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训诂,前人所擅长,尤其是后汉经师儒生。群经注解,多传自汉魏,字书也不少。但解《易》者多泥于《易传》,虽许慎、郑玄对于个别字义犹有确解,但一涉卦爻辞,便成曲说。《象传》与王弼注尤为荒谬。其原因在于以爻位说为统治者宣教,思想错误,解释便没有不误的。历代相传,如出一辙。注解虽多,全无是处。今人训诂,以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所得较多,因为他着眼于“以钩稽古代社会史料为目的解《周易》”,又长于训诂,“不主象数,不涉义理”,打破前人的陈说,虽所释仅九十条,成绩已很可观,半数都是相当精确的。但闻氏缺失,一则他所谓社会史,只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学说,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史观;二则他未能通读全《易》,寻究它的组织体系,只是寻章摘句,孤立解释,故不免有误。例如,临卦,他解了四条爻辞,是他对一个卦的各爻通读最多的,其余多解个别的一句,不解全爻辞,更不是全卦,但解“临”为瀶,即霖雨,谓“甘临”为厌瀶,雨太多了;解“至”为恎,“敦”为怒,“知”为疾,说“至临”、“知临”、“敦临”都是暴雨之意,这就全错了。一、没通读全卦,前有两爻说“咸临”,他不得其解;二、“大君之宜”,连不上去,只好不解。割断文义,更不知省辞之例;三、六个“临”平列,各有分别,不能把三条爻辞作一解。《易》文简练,含义丰富,决不会这样拖沓丛杂的。这就是不明《易》的组织体系,孤立解释之过。又如,从贲摘出“白马翰如”一句,训“翰”为白;从井摘出“往来井井”,训“井井”为营营,一归牧畜,一归行旅。他根本不知贲为对偶婚之卦,井为阶级斗争之卦,只摘出一句而不管上下文。“翰”不训白,翰是“如飞如翰”之翰,昂头飞驰,而且以马驰衬出骑马者的英俊。“往来井井”不训营营,而是邑人驱逐邑主,国王给邑主换了个邑,他调走时,邑人没再难为他,让他井井有条地离开了。这是不明历史唯物主义古代社会史之过。高明如闻一多,独辟蹊径,学问淹博,犹有此失,因知要理解《易》义,仅精通文学诂训还不成,还一定要依据两事:
一、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作根据。《周易》是古代社会史料,反映我国奴隶社会史实,没有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根本不可能理解。前人生于封建社会,为统治阶级服务,思想错误。借古代语言,扮演新的角色,故所说尽是胡谈,无一是处。今有马列主义的理论为武器,然后可以攻下这个为前人所筑的重重障碍的迷宫堡垒。
二、要董理出《周易》的组织体系,看作者根据什么材料,怎样编排组织,处在什么政治社会背景里,著作的目的何在。凡著一部书,一定有它的组织,并非杂乱无章。尽管原始材料是孤立的,散杂的,但编成一书,就不能无组织,不能胡乱堆砌。虽则最早的著作,组织并不严密,编排并不很完整,但它是有条理之作,可无疑义。问题在于我们怎样去整理出它的条理来。通过分析、综合,还是大致可以得出它的组织体系的。按照它的组织体系进行解释,才能比较接近真义。否则个别辞句的训诂虽似可通,合到全爻全卦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前人注解固然谬误,今人训释也未必全对。故文字训诂必须以上两事为前提,缺一不可。
按照上面两个标准,举一些例子看古今《易》说之得失。得者少,失者多。所谓得,也仅为个别字句的偶合,于全卦全爻难得一确当的解释。因为没有人懂得《周易》的组织体系,更没有人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解《易》。郭沫若先生摘录若干《易》文讲古代社会,但他没有注释[1] 。用新理论读《易》,开始于郭先生,成绩很好,惜只限于寻章摘句,又无注释,语焉不详。高亨先生著《周易古经今注》,对于个别的卦,如复、临,能注意到全卦总义,但没能寻究出《易》的组织体系,又只单纯从文字训诂下工夫,不明古代社会史,谨守清儒朴学之风,往往说某字疑讹,某字疑衍,某句疑缺,擅改原文;有时陷入前人恶习,“不求之于简易而求之于繁难,不求之于浅近而求之于深远,不求之于朗明而求之于神秘”(这本来是他所反对的。见《通说》自序),从具体事物中臆造出“抽象事理”来。总之,前人之病,在于以“爻位”宣扬伦理礼教;今人之病,在于孤立解释卦爻辞。前人注释之误,随便举例,如坎前三爻写打鱼生活,旧解不离爻位说。“求小得”,程颐《易传》:“君子处险艰而能自保者,刚中而已;刚则才足自卫,中则动不失宜。”是此类谬说的代表,不必多论。以下举今人所说失当的为例:
“金矢”、“黄金”,铜镞,田猎工具。王弼注:“金,刚也;矢,直也。”非。解“得黄金”为“能行其戮,以金为斧钺”,更谬。王夫之《周易稗疏》已知“金矢”为“以金为镞之矢”,而不解“黄金”。高亨谓“黄金”为金粒,不明《易》的换辞法。郭沫若知“黄金”即金矢,但说“无网罟之类的文字”,以“君子用罔”为“存疑”,不知“罔”借为网,字无可疑。小过上六“飞鸟离之”,“离”即网罗。他又说:“猎具又用着良马之类,可知渔猎已成游戏化。”游戏化是对的,但“良马逐”(大畜九三)并非田猎,而是用良种马交配繁殖。马交配必追逐,故以“逐”为交配。“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晋),即用良马配种蕃庶。“锡马”是好马,“接”,交配,同于逐。高亨说:“良马逐者,谓驾良马有所追逐也。马良行速,其途虽艰,亦无害,故曰‘良马逐,利艱贞’。”更非。“利艱贞”,另一占筮,不连上读。《易》有一辞数占之例,而大畜是农业卦,“艱”从 , ,古旱字,卜辞作 ,经传、《说文》作暵,《易》作艱,均训旱。此为旱占,农业事。闻一多录明夷六二、六四一条半爻辞,说解均误。他引《诗·车攻》毛传、《公羊传》桓公四年何注射兽事解“左股”、“左腹”。但“夷于左股”句下有“用拯马壮”,“夷”借为痍,伤也。“壮”借为戕,也训伤。“拯”与乘声通。全文是说在黄昏时伤了左股,因骑马跌伤的。可见这是人受伤而不是射兽。而且射兽从左贯到右,射死它作为食物,不仅射伤而已。他引了半截爻辞,不管下文,这是摘引法的大毛病。按明夷的爻辞组织,初、二爻说的是行旅,三、四爻说的是狩猎事,故六二不应归于田猎。六四是关于田猎事,但也不是射兽。《毛诗》、何《注》说,杀兽为膳的射法,有“上杀”、“中杀”、“下杀”之分,用途不一样。“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是制弓,不是射兽。“腹”不是心腹之腹,这与《诗·緜》“陶复陶穴”之“复”同为借字,正字是 。窑洞地穴式的房子,有复室,“左 ”是左间。“明夷”,弓名。《考工记》有王弓、唐弓等,是大弓。“夷”的本义为大弓,“明夷”与王弓、唐弓同为弓名。闻谓“获明夷之心”即何注所谓“中心死疾”,于“明”字无解。“心”是心木,制弓最上等材料为柘,《说文》:“朱,心木。”朱、柘,声近,心木即朱木、柘木。全文意思是:猎人在出门时得到制弓的上等材料心木,非常高兴,马上回到窑洞左间屋里动手制弓。闻氏解“于”为呼,说:“此言入腹获心,射得上杀,获者呼获,声达于门庭之外也。”不对。呼门庭,义也不顺。
郭沫若于“耕种”仅引“不耕,获;不菑,畬”一条而断言:“《周易》的时代是由牧畜转化到农业的时代。牧畜还是生活的基调,如农业,如工业,如商业,才仅仅见一些儿萌芽。”这是不了解《易》文之故。闻氏虽多引了几条,而误解“临”字为瀶,实际只两条说对,一条引对了,而说解未是。又在“坎不盈,祗既平”(坎九五)引“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孟子·离娄下》)的赵注:“盈满科坎。”又引于省吾读祗为灾、患,说“水溢出坑谷,则泛滥为患,今坑谷不溢而灾患已平,故曰无咎。”但孟子只说源泉虽小,流之不息。流满了科坎就流到四海。由少到多,但源泉慢流,不会泛滥成灾的。而爻的“坎”不是水盈科,而是渔猎时代挖的捕兽陷阱。这是说时代已过去了,用不了那么多的阱,填一些,留一些,还有捕兽的用处。“祗”,应照郑玄说“当为坻,小丘也”(《释文》)。坻既平,谓丘陵地则尽量锄平它。平丘为田,如颐六二“拂经(刜径)于丘”,开辟丘地为一块一块的田。填坎平坻的是人,不是水,不是源泉。源泉不为灾,只有淫雨山洪泛滥才成水患。爻辞是说:要填一些陷阱,尽量锄平丘地,以便耕种。这是发展农业的事,不是水灾。孟子的话也不能引来作说明,孟子只是说积少成多,由“盈科”而“放乎四海”,没有泛滥为灾的意思。而且他的用意着重在“不舍昼夜”,即孔子临流兴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意,故不能用来解释爻辞。
农业卦,《周易》有蒙、小畜、大畜、大有、颐五个,还有占“艱”(旱)等,其实农业发达得很,决不能说仅仅一些“萌芽”。考古家在西安半坡村发现成堆粟壳,还有菜籽,认为在仰韶文化时期他们就以农业为主要经济生产。周人始祖后稷被歌颂为农业英雄。《易》的几个农业专卦,证明他们农业的发达。不过这些农业卦,一向没人懂得。“蒙”从草从冢,即草木丛生于冢土上。蒙卦说垦荒。大有卦讲农业丰收。“大有”,大丰收。古代称丰收为“有”,为“有年”,《诗·有駜》“岁其有”,《毛传》:“丰年也。”《甫田》:“自古有年。”《春秋经》桓公三年“有年”,宣公十六年“大有年”,《穀梁传》:“五谷皆熟为有年也。五谷大熟为大有年。”“有”,人手持月。月是农具,耒耜之类。持耒而耕,故以“有”为丰收。颐卦讲开田种植,自己解决粮食问题,并提防敌人的抢掠。“颐”训养,粮食丰足营养好,表现于颐颔丰满,圆鼓鼓的,故叫“朵颐”。“畜”字之义久已湮没,幸《说文》保存畜的重文 字,从兹田,田里滋生草木即谷物之意,畜是 的简体。金文作 , 即兹之简。农业卦,故以“小畜”、“大畜”标题。畜义既失,而过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儒生,经师没有人懂得这些农业卦,对于卦爻辞的解释,尽是胡说八道。高亨知道“大有”之义为丰收,但不知“大有”为农业卦,他解“匪其彭”,据虞翻及《集解》彭作尪,认为即昲(曝)其尪,很对。古代天旱焚巫曝尪求雨,大有丰收,经过旱灾才转好的。《易》占“艱”旱多吉,又说“艱则(亦)无咎”(大有初九),当因他们长期从事农业生产,对救旱很有经验。闻一多解“尚德载”(小畜上九),据《子夏传》、京房、虞翻等本,“德”作得,谓“德载”即得菑,“雨后尚得施耕”,很对。德载也即得栽,声通。在农业五卦等有关四十多条卦爻辞中,就只有三两条今人才作了确解,可见文字训诂对于《周易》真是难乎其难。但我们如果明白它的组织体系,从生产劳动观点看问题,这些卦爻辞就不难全部作出正解。闻一多不知颐是农业卦,不知农业生产要提防敌人抢掠,解颐六二就错。训“颐”为齿,还以卦画附会说象齿形,把“拂经于丘。颐征凶”破读为“拂经于丘颐”,改“征”为贞,谓“历年弗至于老寿,故曰贞凶”,这就是不知全卦总义而孤立解释之误。高亨也不懂,说拂经为叩胫,丘颐为丘颙,更支离。实则“拂经(刜径)于丘”即卦辞“自求口实”,自己生产想办法。“颐征”是说敌人抢粮。一面生产,一面防敌。全卦就这两义反复讲论。农业卦,古今注解,完全不明,只有个别辞句偶然说对。
至于对偶婚、劫夺婚、阶级斗争、科学知识等等,好些也是注家所不了解的。旧注当然完全不懂,今人只有郭沫若提到“阶级”,这是他的卓识,但他只是单辞列举一二,对于整个卦没提到。《易》有几个卦讲阶级压迫或阶级斗争的。如剥写贵族对农民征调徭役。困讲镇压人民的强制机器——刑狱。讼讲生产斗争、阶级斗争以及贵族内讧。尤其特别的是井卦写被统治者邑人对统治者邑主斗争的胜利,写了邑主对邑人压迫的罪行。个别辞句,有解对了的,有不对的。讼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象传》:“不克讼、归逋,窜也。自下讼上,患至掇也。”说是邑人讼上,但谁归谁窜?窜到哪里?混淆不清。孔疏更谬,句读为“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邑人”为一词,凡三见,分割为二,句读就错。郭沫若说对了,“在支配者出去争讼,失败了回来,(邑人)便逃走了三百家”。闻一多读“逋”为赋,理由是“逋”是他动词,谓赋敛其邑人财物以自赎。不对。古代没有严格区分自动他动,如俘人、被俘均为孚,接受、授予均为受。而奴隶社会邑人没有私有财产,无从赋敛。这说的是邑人以逃亡反抗邑主事。高亨注说:“有为大夫者,受封邑三百户,虐其邑人,邑人讼其主于公所或王所,其主败诉,邑被夺,且将获罪,乃归而逃,其邑人遂免于灾眚。”邑人被虐是事实,但奴隶社会的邑人,尤其是奴隶,还没有可能跟贵族争讼于王所。王是袒护贵族的,不会因邑人之讼其主而夺邑主之邑,治邑主之罪。归是邑主之归,逃是邑人之逃,不是邑主之逃。“无眚”,是邑人逃跑了,却没发生暴动,或没惩罚未逃亡者。逃亡者虽然三百户,但不是全部,没有全部跑掉。邑人有农民,有奴隶,逃亡的当只是奴隶。井卦写邑人赶走邑主,那当是以农民为主的邑人。“井”写阶级斗争,没人了解。闻一多对于“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九三)有确解,训“渫”为污,“心恻”为沁测,淘深井水,但只解了半条爻辞。
至于对偶婚、劫夺婚,除非读了恩格斯的名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否则便不能了解。可惜郭沫若还没说得很对,把对偶婚说为“男子出嫁”,只节引部分辞句。对贲卦,没有了解它是亲迎过程,而且对偶婚并不是“男子出嫁”,只是到女家就婚,结婚后就带了新娘回来的。郭也没有提到劫夺婚,把劫夺女子跟正式聘娶混而为一。还没有人看到《周易》里的对偶婚、劫夺婚的宝贵史料。闻一多把对偶婚与古代说婚媾是亲戚之意混而不分。在某些情况,婚媾指亲戚(如震上六),但对偶婚是一种婚姻制度,不能混同。
举这些例子,只是为了说明对《易》文训诂的困难,必须先有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作根据,还要明《易》的组织体系,然后运用我们的古汉语知识进行分析,才能得其义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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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