道,身在云水间。心同孤月静,神共白云闲。有意修玄鼎,无心得大还。超然生死外,脱出五行山。”由此可想见其人生修养境界为如何也。遁叟恒自谓其不善为诗,于诗词乃小学生程度;于道家则目无余子,不作第二人想!然上举诗句,亦殊清新可诵,未可以“小学生程度”视之耳。

五 老庄以后传绝学

道家贵自守清虚,以自隐无名为务。遁叟虽以道名世,复尝以复兴道家文化自任,尤以玄宗,即丹鼎宗之神秘主义哲学派享盛誉于海内外,张知丰先生曾以“当代道学权威”称之,赵恒憑、丁德明二大老于90岁以上之年,犹联署撰书以:“道肇羲黄,老庄而后传绝学,术宗河洛,汉唐以来数一人。”一联许之。此虽绝非虚得者,然遁叟一生确不唯名是务;其为文常署名不一,已为人所知者,如太乙山人、六无居士、天玄子、了一子、玄真子、半瓢道人等,随兴而署,不一而足;散置而不予梓行,或已绝版而不事重刊者,亦达十数种近百万言;在其主编之《道藏精华》中如序跋例言之类,未署名者尤多。盖先生深知不但虚名无益,且名适为身累,为道虽不必逃名,然切不可务名也。

遁叟所主编之《道藏精华》,搜罗既博,审订尤严,删繁去繁,卷五道海外集取精用宏,且除明正统道藏外,尤注重于明以后之典籍,已刊行之十二集中,所选录古籍即达六百余种,且类系千古不传秘典,正所谓“玄珠密语金丹诀,俱是人间未见书。”以其提倡“新道学”,故力主“学道须自圣人起修”,尤贵“平实本分做人”;而以“超凡入圣,超圣入神,超神入化;与化为体,而与道合一”为其纲宗。并创“与道合一”,为在“天人合一”以上一步功夫。故又恒云:“儒主超凡入圣,须知超凡入圣后,尚大有事在!从圣起修,方能了道。佛主明心见性,须知明心见性后,亦尚大有事在!从性起修,方能证道。了道证道,全是功夫,开悟透关,亦非究竟。”先生之道学境界与实际功夫境界为如何?由此寥寥数语,亦可窥见其一二矣。

儒家恒言“圣功神化”,故遁叟认为做到圣人,仍只是半截功夫,做到神化,方是竟全功。儒家不但神化一段功夫早已绝传,即内圣功夫,亦自孟子而后,不得其传焉!故彼有《儒家圣脉内圣修养心法》之作,盖所以继往圣续绝学也。自汉以后,儒家者流,或事传经训诂之学,或事注疏考证之学,或事义理经世之学,群在文字上致力,而莫不死于言下!遂使自羲黄尧舜孔曾思孟以来,内圣功法之学,与秦火以俱亡,岂不痛哉!先生于新儒学,力斥学而优则仕之“官僚儒”与“家臣儒”,而主儒家应采以学问而学问之态度,而以作圣人为志业!取法乎上,必得乎中,如此则虽不中不远矣!

其于禅佛,今日虽已禅风大畅天下,实则除极少数外,类多落在“文字禅”与“口领禅”之知解境界,只能称之为“禅学家”不得列入于禅宗之门。先生认为:“文字禅者流,鲜知参禅为何事,岂言开悟?不知开悟为何事,岂言直透三关?不知透三关为何事,岂解自证真如?不知做人为何事,岂解明心见性?作仙作佛作圣人!三教圣人,只在教人脚跟点地,平实本分做人而已矣!而其要,只在尽伦、尽理、尽心、尽性、尽道而已矣!此则全是功夫,为话头所不能至者。新禅学,全在教人不舍世间,于日用常行中,对上五步功夫,践履笃实,以自求证入仙佛圣人境界。离此一步,即为死地!”凡此概可由其《禅宗心法》等著述中,得其梗概。

遁叟深于易与老庄,于丹家功夫,尤兼赅诸派心要,深造玄微,彻极神髓,冠冕一代。并能圆融诸子,会通百家,而一归于道。平生最重修持功夫,复力主存养性灵,涵蕴心体,使能与天机凑合,返朴全真,则自上天下地,卓尔独立无依,而“迥然我自见真吾”矣。遁叟传道,有“二观法”,其一曰:“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观物,以物观天下,以天下观万世。”此由内观而外观也。其一曰:“以万世观天下,以天下观物,以物观身,以身观心,以心观性,以性观道。”此由外观而内观也。合二观而一用,则自性与道合,心与道冥,而人与道合一矣。故其读邵康节诗“天自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时,有云:“任他天地生造化,不于心上起经纶。”此又实为进一层功夫矣。

遁叟上承老庄与丹家之绝学而下开新派,一切以“道法自然”之自然主义为基本法则,独标一道以统赅百家之要,复倡先天主义为修真之玄旨,借以复其人之真性情与复其人之真心灵,用能明其本心本性而发展其良知良能,此实为道家返朴还醇全真之要旨。且力主自行为与功夫上入,不尚文字理论而尚功夫行证。故又倡自求、自主、自修、自得、自由、自在、自悟、自证,而一以自然主义为总纲。在其新著之《道家养生学概要》与《道海玄微》二书中,可以概见其一二。至若其新著中之《老子圣义阐微》等书(非成都出版者),与《老子集解二百家》及《庄子新传》、《庄子圣义阐微》诸书,则应视为划时代之纯学术性著作,谓之为博大高明,精微纯粹,一扫古今曲士之谬解,而洗尽千古浊气,得返老庄之真!庄子有云:“万世之后,遇一圣人,得其解者,犹旦暮遇之也。”由此亦可想见著书而欲得一真知己之难也。至其《玄宗正旨》、《仙学卮言》,及《三民主义与老庄辨证思想》等诸书,遁叟亦自视为等闲与随兴之作,故不具论。

六 常刊万世不刊书

遁叟虽以复兴道家文化与发扬正统道家学术思想为志事,然亦不拘于一家。如其欲发扬“新儒学”,而有《中华文化丛书》与《子学名著精华》之主编;并倡组中国船山学会,增订重编《船山遗书全集》出版,其评批之百子全书,亦将近臧事。此外尚有《禅宗丛书》、《密宗丛书》、《中国医学名著丛书》等凡共十大丛书之主编。均亲加审订校勘,从不假手于人。现年逾花甲,仍黎明即起,晚十二时后就寝,还须打坐,日以继夜,孜孜不倦,其精力之充沛,远非常人所能及也。张怀九(知本)老人曾以“刊万世不刊之书,传千圣不传之学”称之,并许之为“当代复兴道家文化之健者”,要非虚誉也。

遁叟在台印行之各书,均由其所创办之自由出版社出版,初自任发行人,近十年来则改由其夫人曹哲士女士任之,经理、印刷与对内外之社务,事无巨细,无不委焉。其得能专心致力于治学与著述,内助之力,实功不可灭。其夫人出身名门,为四川大学之高材生,又为一虔诚之天主教徒,唯对出版道藏经籍,则热心有加,不辞辛劳,无不亲自任之。并能勤俭持家,贤淑对人,教子有方,理财有则。融融泄泄,乐趣盎然。对遁叟修炼功夫时,亦能护法,真所谓神仙眷属者欤!

至其功夫境界,外人无可得窥其究竟,遁叟亦从不以此自炫;有询之者,仅云只是得个入门处。恒谓修持道家功夫,应以无病为初关效验,有病则不得谓之做功夫。其来台二十余年来,不但无看医生记录,且亦无健康检查记录。复认为不但大病不应有,即小病亦不应有,此乃丹家安乐延年法门中之初乘修法,不可以为道也。读其书者,或闻其道者,无不叹其浩无涯矣,莫可穷究。而先生则恒谓其实为一仅识之无、不通文义之懵懂糊涂汉,功夫更一无所得。所以有时又自署糊涂道人,而以“懵懵懂懂平平过,糊糊涂涂过一生”,自道其生平。要亦犹郑板桥所谓“难得糊涂,,者欤?兹特录其梦受玄丹诀一首,藉见其功地之一二,其诀有云:

仰止圣贤道,低徊向崆峒。心存黄老术,性迹许巢风。

布甲三径雪,逢庚万壑通。临壶玉生彩,铸剑气如虹。

石窟生日月,天根豢虎龙。凿开鸿蒙窍,窜入广寒宫。

西谷群阴伏,东山晓日红。御风云作使,霖雨万家春。

浩荡乾坤合,波静月溶溶。总之,此乃系其游戏事,不可以诗视之,尤不可以道视之。由其以倡扬“新道学”、“新儒学”、“新禅

学”相标榜,实应由此三者中,以探知其真面目;并须由其“会三归一”、“以一贯三”之中心思想所在,方可得知其人其学,于渺小处实有其不渺小者在,于平凡处实有其不平凡者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