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在春秋战国五百多年的兼并战争和楚汉战争之后,用黄老之学,休养生息。儒家为了争政治地位和学术地位,把《周易》捡了出来。《易传》的头几篇是秦汉之间和汉初的作品或口传的记录。一、宣扬伦理礼教等级思想,为统治阶级服务;二、吹捧易道广大悉备,无所不包,想凌驾于各家学说之上。同时,偷偷地采取道家学说放进《周易》之内。《系辞传》是汉初《易》说丛抄(《系辞》、《文言》同为丛抄,内里不少互相分歧、自相矛盾的话。宋欧阳修《易童子问》已有指出),其中有不少吹捧“易道广大”的话。

基于这一观点,就有了易“一名而含三义”的说法:“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序引《易纬乾凿度》及郑玄《易赞》、《易论》)《乾凿度》的解释是:“‘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简易立节;天以烂明,日月星辰,布设张列;通精无门,藏神无穴;不烦不扰,澹泊不失。此其易也。‘变易’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五行迭终,四时更废;君臣取象,变节相移;能消者息,必专者败。此其变易也。‘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孔颖达又引《系辞传》的话作说明:“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蕴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这都是汉儒的说法。从“定”、“位”、“尊卑”一类的话,清楚地表明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卦爻辞没有这种思想。虽则奴隶社会分为君子、小人两个阶级,但“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小人可以反抗。井卦更讲邑人赶走邑主,国王也没办法,只好把邑主调到别的邑去。作者认为这是“王明,并受其福”,王的明智,使大家有好处。虽则有阶级调和论思想,但这哪里是“贵贱位矣”?“一名三义”之说,只是汉儒的附会。

在汉之前,《周礼·春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郑玄注引杜子春说:“《连山》,宓戏;《归藏》,黄帝。”认为是三个时代三种占书。郑玄注:“易者,揲蓍变易之数可占者也。名曰‘连山’,似山出内(纳)气也。‘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其中。”但他认为的著作年代,“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这显然又是强解。殷用龟卜,可能“归”借为龟。但龟卜无书,卜法与《周易》不同。《礼记·礼运》载孔子答言偃问礼,说:“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说者谓《坤乾》即《归藏》,以“坤”为首。先坤次乾,取地厚载物之意。《连山》则以“艮”为首,与《易》卦次序完全不同。殷用龟卜,断然没有与《周易》相类的书。

“三易”之说,实出伪托。伪托之来,出于战国。晋初有盗发掘汲县旧冢的,发现了魏襄王墓里藏了许多竹书,其中有《周易》,又有“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的《易繇阴阳卦》二篇[1] 。可见战国时有仿《周易》而作的占书,所谓《连山》、《归藏》,即《易繇阴阳卦》之类,故意把八卦次序颠颠倒倒,以别于《周易》。乾坤为次是合理的,坤乾倒置就不对了,以“艮”为首卦更没道理。不过战国时人乱造占书,当是一种风气。《周礼》“三易”之说,《礼运》“坤乾”之论,是这样来的。这些书并不流行,不见于《汉书·艺文志》著录。《北堂书钞》艺文部引桓谭《新论》:“《历山》藏于兰台,《归藏》藏于太卜。”《太平御览·学部》引《新论》:“《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历山》即《连山》。这话很怪,如书藏于兰台、太卜,刘向、班固等不会不见。如果桓谭的话可信,更足证《连山》、《归藏》是战国时人之作。而且也是夸张,《周易》才四千一百多字,一部八万言的巨著,绝不会出现于夏殷之世。据《左传》、《国语》所载《易》筮、孔子引用的《易》辞,以及《周礼》“三易”之说,“易”义是占书,而不是“一名而含三义”。但“三义”之中,“变易”一义,的确是《周易》的重要观点,不过不是《系辞》、《易纬》所说的“气”,更没有什么“不易”之“位”,“简易”之“德”。

“变易”思想,来源于周初。周人从弱小到强大以至灭商,他们从夏商周的兴亡总结了一个经验教训,认识到“天命靡常”(《诗·文王》)、“惟命不于常”(《书·康浩》)。《书》、《诗》里这样的话很不少。以前一直相信天命,《西伯戡黎》载祖伊看到周文王日益强大,恐慌起来,告诉殷纣说,天将要把我们的命运结束了吧?纣说:“我生不有命在天?”而殷终于灭亡。周人得到新的认识,认为天是不可靠的,天命会改变的,可靠的在于“德”。《书》、《诗》里常提“德”。《召诰》周公告诫成王:有夏、有殷都曾得到天的福佑的,可是一个一个灭亡了。“王其疾敬德!”“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再三再四地说“德”。《诗·清庙》:“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维天之命》:“文王之德之纯。”《烈文》:“丕显维德。”《敬之》:“示我显德行。”总之,天命无常,不可信靠,会常变的。要敬德,用德。这是周初的新认识。这种思想,《易》作者继承了,而又有新的发展。在天命无常会改变的认识之外,他从物理和生活上认识到事理会对立转变的。“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泰九三)是他的新认识,而且用这一观点——对立和对立转变,来组织一些卦。这一认识是他同时代的共同思想,如《诗·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即“无平不陂”之意。但应该注意,这并不是空谈理论,而是针对当时的政治说的。诗人说得很清楚:“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哀今之人,胡憯莫惩?”他还从“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一直到“楀维师氏”,一个个指名姓点出来,宣布他们的罪状。《周易》为体裁所限,不能像诗歌那样畅所欲言。我们要从整部《周易》看,从各卦爻辞揭发的关于贵族的罪行和矛盾斗争的现象,就可知对立转变的话,实际是指周室由盛到衰,即将危亡了。关于贵族恶行和内部矛盾斗争,留待下章说,这里说说卦爻辞中对立和对立转变的思想。

《周易》有三对组卦——“泰”、“否”,“损”、“益”,“既济”、“未济”。这些组卦跟其他以事类组织的不同,其内容是散杂的或比较散杂的,没有一定范围,完全用对立和对立转变的观点来组织。其标题(即所谓卦名)是互相对立的,其内容或从对立说,或从对立转变说,也不是只说一面,“泰”说泰,也说否,“否”说否,也说泰;“损”说损,也说益,“益”说益,也说损。“既济”、“未济”也一样。例如:

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泰九二)

“包”借为匏,葫芦瓜。“荒”,空也。“冯河”,徒涉渡水。用挖空的匏瓜绑在身上渡水,就不致于坠溺。“不遐”,不至于。“遗”借为隤,坠也。渡水不溺,是泰。“朋亡”犹丧朋;朋,货币。“尚”,助也。商人做买卖失利,好在半路上得人帮助。这是由否变泰。

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泰六四)

“翩翩”借为谝谝,巧言善辩者。因为有人讲了一些空谈大话,说没有敌人来的,大家失了警惕。结果,敌人侵袭,与(“以”)邻人一同遭殃(“不富”,不福)。没有戒备,被敌人俘虏了一些人去。这是“泰”说否。又如:

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损六三)

同行可能发生利益冲突,第三者顾此失彼。一个人感到寂寞,有困难没人帮助,需要有同伴。这是有时会损,有时要益。作者分析情况,作出理论:“酌损之”,有时要勘酌减损;“弗损,益之”,有时不能损而要益;“弗损益之”,有时不能增益,也不能减损。就是说,要按具体情况,分别处理。也就是说,有时要变,有时不能变。革卦说的是变不变的道理,革者变也。举祭祀和战争为例。周人有一种传统的陋俗,以战俘为人牲祭。但兵凶战危,作者尤其反对侵略战,故说“巳(祀)日乃孚”,万不得已要用人牲,才去捉个俘虏。意思是这个陋俗有改变的必要。战争用车战,车战要把马胸带勒紧,车马才跑得快,才能打胜仗。如发现带子绑不紧,就赶快改正,把带子勒得三重三匝。这是要变。但是有不能变的,“大人虎变”、“君子豹变”,贵族如常常发火,像虎豹一样变脸发威,失了理性,引起士兵反感,不听命令,战争一定失败。这是不能变的。

既济、未济记殷高宗(盘庚后第三代)跟周人联军攻打共同的敌人鬼方,得到胜利,是既济(成功)。这时周人还弱小,过了好些年,太王被狄人侵迫,太王带了全族迁到岐山下周原去。但又说:

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既济九五)

东邻是殷,西邻是周。这是说,周既济,殷未济;殷为周所灭,对立说。但和伐鬼方的事联系,是殷由强盛转变到衰亡,周则由弱小转变到强大。对立转变。蹇卦以行旅、商旅为例,说由难行到易行,由难得到得利,就是对立转变。

益卦先记了一些周初强盛的事实,有立庙筑城或迁殷遗民和周公东征胜利获俘等,末了却说:

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益上九)

这写的是西周末年贵族当权派的罪行。《易》说“或”,多指贵族,为了讳饰,不说君子而说“或”(参《周易释例》)。某当权派排除异己,专攻击人,而他又居心叵测,诡计多端,以致被攻击的无人敢帮助,怕连累自己,《诗·何人斯》所谓“其心孔艰(险)”,“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示)人罔极(莫测)”那种人。恶人横行,“不用其良”,国家便陷于灭亡的危机。全卦之意,指出周室由极盛将变为衰灭。对立转变之理,实际指周王朝由盛变衰说。“周易”者,周室将变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