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说《周易》的成书,“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把孔子作《易传》算在内。伏羲画八卦,没有异说。写成书的是谁呢?《系辞传》有二说,一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只说“中古”。一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还没有肯定是文王作,但已有这个暗示了。司马迁《报任安书》则肯定是文王演《易》了。《易纬乾凿度》:“垂皇策者牺,卦道演德者文,成命者孔。”即“三圣”。孔颖达《周易正义》序认为“爻辞多是文王后事”,举“箕子之明夷”等为证,说是“卦辞,文王;爻辞,周公”。“不数周公者,以父统子业故也”。其实他还是胶执旧说略加改正而已。晋卦辞:“康侯以锡马蕃庶。”王注不解,孔疏:“康者美之名也;侯谓升进之臣也。”不知康侯乃人名,即封于卫的康叔封[2] 。康侯把成王所赐之马用“昼日三接”的配种法使马群蕃殖。既说蕃庶,断非短期间的事,不过从康叔起首而已。是则康侯之事,不但文王见不到,卦辞非文王作,连周公也见不到,而远在其后。从卦爻辞的故事说,《周易》著作的上限至少在康侯封于卫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即所谓成康盛世。但《周易》所反映的时代背景,决不是盛世之事。《系辞传》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说:“又明于忧患与故。”“忧患”指作者所生活的时候,“故”指历史经验。这话的确是读书得间,看出问题。有忧患,只能说生于乱世、衰世,不会是生逢盛世,不会是成康时代的作品。
《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72年)载,懿氏要嫁女给敬仲而占卜,追溯到敬仲少时,“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这是《易》筮见于文献最早的记录。有两点可注意:一、《周易》著作的下限一定在这个时候之前。敬仲约生于陈厉公二年,他的少时约在公元前705—前695年之间。就《周易》见于记录的年份说,比《尚书》的《秦誓》(成于公元前627年)约早了七十年,而《洪范》的写成,据今人考证,晚至战国之末[3] 。还有一部分,有人认为是汉代作品。那就更早了四百多年。《诗经》最后的诗有《曹风·下泉》,为曹人赞美晋荀跞纳敬王于成周之作,事在周敬王十年,约作于公元前510年,晚于《易》筮近二百年。二、“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这透露出《易》作者跟周史官有关。最古的作品只能由同一执掌的王官传授,这说明《周易》是周王朝史官写的。“史”的字义,从又(手)持中;中是典册,是执掌典册者。经传往往“史巫”、“祝史”连称。史和祭祀有关,也就是和占卜有关。“周史”当是掌卜筮的王官,《周易》是他的先代或前任传下来的一部占筮书。这时距平王东迁仅六七十年。卦爻辞多是从旧筮辞选编的,只有卜筮官才掌握这些材料。
《周易》作者“有忧患”,生于衰乱之世。我们试从卦爻辞举出有关这方面的话来看看,就不难得到它的著作年代。
(1)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讼上九)
(2)比之匪人。(比六三)
(3)比之无首。凶。(比上六)
(4)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否)
(5)休否! 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否九五)
(6)倾否! 先否,后喜。(否上九)
(7)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无妄六三)
(8)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益上九)
(9)弗遇,过之,飞鸟离之,凶,是谓灾眚。(小过上六)
(10)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乾九三)
(11)或跃在渊。无咎(乾九四)
(12)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蹇六二)
(13)萃有位。无咎。(萃九五)
(14)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讼九三)
这十四条卦爻辞,约略可以见到统治阶级的罪行和内部斗争的尖锐。“或”在《易》多指贵族,有时省去主词不说,正因为这些事很不光彩,而又怕招致祸害,故隐讳不明说。第(8)条已见上,是贵族当权派横行霸道,诡计多端,专攻击人。第(9)条说的“弗遇,过之”,就是对没过错的人而乱加批评,不给表扬(“礼”,礼待;“过”,责备),即指专攻击人的当权派说。这种人态度恶劣,方法错误,好像对空中飞鸟不用箭射而用网捕一样错误,而其结果很坏,造成灾祸。所谓“灾眚”,指陷国家于危亡境地。这并非过甚其辞,实在深切地感到局势的危险。第(1)条说的是派系之争。“鞶带”,大革带,代表官职。贵族服饰是有等级的,这以带子代官职。即是说,有贵族任用私人,给自己人升官。可是另一派反对,把他革职,改派自己人。这就是“锡带”,“褫”夺的隐义。“终朝”,意为很短期间。三“锡”“三褫”,可见两派斗争的激烈。派系之争,必然是营私结党。第(2)条“比之(是)匪人”,作者痛斥那些营私结党、狼狈为奸者是匪人,政治败类。“比”,阿比狎昵。作者怒斥那些阿比者。第(3)条“比之(则)无首”,你们那些匪帮,决没有好下场啊(“无首”,丧命)。第(4)条“否之(是)匪人”,指的也是那些营私结党的匪帮。“不利君子贞”,明指这些“君子”是匪人,不利贞,即“比之(则)无首”。泰、否对言,泰正,否反;泰好,否坏。什么是坏的,阿比的匪人是最坏的。这“匪人”即“比之匪人”,对这些匪人怎样办呢?作者提出两个意见,第一个即(5)“休否”,教育劝导,不要做匪人!大人不做匪人就好。但是那些匪帮死硬派要他悔改却不容易。第二个意见(6)“倾否!”他坏到底,就打倒他!这些匪人只是少数。希望其他人“先否,后喜”,误入歧途的,觉悟过来,改过自新。
这些统治者罪恶很多,例如第(7)条“无妄之灾”,邑主的牛丢了,给路过的人拉走了,却诬赖邑人。“邑人之灾”,当是杀了好些人。统治者就是这样残暴的。由于当权派排挤人,陷害人,令满朝文武惶惶不安。第(10)条说的是不少贵族日夜戒惧,怕大祸临头。第(11)条“或跃在渊”,有的被迫投河自杀。(12)“王臣蹇蹇”,这时候做个王臣非常困难。(13)条“萃有位”,有的王臣整天劳碌烦忙而忧苦(“萃”借为悴,见《说文》。悴,劳悴,忧悴。萃卦另两条辞说忧愁、嗟叹、哭泣,即指这种尽瘁事国者说)。悴于位,应参《诗·北山》,诗人把尽瘁事国的忙碌者跟那些贪安逸乐者对比说,非常清楚。《易》只写一面,应该看到另一面那些坏人。(14)条“不克讼”,是统治阶级的内讧。“讼”,争讼。那个争讼失败者回到他的采邑。邑人乘他失势,一下子跑了三百户,差不多跑光了。邑人的逃亡,就是对统治者的压迫的反抗。邑人不但逃亡,还敢于面对面斗争。如井卦所写,邑人把邑主赶走。因为压迫太厉害,使邑人喝没喝的,吃没吃的,活不下去,就起来驱逐邑主。
就因为贵族当权派横行无忌,攻击人,排挤人,诡计多端,居心叵测,王臣很感困难,日夜危惧,甚至有被迫自杀者,因此不少人要隐遁而去,不跟这些坏蛋在一起。作者专写一个遯卦,赞同这些隐遁者,但又怕贤臣都走光,国事更难办,思想很矛盾,这跟《诗·白驹》一样。《白驹》欢送隐者,又有挽留之意,正是这一时代的思想反映。
单从上举的这些卦爻辞看,可见这是一个什么时代,这是一个政治黑暗时代,贵族内部矛盾斗争尖锐时代,又是两个阶级斗争激烈时代。一句话,这是衰世。国家濒于危亡的边缘,时局将会大变易。这样,我们可以推断,这是西周末年,幽王之时。《国语·周语》载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推测“周将亡矣”。《郑语》载史伯答郑桓公论周“必弊”,更详。他从天启论荆芈必兴,又从五行物理与政治腐败论不可以久,又引童谣和龙漦怪异为天命。其中关于政治、物理、物象等,颇有与《周易》相合的。这是一个时代的思潮。故《周易》可推断为西周末年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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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晋书·束皙传》。杜预《左传集解·后序》把《阴阳卦》作为《阴阳说》,没《晋书》明晰。
[2] 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古史辨》第三册。
[3] 刘节:《洪范疏证》,《古史辨》第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