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艺术,可先从作者的喜好艺术说明。作者喜好艺术,有两个证明:一、他喜欢引用民歌民谚,又仿效民歌创作。引用民歌,如“明夷(鸣鴺)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明夷初九)四句。尤妙的是引一首民歌来代表婚礼:“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中孚九二)这两首无疑是起兴式民歌。起兴式为民歌常用的格式,见于《诗经》及后代民歌,不可胜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否九五)也是诗语。引用民谚的,如“拔茅茹,以其汇”(泰初九、否初六),这当是人们过采集生活时期流传很古的两句话。他自己仿效民歌创作的,就是渐卦六爻“鸿渐于干”等句,不但是起兴式,而且运用了民歌两种方法,与下文无关的和与下文若即若离相关的:“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全不相干;“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木、桷,有点相关;“鸿渐于陆(阿),其羽可用为仪”,则要贯连下去读。二、韵文的艺术加工。《易》所根据的新旧筮辞,可以推定是像甲骨卜辞一样,散文叙事。但《易》颇多韵文,共一百多条,约占三分之一。把散乱的筮辞编成书,自然要删去不必要的辞语。改散文为韵文,整齐而更可诵。《易》之为书,在用辞和组织上下了很大功夫。以韵代散,不过是用辞技巧的一种表现。渐,是作者所拟想的幸福家庭之卦。除贞兆辞和一句“利御寇”补足语外,全卦用韵。困卦六爻全用韵。睽卦五爻用韵。鼎卦四爻用韵。不过,辞贵自然,卦爻辞多数不用韵,有的爻辞一半韵一半不韵,并不硬凑(参《周易韵读》)。
用辞,《易》有各种方法方式。跟艺术技巧有关的,如,为了避免重复,用“换辞法”:困说刑狱,全卦不见狱字,而用“幽谷”、“蒺藜”、“葛藟”、“臲卼”代替狱。“黄矢”、“黄金”、“金矢”,均指铜镞。蒙的“童蒙”、“击蒙”,“童”借为撞,义同于击。否的“包承”、“包羞”,“承”借为脀,义同于羞(馐)。未济的“濡其首,有孚失是”,“是”借为题,义同于首(参《周易释例》)。换用同义词,比老是用一个词,美观多了。假如困爻辞几条都说“困于狱”或“入于狱”,读来就可厌了。又如有引文而用“省辞”法,谦卦五、上爻都用此法:“不富以其邻”句是引用泰六四爻辞而省去其上下文(原文有“翩翩”和“不戒以孚”两句),引来是说敌人侵略,但如全引便觉繁冗,故只引其主要一句,读者自然明白,不明也可查到(可惜说《易》者不明《易》例,不得其解。把被侵略说为侵略人,适得其反)。又上爻“鸣谦”,引的是本卦上文。还有“劳谦”、“㧑谦”两句,为了避复而都省了。这是《周易》的一种修辞。近在本卦,可省则省(《象传》不懂,于上文解为“中心得”,于本文解为“志未得”,既自相矛盾,又把原义说反了)。无妄上九:“无妄行! ——有眚。”初爻说“往”,上爻说“行”,义同,用换辞法。“有眚”,引卦辞“其匪正,有眚”而省其上半。“无妄往”、“无妄行”,是说不要乱行,如乱行则有灾殃(《象传》说“无妄之往,得志也”,“无妄之行,穷之灾也”,字义句读均误,而又自打嘴巴)。
用辞简净凝练,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以二字句、三字句、四字句为最多,这是《易》文的特色之一。但其描写技巧,有极精致的。睽卦是一个显著例子。睽写行旅,其组织像一篇旅人日记,体裁特别,刻画颇工。举其三爻,以见一斑:
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六三)
睽孤,遇元夫,交孚。厉,无咎。(九四)
悔亡,厥宗噬肤;往,何咎?(六五)
头一点,这三爻都协韵。写旅人所“见”所“遇”及其心理,极深刻。六三写旅人走路,从后面见前面事物,由远到近,先见车,次见牛,后见人。远远见到一辆拉着东西的车子;走前,看见是牛拉的车;细看,牛拉得很吃力,一只角高一只角低的(“掣”或作㸷、觢。角一俯一仰为觢);再前,见到赶车的汉子;细看,这汉子额上烙了印,鼻子割掉,原来是个奴隶(“天”,颠,黥额。“劓”,割鼻。奴隶往往受刑)。九四写旅人孤单一人走路,碰见一个跛子(“元夫”,兀夫);两人一块走,谁知后面追来了几个人把跛子逮住(跛子是受刖刑的奴隶),连旅人一同逮走(“交孚”)。后来经过许多解释,证明不是跛子同党,才放了他。好险,没事(“厉,无咎”)。六五写旅人经过这次倒霉事(“悔亡”),害怕了,不敢跟人交谈来往。路上要找地方吃饭,见到一个人正在大喝大吃,啃着大块肉(“肤”),还招呼他一同吃。一看,原来是同宗兄弟。他想,既是同宗兄弟,去一同吃,还有什么问题呢?于是同吃了一顿饭——刻画故事和心理,曲折入微。
震说商人爱财如命的描写,一样深刻。录其一条:
震来厉,億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震六二)
億,测度。“贝”,货币,指货财。“九陵”,山名,陕西左冯翊谷口有九嵕山(《汉书·地理志》),即其类。古代城和市场建于高地,商人爬山,即到市场去。“勿逐,七日得”,商人跑不动时心里所想。这描写商人冒着雷雨,爬山越岭,不顾艰险的行动和心理。
离卦写敌人侵犯,抗击和受害的两爻也值得注意:
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离九三)
突如其来如,焚如! 死如! 弃如! (离九四)
“离”、“歌”、“嗟”,协韵;“死”、“弃”,协韵。后一条揭露敌人“三光”政策的滔天罪行:“焚如”,烧光;“死如”,杀光;“弃如”,毁光。“弃”,甲文金文象手执小孩扔到箕里形。这是杀害孩童,尤为残忍。揭露罪行,就要声罪致讨,故上九爻写反击战,给敌人以应得的惩罚。前一条(九三)写全族抗战,很有意义,惜古今来无人能解。这写的是后方情况:敌人侵犯,青壮男子上前方杀敌去了,后方妇女小孩奏乐(缶是陕境乐器)唱歌,同仇敌忾,鼓励士气;老头子摇头叹息恨自己老了,不能上前线杀敌(“大耋之嗟”语,从无解者。王弼本谬加“凶”字,古文及郑玄本没有。今文家即误解“大耋之嗟”而妄加“凶”字。《象》于两爻都妄解,“日昃之离,何可久也”,以“离”为别,不知离应训罹,遭到敌人的侵袭。解为“突如其来如,无所容也”,尤谬)。“大耋之嗟”跟“不鼓缶而歌”,意义贯连,从“不……则……”语法可知。“嗟”,并非颓丧,叹息的“大耋”是可惜自己太老了,不能跟青壮人一起去杀敌。实际是男女老幼斗志昂扬。写后方群情激励,含有全民抗敌意义。这种描写,用意深刻,思想超卓。这跟作者主张防御战,反对侵略的一贯思想是一致的。形式服从内容,文字依据思想,作者这个描写,文字虽浅显,而意义丰富。
理论性的卦,艺术技巧不在于描写而在于逻辑和组织编排。例如谦卦逻辑性强,临、观等卦排列整齐。
爻辞组织整齐的,如乾、大过,用“对衬”式;艮、咸、渐,用“阶升”式;需、豫,分前后两部;贲、井,全卦讲一个故事。贲卦的组织:
这里要提一提省辞法。由于古人文字符号和行文方式并不如现在的方便,所以能省则省。但这种排列式不容易看出来。上面的贲卦,全文写一件对偶婚的迎亲过程,而在六四末插上一句:“匪寇,婚媾。”这一句并非单指第四爻说,而是通贯全卦六爻的总括语(贞兆除外,贞兆是另一系统,与对偶婚无关)。
省辞法还有二爻并排而省,三爻并排而省的。这里只说三爻并排的:
临卦后半说人治,中间六五所说的“知临,大君之宜”句实指三者:
很清楚,“大君之宜”是说人治,跟上半说的德治相类而范围不同,有德政还要有圣君。
谦卦的“鸣(明)谦”、“劳谦”、“㧑谦”,是同样的组织法:
中间九三的“劳谦,君子有终”,实际包括三者说。
坎卦头三爻说坎坑的险深,人下去有灭顶之灾。为什么下去呢?中间一爻说“求小得”(打鱼),也是连贯三爻的。
这样的省辞组织法,经师儒生是不懂的。如《象》说“大君之宜,行中之谓也”、“求小得,未出中也”——只知从爻位胡说;“劳谦君子,万民服也”——根本与万民无关;又于贲卦说:“六四当位,疑也;匪寇婚媾,终无尤也。”——关于对偶婚,更非《象》作者所能知而解的。
还有先总叙后分法。如蒙卦讲开荒,初爻的“发蒙,利用刑人”,包括割草斩木,用奴隶垦荒,下文再分述。其组织法是:
震卦也是先总后分法。不过分叙方式不同,穿插交错,不很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