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地理学家所谓西藏高原者，就地势别之，可分四区：南山之南，冈底斯山之北，诸大川上源之西，地势高而且平，水皆瀦为湖泊，一也。雅鲁藏布江之东，巴颜哈喇山之南，大度河之西，伊洛瓦谛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龙江之所贯流，二也。巴颜哈喇之北，南山之南，黄河上游及青海所瀦，三也。喜马拉耶之北，冈底斯之南，雅鲁藏布江之域，四也。第四区为印度阿利安人分支吐蕃兴起之地，第二第三两区皆羌地，第一区，则今所称为藏人者之故居也。
今之所谓藏人者，有一特异之习，曰多夫。往史所载四裔诸国，有此习者，始于嚈哒；则嚈哒实此族之首见于史者也。《北史》云：“大月氏之种类，亦曰高车别种”；《南史》则称为滑国，曰：“车师之别种”；三说皆误。大月氏西徙后，史述其俗，多同大夏，姑勿论。其留居南山者，号小月氏，俗皆与羌同。羌俗多娶妻妇，适与嚈哒一妇数夫反。高车、车师，亦不闻有一妇数夫之俗。一妇数夫，此特异之俗，果其有之，诸史不容不载也。《北史》云：“其原起自塞北，自金山而南。”金山本铁勒所处，故有高车别种之讹。车师北近金山，此族盖又尝居车师故地，故有车师别种之说。目为大月氏之种类，亦以其后得大月氏之地云然。皆指其所居之地以定其种族，而不知其人之初不居是也。《北史》又谓“其语与蠕蠕、高车及诸胡不同”。可见“大月氏之种类”及“高车别种”之说之不确。
然则嚈哒之故国，果安在与？案《唐书》：“大夏，即吐火罗也。嚈哒，王姓也。后裔以姓为国，讹为悒怛，亦曰挹阗。”此说颇误。吐火罗者，大夏之旧都，即《大唐西域记》所谓缚喝者也。今阿富汗之波尔克城。《北史》别有吐火罗国，云：“与嚈哒杂居”又云：“其王都拔底延城，盖王舍城也。”尤非。《西域记》：“缚喝，都城周二十余里，人称小王舍城。”《隋书》谓其都城多寺塔，皆饰以金；盖亦佛法兴盛之地；故有此称。若王舍城则自在印度也。乃城名。嚈哒都大夏旧都，故人犹以大夏旧都之名称之。非彼初亦以吐火罗为国号，后乃改用王姓也。此说出近人丁氏谦，案大夏二字，似亦吐火罗转音，乃译音，非有义也。于邑双声，于於同字。然则嚈哒、悒怛、挹阗，仍系于阗音转。此族盖自后藏越南山而北，首据于阗，人因以于阗称之。其后拓土日广，徙居大夏故都，人不复考其得氏之由，乃复别译以嚈哒、悒怛、挹阗等字。实则与以大夏旧都名之为吐火罗，正后先同揆耳。自于阗入后藏，本为往来孔道。此族之故居后藏，可无疑矣。
嚈哒之盛，始于南北朝之初。其衰，亦略当南北朝之末。西史谓自五世纪中叶以降百余年，为嚈哒极盛之世，其年代亦略相当也。当夫月氏既衰，突厥未起，嚈哒实为跨有葱岭东西之大国。惜其事迹，东西史氏，均不能道其详。今约略考之。《南史》云：“后稍强大，征其旁国波斯、槃槃、罽宾、焉耆、龟兹、疏勒、姑墨、于阗、句般等国，开地千余里。”《北史》则云：“其人凶悍，能斗战。西域康居、于阗、沙勒即疏勒、安息及诸小国三十许，皆役属之，号为大国。”又载朱居国、渴槃陁国、钵和国、赊弥国，皆役属嚈哒。朱居国，在于阗西，其人山居。语与于阗相类。渴槃陁国，在葱岭东，朱驹波西。河经其国东北流今于阗河。风俗与于阗相类。钵和国，在渴槃陁西。唐时曰护密，或曰达摩悉铁帝，曰护侃，王居寒迦审城，北临乌浒河。今阿母河，源出葱岭，曰鄂克疏河，又曰瓦汗河，亦曰乌汗河。《唐书》乌浒，当是乌汗转音。玄奘《西域记》作缚刍河，则鄂克疏转音也。波知国，在钵和西南，有三池。传云大池有龙王，次有龙妇，小者有龙子。行人经之，设祭乃得过。不祭，多遇风雪之困。疑今帕米尔高原。赊弥国，在波知南。山居，皆葱岭东西之地。观其所力征经营，而其始起之地可知矣。
以上诸国，多不近车师，去金山尤远。且葱岭以东，自魏晋迄南北朝，虽曰时绝时通，而大事仍皆见于中国史籍。果使嚈哒力征，起自金山，远逾葱岭，焉耆、龟兹诸国，实乃首当其冲；于阗、疏勒之伦，乃后继承其敝。纵无叩关乞援之使，亦有近塞传述之辞。记载阙焉，宁不解人难索？然则原出塞北，寄居后部，非他族之事，而史误系之嚈哒，即强大之后，声威乃暨于此，决非其初兴时事矣。《南史》云：“汉永建元年，八滑从班勇击北虏有功，勇上为后部亲汉侯。自魏晋以来，不通中国。魏之居代都，滑犹为小国，属蠕蠕”云云。案两《汉书》载西域风俗皆详，车师与汉尤密。果有一妇数夫之族，附后部以居，安得一语不及？后魏孝文帝太和中，高车副伏罗部叛柔然。其酋阿伏至罗与穷奇，走前部西北自立。后穷奇为嚈哒所杀，虏其子弥俄突。阿伏至罗亦以残为其下所杀，立其宗人跋利延。嚈哒纳弥俄突。国人杀跋利延迎之。明帝正光中，柔然内乱，婆罗门自立。嚈哒听弥俄突之弟还国。击婆罗门，破之。婆罗门奔魏。魏置之敦煌。嚈哒主三妻，皆婆罗门妹也。婆罗门叛投嚈哒，为魏所讨禽。此皆嚈哒势力，及于金山、车师之事，然不能谓其初起于此也。
嚈哒之破月氏，西史亦不能道其详。但云：嚈哒自此尽据两河间地。又南下，降西北两印度，西伐波斯，波斯纳岁币以和。嗣后嚈哒屡干预其君主之废立，波斯几夷为藩属。梁武帝普通元年后，北印度乌苌国兴。《西域记》之乌仗那。攘嚈哒于境外。未几，突厥复盛，与波斯东西夹攻。嚈哒遂分崩。其地多入突厥。《西域记》云：“出铁门，至覩货逻国。自数百年，王族绝嗣，酋豪力竞。依山据谷，分为二十七国，皆役属突厥。”此嚈哒败亡后之情形也。
今通称此族为藏，又称西康之地为康。康也，藏也，实仍羌字转音，因音变而字异耳。而此族之自称，则曰土伯特。土伯即吐蕃异译蕃读如播，特者，统类之词。见《元史译文证补》卷一。《蒙古源流考》称尼雅特赞博汗胜四方部落，为八十八万土伯特国王。尼雅特赞博，即《唐书》之弃宗弄赞，乃印度阿利安人之首王西藏者。见下章。其时已称土伯特，则土伯固藏人种族之本号也。今通称察木多以东为康，前藏为藏，后藏为卫。据西藏僧人所自述，则藏与康实以丹达山为界，而卫在喜马拉耶山以南，乃吐蕃盛时之疆域也。此说出《西康建省记》，考之于史，良是。丹达山以东，诚皆羌地；吐蕃盛时，喜马拉雅山南之国，固有为之臣者，泥婆罗即其一也。
藏族之北出者为嚈哒，其留居后藏者，则南北朝时所谓女国，唐时所谓东女也。此国本名苏伐剌拿瞿呾罗。《唐书》《西域记》皆同。曰女国，曰东女，盖皆中国称之。据玄奘《西域记》：其地在大雪山中。北距于阗，东接吐蕃，正今后藏之地也。《唐书》云：“王居康延川，岩险四缭。有弱水南流，缝革为船。”似即今怒江。又云：“东与吐蕃、党项、茂州接，东南属雅州罗女蛮，白狼夷”，则似兼有今前藏地矣。此国世以女为王，号曰宾就。女王之夫曰金聚，不知国政。王居九层之楼，侍女数百人。五日一听朝政。后有小女王，共知国事。女王死，国人以金钱数万纳王族中，求贤女二人立之。其一为小王。王死，因以为嗣，或姑死妇继，无篡夺。隋文帝开皇六年，始遣使朝贡，后绝。唐高祖武德中，其王汤滂氏，遣使入贡。高祖厚赐之。为突厥所掠，不得通。贞观中，使复至。太宗玺制抚慰。显庆初，使高霸黎文与王子三卢来朝。授右监门中郎将。其王敛臂，使大臣来请官号。武后册拜右玉钤卫员外将军。天授开元间，王及子再来朝。诏与宰相宴曲江，封王曳夫为归昌王，左金吾卫大将军，后乃以男子为王。开元以后，史不复见。后南诏与韦皋书，言吐蕃之暴横，有云：“西山女王，见夺其位。”其殆为吐蕃所灭与？女王之位，不传之女而传之妇；后又以男子为王，则似此国王位，亦男系相承，立女特偶然之事。然南诏称为西山女王，则似其后仍立女，而以男子为王，特偶然之事者。史籍无征，末由亿断其政体矣。东女者，对西女言之也。西女者，西北距拂菻，西南际海岛，皆女子。多珍货。附拂菻。拂菻君长，岁选男子配焉，俗生男不举，亦见《唐书》。
又《唐书·南蛮传》：“名蔑，其人短小。兄弟共取一妻。妇总发为角，以辨夫之多少。”俗与嚈哒同，亦必同族也。
俗谓高原少女多男；下隰之地，少男多女，故西藏有一妇数夫之习。此亦亿测之辞，男女妃合之制，因时因地而殊；一妇数夫之习，他族邃古之世，亦不必无之，惟藏族则久而未变耳。嚈哒之俗，“兄弟共取一妻，迭寝焉。一人入房，户外挂其衣以为志。生子属其长兄。夫无兄弟者，妻戴一角帽。若有兄弟者，依其多少之数为角”焉。故其世系不甚分明。“王位不必传于子弟，堪者死便受之。”《西域记》谓其亡，由“王族绝嗣，酋豪力竞”，殆亦继嗣之法不定，有以致之与？其王坐金床，随太岁转；与妻并坐接客，而无职官。则政权必出于一之义，尚未分明；行政者又无其人，可见其政治演进之浅。刑法峻急。偷盗者，无多少，皆要斩。盗一责十。弥足见其野蛮耳。
《南史》谓嚈哒事天神即祆神，亦即所谓胡天也、火神。《北史·吐火罗传》，则谓其俗奉佛。盖诸教并行，不衷于一。其葬，以木为椁。富者累石为藏，贫者掘地而埋。随身诸物，皆置冢内。父母死，子截一耳，葬讫即去，则似犹守旧俗也。
嚈哒以游牧为业，多驼马，无城邑，依随水草。以毡为屋，东向开户。夏迁凉土，冬逐暖处。《唐书》云：“其国土著”，盖指吐火罗一地言之。头皆翦发，衣服类加以璎珞。其语与柔然、高车及诸胡不同，待河南人吐谷浑重译，然后通焉。吐谷浑与羌杂居，所谓河南人，盖羌人也。此嚈哒本在后藏，地与羌接之明证。“无文字，以木为契。与旁国通，则使旁国胡为胡书，以羊皮为纸。”盖其文化皆受之西域，居后藏时无有也。
女国，“子从母姓。妇人轻丈夫，而性不妒忌。女贵者咸有侍男”。盖亦行一妇数夫之制。丈夫惟务战与耕而已。此女王所由立与？然“官在外者，咸男子为之。凡号令，女官自内传，男官受而行之”。盖女系时代，曾以女为族长，其后化家为国，而此制未变，故犹立女王；然执事究以男子为优，故外官又皆用男子也。
其所居皆重屋，王九层，国人六层，盖如羌族之居碉也。气候多寒，以射猎为业。然多产盐，亦能将向天竺兴贩，其利数倍。男女皆以彩色涂面，一日中或数改变。人皆被发，以皮为鞋。案寒地之人多被发见《粤族》篇，则被发者藏族之故俗。嚈哒之翦发，盖据西域后，化于西胡也。事阿修罗神。又有树神。岁初以人祭，或用猕猴。此殆知用人之残忍，而以是为代。可悟进化以渐之理。祭毕，入山祝之。有一鸟，如雌雉，来集掌上。破其腹视之，有众粟，则年丰，沙石则有灾，谓之鸟卜。其贵人死，剥藏其皮，内骨瓮中，糅金屑瘗之。经一年，又以其皮肉，铁器埋之。日人某《西藏游记》，谓“藏人所信神鬼甚多。传自中国之佛教，不能大行；而自印度入之喇嘛教，矜炫奇迹者，则风靡全藏，职是之故”。惜乎藏族旧教，我国史籍，可征者甚鲜也。
此稿成后，披阅王静庵《观堂集林》。其《西胡考》云：“《大唐西域记》十二云：于阗国尼壤城，四百余里至覩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案于阗国姓，实为尉迟。而画家之尉迟乙僧，张彦《历代名画记》云：于阗人。朱景元《唐朝名画录》云：吐火罗人。是于阗与吐火罗同族，亦吐火罗曾居于阗之证。又今和阗以东大沙碛，《唐书》谓之图伦碛原注：‘《唐书·西域吐谷浑传》：李靖等军且末之西。伏允走图伦碛，将托于阗。是图伦碛在且末于阗间’，今谓之塔哈马干碛，皆睹货逻碛之讹变。是睹货逻故国，在且末于阗间。”案谓吐火罗曾居于阗，又谓其故国在且末、于阗间，迹近凿孔，不如予说之信而有征矣。然一尉迟乙僧，或谓于阗人，或谓吐火罗人，则足为嚈哒吐火罗是一，及嚈哒为于阗异译之证。盖张彦云于阗人，犹云嚈哒人耳。当时虽误译于阗为嚈哒，乙僧则自知其故国中国旧译为于阗，不随时俗之讹而从其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