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是孔子诞生2540周年,我参加了孔子学术讨论会,因此写了这篇文章作纪念。孔子的言论,主要见于《论语》。《论语》是记载孔子和孔子门人言论的书,刘勰在《文心雕龙·征圣》里称:“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说《论语》中记孔子的话,能够反映孔子的风采。又说:“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可见《论语》的风格,又是雅丽的。又说:“精理为文,秀气成采”,《论语》的文章,理是精的,气指文气,秀是突出,构成文采,这又同《论语》反映孔子的风采有关。
论“和”的辩证观点
先看《论语》的“精理为文”,《论语·子路》(以下只举篇名):“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
“和”与“同”是春秋时代的两个常用术语,《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载晏子对齐景公批评梁丘据的话,和《国语·郑语》所载史伯的话,都解说得非常详细。“和”如五味的调和,八音的和谐;一定要有水、火、酱、醋各种不同的材料才能调和滋味,一定要有高下、长短、疾徐各种不同的声调才能使乐曲和谐。晏子说:“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因此史伯也说:“以他平他谓之和。”“同”就不如此,用晏子的话说:“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这里讲“水、火、酱、醋各种不同的材料才能调和滋味”,“高下、长短、疾徐各种不同的声调才能使乐曲和谐”,是多样性的统一,其中有对立,如水与火是对立的,高下、长短、疾徐是对立的,对立即“相反”。水、火、酱、醋调和滋味煮成小菜,是“相成”。高下、长短、疾徐调和成乐曲是“相成”,这是“相反相成”。毛泽东同志在《矛盾论》中说:“我们中国人常说:‘相反相成’,就是说相反的东西有同一性。这句话是辩证的,是违反形而上学的。”就“相反”说是对立的;就“相成”说,如水火既济,生米煮成熟饭,引起质变,高下、长短、疾徐的不同声调配合成乐曲,引起质变。这样的“相反相成”是辩证的。孔子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就有辩证观点。
在“和”与“同”上,晏子把“和”与“同”引向君臣的意见的相反相成上为“和”,即“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可”与“否”是相反的;“臣献其否,以成其可”,是相成的。这相成的“可”,已与原来的“可”不同,是原来的“可”与“否”的协调。
孔子怎样做到“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呢?《颜渊》: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季康子是鲁国执政的三家贵族之一,他提出“杀无道以就有道”,即把人分为“无道”与“有道”,是“相反”的。他要“杀无道以就有道”,不是“相反相成”的。孔子反对“杀无道”,认为季康子说的“无道”,不过是由于他为政不善,引起人反对他,他称为“无道”。因此孔子提出“子欲善而民善矣”,只要季康子改正他为政的不善,民就不反对他了,即同归于善,即“相成”。孔子又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用风吹草倒来作形象的说明。在这个形象里,要季康子的风吹向善的一面,小人之德草也倒向善的一面,就由“相反”转向“相成”了。孔子的言论既是辩证的,又是形象生动而精练的,是“精理为文”,而形象生动,又是“秀气成采”了。
孔子的辩证观点,又表现在论人物上。《论语·八佾》: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孔子在这里批评管仲气量小,不节俭,不知礼。管仲有这些缺点,尤其是“不知礼”。照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管仲既然不知礼,不懂得“克己复礼”,当然算不得仁了。可是,《宪问》里说: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这里,子路认为管仲是公子纠手下的臣子,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死,即不忠,不忠当然就不仁了。子贡也认为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死,又辅佐桓公,不是仁者。子路、子贡认为仁是极高的品德,管仲连忠也算不上,当然算不上仁了。孔子不这样看,孔子看管仲的功业成就。当时周天子势力微弱,诸侯纷争,夷狄交侵,汉族有被夷狄奴役的危险。管仲辅相桓公,连合诸侯,成就霸业,抵抗夷狄的侵略,为国家民族立了大功,使人民得到好处。孔子站在国家、民族、人民的立场上肯定管仲,认为这就是管仲的仁。子路、子贡只从一方面看,否定管仲。孔子认为否定不当,应从全面看问题,改正他们的否定,这就是“献可替否”,这就是“和”。这样从全面看问题,从国家、民族、人民的利益来考虑,来否定片面的评论,不仅否定了子路、子贡的贬低管仲,也对他自己说的管仲的气量小,不节俭、不知礼这些缺点,作了全面的权衡、审视,在管仲对国家、民族、人民所建立的大功上,这些缺点也给掩盖住了,这就是辩证观点。这种观点又是从“民到于今受其赐”来的,即从人民的观点来的,是有民主性的。这从《论语》中孔子的思想方法上看,是“精理为文”的。
孔子讲的“君子和而不同”,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作:“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却不肯盲从附和。”他把“和”译作“恰到好处”,把“同”译作“盲从附和”,是恰当的。就“恰到好处”说,又跟“中庸”有关。《雍也》:“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中”就是无过不及,即恰到好处。“庸”就是平常,即把恰到好处应用到生活实践中去。孔子把“中庸”看成是很高的道德标准,所以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这个道德标准,他的学生子张和子夏都没有达到。《先进》:“子贡问:‘师(子张)与商(子夏)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过与不及都没有达到中庸的道德标准。中庸跟“和”有关,“和”是从正反两方面去求得恰到好处,孔子就是这样做的。《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即从他那一问题的正反面去盘问之后,才能得到恰好的处理意见。孔子在日常生活中就是这样做的。
反映孔子的风貌
孔子是讲“仁”的,《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孔子讲“仁”是“爱人”。但《学而》里又说:“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因此有人认为“人”指士大夫,不包括“民”,所以“爱人”与“使民”相对说。按:“人”指一切人,包括士大夫和民,但使的只能是民,不能是士大夫,所以说“使民”。《乡党》:“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在马厩里管马的“人”,一定不是士大夫,所以孔子的“人”是泛指,不专指士大夫。从孔子的问“伤人乎?不问马”里,也可见孔子看重当时地位低下的人。
《乡党》:“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他在乡党的父老前面,显得非常恭顺,好像不能说话的样子。在宗庙里、朝廷上,明白流畅地说话,只是谨慎点。“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在朝与下大夫说话,温和而快乐的样子;与上大夫说话,正直而恭敬的样子。即孔子在乡党父老前,非常谦恭,绝无傲慢的态度;在宗庙里、朝廷上,明白晓畅地说话,绝不阿谀。对下大夫,态度温和;对上大夫,态度正直,绝不傲下媚上,从中显示出孔子对人处世中庸,即没有过与不及的毛病。孔子新到一国,对那一国君臣又有一种态度。《学而》:“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孔子用温、良、恭、俭、让的态度来对待新到一国的君臣,使得那国的君臣乐于接待他,乐于告诉他国内的政事情况。孔子平居的态度,《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他是温和可亲的人,但人们不敢狎侮他,因他又是严厉的;他是有威仪的,但又不凶猛,不使人畏惧;他是恭敬的,又很安静,即出于自然,不是做作的。温和和严厉,有威仪和不凶猛,恭敬和安静,好像两者有些差异。孔子能够调整起来集中在一身,这又是“和”的表现。
孔子立身处世的态度,《里仁》:“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孔子不追求富贵,追求仁德。《述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自甘清贫,所追求的是仁德。《述而》又说:“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他的发愤和乐,都是为了求仁。
孔子面对自然景物,表示了他的态度。《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看到川流昼夜不停,感叹时光的迅速,这跟他的“发愤忘食”,求仁的“造次必于是”有关,含有勉励人不要浪费光阴的意思。又《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看到松柏后凋,表示一个人要禁得起严峻的考验。《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朱熹《集注》:“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孔子看到水的流动,想到智者的周流无滞。看到山的沉静,想到仁者的厚重不迁。《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曾皙(名点)“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朱熹《集注》称曾点的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又引程子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里指出孔子居师长之位,悠然自得,在春风中,想与冠者、童子领略春天景物之美,歌咏而归。既欣赏自然景物,又进行歌咏教育,使人与景物各得其所,这里反映了孔子的胸襟志趣。总起来看,《论语》中所记孔子的言行,确实反映了孔子的人物风貌和人物情思。
《论语》中的修辞
《论语》中记录孔子的话,自然形成各种修辞手法。如《为政》:“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这里用了两个比喻,一个“北辰”,比为政以德的统治者;一个“众星”,比诸侯国或大夫。他们的关系像北极星居于一定的位置,众星都环绕着它。这两个比喻又有两个特点,“北辰”比“为政以德”的统治者,但省去了“统治者”,用的是省略格。光说“众星”,不说“众星”比什么,是借喻。这里用了明喻、借喻、省略三种修辞格。又《为政》:“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古代用牛或马拉车,车辕的一道横木是驾牲口的地方。那横木,大车上的叫鬲,小车上的叫衡。鬲衡两头都有活塞,是鬲的活塞,是衡的活塞。大车和小车比人,比信。这里用两个比喻,“无”“无”来比一个人“无信”,用“大车”“小车”来比“人”,是明喻。《八佾》引仪封人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木铎是铜质木舌的铃子。古代公家有事要宣布,便摇这铃,召集大家来听。这是用木铎作比喻,来比孔子,但喻词用“为”,不用“如”“似”,是隐喻。《雍也》:“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这是说:“耕牛的儿子长着赤色的毛、整齐的角,虽然不想用它作牺牲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这里用“犁牛”来比仲弓的父亲是劳动人民,但不指明。用“犁牛之子骍且角”来比仲弓有才能,也不指明比什么,都可视作借喻。“勿用作牺牲来祭祀”,比作“勿用作士大夫”。这里的“勿用”有省略。“山川”比山川之神,也有省略。这里用了借喻和省略格。
《论语》里用了对偶,如上引《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类似的对偶,如《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又:“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还有错综复叠格,如:“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前三句是错综格,后二句是复叠格。又有错综层递格,如《为政》:“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按:“有耻且格”即“民有耻而且格”,所以前三句与后三句构成错综格,从“民免而无耻”,进到“有耻且格”,这六句又是层递格。又《子罕》:“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这里的三个“可与”“未可与”,一层进一层,属层递格。又《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里从“志于学”进到“而立”,进到“不惑”,一层层前进,也属于层递格,是属于时间上的前进。又《八佾》:“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也从时间上说,开始演奏翕翕地热烈;继续下去,纯纯地和谐,皦皦地清晰,绎绎地不绝,然后完成。这里指奏乐时按时间先后来说直到完成。又《雍也》:“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里也讲进层,好之胜过知之,乐之胜过好之。层递格也有下降的,又《雍也》:“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从“中人以上”到“中人以下”是递降的。
《论语》里还有夸张的修辞格,如《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夸张的说法,不这样夸张,显不出孔子把闻道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又《为政》:“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子张问今后十代的礼仪制度,可以预先知道吗?孔子认为后代的礼仪制度是据前代的礼仪制度加以损益,所以后代的礼仪制度可以根据前代的礼仪制度来推知,他说“虽百世可知也”,是夸张的说法。《论语》里也用婉曲格,如《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不说孔子在齐国听韶乐,欣赏到极妙境界,却说“三月不知肉味”,是婉曲的说法。又:“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冉有要问孔子赞助卫出公辄吗?子贡去问孔子。他不直接向孔子提问,他问孔子:伯夷、叔齐怨吗?伯夷、叔齐是孤竹君二子,二人推让君位,都抛弃了君位出走。孔子称他们“求仁得仁”,是对他们的极度赞美,这说明孔子不赞助出公辄。出公辄是卫灵公的孙子,卫太子蒯聩的儿子。太子蒯聩得罪了卫灵公的夫人南子,逃到晋国。卫灵公死,立辄为国君。晋国把蒯聩送回来,卫国拒绝蒯聩回国,造成父子争夺君位。孔子赞美伯夷、叔齐的推让君位,正说明他不赞助出公辄与父蒯聩的争夺君位。这里子贡借伯夷、叔齐来问,是婉曲的说法。《论语》中的修辞手法不止这些,这里就谈这一些吧。
总起来看,《论语》中记孔子的言行,既有辩证观点,又有民主性,又能反映孔子为人的风貌,富有各种修辞手法,这就使《论语》成为先秦时代的杰出散文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