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上下二篇,与《易传》分开。附传于经,出于汉代经师之手。《汉书·艺文志》载《易经》十二篇及施雠、孟喜、梁丘贺三家。颜师古注:“上下经及十翼,故十二篇。”“十翼”即《易传》十篇。《彖传》、《象传》依照经的分篇法,各为二篇。《系辞》分量较多,析为二篇。《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各为一篇。共七种十篇。传以辅经,翼,辅也,故名“十翼”。十翼编集,疑为刘向校书时的叙录。《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序《象》,系《彖》,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这是汉人传说,但“系”决不是《系辞》,“说卦”、“文言”,也不是二传之名。司马迁著《史记》时,只有《彖》、《象》二传。《太史公自序》述其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引《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系辞下》有同样的话:“子曰:‘天下何思所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但司马谈引的是《易大传》,不说《系辞》。故“系彖”之“系”,与“序”同为动词,不是《系辞》。“说卦”、“文言”,也不是篇名。王充论衡·正说篇》:“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隋书·经籍志》:“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这里泄露了一个秘密:《说卦》之下三篇,实出于宣帝之后的儒生之手,假托从河内女子老屋发现的。西汉末谶纬之说盛行,专造一些鬼话骗人,如说孔子为汉制法之类。老屋发现《说卦》三篇,同样是鬼话。他们挂着孔子作《易传》的招牌,是一种骗术,使人尊信。如果说是自己作的,那就没人尊重。但本来没有的作品,现在忽然加多了,要人相信,不能不造出一种鬼话来。王充说是一篇,可能这个鬼话最初是《说卦》作者造出来,后来又续添了《序卦》、《杂卦》两传,顺着这个鬼话加进去。到了刘向时已封住了。但在《说卦》之前,武宣之间,儒生又辑录了汉初到武帝时讲《易》大师的一些语录,编成《系辞》、《文言》两种。这就是《易传》编集的经过。

一 、易传溯源

孔子晚而喜《易》之说虽属假托,但孔子晚年读《易》当是事实。《论语》所载孔子所说的话,“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跟他引“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论有恒的必要(《子路》),意旨一致。他是把《周易》当修养书读,而不管占筮的。可能因为这是占书,没有拿来教门人,当然更不会作传。

孔子门人传《易》的,据汉人的说法,有商瞿,瞿以后就有点乱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汉书·儒林传》则说:“鲁商瞿……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刚好倒过来。子思孟子都没提到《易》。直到战国末,荀子才引《易》,说《易》,但也很少。他对于《易》的态度与孔子一样,说“善为《易》者不占”(《荀子·大略》),这是儒家的传统。孔门学习的方法,一贯是体会而引申的,就是不照原来的意义,从此及彼,透过原义而体会引申出另一种意义来。如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前两句描写美人的媚态(见《诗·硕人》,没有后一句),后一句说从素白底子上彩绘。孔子答复了后一句说“绘事后素”,先有素,后有绘。子夏说:“礼后乎?”是不是先有好行为然后才能说到礼呢?孔子很高兴,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礼跟原文全无关联。孔子引《易》“不恒其德”,也可说是一种引申,因《易》原文是说狩猎。荀子引《易》“复自道,何其咎”,“道”是道路,农民从田间归来,但他作道义解:“《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大略》)秦穆公不听蹇叔的话,袭郑为晋截击,大败。后来悔过。荀子把“复自道”说为复归于道义。又,“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非相》),原文说农民收获,不坏不好。他引来讽刺腐儒做人滑头,不敢说话。他还演释《易》义:“《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大略》),这就与《彖传》“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男下女”相同,又是《序卦》所本。荀子这一说法,当是战国末的新《易》说。《彖传》就是这一新说的集大成之作。

春秋时《易》筮和引《易》约有三种方式为《易传》采用的:一、用卦象、卦德作解。如,震为雷,为车;坎,水;坤,土;屯,厚;豫,乐之类(《晋语四》)。《象传》多说卦象,《彖传》说卦德,《说卦》则汇合各说。二、引申辞义,不照原文解。如,以“元亨利贞”为四德,一字一义(《左传》襄九年鲁穆姜语)。《易传》解贞兆词都不用原义,“贞”全训正。又如秦医和给晋侯看病,引蛊卦,说是近女色,淫溺惑乱的蛊疾。但“蛊”原训事,蛊卦讲孝子继承父业之事。《象》大传说某卦在君子在君后要怎样怎样做,全用引申法。三、照原文之义解。如,晋师救郑,副帅原縠刚愎自用,不听命令。知庄子引“师出以律,否臧凶”论晋师必败(《左传》宣十二年)。《易传》多曲解,只极少部分能略知原义。

战国中,出现了一派阴阳家,于是有以阴阳说解《易》的。晋初在汲县魏襄王墓发现几十车竹书,其中有《周易》二篇,又有《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易繇阴阳卦》是阴阳家仿照《周易》而作的占书,故杜预又称之《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魏襄王是战国末年人(公元前317—前294年),可见在他之前,有以阴阳说《易》的,那时还没《易传》。其中又有两种与《易》有关的书:《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纯集疏《左氏传》卜筮事,上下次序及其文义,皆与《左传》同”[1] 。这说明在战国初、中期有人搜集关于卦象、卦法之类的资料,有人搜集关于卜筮的资料。《师春》录自《左传》,编者当是《左传》作者吴起郭沫若说)[2] 的朋友或弟子。吴起历仕魏文侯、武侯,长期驻守西河以拒秦。后为王错所谮,去魏即楚。他搜集各国史料著《左传》。当他离魏时已在晚年。为人谮害,他的书没人敢提,故师春录其中卜筮事就用自己的名。《卦下易经》所集资料当比《说卦》为详,但汉人没有见到这本书。《说卦》是汇集汉初经师的说法而成,《左传》的卦象、卦德说,没有都收进去,这当由于《左传》在刘歆之前还不易见,而且是没有地位的书。刘歆极力推荐它,为今文经师所攻击。故《说卦》是汉宣时的作品,不过在战国时已有人编写这一类的传,但没有附于《易经》而流传。总起来说,战国中期,《周易》逐渐成为流行的书,故有人仿作,有人搜集有关资料,有人用阴阳说、刚柔说来解释,但还没有《易传》。

《周易》在春秋时只是一部占书。筮短龟长,地位还比不上龟卜。占筮官外,仅有很少贵族知识分子读它。战国时,阴阳家利用了它,于是有《易》以道阴阳之说。儒家从孔子到荀子,一直没重视《周易》,因为儒家只喜欢讲政治伦理、行为修养,不喜欢卜筮。

二 、易传的编著

《易传》的编著当始于秦。《彖传》是头一种,《象》大传(解卦辞)可能也是秦时作品。作者是儒生。

秦始皇在未统一六国时读了韩非的作品,很欣赏,把韩非弄到秦国去。谁知李斯妒忌这位老同学(都是荀子学生),把他害死。始皇统一天下,采用了韩非的学说,实行君主专制,严刑峻法,又采用阴阳家五德终始之说,改正朔,易服色,尚黑,数以六为纪,以为水德之始,热闹了一番。方士也活跃起来,迎合始皇心理。齐人徐巿等劝始皇求神仙,始皇派徐巿带了童男女数千人入海。谁知徐巿一去不返。“博士七十人”,当是齐鲁儒生,也想表现一下,由博士齐人淳于越做代表,奏请分封子弟功臣。不想闯下祸事,丞相李斯驳复,说他们道古害今,虚言乱实,要禁止,提出烧书之议,“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后来又因方士侯生、卢生等神仙术不验,诿过于始皇,跑掉。始皇“案问诸生,传相告引”,坑杀了四百六十余人。赵岐《孟子题辞》说:“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齐鲁儒生倒了大霉。当时只有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烧。《易》是卜筮书,幸存。儒生没书可读,就研究这部他们一向不重视的《周易》。《易传》之作,就利用这合法地位。他们不懂占筮,只能用当时流行的刚柔、上下、卦象、卦德等说,发挥他们的政治伦理、行为修养的思想。《彖传》、《象》大传所说的是这一套。

就《易》的原义说,《彖》、《象》大传都是不符合的,但从另一方面说,作者们并不是为解《易》而作,他们是穿古代服饰,借古代语言,扮演新的角色的。这是说,他们在秦皇的淫威统治之下,借讲解《周易》的外衣,说儒家政治伦理的话,实际是用来批评始皇严刑峻法的统治是反古之道,大失民心的。在现实中,他们碰了钉子,不敢明说反对时政了,但借着“卜筮书”的烟幕,仍然可以发表议论。他们说:“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观《彖》)观察时势,钉子不能硬碰,卜筮的“神道”可以借为宣扬儒理,使天下人服从他们,反对始皇。这是合乎“天之神道”的。他们期望着有这么的一天到来,“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革《彖》)。汤武革命,是顺天应人的,即孟子说的“闻诛一夫纣耳,未闻弑君也”之意。这以独夫纣暗指秦皇政。汤武革命说,无疑出于“孟子徒党”,齐鲁儒生。《彖》常说“时义”,即是说,《周易》之义也合于当前的“时义”。孟子赞孔子是“圣之时者也”。《易》之“时义”,也即孟子所重的“时”义。《彖传》有个特色,不少时候说到天道、地道,有时把天地和鬼神及人道并提(谦《彖》),有时说“天文”、“人文”,如“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彖》)。他们指着秦皇骂:你等着吧,天道、人道是不能容的。有人在陨石刻上“始皇死而地分”,又有人在华阴平舒道上夜里持璧给秦皇使者转交滈池君说:“今年祖龙死。”(《史记·始皇本纪》)很可能都是这些儒生弄的把戏。

《象》大传多说“德”和“民”,如“容民畜众”,“懿文德”,“定民志”,“作乐崇德”,“振民育德”,“厚下安宅”,“多说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反身修德”,“见善则迁,有过则改”。这一类话不少。又说“先王”、“后(君)”、“君子”。说“德”,针对秦用刑法;说“民”,针对始皇君主专制;称“先王”,就“道古非今”了。卢生等方士批评始皇:“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拿这些话跟上引《象》大传的话以及其他所说,刚好对照,就是以儒家之说反对秦始皇的暴政。故从《易》义说则非,以时代说则是。他们是用来暗中批评时政的。

《象》小传(解爻辞之部),上面已谈到,它是汉初之作,用“爻位”说解爻辞,为封建统治者服务,为等级伦理宣教。作者可能是制朝仪的叔孙通及其弟子。为汉制朝仪是实施,《象传》则是理论的宣传。借《周易》的语言,制造了一套理论,作为制度的根据。汉初的经济建设,萧何、曹参等政治家用道家学说作为休养生息的根据。叔孙通等则为汉高祖制造了一套礼仪,又制造出一套理论,互相配合。叔孙通本来是秦博士,原想在秦朝施展出他的抱负,可惜碰上始皇这个独断专行的君主,又有李斯这个掌大权的丞相,发生了焚书坑儒的大事故,他能“备员”保命,没被“告引”,已经万幸。汉初,他乘机出来,带着他的弟子,制了朝仪,又作了《易》传。他们把秦朝博士们写的一部《易》传,没敢公开的,连同他们自己写的,合称为《象》。本来在鲁国的《周易》叫做《易象》,为《易》作传名为“象”,是很自然的。秦朝博士写的两部传都叫“象”。《系辞》说:“彖者言乎象者也。”彖、象,异词同义。但叔孙通的弟子们自知资望不够,不敢公然说是他们作的,假称是“圣人”作的。他们所谓的“圣人”,原来是指他们的老师,即他们称为“识时务”的“圣人”叔孙通。后来就说成是孔子。孔子作《易传》的传说,当是这样演变而成的。或者就是他们编造的。假托古人以自重,如医书多神农黄帝所作,神仙方士造出黄帝升仙之说以神其术,说封禅的有七十二君。如此之类,不一而足,都是说谎骗人的。叔孙通是一个利禄之徒,说谎当然是他的本领。

《彖》、《象》当是秦博士及其弟子所作之传,汉兴后另有别的经师讲习,著《易》传。《汉书·艺文志》著录《易》书十三家近三百篇。这时盛行“灾异”说,《汉志》所载多这类书。但今传《易传》,没有这种色彩。这当因《易》灾异学自孟氏、京房等才大力鼓吹,早期的师传不讲这一套。“言《易》者本之田何”,何授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皆著《易传》数篇”,皆见《汉志》。丁宽传多至八篇,名《小章句》。“宽授田王孙,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这是汉初最著名的《易》学家。孟喜又“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可见另有一派讲灾异的,不属田何所传的一派。京房受《易》于焦延寿。“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房以明灾异得幸”。京房《易传》讲灾异,《汉书·五行志》转载了不少。

总之,汉初《易》学,大别为二:一派是经师所传,是正宗,讲等级伦理。其说虽失传,一部分为《系辞》、《文言》所辑录。一派是隐士独得,是别派,讲阴阳灾变。其书也失传,一部分为《五行志》所转载。经师所说,与秦博士所著《彖》、《象》大传,殊途而同归。秦博士发挥儒家思想,寓“贬”于正,用以反对秦的暴政。经师讲授,著《易传》,宣扬教化,用以拥护汉的统治。灾变之说,来自阴阳家,用以讽谏统治者。手法不同,其目的与经师没有两样。其始,经师既要宣扬教化,也为《周易》吹捧,想争取学术地位和政治地位。到了取得政治地位和学术地位以后,就改用阴阳家手法,想更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但灾变说,统治者很讨厌听。经师又自相攻讦争宠。如孟喜不但长于《易》学(许慎《说文》用孟氏《易》,其说的确较他家为胜),其父还“善为《礼》、《春秋》”。喜从田王孙受《易》,“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刚好“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汉书·儒林传》)。所谓“改师法”,就是不用经师宣扬教化之说而讲灾变。统治者不高兴听,孟喜弄巧反拙,连微不足道的博士官也当不上。

《系辞》、《文言》是辑录之书,很清楚。《文言》把关于乾、坤二卦的各说汇集起来,有分歧矛盾的。这就强有力地证明是丛抄性质。《系辞》内容繁杂,有概论,有个别的卦的解释,有卦的起源说,有《周易》的著作时代的推测,有占筮法,有爻位说,等等。最突出的是,把《易》吹捧为无所不包的天书。例如:

夫《易》广矣大矣! 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

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子曰:《易》其至矣乎! 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像这类的话还有不少。为什么把《易》吹棒得这么高妙广大呢?要知汉兴几十年间,一直是道家之说支配了一切,最高统治者信奉黄老之学。大学者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他论六家之要指,对阴阳、儒、墨、名、法五家,各有褒贬,认为各有长短,独于道家推崇备至,说道家采取了各家的长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没有贬语。他对于儒家尤为不满,除评其长短外,还指出儒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弊。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完全用道家思想批评儒家。这一时期,儒家在政治上和学术上都没有地位。所以儒家抬出一部《周易》来,极力吹棒,其用意是可知的。

经师辑录遗说,可以从司马谈引《易大传》语也见于《系辞》而推知,还可以从《淮南子》引《易》文又见于《易传》而确定。淮南王刘安聘明《易》者九人讲《易》,号“九师说”。《汉志》载《易传》有《淮南道训》二篇,今《淮南子》犹有《易》说约二十余条,都是汉初经师的遗说。如《缪称训》:“黄帝曰:芒芒昧昧,从天之道,与元同气。故至德者,言同略,事同指,上下一心,无歧道旁见者,遏障之于邪,开道之于善,而民乡方矣。故《易》曰:同人于野,利涉大川。”这以“同人于野”和“从天之道”、“言同略,事同指”互相发明。《集解》引郑玄注:“天在上。火炎上而从之,是其性同于天也。火得风然后炎上益炽,是犹人君在上,施政教,使天下之人和同而事之。以是为人和同者,君之所为也。故谓之同人。”郑玄说和《淮南子》同。又引《易》“即鹿无虞”爻辞说:“其施厚者其报美,其怨大者其祸深。”把“舍”的舍弃之义解为施舍,与《象传》往往曲解原文是同一种方法。

还有一条跟《序卦》相类——“动而有益,则损随之。故《易》曰:剥之不可遂尽也,故受之以复。”同《序卦》所说“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又《人间训》引孔子读《易》之言:“事或欲以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不可不察也。”用《易》“无往不复”之义,《淮南子》重在说明剥复相反,《序卦》重在说明卦序,都是袭用汉初之说。

更明显的,如《泰族训》说:“故大人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鬼神合灵,四时合信。”明、灵、信为韵。这当是汉初传文。《象传》是用韵的,《文言》则改为“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四时与日月相次,鬼神放在后,次序较好。改“信”为序,义较显。大人与“鬼神合灵”,令人误会,故改为“吉凶”(当然,灵训明是用换辞法,但使人费解)。这显然是根据旧文而改动的。就这些例子比较,今所传之《易传》,无疑有所本,而《系辞》、《文言》,则是汉初经师《易》传的辑集。

《说卦》以下三篇后出,前已说明。《说卦》说八卦的卦象、卦德,是汉初至武帝时各说的汇编。它所说的德、象,多于《左传》的《易》筮,又有未采入的,也比《彖》、《象》多,这正是汉经师逐渐加添的。又正因为逐渐加添,故后来又有所加。《释文》引荀爽《九家集解》,多出三十一个卦象、卦德。《序卦》所说之序,用各种方法贯连起来,《正义》引孔氏,把这些序分为六门,有“相因”、“相反”、“相须”、“相病”等,可见只是为了贯串。韩康伯按卦形的“二二相耦,非覆即变”,驳斥这种卦序说之非是。现在看来,《序卦》说固然牵强附会,“二二相耦,非覆即变”也“非《易》之缊”。说卦画,是以两卦相对为组织,但卦画只是为占筮数策用,《易》之缊在卦爻辞,在作者怎样组织这些辞,而不在卦画。卦画和卦爻辞是两个系统,无内在意义必然的关系,故爻位说是荒谬的。据说有所谓《归藏》以坤为首,《连山》以艮为首,八卦次序也可以随便变换。那还有什么卦序可言?其实如果按震雷、巽风、艮山、兑泽的取象说,应该震巽相次,艮兑为序,而《易》却不是这样,这又是什么“序”呢?故《易》卦画二二相偶,前后不为次序。其辞也有两卦相配的,如乾、坤,临、观,家人、睽,震、艮。尤其是三对组卦:泰、否,损、益等,对立不可分。但全《易》则无前后相连的次序。

《易传》七种(实八种,《象》应分为二),按内容和著作先后,可分为三部:《彖》、《象》写于秦及汉初,为反对或拥护时政而作;《系辞》、《文言》、《说卦》,是辑录汉初至昭帝时经师《易》说而成,内容丛杂,为昭、宣间经师所编集;《序卦》、《杂卦》是宣帝时或稍后经师所编写,为了整理关于卦名的意义而作。在此之前,卦名意义并不明显,又有分歧,如《彖》、《象》对于卦名仅有很少的卦名作了解释,如“屯”说“难生”;“蒙以养正”;“师,众也”;“比,辅也”;“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观颐,观其所养也”;“习坎,重险也”;“离,丽也”,或明解,或据所说可以知其义。但如“剥,剥也”,“大过,大者过也”,就等于白说。诸儒于卦名决不能无说,见仁见智,又必多异论。《序卦》编者想把异说划一,又按卦序贯连起来,一举两得。《序卦》与《彖传》有同有不同,不同的如:“屯”,《彖》训难,《序》训盈。其余如,“需”:须——养,“坎”:险——陷,“明夷”:入——伤,“解”:开——缓,“巽”:顺——入。《杂卦》同样要解卦名之义,又与《序卦》有不同。如“屯”,《序》训盈,又训物之初生,《杂》训“见而不失其居”。“蒙”,《序》训释,《杂》训“杂而著”。其他不同的,如“需”:养——不进,“师”:众——忧,“比”:比——乐,“畜”:积——寡,“履”:礼——不处,“谦”:谦——轻,“豫”:豫——怠,“蛊”:事——饬,“临”:大——与,“观”:可观——求,“噬嗑”:合——食,“剥”:尽——烂,“咸”:感——速,“晋”:进——昼,“明夷”:务——诛,“困”:困——相遇,“井”:井——通,“鼎”:鼎——取新,“震”:动——起,“丰”:大——多故,“旅”:失居——亲寡,“巽”:入——伏,“兑”:说——见。从此可见,各派对于卦名之义颇多异解。甲派想统一于己说,乙派则提出异议。到最后编成“十翼”,取兼包并蓄之意,让它同列。平心而论,互有得失。以卦爻辞组织难求,两者又多误解。《序》训“师”为众,“蛊”为事,“晋”为进,是对的;《杂》训“噬嗑”为食,“巽”为伏,对;训“豫”为怠,得其一义(豫有犹豫、预计二义)。总起来说,经师解释卦名,错的多而合的少,因为他们不明卦的组织和总义。

综上所说,《易传》各篇都有它写作的时代背景,都出于封建时代,主要是发挥儒家的政治伦理行为修养思想,目的在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为统治者宣教。他们既不了解《周易》所反映的奴隶社会生活、作者思想,又不细心分析卦爻辞的组织,当然所解尽是穿凿附会。因此,《易传》是秦汉儒家思想,不能根据它来解释《周易》。两个时代,两个社会,两种思想。《易传》的说法影响了二千年来说《易》者,故研究《周易》,这头一个障碍应该打破。今人虽多不盲从《易传》,无形中仍受它的影响。

1962年4月15日至6月5日草《周易通义》一书成。1963年1月5日写《周易通论》一文,时脊髓灰质炎病已十年。后陆续写《周易释例》(初名《读易札记》)二十多则,因改写此文,采用《释例》若干则。时两腿瘫痪已四年,患病已十八年半。

——1970.8.1,李镜池,时年六十八

广州华南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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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晋书·束皙传》,杜预《左传集解》后序。

[2] 郭沫若:《青铜时代·述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