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庭园与文学
我们要研究每个时代的庭园，一方面要看当时文人的文学，对于庭园上的观念如何，同时要看当时全体的社会，艺术种种比较研究以后，才能知道当时庭园设计的概况。
文学的发生，常以社会的现象为背景，而庭园的建设，亦不能逃脱这个公例。在欧美的庭园设计，多为建筑家、美学家，而在中国的古代庭园，则为一般文人所构思、倡导、歌咏，这是中国庭园特殊的地方。
文学又是歌颂自然之美的产物，而庭园正是他们理想的归宿地。因为他们所憎恶的是贵族阶级的特有享乐，所诅咒的是都市生活的烦嚣苦闷。同时又有大自然美的诱力，使得他们生出一种遁世绝俗的情感，想得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但又不能脱离人群的社会，只得择一个风景较好的地方，或在自家庭院，模拟自然的情调，布置起来，吟风弄月，享受他们一生清闲的福。
在他们的文学中，对于庭园上所赞美的，或鉴赏的，研究起来，他们的寄托，都是一些清、淡、幽、雅、静、秀、冷、逸、超、洁等抽象的名词。这些美的概念，一面是对当时社会所生的反动的情趣，一面又是他们个人的人生观，因此就成了他们在庭园上设计的中心思想。
一、诗和杂记上的庭园观
我们知道由周至于秦汉，是庭园的起蒙时期，社会思想，渐渐发达，人民的国家观念，一变而为家庭观念，从诗的方面去研究，当时的人就有爱惜庭园的意识了。《诗经》上说：“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又《古诗十九首》，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更可见当时的人在园陵上植树的好尚了。在散文方面，如班孟坚、司马相如、张平子、扬子云，诸人的文中所述果木珍禽，不一而足，庭园装饰，略可考见一斑。以限于篇幅，兹不多赘。
从北魏起，佛教已传入中国，影响于文学思想上甚大，故魏晋间之文学，多淡雅豪放，他们在庭园文学上的歌咏，亦是这样的。
我们且看阮籍的《咏怀》：“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与在这个时期中，代表庭园文学的作家陶潜先生的《归田园居》诗：“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以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诸诗。我们读了之后，一种冲淡情怀，不觉油然而生，同时又觉得他们都喜欢栽植桃李，而陶渊明的住宅，以榆柳作背景，以篱菊作花圃，这种淡雅鲜豁的装景之美，与他在散文上所表现的《桃花源记》的设计，同样的引人入胜。我们试看他理想造园的记中所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
其中的布置，俨如近代新村的设施，后来一般庭园的设计，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小溪呢，假山呢，美池呢，差不多没有不依据这个造园的意境而来的。
在这里，我们知道他造园的意境，实是他想求得一个安居乐业的社会，所以他寄托园中人云：“避秦时乱，来此绝境，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知他个人理想的社会生活，和都市要田园化的了。
六朝文学，是我国文学由纯朴进入雕饰之阶段的时代，而造园的艺术，亦受很大的影响；加以当时的帝王，多穷奢极欲，大肆提倡造园，如《齐书》所载：
世祖太子性颇奢丽，宫内多雕饰精绮，过于王宫，开拓元圃，园与台城北堑等。其楼观塔宇，多聚奇石，妙极山水。虑上宫望见，乃旁列修竹，内施高障，造游墙数百间，施诸机巧，宜须障蔽。以晋明帝为太子时，立西池，乃启世祖引前例，求于东田，起小苑，上许之，穷极制度。
又《西京杂记》：
梁孝王好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园中有白室山，山上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岛渚，宫馆相连，延亘数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靡不毕具，王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
还有《渚宫故事》上，造园的设计，更说得详细。据云：
湘东王（即梁元帝）于子城中，造湘东苑，穿池构山，长数百丈，植莲蒲，缘岸杂以奇木，其上有通波阁，跨水为之。东有禊饮堂，堂后有隐士亭，亭北有正武堂，堂前有射堋、马埒，其西有乡射堂，堂前行堋，可得移动，东南有连理堂。……北有映月亭、修竹堂、临水斋，前有高山，山有石洞，潜行宛委二百余步，山上有阳云楼，极高峻，远近皆见。北有临风亭、明月楼，颜之推云：“屡陪明月楼，并将军扈熙所造。”
由上面的记载观之，当时造园的作法，有几点很值得我们的注意：（一）其添景的建筑物，如楼观、塔宇，多聚以奇石。能配置适当，恰与天然之山水相仿佛，这非有艺术的手腕，何能到了“妙极山水”的境界呢？所谓艺术是自然的完成，真是不错呵！（二）园中的规模宏大，宫馆相连，竟延亘至数里之大。而所搜集的动植物，都是些奇种异类。（三）假山之下，筑有水池，上建亭阁，开后来造园的蓝本。（四）在极高的地方，已经设置一楼台，不但可以瞭望全园的风景，而且远景亦可收罗在眼前，这不能不佩服当时造园的人的匠心和他的眼光呵！
我们再看这个时期中的绅士阶级的庭园是怎样的呢？兹将当时讴歌庭园文学的几个代表作家的诗，抄在下面，便可想而知了。
陶渊明《拟古》诗：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
谢灵运的《田南树园激流植援》诗：
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当窗。
谢庄的《北宅秘园》：
微风清幽幌，余日照青林。
收光渐窗歇，穷园自荒深。
绿池翻素景，秋槐响寒音。
鲍照的《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
荒涂趣山楹，云岩隐灵室。
冈涧纷萦抱，林障沓重密。
昏昏磴路深，活活梁水疾。
幽隅秉昼烛，地牖窥朝日。
怪石似龙草，瑕璧丽锦质。
洞庭安可穷？漏井终不溢。
沈空绝景声，崩危坐惊慄！
神化岂有方？妙象竟无述。
至哉炼玉人，处此长自毕。
何逊的《酬范记室》云：
林密户稍阴，草滋阶欲暗。
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
杨素的《山斋独坐赠薛内史》二首：
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
……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
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
岩壑澄清景，景清岩壑深。
白云飞暮气，绿水激清音。
好了，我们就只举这几首罢，作者的目的，是在想证明这几个作家的诗，他们虽是一些贵族阶级，而于庭园的歌咏，却偏重在清幽的境界中，所以他们所栽的花木，什么兰呢、竹呢、槐呢、柳呢等类的东西，多多地栽植，配置起来，然后才有“微风清幽幌”、“秋槐响寒音”的景况。有了活水、怪石、林密、路深，这一幅画图，他们怎不生出神化和妙象的感叹来呢？！
中国艺术，到了唐宋，渐渐地变成独特的国民艺术了。所以这时代从庭园观点上去看，可说是中兴的时代，苏轼跋吴道子画上说：“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之所能也，君子之于学也，百工之于艺，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宋人以这种眼光去考察中国文化，到唐代已臻极盛，不能不说是有独特的见解。
在这个时代，文学又是一个转变的时期了。一般作家对于庭园美、自然美的礼赞、思慕、憧憬、感伤等，比较以前，更来得磅礴，同时在贵族阶级方面，又是适当承平少事的时代，他们在这种安乐闲豫的社会中，生活充裕，于个人享乐上，自是无微不尽，所以庭园之富丽，讲求装饰，自不待言。
我们从诗方面去看此时的庭园，去做个别研究，实在不胜其繁，而且感兴赋诗，各有寄托，自不能妄加揣测。不过当时的作家，于庭园美、自然美的实感，不能否认的。我们从他们的现实生活中所表现的诗上去观察，去估定当时庭园所用的材料，在他们美的观点上是怎样的配置，同时影响于他们的作品，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到什么的地位呢？这些是我们讲造庭园艺的人所当注意的。
兹将当时几个代表作家的诗，我们试去研讨：
杜甫的《乐游园歌》：
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
又《滕王亭子》：
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
又他的《秋风》：
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
韦应物的《对芳树》：
迢迢芳园树，列映清池曲。
对此伤人心，还如故时绿！
又《休沐东还胄贵里示端》：
山明宿雨霁，风暖百卉舒。
泓泓野泉洁，熠熠林光初。
竹木稍摧翳，园场亦荒芜。
俯惊鬓已衰，周览昔所娱。
又《游开元精舍》：
梁园新雨后，香台照日初。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
还有《燕居即事》：
萧条竹林院，风雨丛兰折。
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
韩愈的《山石》：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像以上这样作家的描写，在他们的诗里，随处都可看到是极其静穆的。他们以园林为娱乐晚景的设施，多半取风景清幽。故其所取材料，都是一些竹木松枥之类；再加以自然的“山红涧碧”的纷披，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濯足于溪流里，听水声的潺潺，让轻渺的微风吹拂他们的衣裾，在他们看来，梦一般似的，仿佛飘飘然而欲仙了。
他们虽亦有乐于山林泉石之胜，有花草可玩，鸣琴可娱，但一种苦闷的心情，仍未能去诸怀抱，所以即在芳园池曲里，他们仍不免一些感伤的流露，他们愈触景故园，愈加增他们感伤的作品。此种感情联续的波动，是与物象的荣枯成对比而生共感的呵！
从散文方面去研究，这时的庭园，所植的树木，除松、竹与桂外，兼及香草，更有菊圃，既可装饰风景，又可作为药品食用（见唐元结的《湖南杂记》）。
他们对于庭园的认识，不过是失意的政客，赋闲的文人，及一般落伍阶级，休养身心的所在罢了。
在这个时代的文坛上，最负盛名的，有两个作家，一个就是韩退之，一个便是柳子厚。他们在文学里，是当时革新运动的健将，而子厚是自然主义的倡导者，他的作品里，尤其是做小品文字一类的游记，更是他的能手。他又是一个探求自然秘密的赞美者，在他的游记里，以简洁的笔调，叙述名胜的奇迹，使人看了，不禁神往，以他的讴歌，遂开后来风致式造园的风气。
我们试看他的《柳州东亭记》：
……有弃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际垂杨，传置东曰东馆，其内草木猥奥，有崖谷……至是始命披荆蠲疏，树以竹、箭、松、柽、桂、桧、柏、杉，易为堂亭，峭为杠梁，下上徊翔，前出两翼，冯空拒江，江化为湖，众山横环，嶛阔瀴湾，当邑居之，剧而忘乎人间，斯亦奇矣。乃取馆之北宇。……辟北室……东宇辟朝室，北辟阴室……于墉下作屋为阳室，作斯亭于中，以为中室。……
就可知道他的造园，都是一些常绿树，来配置他的亭馆，很少有花草点缀。妙在他的设计，能就近取材，拒江化湖，以收览众山之胜。这不能不说他的庭园美的姿态是从漫游奇僻的山水中得到主题的。
接着又有一个自然的诗人，便是前章所说的白居易先生，他对于湖山之美，尤为热爱与陶醉，因此就产生了他的纯文艺的作品。他的抒情的诗词，清丽动人，当时的老妪，都能解诵。今日西子湖之美，都是他与后来的东坡先生共同装饰和歌颂出来的。我们读他的《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的诗：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棕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诸君回首望，蓬莱归在水中央。
短短的几行，经他这样的描写，而当时全湖的景象，内容的装饰，我们在此，不难得到一个概念了。
我们再看他的散文所记湖州的五亭：
……弘农杨君为刺史，乃疏四渠、浚二池，树三园，构五亭，卉、木、荷、竹，舟、桥、廊、室，泊、游、宴、息、宿之具，靡不备焉。
此时庭园的设计，较之以前更丰富了。其中五亭之名，因地制宜，各有取义，所以他说：
观其架大溪，跨长汀者，谓之白苹亭；介三园，阅百卉者，谓之集芳亭；面广池，目列岫者，谓之山光亭；玩晨曦者，谓之朝霞亭；狎清莲者，谓之碧波亭。
此五亭配合相称，恰到好处，使得他看了，有“万象迭入，向背俯仰，胜无遁形”的赞叹，作者的鉴赏之深刻与正确，可以在这一篇作品里看得出来。
在这里，我们须知庭园添景的位置和安排，是很重要的，要是添景如建筑物一类的东西，安置如不恰当，往往费去我们许多的目力，换言之，就是障碍我们的透视线，而且破坏美的情调。例如现在北平之北海公园中的五龙亭，它们的位置，都排列在一处，在当时设计的人，迎合帝王的心理，以为这样铺张扬丽，可以表示帝王的崇高尊贵，而不知今人看了，生出一种呆板雷同乏趣之感。
要说明宋代文人礼赞庭园文学的性质和意义，我们必先明了这时期缙绅阶级庭园的概况：
（一）真州东园
原为监军废营所改作的，面积广百亩，其设计大纲如次：
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高台起其北，台有拂云之亭，池有澄虚之阁，中为清宴之堂，后为射宾之圃。植物有芙蕖、芰荷、白芷之属，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荫，此外泛水有画舫之舟。
建设者：龙图阁学士施正臣，侍御史许子春，监察御史判官马仲涂。
（二）扬州新园亭
亭在垣东南，其大体设计，用以供岁时教士战射坐作之地，好像近代的兵房花园似的，其全部设计概况：
循西三十軏，作爱思堂，堂南北乡（向），袤（南北）八筵，广（东西）六筵，直北为射埒，列树八百本，以翼其旁，又循西，十有二軏，作“隶武”亭，南北乡，袤四筵，广如之。埒如堂，列树以乡。
（三）洛阳名园
1.富郑公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自其第，东出探春亭，登四景堂，可览全园之胜。南渡通津桥，上方流亭，望紫筠堂而还，右旋花木中，有百余步，走荫樾亭，赏幽台，抵重波轩而止。直北走土筠洞，自此入大竹中，引流穿之，而径其上，横洞一，纵洞三，历四洞之北，有亭五，错列竹中。稍南有梅台，入南有天光台，台出竹木之杪。遵洞之南而东还，有卧云堂，堂与四景堂并南北，左右二山，背压通流。
园之特点：
a.新创：洛阳名园，多依隋唐之旧，此为近关。
b.景物最胜。
c.大体设计：逶迤衡直，闿爽深密，皆有奥思。
d.题署：寺洞之名，取义典雅，如题亭曰从玉、披风、爽竹、兼山。题洞曰土筠、水筠、石筠、榭筠等名，开后来园庭之题咏。
建设兼设计者：郑公。
2.董氏西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自南门入，有堂相望者三。稍西一堂，在大地间，逾小桥，有高台一。又西一堂，竹环之中，有石芙蓉，水自其花间涌出。小路抵池，池南有堂，面高亭，堂虽不宏大，而屈曲甚邃。
园之特点：
a.大体设计：是取山林之景。
b.局部设计：亭台、花木，不为行列，区处周旋。
c.建筑物之添景：有类迷楼。
d.避暑：盛夏纳凉，此为最宜之地。
3.董氏东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园北向，入门有栝，可十围，有堂可居，南有败屋遗址。独二亭尚完，西有大池，中为含碧堂，水四面喷泻池中，而阴出之如飞瀑。
园之特点：
a.园之入口：文有甘香之大树，恰如近代公园入口处之布置。
b.喷泻池：能模拟自然如瀑布。
建设者：董氏。
4.环谿宅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华亭者，南临池之左右翼，北过凉榭，复汇为大池，周围如环。榭南有多景楼，可资眺望，榭北有风月台，可目击远景，又西有锦厅、秀野台。列除其中为岛坞。
园之特点：
a.大体设计：是取水景。
b.局部设计：园中树松、桧、花木千株，皆品别种。
c.添景之建筑物：如凉榭锦厅，其下可坐数百人，宏壮丽，洛中无逾者。
建设者：王开府。
5.刘氏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西南有台一区，尤工致，方十许丈地，而楼横堂列，廊庑回缭，阑楯周接，木映花承，无不妍稳。
园之特点：
a.大体设计：是取小景。
b.局部设计：凉堂高卑，制度适惬，可人意。
建设者：刘给事。
6.丛春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有大亭一，高亭二，出荼蘼架上，北可望洛水。
园之特点：
a.乔木森然，桐梓桧柏，皆就行列。
b.天津桥叠石为之，能致洪下之水，激成霜雪之声。
建设者：门下侍郎安公。
7.天王花园子。其全部设计概况：
池亭独有牡丹，数十万本。
园之特点：
a.专门繁殖特别物：如以牡丹为主，所造作之庭园，可称特殊园。
b.当时“姚黄魏花，一枝千钱，姚黄无卖者”，已知切花之用。如此经济栽培，称为实用园。
8.归仁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园有一归仁坊，北有牡丹、芍药千株，中有竹百亩，南有桃李，剏亭其中。
园之特点：
a.园中花木，分区种植，厘然有序，惜配景微嫌不甚美观。
b.园池为洛中之冠。
建设者：李侍郎。
9.苗帅园。其全部改作设计概况：
园故有七叶二树对峙，高百尺，今剏堂其北，竹万余竿，皆大满二三围；今剏亭压其溪，有大松七，今引水绕之。有池宜莲荇，今剏水轩，板出水上，对轩有桥亭，制度甚雄侈。
园之特点：
a.改造：园原为开宝宰相王溥园，后归节度使苗侯所有，藻饰出之。
b.园古：景物皆苍老。
10.赵韩王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有园地、高亭、大榭、花木等。
11.李氏仁丰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洛中花木无不有，中有“四井、迎翠、濯缨、观德、超然”五亭。
园之特点：
a.育种：洛阳良工巧匠，批红判白，接以他木，与造化争妙，故岁岁益奇且广。
b.品种：桃、李、梅、杏、莲、菊，各数十种。牡丹、芍药花百余种。而远方奇卉，如紫兰、茉莉、琼花、山茶之俦，号为难工，独植之洛阳，辄与土产无异，故洛中花木有至千种者。
12.松岛。其全部设计概况：
南筑台，北构堂，东北曰道院，又东有池。池前后为亭临之。自东大渠，引水注园中，清泉细流，涓涓无不通。
园之特点：
a.大体设计：利用固有大树，因前代（唐）之园而葺者。中有数百年之松，其东南园，双松尤奇。洛阳独爱栝而敬松，园以是得名。
b.局部设计：亭榭池沼，植竹木其旁。
建设者：吴氏。
13.东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渊映瀍水，一堂苑，苑在水中，湘肤药圃二堂，间列水石，西去其第里余。
园之特点：
本药圃地。
建设者：大帅官文潞公。
14.紫金台张氏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园亦绕水，而富竹木，有亭四。
园之特点：
有古迹：《河图志》云：“黄帝坐扈堂。”郭璞云：“在洛汭”，或曰此其处也。
15.水北胡氏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水北胡氏二园，相距十许步，在邙山之麓，瀍水经其旁，因岸穿二土室，深百余尺，坚宽如埏埴，开轩窗其前，以临水上。有亭榭花木，率在二室之东，有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陈于前。
园之特点：
自然之景胜，凡登览徜徉俯瞰而峭绝，天造地设不待人力而巧，洛阳独有此园。
建设者：胡氏。
16.大字寺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原为唐白乐天之园，所谓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张氏得其半。
园之特点：
a.水竹甲洛阳。
b.寺中陈有白乐天石刻，今之名园胜迹，大多保存古物，藉增观赏。
建设者：张氏。
17.独乐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园卑小，有读书堂、浇花亭、弄水种竹轩、见山台、钓鱼庵、采药圃。
园之特点：
a.诸亭台诗，颇行于世。
b.园虽小而规模粗具。
建设者：司马温公。
18.湖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园中有湖，湖中有堂，曰百花洲。湖北之大堂，曰四并堂，其四达而当东西之蹊者，桂堂也。截然出于湖之右者，迎晖亭也。过横地，披林莽，循曲径而后得者，梅台知止庵也。渺渺重邃，犹擅花卉之盛，而前据池亭之胜者，翠樾轩也。
园之特点：
a.大体设计：能兼园圃之六胜。
b.局部设计：景物皆好。
建设者：唐为裴晋公宅园，在宋不详。
19.吕文穆园。其全部设计概况：
园在伊水上流，木茂而竹盛，有亭三，一在池中，二在池外，桥跨池上，相属也。
园之特点：
水木清华。
建设者：吕文穆。
我们既知道以上缙绅阶级庭园的设施，便可了解这时期文人所讴歌自然和庭园文学的用意了。
兹举两个代表作家为例，试研究之，便可得其崖略：
欧阳修在他的《有美堂记》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美的观点是什么？他说：“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可得而兼焉。”
因此他分出山水之美，与城市之美来，他叫人要穷山水登临之美，必往旷野闲乡；要考郡邑人物之富丽，必据通衢要津。他对于前者的批判，是放心于物外，后者为娱意于繁华。他的例证是：名山胜水，奇伟秀绝之美，皆在下州小邑，僻陋之邦。如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这些地方，都是一般下野的政客，和穷困的文人，所乐游的。至于兼城市山林之美，只有供彼富贵阶级所享受了。
所以他的理想的个人造形庭园，在他的《画舫斋记》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设计：
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栏槛其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故因以舟名焉。
他的近似的造形森林公园，如《醉翁亭记》，仍主自然之美。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他觉得在这里面，山间的朝暮，有晦明变化之美，如“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山间的四时之美，有“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清石出”，人在这样的风景中，朝往暮归，因四时的景不同，而乐亦就无穷了。
这样美景，无怪当地滁人，无论老幼，遨游不绝，不分阶级，什么行者都可歌于途，负者都可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或临豁而渔，或酿泉为酒，宴酣之乐，又有“射者中，弈者胜”的游戏，醉饱之后，夕阳在山，有林间禽鸟，唱欢送之歌，真可说是“兴尽而返”的了。
苏东坡，他亦是爱好湖山的一个诗人，大江南北的名山胜水，差不多都有他的游踪，他对于美的观点是：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不怪奇玮丽者也。
他这个理论，较之欧阳修氏更进一步，他以为人的欲望无穷，而物的满足吾人所欲是有限的。内心出生一种美恶的战争，不能不有所取舍，这样一来，人就乐少悲多了。他并不是教人不去享受美之幸福，不过世间的物相，满足吾人的欲望，真是很少，所以他接着说：“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
他觉得当时一般富豪别墅的人，只知“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在他看来，这未免是所见不广的了。
以他这样“知足常足”、“清远闲放”的人生观，便生出“老觉华堂无意味，却须时到野人庐”的感想来，我们看他的超然台所记：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便可知他的庭园，因陋就简的一斑了。
他的庭园，虽觉简陋，而其中植的花木，种类尚属不少。我们看他和他的胞弟子由所记园中草木唱酬的诗：有“荒园无数亩，草木动成林。”又云：“怀宝自足珍，艺兰那计畹？”他以为艺兰不必在多，只要有点缀，便觉有情趣了。他的园中花木，尚有石榴、葡萄、菊、葵、荆榛、竹，和蜀中的芎、江南的白芷等类，更可知其采集之广了。
我们看他的这样庭园，影响于他的文学作品上是怎样的呢？据他诗中所咏：
牵牛与葵蓼，采摘入诗卷。
又云：
探怀出新诗，秀语夺山绿。
觉来已茫昧，但记说秋菊。
有如采樵子，入洞听琴筑。
归来写遗声，犹胜人间曲。
他的“南斋读书处”，虽是“乱翠晓如泼”，而他安之若素，怡然自得，诚有如彼所云：“江湖不可到，移植苦勤劬。安得双野鸭，飞来成画图。”一种活泼泼的心情，从彼庭园中修养传出，无怪他《和文与可洋川园池》的诗，写得那样的工切和隽永。兹选抄几首在下面，以见一斑。
湖桥
朱栏画柱照湖明，白葛乌纱曳履行。
桥下龟鱼晚无数，识君拄杖过桥声。
蓼屿
秋归南浦蟪蛄鸣，霜落横湖沙水清。
卧雨幽花无限思，抱丛寒蝶不胜情。
横湖
贪看翠盖拥红妆，不觉湖边一夜霜。
卷却天机云锦段，从教匹练写秋光。
寒芦港
溶溶晴港漾香晖，芦笋生时柳絮飞。
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鳜鱼肥。
金橙径
金橙纵复里人知，不见鲈鱼价目低。
须是松江烟雨里，小船烧薤捣香齑。
北园
汉水巴山乐有余，一麾从此首归途。
北园草木凭君问，许我他年作主无？
露香亭
亭下佳下锦绣衣，满身璎珞缀明玑。
晚香消歇无寻处，花已飘零露已晞。
溪光亭
决去湖波尚有情，却随初日动檐楹。
溪光自古无人画，凭仗新诗与写成。
过溪亭
身轻步稳去忘归，四柱亭前野徇微。
忽悟过溪还一笑，水禽惊落翠毛衣！
我们读了以上的诗，真有“北园草木凭君问，许我他年作主无”之感想了。
他又讽刺当时的一般富豪庭园有一种俗气，在他的《司马君实端朋独乐园》诗中可以见得，他说：
……公今归去事农圃，亦种洛阳千种花。修篁绕屋韵寒玉，平泉入畦纡卧蛇。锦屏奇种劚岩窦，嵩高灵药移萌芽。城中二月花事起，肩舆偏入公侯家。浅红深紫相媚好，重楼多叶争矜夸。……世人不顾病杨绾，弟子独有穷侯芭。终年著书未曾厌，一身独乐谁复加？
此外尚有歌颂庭园文学的王半山、陆放翁诸人，他们虽是达官贵人，可是庭园的建筑，影响于他们的作品上，涵育之力量颇大。正因为这时期是自然和写实主义的极盛时代，所以他们描写的风格，尚不脱这个时代的思潮。兹抄选二三首，以资例证。
《沧浪亭》王半山：
……
沧浪有景不可到，使我东望心悠然！
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
新篁抽笋添夏影，老枿乱发争春妍。
水禽闲暇事高格，山鸟日夕相啾喧。
不知此地几兴废？仰视乔木皆苍烟！
又《移桃花示毛秀老》诗：
舍南舍北皆种桃，东风一吹数尺高。
枝柯蔫绵花烂漫，美锦千两敷亭皋。
晴沟涨春绿周遭，俯视红影移渔舫。
山前邂逅武陵客，水际仿佛秦人逃。
……
荆公示蔡启天诗，有“今年钟山南，随分作园囿”，他的半山园，即在今之南京钟山的地方。
嘉州守宅旧无后圃，因农事之隙，为种花筑亭观，甫成而归，戏作长句。陆放翁诗：
吾州山水西州冠，正欠雄楼并杰观。
奇峰秀岭待弹压，明月清风须判断。
三峨旧不到郡斋，创为诗人供几案。
烟云舒卷水墨图，草木清红锦绣缎。
一时冠盖共登临，百年父老俱惊惋！
……
我们知道纯文艺作品的好处，就在他的白描与神韵，尤其是将当前的景物，用绵密的观察，把它烘托出来，刻化出来，给人以同样的感觉，而最能表现此类的题材，莫过于庭园之美。同时因庭园之美，不但令人生活感觉充实，而且使得作家的作品，内容更加丰富，扩大作家的眼光，提高艺术的欣赏，促进当时社会的文明。这些都是由于一花一木，一丘一壑，一亭一阁，配合起来，潜滋暗长，发扬光大组织成功的。
所以李文饶《平泉草木记》，有“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以惜树为庭训，可知古人保护庭园之用意了。
寺观庭园，在文学上另有一种风趣，而且风景林之保存，多赖于寺观，我们一入大丛林中，便觉意境清幽，超然于尘俗之外。加以庄严妙相的庭宇，碧瓦红墙，掩映于翠绿丛林间，顿使人有“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之感！
我们看吕祖谦的《越中记》中所述，便可得知宋代寺观庭园的梗概了。据他游外氏园的记载，中有梅坡、月台、菊潭、杞菊堂、竹隐、蒲涧、橘洲，各种的添景。其全部设计，改造如次：
因寺废地葺治之十六七成矣。最胜者梅坡，绕亭皆梅，前对蒲涧、橘洲，野水湾环，岛溆掩映，如在江湖。而竹隐一径深幽，阶庭清閟。……又过义恩师院，院与杞菊堂邻。……自园后门，穿僧庵，度小桥，转三两曲，至圆通寺，面势端直，殿庑华敞。循旧路后，穿园中归。园后边河，岸木成阴。舅氏云：此即蜀桤木也。植之方数年，往时表里无障蔽，今不复见道上车马矣！杜子美所谓“绝闻桤木三年大”，信然。
园的特点：
a.大体设计，取景清幽。
b.局部设计，所植花木，以梅、菊、竹、橘等为尚，而以桤木为园之背景，便觉浓荫蔽道。
c.有野水湾环，岛溆掩映，更添清趣。
庭园的建筑，既由以前诸人倡导自然之美，到了此时的庭园，其布景的一切设施，逐渐切近自然，装饰生动，我们再看他的越中所记：
西园。全部设计概况：
园，郡圃也，其北飞盖堂，下临大池；其中集春堂四隅各一亭，其南扬波堂面城，水木幽茂，两小亭东西对峙。园之西，即曲水。先入敷荣门，右转至右军祠。穿修竹坞，遂登山，山盖版筑所成。山背有流杯岩，凿城引鉴湖为小溪，穿岩下，键以横闸。激浪怒鸣，过闸遂为曲水。长庑华敞，竹绕以清流，甃以苍石，犬牙参错，殆若天成。俯砌琢石为墩，流杯至墩旁，辄自近岸，盖庑中为三井吸水势。宛然曲水之上，激湍亭，惠风阁，规模若都下王公。山顶崇峻庵，其胁骋怀亭，面亭依山为岩壑。下山右绕至情真轩，刻桷象栟榈，平阶荼 架甚茂。……
园的特点：
a.假山：缭绕深邃，曲径回复，迷藏亭观，乍入者，惶惑不知南北。
b.曲水：甃以苍石，犬牙参错，殆若天成。
c.藻饰：长庑华敞，榱栋椽柱，皆涂斗象。
文学自宋元明至清，可说是极其变化的时代，我们知道在作品方面，有宋词、元曲、明清杂记小说种种的演变，这是社会进化史上必然的过程，而在这个时期中，不但文学受外域思潮的影响，即各种艺术，亦都受了一度的洗礼。至于庭园如何受外来的影响，当于另章述之。
明代文学批评，在当时一般文人，对于美之认识和欣赏，颇能言之有物，持之有故，非如信口雌黄的人，见一物，赏一景，辄即指天画地底说，某也是，某也非，问其何以是？何以非？他就茫然不知了。
兹将明代文人欣赏庭园的观点，略述如后，藉以知道他们评价之正确。而庭园的美在何处，便有着落了。
胜
惟西山为京师之胜，而玉泉又西山之胜。兹山之胜，一览俱尽，而西湖咫尺在望，令人渺然有故乡洲渚之想。（明·都穆）
郁秀清雅胜
自回廊后东为来清轩，群山拱揖，苍蒨刺人目，下见陂陀高下，杏树可十万株，此香山之第一胜处也。
精整胜
碧云寺，精整胜香山，而疏旷逊之。独寺后一泉出石根，冬夏不涸，导为方池，植白莲其中。上有亭，大小二池，前修竹一林，清潇可爱，碧云池亭，苍松翠柏，水天一色。（明·沈守正）
幽胜
泰山……从蔚然阁一望，三面皆万仞刺壁，重重相抱，阁所倚为华盖，石色如积铁，矗立于右，而绝顶日观诸峰，森峙于左，夕阳掩映，紫翠相斗。当山缺处，又有树色掩映。泰山幽胜，无过于此！（明·冯时可）
伟
堤延亘里者五，塝高尺者十，横广丈者三，跨桥者六，分堤而荫者，倚主峰得巨杉十二树，高达庄严如宝幢：对之有肃然起敬之意，是尊者手植，乃千百年旧物。伟哉典型，当吾见之何幸也！（明·陈继儒）
迷趣
慧山寻邹氏春申第一涧，涧在慧山之前麓，与王家园踦立，长廊密阁，曲径朗轩，梁溪一佳丽也。绕池皆廊，一往欲迷，如蜗鼠缭绕乃得出。余谓之“迷园”。径取逼仄，无宽地，平林以为游恣。其廊之迂回，皆绕垣为之，廊尽而趣毕。（明·胡胤嘉）
富丽
洞庭之观，春梅花，仲春梨花，夏樱桃、杨梅，秋橘橙，其族之所聚，连林广圃，弥望无极。
奇
山水以相遇而胜，相敌而奇，……善夫！蔡昇氏之言是山也，以七十二峰之苍翠，矗立于三万六千顷之波涛，偏行天下，准是有之，信哉遇矣！敌矣！（明·陶望龄）
浓媚
西湖最盛为春月，……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春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态，别是一种趣味。（明·袁宏道）
美
昔欧文忠公以金陵、钱塘山川人物之盛，各为一都会，钱塘莫美于西湖，金陵莫美于后湖，固游冶之所趋也。（明·计忠道）
静
虎丘，中秋游者尤盛。……尝秋夜与弱生坐钓月矶，昏黑无往来，时闻风铎及佛灯隐林杪而已。（明·李流芳）
金、焦两山的形势，我们知道一是峭壁巍峨，翠峤横天，一是屹立江中，雄踞如狮，在明时已有王思任曾作比较的评判：
巧与拙
试以金、焦评之：金以巧胜，焦以拙胜；金为贵公子，焦似淡道人；金宜游，焦宜隐；金宜月，焦宜雨；金宜小李将军，焦则大米；金宜仙，焦宜佛；金乃夏日之日，而焦则冬日之日也。
我们从上面杂记的研究，便可明白庭园之美，是自然的风景和人工的装饰组合而成的，尤其是花木之培植是少不了的，否则庭园就说不上美来。
二、词、联语和小说上的庭园观
花木于园庭之重要既是如此，那末，要怎样布置才能美观呢？我们试从词的方面扼要去研究，看古人于庭园的配景术究为何如呢？因为庭园之美，是与心理要素有关，而诗词又为心理具体的表现。我们由这个出发点去旁证古人庭园的配景术，自然不免有一些危险性，不过藉此推知一二，亦事之可能的。庭园的配置，要是融洽，可生变化而有一种美感来，例如张祖同之《摸鱼儿》：
有个销魂处，红楼第五，认几叶枇杷，数枝杨柳，一颗小桃树。
配景的色调，要是调和，益增妩媚，动人悠思，例如清左辅之《浪淘沙》：
碧桃几树隐红楼。
又潘德舆之《蝶恋花》：
碧水红桥，尽是相思处。
王沂孙之《绮罗香》：
还有梧桐几叶，轻敲朱户。
清陈维崧之《虞美人》所谓：
好花须映好楼台。
亦正如薛野鹤所云：
人家住宅，须要三分水，二分竹，一分屋，消受如许清福，一身不虚矣！
庭树单独的裁植，其位置与环境景物相接近，令人注意，容易集中，例如李肩吾之《清平乐》：
叮咛记取儿家，碧云隐映红霞，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
庭树如单独种植而周遭的景物不佳，再以时令的萧索，使人看了，便增怆伤岑寂之感。例如吕岩之《梧桐影》：
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王易简之《酹江月》“满庭红叶休扫”亦是如此。即使时节不坏，而带有温色之花木，如单独栽于庭前，往往使人有顾影自怜之叹！例如王沂孙之《庆清朝·榴花》：
西邻窈窕，独怜入户飞红！
又《水龙吟·牡丹》：
晓寒慵揭珠帘，牡丹院落花开未？
至于冷色的花木，单独栽植于庭院，更不用说了。如温庭筠之《菩萨蛮》：
竹风轻动庭除冷！
如有三五为群的树木，品种纵各不同，要是都是冷色的，栽在一处，将令人更不堪欣赏了。例如王时翔之《绿意》：
闲园支径，几树桧槐，几本焦桐，依旧约翠云千顷，红楼已怕珠帘隔！
又如张辑之《疏帘淡月》：
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
黄孝迈之《水龙吟》：
间情小院沈吟，草深柳密帘空翠！
景物诚然清丽，只是一种冷趣罢了。
庭园如配景相当，虽寥寥数物，亦足以使人游目骋怀，但风景太好了，有时亦引起人单调的苦闷。如孙鼎臣之《燕山亭·畅园》：
微雨池塘，无数白莲开去，画桥东去。杨柳水西，一个风亭，新绿溶溶围住。鱼浪吹香，更蝉影藏云深处。人不到，时闻燕梁双语。
恰如遥远的人，怀念美的故乡，一种憧憬的情绪，所谓“美者，是幸福的渴望捉住我们，而在达于美底快乐的最高程度时，我们的喜悦上，添一点哀愁”，这话真不错呵！
园庭布置过于鲜豁，偶尔使人生出烦恼来，这是由于观者将当前的景物把它拟人化了，相形见拙，不免有动于中，感伤起来，例如晏同叔之《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偏，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运用攀藤植物，点缀于庭园墙壁，别有一番风趣，例如许崇衡《中兴乐》：
绕楼一带薜萝墙。
我又从三十五首词里面研究，发现庭园花木，影响词人的心理作用，苦闷的因子多，快乐的因子少。仅仅这三十五首词里面，就选出十二首，将此心情直接地表现出来，其结果也就令人可惊了。我们布置庭园的人，配植花木，还不应当注意吗？
兹将研究统计的结果，列表如次：
楹联额题，普通多认为雕虫小技，不能入文学的范围，其实讲到它的意义，和近代文学作品中的小诗，是差不多的。考连句起自“汉武帝柏梁宴作，人为一句，连以成文，本七言诗，诗有七言，即始于此”。大概后来的人，将律诗中的偶句，把它运用起来，作为堂楹装饰，亦未可知。至于题额之由来，是从“前汉萧何善篆籀，为前殿成，覃思三月，以题其额，观者如流”。因此滥觞迄于今日，一般书家或选过去诗中的警句，或自出心裁，品题横额。沿用于名园胜迹，尤为生色不少，歧路迷津，一经点缀，便觉逸趣横生。总之，楹联题额，虽是一种小道，但它对于庭园的功用上，是不容忽视的。因为它在庭园中的位置，既是添景，不但能使游客注意集中当前的景物，因而生出美感来，而且暗示人以当地的掌故，和当时的感兴，给人猛省遐思，留深刻美的印象，以致恋恋不忍去。兹随选楹联十数首于后，以当卧游。
莫愁湖
於地何奇？却只为绿杨双桨、黄叶一枰，淮海几名区，泛棹有卅六湾，观瀑有十二嶂，吹箫有廿四桥，肯让他艳迹高踪，流传千古，纵教玳梁燕去，玉殿鹧飞，听沧浪数曲清歌，把酒话遗闻，亦是英雄亦儿女；
请君试看，且漫问江水东流，石城西峙，春秋多佳日，落落若先生柳，亭亭若君子莲，森森若居士竹，恰容我诗肠剑胆，高歌一时，休论据鼎称尊，投鞭诩众，寻金粉六朝陈迹，凭栏舒倦眼，半余山色半湖光。（昭陵李静题）
留园
历宦海四朝身，且住为佳，休辜负清风明月；
借他乡一厘地，因寄所托，任安排奇石名花。
（盛康题）
又园中联语
此峰疑天外飞来，历劫饱风霜， [1] 夐绝尘寰谁伯仲？
斯庭为吴中最胜，后堂饶丝竹，婆娑岁月若神仙！（朱霆清题）
西园
西已种竹栽花，培心培地；
园则放生育物，养性养天。
环秀山庄
邱壑在胸中，看叠石疏泉，有天然画本；
园林甲吴下，愿携琴载酒，作人外清游。
（俞曲园题）
怡园（梅花厅事）
古今兴废几池台？往日繁华，云烟忽过！这般庭院，风月新收，人事底亏全，美景良辰，且安排剪竹寻泉，看花索句；
重来天地一稊米，渔樵故里，白发归耕，湖海平生，苍颜照影，我志在寥阔，朝吟暮醉，又何知冰蚕语热，火暑论寒。（园主人题）
拙政园
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沧浪亭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西湖
湖心亭
波涌湖光远；山催水色深。
冷泉亭
泉自几时冷起？山从何处飞来？
在山本清，泉自源头冷起；
人世皆幻，峰从天外飞来。
额题如在古寺之前署：
六朝胜境 第一禅林
湖山真意 扫叶山房
亭中石碑如题：
江天一览 中流砥柱 平湖秋月 南屏晚钟 苏堤春晓 雷峰夕照 柳浪闻莺 断桥残雪 玉泉观鱼 三潭印月
滨池之轩如署：
绿荫
池中之亭如署：
濠濮想
小筑成山如署：
小蓬莱
临江或松间如署：
听潮
邱壑如署：
洞天
临溪有阁如署：
活泼泼地
歧路有桥如署：
问津逾溪桥
豁楼如署：
云霞舒卷楼
小桥流水如署：
濂溪乐处
东岛有亭如署：
瀛海仙山
曲洞前立石坊如署：
山川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叠石映壑，回环曲折，东亭如署：
半湾秋水一房山
西亭如署：
问泉
古迹题示如署：
虎丘剑池
花径之门如署：
又一村
诸如此类的品题，在游览的人看了，自觉引人入胜，而书法秀劲，又往往使人联想到书者的历史来，即未曾游过该地的人，要是知道以上这些品题的含义，亦很容易激动他们的游兴和向慕。结果，游园的人，一天一天地更加多了，因此我们知道此类“标语”的题示，其功效实不亚于其他文学的。
清代文学的作品，著得较好的，要算是小说一类的东西了，而小说著得最好的，当推曹雪芹先生所著的《红楼梦》为代表了。
《红楼梦》的背景，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似乎是曹氏的自传。如果此话属实，我们看他描写大观园的情形，也许是他的真实的庭园，否则亦是他个人的理想，依着当时一般造园实际的设施情况而构成的，至少他的造园艺术，在某一部分是受当时外域影响的。因为我们看他叙述贾政游园，见着“正门五间，上面铜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砖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意乱砌，自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可知当时庭园的建筑，已参着有些欧化了。
我们看他造园设计的大体方针，是主自然，何以见得呢？据他假托宝玉批评园中设施里面的一段说：
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
我们于此可知他于造园美学识见之高，诚非如今日一般造园家，有在平地的中央，忽然筑一假山来，兀然独立，无所凭依，揆诸地形，岂近情理吗？
兹将他的庭园设计概况，略述于后：
（一）园的区划
1.住宅区
a.怡红院 b.潇湘馆 c.蘅芜院
2.花园区
a.蔷薇院 b.芍药圃 c.牡丹亭 d.芭蕉坞 e.荼蘼架 f.木香棚 g.后园
3.寺观区
a.佛寺 b.丹房 c.清堂 d.茅舍
4.田庄区
a.稻香村
5.蔬菜区
a.菜圃
（二）局部的设施
翠障。设置于园门入口处，其目的在免去游客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而不生趣，这已为贾政所道破了。
峦石。是曰石崚嶒，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清溪。此处栽有佳木奇花，一带清溪，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
池沼。白石为栏，环抱池沼。
游廊。曲折游廊，绿窗油碧。
甬路。阶下石子，漫成甬路。
石桥。石桥三港，兽面含吐。
亭。桥上有亭。
石洞。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
板桥。柳阴中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渡桥过去，诸路可通。
牌坊。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
大桥。此桥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的。
山石。清凉瓦舍的入门处，迎面有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有许多异草。
竹篱花障。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
方厦圆亭。
（三）植树
数楹茅屋外面，植的是桑榆槿柘。
池旁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
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旁种几本芭蕉，一旁是一株西府海棠。
数楹修舍，一带粉垣，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后园，有大株梨花并芭蕉。
（四）芝草
铺植。或牵藤垂山巅，或引蔓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
种类。薜荔、藤萝、杜若、蘅芜、苣兰、金葛、金灯草、玉蕗藤、紫芸、青芷、藿纳姜荨、纶组紫绛、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连等。
（五）杂件
1.土井 2.石凳 3.绣槛 4.沁芳闸
照上面看来，这园的构造和设施，较之过去私家的庭园，是如何的精细、丰富、统一呵！园名“大观”，真是名副其实。而且他的各处设计，都能表出景物的个性，合起来，又能联络相称，表现自然的风光。英国的道甸（Edward Dowden，1843—1913）在他的《文学研究》（Studies in Literature）中所说：“刺激我们的生活，通过感情而至于较高的意识的，是艺术的职能。”又英国的柯列芝在《棹旁谈话》一文中说：“散文是用字句作成最恰当的安排，而诗是用最恰当的字作成最恰当的安排。”我们在这里，便知美底庭园是诗的，因此庭园本身，即可说是文学的，换言之，庭园是文学已成的作品。
文学是人生情绪的表现，它是诉于人之感情（emotion）的，而美底庭园，亦是动人兴致的。当吾人经验美底情绪的时候，内心为景物所观照，感情就被它组织化（organize）、具体化（embody）或化身化（incarnate）了。所以我们到美底庭园里，把玩一切，如读一部短篇的写实的或传奇的小说，或数行抒情的、叙景的诗歌，和几出喜剧或悲剧的戏曲，一样的共感呵！
文学和庭园，都有共通性、普遍性、个性、瞬间性与永久性等的特色，因为两种都是给人快乐的，同时亦令人感伤的，而生此种情绪的变化，又是依此两者的内容和形式的赋与，及鉴赏者之时间久暂而定。我们看荒疏的庭园，犹之读颓废的文学。法国自然主义的先驱孚罗培尔（Gustave Flaubert，1820—1880）：“没有美的形式，便没有美的思想，……因为内容是靠了形式存在的缘故。”文学既然如此，那末，庭园装饰术之重要，当可知了。
第二节 庭园与美术
我们要知道庭园和美术的关系，就不能不知道美术是什么。要知道美术，就要懂得什么是美的呢？就是说：由美底线、色彩、音响等要素所成立，而唤起快乐的联想的东西。因为快乐和苦痛，满足或不满，都是美底情绪不可缺的基础，引起我们美底情绪的一切对象，我们称之为美的东西，或美丽的东西。如何才能使我们得到美的满足呢？必须于知觉轻快之外，给以大的规则底劳动的总量，即丰富的知觉的。反之，凡是有收支仅能相抵的保守底脑髓的人们，看见一切独创的东西，就觉得不满，如有要求着过度而不相应的力的消费，使器官不规则底动作者，都是反美学的。和形式的美正相反对者，都是形式底丑，自然亦就使我们觉得不快了。因此我们知道美术，就是对于被消费的能力的单位，给以非常多量的知觉的一切的艺术。
一、庭园与绘画
普通美术的分类，大概分为绘画、雕刻、建筑三种。中国历代注重文学，文人颇多聪明绝伦的，富有艺术天才的。因受当时帝王专制的影响，常常穷愁抑郁，放浪于山水园亭之间，游戏翰墨，借以消遣他们胸中的块垒；他们的作品，因为穷而后工，加以向来注重“乐天，知足”的宿命论，结果，在他们的作品上所表现的都是些节欲思想。如北派所画的金碧辉煌，因其有富贵气，人至以为卑俗；南派所画的荒率疏淡，以其无名利心，世乃认为高尚，可知他们同前章所述的一般文学家修养的情绪，是二而一，一而二的。
我们知道《画谱》，虽分为道种、人物、宫室、龙鱼、山水、禽兽、花、鸟、竹、蔬果九类，但归并起来，几乎可说是都属于庭园的范围材料。我们看他们绘画的作品，如唐代韩幹的《牧野图》，韩公的《文苑图》，宋代赵松雪的《秋林载酒》，米元晖的《云山图》，赵千里的《桃源图》，元代赵文敏公的《青绿山水》，曹云西的《楚江清晓图》，倪云林的《溪亭山色图》，明代唐子畏的《洞庭山水图》，张大风的《万叠苍烟》，蔡女萝的《晴沙岚气图》，清代的黄凤六的《秋山草堂》、《村居山水》，武衷白的《疏山幽亭》，尤其是清高宗南巡，流览湖山风景之胜，图画以归，若《海宁安澜园》、《江宁瞻园》、《钱塘小有天》、《吴县狮子林》皆仿其制，增置于圆明园中，列景四十，以成中国庭园大观。可知中国假山的庭园，是山水画的缩本，受自然的影响更得一个证明了。
我们再看庭园影响于绘画又是如何呢？如钱塘吴陈琦《草唐子畏岳阳楼图》所谓：“元臣两世几家同？结构名园图绘工。斗岛栏回罗带水，载花船动钓丝风。琴床落落松千尺，綦墅萧萧竹数丛。未到辋川吾得句，欲招归燕旧巢空！”
《觚剩》云：“古今绘事，惟于林岩楼阁花鸟求工。”及山右张水屋的楹联：“杨柳江城临画稿；梅花官阁寄诗魂”之句，岂不是所谓“看尽天下山水，下笔俱有生趣”、“胸中具丘壑，笔下自超绝”最好的例证吗？
我们觉得王石谷《朴园图》，人称为“高槐疏柳，文荫溪胜，深得清旷之趣”。如要了解这“清旷”的来源，必须知其朴园布置的概况，兹述如次：
（一）园的区划
1.神庙区 2.住宅区 3.蔬圃区
（二）大体设计：
“为使子弟课业其中，以澹朴读书为宗旨，故园之布置，因势规便，凸者，台之，凹者，池之，其覆以茆不以瓦，其垣以土不以砖；其户牖栏楹之属，以素不以采；取力省易办。”
（三）局部设计
a.池塘 b.河流 c.大桥 d.莲池 e.茅亭 f.竹楼
（四）花木
屋中植花果，河岸植垂柳，北圃有丛竹密林，庭后植松柏百余株。
我们看了这个园庭布置，真是如看一幅“绿筠个个参差，碧柳红渠冉冉，映带青松”的画图了。
庭园之美，能影响于绘画，我们在清米紫来的《浮邱山房图》中，又可以找出一个实证。考浮邱山房为明末浮邱居士的别墅，就是他所称为“城市山林”的地方，我们且看他的园庭布置如何？据他说：
山之身，余得为山房……门以内渐履浮邱之麓，灌木丛卉，约略数亩。修竹长松，云日为翳。中间有五大石，五色错杂，若拱坐，若蹲腾，不一状。自石北望，短垣围屋五楹，屋前双虬松覆……南望蔬篱果囿，梅、桐、杞、柏与桃、李间植，而安石榴，依垣森列，不可株计。石后西行，花木荫中，……平阶上为堂，额曰“城市山林”。堂上平眺满城屋宇，俯视则在灌木之巅也。堂后由洞中行，西上渐见日光。又登一峰，峰头为轩，轩旧名“人间天上”。……下此而西，有楼有廊，围墙作居室。室后当山之背作敞庭。……自兹逶迤而南，穿林越溪，折而东下，迎旭开牗为归阁。阁西曲曲为池，芙蓉藻荇，游泳文鱼，竹屋数椽，为清照亭。是即入门南望，蔬蓠果囿之中央也……
像这样的山房布置，非怪米紫来先生把它作为临摹蓝本，即造庭园的人看来，恐怕亦是认为再好没有的拥翠山庄的罢，因为他能于相当的地点，作相当的添景，云树烟岚，幽邃曲折，确是风致园的本色。
我们在清张子佳《剪绡锦卷》中，冯念祖的题咏，更可以看出庭园影响于绘画的迫切了。
吾庐结吴中，杂卉盈小圃。岂曰绿野裴，即云浣花杜。长安作旅人，此意无乃迕。城市有花市，逢三聚花贾。艳紫与妖红，须臾似花坞。四季买花钱，经营亦良苦。铜瓶供两三，瓦盆种四五。昨日看如霞，明朝叶如土！何如图中花，烂漫映千古！
艺术是生活的附庸，这话真是不错呵！在这里，我们又知道绘画发生的由来了。哀米尔（Camile Corbt，1796—1875）之高呼“归自然”、“归田园”、“归树木”，米勒（Jean F.Millet，1814—1875）之赞美田园，描写自然实景，中外画家，虽表现悬殊，而受自然之感化力甚大。不是更得一个旁证吗？
转过来看，中国绘画的方法，与庭园布景术有无共通的关系呢？中国书法的起点，实起自晋朝，南齐谢赫《画品》，首列“气韵生动”，可以说是开中国一切艺术的新生命。所谓气韵（Rhythms）生动就是切近自然，在绘画上的境界，就称为“画至无画”，而在庭园上的境界，就叫做“理想化的第二自然”。换言之，即是美学上所谓“多样之中的统一”（unity in varieties）。造园家就是使一切“植物美、动物美、物景美”，都把它统一化，自然化！
薛雪《一瓢诗话》：
称其作画，正处精神，多于侧处渲染，近处位置，又从远处衬贴，浓不伤痴，淡不嫌寂，气韵蓬勃，百世一时。
造园的布景，亦复如是，因为庭园之美，就是要能分出主景、客景、背景来。要显得出主景的特点，必须在客景和背景上多加衬托和点缀，而客景和背景及各部分相互之间，尤必要有严密的组织。组织的要素，便是匀称与调和，匀称就是大小均衡，比例相当，调和就是色调适中，繁简融合。这样装景庭园就变化生动起来了。
王渊多画花鸟，艳冶中见淡致，肖似处去痕点，骨韵兼绝，工士两擅，逸品也。
蓬莱董芝岩石谱二卷凡四百余式，其言阴阳向背，皴擦钩勒诸法悉备。吾乡汤雨生先生序云，原石之生，审石之性，辨石之态，识石之灵，然后形诸楮墨间，而无乎不肖。（《读画辑略》）
这是无异告诉我们造园的人，要装景假山，如何才能使得它的姿势的窈窕，空峒的玲珑，拟态的细腻，必须先知山石固有的构造，和原有的位置，尤其要视察当地的情形，如何配合才能恰到好处？如何结构，能吻合无遗？如何铺植花草，能无异天成？如何使得周遭的景物，能入佳境，不致于使人看去显出人工的痕迹来？这一切的设计，都要详加考虑，慎重设施，然后方与自然界的山石相仿佛。
不过自然界的景物，亦不无缺点，例如我们到一个疏旷的湖滨去玩，未免觉得枯寂一点。这时在我们的心理就生出一种感想来，在这里，要是多有一些林木，或是竖立一个高塔，添筑一个石桥，和三五人家，这风景岂不更加美妙吗？所以造园除模仿自然外，尚须将应有的景物，把它综合起来，选撰配置，使与我们的理想融合，才达到完美之境地。明唐志契《论画》说得好：“临摹最易，神气难得，师其意而不师其迹，乃真临摹也。”
据福开森氏批评中国画的山水，是取其本身的美丽与庄严，所以画家看了一个地方的风景所得来的感想，把它描写起来，其他画上的添景物，不过是帮助表现罢了。不像欧西的绘画是用它来作人物的背景，我们在这里，知道中国的画家，特别着重山水，结果影响于中国庭园，就成了自然式的假山园、岩石园，而欧西绘画，着重人物为主体，讲求对称与均衡之美，尤以十八世纪绘画之主潮，法兰西为最高点，而法的绘画，注重“表现”问题，结果影响于他们的庭园，就成了人工式的形式园。我们看他们的各种花坛布置，便可知一些图案化的证明了。
二、庭园与建筑及其雕刻
建筑景物，正式加入庭园，起自桀纣的宫苑池沼，秦之阿房宫，汉之上林苑。雕刻虽完成于北魏，而应用在庭园上装饰，实自晋始。因为在魏晋南北朝时，被外来思想与外来式样的诱入，如《齐书》所载：“世祖太子性颇奢丽，宫内多雕饰，开拓园圃，其楼观塔宇，多聚奇石”，当可想见当时建筑的添景，所谓楼观塔宇，必受佛教雕刻石像的影响，而应用到庭园里来了。
我们知道宗教建筑，在中国庭园上，也占有相当的位置。以寺塔说：唐代的砖塔、石塔，为平面四方形式；宋代的铁塔、砖塔、石塔为八角式；元代寺塔，参有宋辽间的式样；明代则为仿摹西藏喇嘛塔的形式。讲到寺观建筑，南宋为天竺式，开日本镰仓时代的建筑风气，至于明清，北方伽蓝，多代表西藏建筑的作风。宗教文化，时代思想，固可于建筑中，显然地表示出来，而经他们建筑寺院于风景较佳的地方，不惜捐赀，培植花木，就造成宏大的丛林和名胜的古迹了。
宗教建筑专以庄严之美，静穆之美，使人潜移默化于善的意识中。而渲染此美趣，便是溪山的丛林，故在中国庭园中，如有名的圆明园、颐和园，甚至理想的大观园，几无不将此宗教建筑容纳于庭园里，以作添景，这可说是中国庭园的特色。
唐宋名园迭出，内容的添景更多，建筑物如亭、台、楼、阁、游廊、桥梁等，雕刻有大字寺园中的白乐天的石刻，宋西园中的情真轩，所刻桷象栟榈之类，已入前述，降及明清，外来艺术输入，园庭装饰，又开一新纪元。清室重要建筑与雕刻，圆明园与颐和园，当可代表，尤其是圆明园规模之宏大，当时有“万园之园”（garden of all gardens）的称号，可见一斑。
据徐树钧《圆明园词序》中说：“园中列景四十，以四字题匾者，为一胜区。一景之内，斋馆无数，东拓长春，西辟清漪，离宫别馆，月榭风亭属之。西山所费不计亿万。”又据陈文波《圆明园残毁考》所述：“福海为全园之中心：其中曰蓬岛瑶台，其东曰雷峰夕照，其西南曰澡身浴德，其西北曰平湖秋月，皆四十景中之最著者也。海北有船坞，……乘舟可达蓬岛瑶台，殿七楹，东南度桥曰东岛，西曰北岛，皆有屋宇。……”兹据乾隆集《圆明园后记》，将此园中最胜之景，列表如下，以见其建筑设施之概况。
布谢尔（S.W.Bushell）氏的《中国美术》（Chinese Art）论此云：
其后有基督教徒王致诚、郎世宁者，参预圆明园工程，创建欧式宫殿，由是圆明园中井栏上之砌药，栏柱上之绘画，及屏风上雕绘之甲胄徽章等物，始有意大利天主教之装饰焉。
园中的建筑，受欧式的影响，尚有海源堂、远音观、谐奇趣、万花阵，都是今所称为西洋楼阁，系白石雕刻之罗马式。远音观的石柱，雕镂作葡萄叶形，极为精美，据说是郎世宁作的，有法国路易王朝建筑作风。而万花阵植短松，分列小道无数，往往对面见人，而行道最易迷惑。阵东又有白石建筑的楼叫做“海源堂”，正西向堂，就是清帝水戏的所在，前有喷水池而顶上可蓄水，楼中长形如一工字。据说堂中水戏最多，大概上下可以流转。
当时扬州修饰园林，如澄碧堂，如靠山，如水竹居，都是仿造西法作的，其应用西洋装潢的地方更多。圆明园四十景中的“水木明瑟”一景，亦仿西法，高宗南游，行幸所经，写其风景，归而作此，据其所述：
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转风扇。冷冷瑟瑟，非丝非竹，天籁遥闻，林光逾生净绿。郦道之云：“竹柏之怀，与神心妙达；智仁之性，共山水效深。”兹境有焉。
所谓水法，当即指“水木明瑟”而言。园中的工程设施，木工方面，有天花板上绘画西洋图案，所谓“界西洋索子锦”是的，又有西洋如意栏杆，刷金押楠木色，白粉线，有楼子西洋泼浪，无楼子西洋泼浪，西洋勾等。石作中有西洋墙，打主心木榫眼，和西洋蹈跺级石，迎面做琴腿，起口线掏空。
从上面看来，可见当时庭园设计，所受西洋艺术的影响，颇不小了。
这是由于清高宗当国，正是极盛的时代，他竭尽了国民的财力，造此周约三十里大之名园，曲尽游观之妙，供彼皇家个人的享乐，历三朝之经营，可惜到了咸丰十年，为英法联军所毁，致令中国庭园建筑史上，凭空添了一页国耻纪念的记录，真使我们今日有“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之感了！（句见王壬秋《圆明园宫词》）
颐和园的建筑与雕刻，虽不及圆明园壮丽，但它的构造费，已达数千万金，其中的添景物，铜铸的有龙、凤、鹿、鹤、狮、牛、鼎、缸亭之属。雕饰的，有佛秀阁的轮奂之美，万寿山的精工瓷塔，及琉璃佛像砌成之万佛楼，尤其是养云轩西的二百八十余楹之长廊，锦装玉饰，为世所称，其他如曲栏、花楹、牌楼、石舫、亭榭等亦莫不称为佳构细制的。
近代建筑，以经济为出发点，力求建筑上之合理化，使得外观与内部切合。每项建筑物必有其个性的表现，无论何项建筑，不使其外观互相混淆，而基本形体，推翻式样的拘束，打破以前无谓的虚糜，因为式样，只是特殊阶级所鉴定，而非普通合理的发明。即以材料上说，新筑中有以铁骨混合上之建筑物，卸去木模后，在混合土上遗留的木纹印痕，为自然之点缀，其结果确亦甚美。近代建筑，既以自然为风尚，那末，今后庭园设计的趋势，当可推知了。
我国最近公共建筑的屋宇，如官署、图书馆、会社等，多趋向纯中国宫殿式，参以西欧新意匠。外前树立一对石狮，铺以绿地花坛，颇显壮丽庄严的气象。住宅建筑，渐尚西式，虽庭园布置如何精细，而环境如果很坏，亦不能发挥完全的美来。所以都市田园化、田园都市化为现代庭园扩大建设的呼声。把以前个人的、私有的、独享的庭园，变成社会的、公有的、共享的公园，而都市的装美，在现代文化生活中，并不是为某一阶级特殊的利益，它是建筑在全市的民众美育的生活上面。因为要使全市的各种建筑，如房屋、桥梁、街路的附属物、河道、小公园，种种，都与公园内部的一切设施同样的调和配合，连络起来，综合成一个都市的庭园。所以中国庭园的将来，不但都市的私家庭园，要改进适合于地方性的美的发挥，而且各地底公园的分布，除依照人口与地积之比例，应设相当公园外，其他富于名胜风景林的地方，应设森林公园。滨江、湖、海的地方，应设江滨公园、湖滨公园、海滨公园；有风洞的或温泉的地方，就设风洞公园、温泉公园。各按其性质而敷设之，同时各城市的装美，亦须注意与各处公园的联络，然后这国土的装饰，才可以媲美于欧美，独立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