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不但根据新旧筮辞,反映历史社会的现实,总结经验教训,而且作者善于思辨,分析问题,发挥他的思想。在“溯社会”章已约略见到他思想有不平凡的地方。如关于战争,主张“不利为寇,利御寇”;关于婚姻家庭,主张不要欺凌妇女。他也能反映阶级斗争,揭露统治者的罪行。但是他的思想又有落后的一面,如天人感应思想,祭祀仍用人牲的残忍方式。二千多年前,一个属于贵族的王官,无论如何,思想还是受时代和阶级的限制。只是就当时的思想水平说,他的思想进步的一面,值得重视。这里约略谈谈他的比较进步的部分。这种思想跟他的政治背景和他反对腐朽的贵族是分不开的。许多具有较高水平的理论,多是针对当时的贵族阶级而发的。总而言之,他是春秋以前的应该重视的思想家。
一 、政治思想
临、观、遯、兑等卦表现作者的政治思想。比、否有一部分是作者对当时黑暗政治的抨击。作者痛恨贵族当局的营私结党,狼狈为奸,排挤贤良。他站在被压迫者一边,怒斥那些阿比者为“匪人”,劝告人不要做匪人,号召大家打倒匪人。在遯卦既同情于被排挤者的隐遁,又担心隐遁者多,国家更加危险。矛盾心情,反映出政治上的矛盾斗争。他正面提出政治理论,同时也指责贵族。
临卦最能表现作者政治思想比较进步而全面,可说是他针对时政的一篇论文。前半讲德治,主张要用温和与感化政策治民(“咸”借为諴,为感),反对拑制压迫(“甘”借为拑)。后半讲人治,认为人君要躬亲政事(至临),要有聪明智慧(知临),品质要敦厚朴实(敦临)。“大君之宜”兼指三者,即指大君这个人,要怎样做,具有什么资格品质(这是省辞的组织法,详《周易释例》)。这种思想继承了西周初的“德”治说而有所发展。总结了历史经验,针对时政而发,眼光颇能注意到人民的疾苦,在当时的确是相当进步的政治思想。比他约后了二百多年的孔子,其政治思想大致相近,但孔子的礼治更富有保守性与贵族阶级思想。《易》的中孚卦虽说五礼,却没有礼治思想。《易》并不重视礼。孔子是保守派或改良主义者,而《易》作者颇有革新精神,他有意要革新当时的腐朽政治,他的六“临”说无一不是针对贵族而说。临六三:“甘(拑)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忧”借为优,和也,即諴和之意。“既忧之”,即諴临)跟井卦讲阶级斗争对看,很清楚看到作者是反对贵族阶级压迫被统治者的。与“拑临”相反的,是正面的五“临”。
观卦,从观察方面谈政治,是智不智的问题。“知临”是作者对政治的独特见解。后代儒家把理想帝王叫做圣人,圣人即聪明者,如帝尧是“聪明文思”的,帝舜也是聪明的,见《书·尧典》。但《尧典》后于《易》。观卦可说是“知临”的详细说明。《易》有前简后详之例(详拙编《周易释例》),这是其中之一。观卦先说观察的两种错误方法:“童观”(愚蠢幼稚的观察法)与“闚观”(短浅片面的观察法)同是错误的,意思是要看得聪明,看得广大。次论观察的范围和施政决策:对国内要以亲族首领的意见为进退,意思是不要独断孤行。对国外要跟有开明政治的国家联结,拥护宗主国(王)。再从国内观察的对象说,既要观察到亲族的首领,又要观察到远族的首领(“生”,姓之本字,金文的百生,即《尧典》的百姓。但百姓指部族首领,“我生”,亲族首领;“其生”,他族首领)。总之,要聪明而广大的观察。爻辞再三提“君子”,显然是对贵族说。列国联盟,拥护王室,是作者救亡的一种期望。这有阶级限制,但主张看得聪明广大是对的。卦辞还说“盥而不荐,有孚颙若”,因为俘虏被打伤(“颙”,大头,即头部伤重),祭祀时临时取消荐牲,仅灌酒,意思是对事情要看具体情况变化来处理,这是观察法一个重要原则。举祭祀大事为例,可见其他问题都要按具体情况处理。
“兑”讲国际邦交问题,提出和平共悦(和兑)为宗旨,反对以俘人为悦和强人来悦己的野心家,指斥他们破坏会谈发动战争,并指出要用引导方法达到邦交的和悦。作者在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以及以和悦为邦交目的方面,很有卓识。
二 、行为修养
关于行为修养,有履、无妄、谦、豫、节、小过等卦,作者很重视,有高水平的思想理论,跟他的政治思想合一,同时是针对那些大人君子而发的。
关于行为修养的话,应该从作者的政治背景、政治角度来看。
“无妄”,告诫人不要妄想妄行(当中也揭发邑主冤枉邑人,杀害他人的暴行);“夬履,贞厉”,行为急躁;“大人虎变”、“君子豹变”,易于发火的人;“豫”说有的人游移不决,迟疑不干事,也就是那些貌似“谦谦”的君子;“苦节,贞凶,悔亡”,以节约生活为苦的人,结果很坏,跟“妇子嘻嘻,终吝”的骄逸的富贵家庭同一路货,而且更没好结果。
履卦说:行为要纯洁,心胸要舒广,要慎重地考察自己的行为,反复周详地考虑。豫卦说:要深思熟虑,事先有预计,事后要检查。节卦说:要安心过节约生活,而且以节约为快乐——这些都是很宝贵的思想。
这里特别说说作者的新谦德论和关于批评的说法。
谦是富于思想性和逻辑性的卦,是一篇很好的新谦德论论文。谦开始也肯定谦是美德,但认为光讲谦是不够的,甚至是错误的。作者提出,“谦”要与明智(“鸣”借为明)、勤劳、㧑奋三者相结合,以明智、勤劳、㧑奋为前提,为基础。鸣(明),明智辨别是非,先要辨清应不应谦让,不能让就不让;劳,勤劳刻苦,要苦干不怕累。如果怕劳苦不干,让人干,美其名为谦,那是可笑的懒汉;㧑(挥),奋勇向前,不怕牺牲。要有奋勇精神才能说谦,如果畏缩不前,其名为谦,那是可耻的懦夫。最后,作者用防御战做例子,论证他的新谦德论——“不富以其邻”,是引用泰六四爻辞而省去上下句的(这是《易》例,详《周易释例》引文省辞法),原文是说因没戒备,被敌人侵掠,遭受很大损失,有人被俘。在此引用,意思是说,在敌人侵犯时,要谦让呢还是要打?要打!消灭敌人,保卫自己。“利用侵伐”是要打的意思。这说明是防御战,不能谦让。又,“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也是引文省辞法。作者提出的“鸣谦”、“劳谦”、“㧑谦”,三者结合,不能分割。此再单提“鸣谦”,实际连“劳”、“㧑”在内。读《易》应明其用辞体例,否则就无从索解。这是说,敌人打来了,首先认识清楚,敌人是侵略者,我们是被侵略者,我们的防御是正当的,正义的,这是“明谦”。不明而谦,一味忍让,是糊涂虫,是投降主义者。要打了,就要不怕苦,抗战到底,就要奋勇杀敌,不怕牺牲。所以同时要“劳”,要“㧑”。如果怕苦,便成为可耻的逃兵;如果不奋勇向前,便是怕死鬼。“利用行师征邑国”,是反击敌人,消灭敌人之意。作者一贯主张“不利为寇,利御寇”,他将这个正确的思想应用到谦德上来,就得出“明谦”、“劳谦”、“㧑谦”三结合,合于辩证法的新谦德论。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谦的卦辞、爻辞都有“君子有终”语,后一句是包括“鸣谦”、“劳谦”、“㧑谦”三者合言的君子,是真君子,新君子;前一句是那些自以为“谦谦君子”的君子,是假君子。这里有两条《易》例:三者合言是“省辞”例。系于“劳谦”之下,实合“鸣”、“劳”、“㧑”三者成为新君子。而说真假君子,则是“辞同义异”之例(均详《周易释例》)。由于用辞简净,读者不明《易》例,因而古往今来无人能明白作者新谦德论的精义。又由于一向以来解释者片面地推崇谦德,如《彖传》大唱赞歌,说天地人鬼神都重谦;甚至如《象传》把防御战说成“征不服也”,“志未得也”,都是庸俗论的说法。
小过卦有一半爻辞论批评的方法和态度,又是了不起的、很有价值的高超理论。这也是古今人没有理解者的妙文,应加介绍。“过”有经过和过责二义,过责,约相当于现在说批评。“过”与“遇”对。遇,礼待,约相当于赞扬、表扬。要明白作者的理论,先要懂得他的时代背景。益上九:“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贵族掌权者专攻击人,又是居心叵测,诡计多端,被攻击者没人敢帮助,也就是没人敢说话。因此,作者提出关于批评的理论。他认为:1.要有批评:不论是做家长的祖父或国君,如果有错,也可以批评;祖母(在家里妇女都没地位)或臣子,有好处应该表扬。这话是针对掌权者禁压舆论,没人敢说话而说的。作者就批评过那些狼狈为奸的阿比者是匪人。2.有时还不到批评的时候暂不批评,但要防止他错下去;放任纵容,适足以害了他。3.没错误的,不应责备,应该表扬;但不是说现在没错,以后也不会犯。看到他有犯错的危险,就要警告他。4.没错误的,不但不表扬,还要吹毛求疵地责备,那就是态度粗暴,方法错误,好比对飞鸟不用箭射而张网来网一样不对头,不是善意的批评,而是恶意的攻击,这是很坏的,其坏处甚至造成灾殃——这话指那些专攻击人的掌权派说的。所谓灾殃,是说这些人、这种局面,会使国家陷于危亡的境地。作者一方面提出正确的批评理论,一方面关心国家的危机,痛斥那些专攻击人的人。
三 、科学知识
《易》有两个卦具有科学知识和科学精神:震讲雷电,艮谈卫生。
震讲雷电的自然现象,尤其着重分析人们对雷电的种种不同看法。自然现象:“震往来厉”,雷电在天空横来闪去,很厉害。这是常见的现象。“震遂泥”,“遂”借为队,即坠,雷电从天空掉到泥里去,这是天电跟地面接触,通到地里去。描写很形象,好像雷电掉下来一样。这是最危险的。刚好碰上,人畜被击毙,屋树被毁坏。人怕的就是这一种,但天空的雷电什么时候通向地里谁也不知。
卦辞写三种人对雷电的不同看法:第一种人听闻雷声就哆嗦,怕得不得了;第二种人对雷电置之不理,谈笑自如;第三种人很镇静,雷声很响,他正在用勺子打酒,酒一点不洒出来。
初爻写第四种人,他起先听闻雷声也是很怕的,后来不怕了。先总说,二爻以下才一种一种描写。
二、五爻写第二种人,原来是商人。雷响得吓人,可是他毫不理会,关心的是他的货物。他想,会不会因雷雨受损失呢?想来想去很不放心,于是往山上的市场跑。雷轰雨大,山高路滑,他不顾艰险,猛爬猛爬,尽摔跤。后来爬不动了,一边喘气一边想:不用赶了。即使损失,过不了几天可以捞回来的。有时,在大雷雨中他也不赶了,可是心里老惦着:货物不致受损失吧?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呢?想得很多睡不着,只图得利不闻雷。
上六写两种人:第三种人是天文家,他懂得雷电的自然现象、自然性质。如果刚巧碰上,雷的确会打死人的,所以他行动很小心,走路好像踏在很窄的小路一样;但头脑精明,观察事物好比鹰隼在天空找吃的,看得远,看得准。第一种人是迷信的人,他怕雷,因为俗人传说,雷公要打死有罪的人。有这么一件事:有一个人的邻居被雷击毙。这个人说,他的邻居是他的亲戚,有罪故被打死。
第四种人,由迷信通过实际经验而变为明达者。起先他听到雷声就疑惧不安,后来经过多次实践和观察,走路很小心,看到所谓有罪的人没有被雷击死,慢慢觉悟了,原来一般传说是假的。
作者描写了雷电现象,分析了各种人对雷电的看法,赞同第三、第四种人,批判第一种人的迷信,讥讽商人的狂妄,很有科学头脑、科学精神,很清楚。他是反对迷信,要破除迷信的。还要注意他细致地刻画商人顾钱不顾命、唯利是图的本质,用意在讽刺那些经营商业的君子。《诗·瞻卬》说:“如贾三倍,君子是识。”周商人都是贵族,到了西周末,这些君子更是疯狂地谋利。厉王“好专利”,虽则所专的是山林川泽之利,但谋利之心是一样的。《诗·十月之交》说“亶侯多臧(藏)”,藏的是货宝财物。《诗·瞻卬》“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硬抢强夺,土地、民人都霸占。做生意唯利是图当然认为是应该的了。
艮卦讲注意保护身体的卫生之道。内容除了分说注意身体各部从脚到头外,有两点很重要:一、卦辞:“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獲”是護之误,形近而讹。意思是,光注意保护背部不注意全身,好比有房子而没人住一样,没用。马克思说:“一间房屋无人居住,事实上就不成为实际的房子。”[21] 这就是说,要有整体观,不能光顾局部。二、生理和心理的关系,甚至说身体和思想都要注意。“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腰胁瘦削,心里焦灼。“艮其辅,言有序”,注意嘴脸,还要说话有伦有序。言语表现思想。身体好,还要思想好。这是整体观。思想好,是卫生之道非常重要的道理。
此外,对立转变,是作者一个观察事物的观点,有进步意义。上面已谈到。
* * *
[1] 闻一多:《古典新义·释朱》,引《元和郡县志》。
[2] 《新中国的考古收获》,第15页。
[3]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22页,“有史以前的诸文化阶段”。
[4] 安志敏:《我国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历史教学》1960年第8期。
[5] 列宁:《论国家》。
[6]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164页。
[7] 同上书,第158页。
[8] 同上书,第165页。
[9] 同上书,第160页。
[10] 同上书,第158页。
[11] 恩格斯:《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本)第二卷,第396页。
[12]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51页。
[13] 同上书,第50页。
[14] 同上书,第75页。
[15] 同上书,第46页。
[16] 秋浦等:《鄂温克人的原始社会形态》,第73页。
[17]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44页。
[18] 同上书,第48页。
[19] 同上书,第54、55页。
[20] 同上书,第63页。
[21]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第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