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吐下虽为治病三大法,吐法违反生理,他法可治,不用吐法,吐法乃不得已用之。但下部有脉,上部无脉,其人当吐不吐者死;服毒中毒,稍缓则毒已遍于全身,非吐无以救急回生;又如邪实硬塞膈脘,绝无疏散下行希望,迫切紧张,有一丝不续则真机绝趋势,吐法安可不用。可知用吐,在生理上为强制逆行,在病理上为救急捷径。防风之吐以汗,巴豆之吐以下,矾石之吐以温,栀子之吐以清,参芦、秫米、赤豆之吐以和以补。整个关联,方外有方,作吐方解。
一、瓜蒂散方(《伤寒论》)
瓜蒂二分熬黄 赤小豆一分
上二味,各另捣筛为散,取一钱匙,以香豉一合,用热汤七合,煮作稀粥,去滓,取汁合散,温顿服之。不吐者,少少加,得快吐乃止。诸亡血虚家忌之。
按,此方出《伤寒论》“太阳篇”,主治太阳病,胸中痞硬,气上冲胸,不得息,此胸中有寒也,当吐之。又或手足厥冷,脉乍紧,满不能食,病在胸中,并当吐之。后贤用治卒中痰迷、火气上冲、食填太阴等证。
查瓜蒂为著名吐药,瓜蒂散为著名吐剂。但方书用瓜蒂,浑举其名,未言何种瓜,学者议论纷纭,吐方失传,莫衷一是。经近代分析化验,瓜蒂中含甜瓜素,与西药吐根之含吐根素一例,难溶于水,而易溶于酒精、以脱(乙醚)等物内。其作用但刺激胃肠,并不起吸收作用,亦不起呼吸障碍等,非大量,胃肠不致发炎。而中医在数千年前,即择别此药,用为催吐专剂,且只用散,亦若知其性优安全,而不溶于水也者。用于病吐药吐,药吐毒吐,恰到好处,则经方之有真价值,于此可以概见。
赤豆、香豉,皆豆米之属,功能和中。赤豆入血,香豉通气,催吐而不忘调气血,和中安中,洵为有节制之师。
二、杜蘅瓜蒂散方(《肘后》)
杜蘅三分 瓜蒂二分 人参一分
上三味,为末,汤服一钱匙,日二服,取吐为度。
按,此方《肘后方》用治水热食停滞,在胸不利,呼吸喘息等症。
查本方所用“杜蘅”,乃香草类,出《别录》,与《本经》杜若同类异种。杜若香而弥清,故《九歌》云:“采芳洲兮杜若。”杜蘅香而带浊,故《离骚》云:“杂杜蘅于香芷。”盖杜蘅乃香臭浓郁,而兼具冲动性,故医事借作吐药。但吐性不强,量大乃效。吐药多秽恶,此独芳烈,亦吐药中之特具异秉者。上瓜蒂散用瓜蒂,而佐以香豉之腐浊;此方用瓜蒂,而佐以本品之芳香,同是协助瓜蒂催吐,而意义各别,各适其应,各成一格,又另是一番作用。
佐人参者,就中说言,维护正气,催吐不忘安中,较赤豆、秫米为优。就西说言,人参中含人参圭能苷,能刺激神经,在本方可偕瓜蒂,直达菱脑呕吐中枢。
但病非体弱或肺痨及亡血家,用人参不如人参芦。盖参之芦,犹瓜之蒂,扼内外出入枢纽,功能助吐,既不滞邪,又可扶正。中西学说,两两兼赅,在学者审度适宜,轻重缓急,择别进退于其间。
三、松罗瓜蒂酒方(《肘后》)
松罗 杜蘅各三两 瓜蒂三十枚
上三味,酒一升二合,渍再宿,且饮一合,取吐;不吐,晚再服一合。
按,此方《肘后方》用治胸中有痰,头痛,不欲食,气壮者。
查此方,用瓜蒂、杜蘅、松罗三复味吐药,又酒浸鼓荡以促之,吐力颇强,故原有主治条文末,缀以气壮者三字。松罗乃菌类及藻类所成之复合植物,为地衣之一种。近科学家化验,松罗所含之松罗酸,功能制止发炎,在治疗上有与抗生物质同一之作用,不仅无毒,且可消毒,盖亦平稳催吐要品,所以功效优。兼能驱痰,疗瘰疬,利水道。千金断膈汤治胸膈痰辟积热,亦有与此同似之方,用松罗、恒山、瓜蒂,酒水各半煎,不过以恒山易杜蘅。
杜蘅、松罗,晋唐方剂中,屡屡见之,今人罕用。广陵散已不在人间,不仅吐方失传,吐药亦失传。辑此数方,我心怦怦。瓜蒂不伍松罗,则只用散剂;瓜蒂伍松罗,则可用酒剂。方制关系药物重大如此,学者所当着眼。
四、七物瓜蒂散方(《广济》)
瓜蒂 赤子豆 黍米 丁香各二十七枚
麝香 薰陆香各五分,别研 青布二方烧灰
上七味,捣筛为散,饮服一钱匙,忌生冷、熟面、黏食、陈臭等。
按,此方《广济》用治急黄,身如金色等证。
查《广济》乃唐开元时所敕编,早亡。此方见于《外台秘要》第四卷,为疗急黄方六首之一。汇集丁香、麝香、薰陆香等芳香窜透之品,意在搜剔黄色病素,借瓜蒂一吐廓清,以杀其势。较上二方用杜蘅之芳香,而又进之。盖上二方,只在借芳香以助瓜蒂之催吐,此方瓜蒂之吐,并为芳香搜剔,开出逐邪外出的路径。方治原是疗黄,若普通催吐,无事如许复味浓香。
又《外台》载有三物瓜蒂散,药用瓜蒂、赤小豆、丁香,一本加秫米,《急救》《必效》《广济》同,用药尤较精当,其加秫米者,即推广赤小豆之用,其用三复味香药者,即推广丁香方、杜蘅方之用。用青布意在清热解毒,愚意不如用靛花或青黛及大青兰叶,尤为切合适用。如从松罗瓜蒂酒之例而用松罗,既解病毒,又预防药物刺激发炎,并可助吐,那就善中之更善。
五、藜芦丸方(张子和)
藜芦一分 天南星一个
上二味,将南星去浮皮,于脐上剜一坑,填入藜芦及陈醋,四面火逼黄色,研为末,生面丸小豆大,每服三丸,温酒下。
按,此方张子和《经验方》用治中风不语,喉中如曳锯,口中涎沫等症。
查本方南星为驱痰专药,用藜芦虽少,只六铢的一分,而益之以陈醋,酸苦涌泄,药味单简,无他牵制,吐力亦颇不弱。《济众》有藜芦散,将防风溶于藜芦之中,此方则将藜芦纳于南星之内,方制均饶意义。服量亦小,只小豆大三丸。酒下亦有意义,盖丸剂非酒下,则溶解挥发较慢。吐证多急迫,不得不尔尔。
藜芦毒性强烈,擦外皮立见红热,嗅之令人喷嚏不止,内服呕吐大作。中外学理,均云藜芦不可轻用。而此则变其制而小其量,暗合近代新说,俨得经方秘奥。张氏以汗吐下三法传,故造诣戛戛如此。《肘后》《千金》疗痰疟,亦有与此同似的藜芦丸。《肘后》用藜芦、皂荚、巴豆三药;《千金》于此三药,再加恒山、牛膝,催吐较本方过之。但均只用小豆大一粒,或先时用一粒,临发时再用一粒,均有慎重小量之意。究之用药及方制,尚不如本方之简当稳妥。
六、许氏稀涎散方(《本事》)
猪牙皂四挺 晋矾一两
上二味,为末,可服半钱匕,重者三字“匕”,温水灌下。
按,此方许叔微《本事方》用治风痰潮于上膈,痹气不通等证。
查《和剂局方》有与此同名之稀涎散,方用巴豆、猪牙皂、明矾,此方去巴豆,加重皂荚,制较稳妥。巴豆为猛勇下泻药,并非猛勇催吐药。虽其性悍峻,颇能催吐,但能引赤发炎。若使药物下咽,达脏器,俾之发炎,而起呕吐,则旧病未已,新病复起,即使幸愈,所伤必多,恢复亦多不良,殊得不偿失,为知者所不为。许叔微《本事方》减去巴豆,实为允当。盖不减巴豆,只能作噙药、吹药;而减去巴豆,则可为散剂内服药。噙药、吹药,只能吐喉间哽塞之痰;内服药,乃能吐胸膈郁滞之痰。此盖加减古方,进一步合理适当疗法。惟是痰在膈际,痰在喉际,当辨清。宜用噙剂、吹剂,宜用服剂,当审确。巴豆之去不去,皂荚之加不加,当权衡轻重而归于至当。不犯毒禁,不受毒害,反得毒益,学者于此,猛下一参。
七、碧玉丸方(《医门秘旨》)
铜绿三钱 钟乳石五分
上二味,为末,葱汁为丸,如绿豆大,每服十丸,白饮下,少倾,吐如泉涌。
按,此方出张四维《医门秘旨》,原注“吐痰如神”。
查此方用铜绿,铜何以绿,其绿乃铜与氧化合生出的。胆矾为天然硫酸铜,铜绿为天然氧化铜。二者,外人多以人工制造,如将铜与浓硫酸加热,或使黄铜氧化,可多量制出。但氧化铜即铜绿,毒性较大,外人多作颜料,入药亦只作杀虫剂、腐蚀剂,以故入催吐剂,用氧化铜,不如用硫酸铜。然氧化铜毒性大,催吐作用亦大,衡以深层学理,不问药品之有毒无毒,只论分剂之当与不当与。而张氏撰《秘旨》,时在朱明,当科学未昌明之日,此方即知用铜绿,殊堪惊异。
钟乳石为水气凝成,性温,功能兴阳。盖涵水化气,由阴出阳,与蜀漆散之用云母同意。不仅助吐,且能益水通络,化气外枢。而水凝石坚,重可镇怯,犹其余义。与铜绿化合为剂,相得益彰。脱改铜绿为硫酸铜,则更稳妥优越,熟谓中医可不谈西医,孰谓中剂可不用西药。
八、参芦散方(《纲目》)
人参芦一两
上一味,研为细末,水调一二钱,或加竹沥和服。
按,此方系《本草纲目》所载,用治虚人痰涎上壅。方注原有“在上者,因而越之,痰涎上壅,法当涌之。病人虚羸,故以参芦代藜芦、瓜蒂,宣犹带补,不致耗伤元气也”等语。
窃病机当吐,催吐类各药,功效优越者甚多,诸可择用。惟体既过虚,本不耐吐,证又过实,不得不吐。气滞而痰凝,实缘于虚,痰凝而气愈滞,实更促虚,而参芦之特殊功用,乃于是恰合而显昭。他吐药多暴厉,惟参芦和缓;他吐药多燥烈,惟参芦柔润;他吐药过量,多起局部炎症,参芦过量无伤,反能调摄整个虚证。但参芦吐性并不强烈,对于久病虚痰壅滞脘膈,或有用处,急病大病,缓不济急。
伤寒栀子豉汤,为吐虚热,此方为吐虚痰。虚热为邪之虚,虚痰为正之虚。不仅实邪当吐,虚邪亦当吐;不仅攻药可吐,补药亦可吐,煞是异观。不吐而吐,吐不大吐,吐剂中不可少此一方,吐法中不可少此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