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举隅病至用下,多濒险境。下之当,可以回生;下之失当,亦可促死。故下为捷法,亦为禁法。前贤对此,莫不明辨详析,小心翼翼。经方阳明三承气汤,适合近说峻下、轻下、软下三法,不曰下结,而曰承气,义可深思。下多属实,亦有夹虚;下不远寒,亦或用热。合正奇常变而通之,下庶有济。且以汗为下,以吐为下,暨下之得法,汗可以出,表可以解,吐可以止,厥可以回,正可以复,在用之者各适病机,权衡轻重缓急而归于至当,作下方解。

一、大承气汤方(《伤寒论》)

大黄四两酒洗 厚朴半斤炙去皮

枳实五枚炙 芒硝三合

上四味,以水一斗,先煮厚朴、枳实,取五升,去滓;内大黄,煮取二升,去滓;内硝,更上微火,一两沸。分温再服。得下,余勿服。

按,此方出《伤寒论》“阳明篇”,主治条文:“伤寒若下若吐后,不解,不大便五六日,以至十余日,日晡时发潮热,不恶寒,独语如见鬼状。若剧者发则不识人,循衣摸床,微喘直视。脉弦者生,脉涩者死。发热谵语者,大承气汤主之。”“若一服利,止后服。”

查此方以大黄四两为主药,但佐药厚朴为半斤,较大黄倍之,又益之以枳实,方名承气,而立方用药之内容,即侧重气药,意义甚显。且用下义蕴,系着重无形气化,非徒重有形实质。亦可窥见用气药多,则为大其制;用气药少,则为小其制不用气药,则芒硝虽加至二三倍,亦只名调而已。惟是用下,则病已深沉,急转直下,为出生入死关头。用之得当,有赫赫之功;失当,则变证亦速,不易救药。故昔贤谓既有下之重伤其阴之大戒,复有下之急救其阴之活法。而仲景《伤寒》对本方本证,反复推勘,不下二十余条,其叮咛示人之意,至深且切,学者所当潜心体认。

二、小承气汤方(《伤寒论》)

大黄四两酒洗 枳实三枚炙 厚朴二两炙去皮

上三味,以水四升,煮取一升二合,去滓,分温二服。初服汤当更衣,不尔,尽服之。

按,此方出《伤寒论》“阳明篇”,主治条文:“阳明病,脉迟,虽汗出,不恶寒者,其身必重,短气,腹满而喘。有潮热者,此外欲解,可攻里也。手足濈然汗出者,此大便已硬也,大承气汤主之。若汗多,微发热恶寒者,外未解也,其热不潮,未可与承气汤。若腹大满不通者,可与小承气汤,微和胃气,勿令大泻下。”

查此方主药大黄仍用四两,而与前方有大小之分者,盖前方厚朴视大黄加倍,本方厚朴视大黄减半;前方枳实用五枚,此方枳实用三枚。其不用芒硝,滑利之性尽捐,破下之功亦减,安得不小。故前方大承气,为适量之大下药;而本方小承气,为微量之缓下药。若本方朴枳气药加重,《金匮》名厚朴三物汤,方之量数变,则方之名称变,方之主治亦变。

然则大承气朴枳亦系重用。厚朴三物汤之朴枳,与大承气汤之朴枳,量数正同,何以主攻下去实,而不主化气行滞?曰:大承气硝黄同用,朴枳因助硝黄之涤荡;后方只用黄不用硝,而气药又加重,是下药为单味,而气药为复味,大黄反助朴枳之导滞。古人用药之精义,于此不难窥见一斑。

三、调胃承气汤方(《伤寒论》)

大黄四两酒洗 甘草三两炙 芒硝半斤

上三味,以水三升,先煮大黄、甘草,取一升,去滓,内芒硝,更上火,微煮令沸,少少温服。

按,此方出《伤寒论》“阳明篇”,主治胃气不和,不恶寒,但热,腹微满而烦,与此汤。

查此方暨大小承气二方,即《医林》所称之三承气汤是。前方制剂大小之分,在于用朴枳多寡之辨;而本方并不用朴枳,无取此攻下破泄之原动力,又加药中元老甘草以和之,所以赐名曰调。前方大黄后煮,次方大黄合煮,本方大黄先煮,煞有分寸。宜大者大之,宜小者小之,宜调者调之,各符病机。苟果各各破的,得其所以然之故,下法即思过半矣。

所可异者,本方芒硝用半斤,多于大承气。虽曰调胃,实以涤胃。盖燥热留滞,非此不足以平炕熯而濡阴液。不取其气之辛锐,而惟利其味之咸软。柯韵伯谓:“白虎加人参,是于清火中益气;调胃用甘草,是于攻实中虑虚。”旨载是言!后世诸黄龙汤,润下存阴,大抵即从此悟出,盖得本方调字精蕴。植物下药、盐类下药并用,而反曰调;不用朴枳气药,而仍名承气;盖调胃以承气,调之即所以承之,义可深玩。

四、麻仁丸方(《伤寒论》)

麻子仁二升 芍药半斤 枳实半斤

大黄一斤去皮 厚朴一尺去皮炙

杏仁一升去皮尖,熬研作脂

上六味,为末,炼蜜为丸,如梧桐子大,饮服十丸,渐加以知为度。

按,此方出《伤寒论》“阳明篇”,主治趺阳脉浮而涩,浮则胃气强,涩则小便数,浮涩相搏,大便则难,其脾为约等症。

查脾约乃胃热蒸灼,津液枯竭,实而夹虚,非硝黄一下可疗。故用小承气加麻仁为主药,助以杏仁,二仁均滑润多脂。麻仁壳含有麻醉大脑物质,观西法有蔓麻散可知。杏仁所含物质与胃液化合,能成氰酸,有抑制氧化,减退体温作用。复加芍药,芍药含安息香酸。三药领朴枳,兴奋神经,刺激分泌,又蜜制以柔之,丸药少量以缓之。胃强脾弱,邪少虚多,实为中的。

窃脾约难治,故半润半泄,以柔润为冲激,借促助作补健,缓缓斡旋。但此等方,梧子大饮服十丸,似觉太少。考之《外台》方,麻仁四两,杏仁三两,芍药、枳实各二两,厚朴三两,大黄八两,蜜丸如梧桐子大,熟水下五十丸,较为合宜。学者体会渐加以知为度六字,当审度择别而善用之,勿拘泥于句下。

五、大黄附子汤方(《金匮》)

大黄三两 附子三枚炮 细辛二两

上三味,以水五升,煮取二升。分温三服。强人煮取二升半。分温三服后,如人行四五里,进一服。

按,此方出《金匮·腹满寒疝宿食篇》,主治条文:“胸下偏痛,发热,其脉弦紧,此寒也,以温药下之。”

查此方为温下法,发表不远热,攻下不远寒,此言其常耳。设寒邪痼闭凝泣,证又当下,苟非温药,何以消阴霾而开坚结。此方温下,开后人无限法门,《千金》温脾汤即从此化出。变承气例,不用朴枳而用细辛,盖降破之力,细辛不如朴枳,而宣通之力,则朴枳不如细辛。下条生地大黄汁汤,是泻中兼益肾家之真阴;此方是泻中兼启肾家之真阳。学者各各比例,不难窥其所以然之精蕴。

再麻黄附子细辛汤是温宣而从外解,此方是温宣而从内解。然彼方附子,只用一枚;此方附子,则用三枚。所以然者,麻黄、附子、细辛是三复味温药,只相助而不相制,故附子一枚已足。此方大黄苦寒,且系三两,若只用附子一枚,岂不为大黄牵制,阻碍其逐寒兴阳之功。前方用细辛,而不用桂;此方用附子,而不用干姜,各统义蕴。此种方制组织,学者须留心比拟探索。

六、生地大黄汁汤方(《千金》)

鲜生地汁二两 大黄二钱泡汁

上二味,和匀,烫微温,顿服,重者日二三服。

按,此方《千金》用治血热妄行,吐血,衄血等证,此则借作清下。

查此方用甘寒的生地十之九,苦寒的大黄十之一,捣汁泡汁,纯取清轻,方制意义,颇为超越。《伤寒论》大黄黄连泻心汤,系泻热而兼清心火;此方系泻热而兼益肾水,为一上一下,一水一火之对峙。甘寒苦寒化合,能制热淫所胜,既免过苦化燥之嫌,又无过腻滞邪之弊,较后世诸黄龙汤,超越何啻倍蓰。

此方在下剂中,另是一格,予以加减,亦可治肠伤寒,防止肠炎扩大,组织破坏下血。抗战时余避难客万县,治张姓机工;1949年夏,余在重庆,治周姓小孩、李姓妇人。均宗此法获效。可见不必泥守一方一法,方剂运用,可以通于无穷。

七、千金三物备急丸方(《金匮》)

巴豆一两去皮尖,熬研如脂 干姜二两 大黄二两

上三味,先捣大黄,干姜为末,入巴豆合捣千杵,和蜜为丸,如小豆大,密器贮藏,勿泄气。每服三四丸,暖水或苦酒下。

按,此方系《金匮》附方,见正篇外杂疗中,用治心腹诸卒暴百病,寒实冷积,心腹胀满,痛如锥刺,气急口噤,如卒死等证。

查此方以巴豆为主药,巴豆大热大毒,又益之以干姜;大攻大下,又益之以大黄。若惟恐其不胜任也者,用药较《外台》走马汤更进一层。彼方巴豆辛热,杏仁冷利,巴豆辛,杏仁酸,二者虽曰相助,仍可相制。本方干姜以益其温,大黄以益其泻;巴豆既已暴悍,干姜、大黄愈益助长其势焰,便可靡阴不消,靡坚不破。但彼方系汤剂,热汤捻汁服;此方系丸剂,只服小豆大三四丸,方制虽较重较强,而服法则较轻较缓。

此等方能生人,亦能杀人。古人用此,临事竞竞。柯韵伯谓:“若用于温暑热邪,是速其死。”犹对勘浅言之耳。须知非温非暑,即寒即实,不急,犹勿用。方名备急,特用以专救急耳。条文“诸卒暴”、“如卒死”两卒字,宜深体会,苟非急,幸勿孟浪铁椎一掷。

八、更衣丸方(古方)

芦荟七钱 朱砂五钱

上二味,滴好酒少许为丸,每服一钱二分,好酒下。

按,此方用治津液不足、大便不通等症。

查此方相传为古方,古人入厕必更衣,故以名丸。柯韵伯谓:“朱砂色赤入心,为丹祖汞母,能输坎以填离,生水以济火。芦荟色黑入肾,滋润之质,可转濡胃燥。大寒之性,能下开胃结。合以为丸,有水火既济之理,水土合和之义。”实为求深反晦。须知芦荟中含芦荟苷等成分,具泻下作用,可作泻下药。服少量,为苦味健胃,与大黄同;适量,则刺激大肠,而增进其蠕动。故对于大肠无紧张力所引起之大便秘结,或习惯性之便秘等,均用之。大黄含单宁酸,泻下后呈秘涩状态,而本品则无之。是本品在下药类,较大黄尤为优异。

朱砂含汞百分之八十四,化学上谓之硫化汞,功能杀虫灭菌,若系虫积当下,尤为相宜。外刚内柔,体阳用阴,其寒滑走窍,与芦荟之大苦润降者,相得益彰。

妙在丸以酒制,服以酒下,借水谷暴悍之气,以资兴奋斡旋,较承气之用朴枳,又另是一番境界,诚下剂中之卓卓优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