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史记》里的列传,是古代传记文学的杰出成就。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申郑》里,极力推重司马迁的《史记》,说:“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这是说,司马迁的《史记》,它的学识后人没有继承下来,称为绝学。当时称孔子为圣人,他不敢说《史记》超过孔子的《春秋》,所以说《春秋》以后一人罢了。那么《史记》的杰出成就表现在什么地方呢?他在《答客问上》说:“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秒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他认为《史记》里贯彻着司马迁的历史哲学,这就是“推明大道”,要用来说明自然和人类的关系,贯通古今的变化,成为一家的著作。因此,它同一般的历史书不同。根据他的历史哲学来写,所以详人所略,异人所同,重人所轻,忽人所谨。《史记》中的列传就是这样。
《史记》中的列传,有专传,是写一个人的,如《李斯列传》;有类传,是写一类人的,如《循吏列传》;有合传,如《孙子吴起列传》,写孙武吴起,两人都是军事家,合在一起写,跟类传相似;如《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是战国楚人,贾谊是汉朝洛阳人,屈原是伟大的文学家,贾谊是大政治家,把他们合在一起,另有用意,这是另一种合传。这种合传,是根据作者的用意来写的,跟这种用意相合的才用力写,跟这种用意不合的,就不写或少写。这就是“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这里想专谈谈这种合传。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和州志艺文书序例》说:“史家所谓部次条别之法,备于班固,而实仿于司马迁。”这里讲的“部次条别之法”,就是按照内容,分为若干部,排定次序,照条例来分别,合传也是一种。合传怎么部次条别呢?又说:
周秦诸子,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管晏、屈原、虞卿、吕不韦诸传,论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辞,颉颃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古人命意标篇,俗学何可绳尺限也?
这里即谈到周秦诸子的合传标篇都有用意,像孟轲、荀卿、三邹子、淳于髡、慎到合传,老子、庄子、申不害、韩非合传,管仲、晏子合传,屈原、贾谊合传,平原君、虞卿合传,吕不韦专传。章学诚在文中只提屈原不提贾谊,因他在讲周秦诸子,贾谊是汉朝人;只提虞卿,不提平原君,因平原君是贵公子,不属诸子;提吕不韦,吕是专传,可以跟合传作比。他讲这些合传的特点,是从周秦诸子的学术角度来考虑的,即“论次著述”。“在人即为列传”,把学术上有关的人合为一传;“在书即为叙录”,就他们的学术观点看,合传即成为讲他们的学术流派。在这里还加上“抑扬咏叹”,即表达司马迁的感情,使《史记》成为无韵的《离骚》。这样的合传,一是人物传,二是学术史,三是抒情文学。下面试就这些合传来看看。
《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标题只有孟子、荀卿两人,实际上这篇合传写了儒家的孟子、荀卿,再写邹忌、邹衍、淳于髡、慎到、田骈、接子、环渊、邹奭、墨翟等人,其中写邹衍的阴阳家学说写得最详,字数比写孟子、荀卿还多,其次写淳于髡字数也不少,为什么在标题上都不列名?这里显出司马迁的学术观点,他认为邹衍的说法最特出,故讲得最详,但他认为孟子、荀卿的儒家学说最正确,超过阴阳家、道家、墨家,所以只用儒家的两人做标题,这里就显出他的学术观点来。因此,他在这篇合传的开头说:“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这就是“抑扬咏叹”。接下来叙述孟子的生平和学术。称“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写“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写他讲儒家学说,到处碰壁。接下来讲“齐有三邹子。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邹衍,后孟子。”邹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宏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撤(拂)席。如燕,昭王拥彗(扫帚)先驱。”“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这里叙述邹忌用游说来取得相位,邹衍用阴阳家的说法来打动人主,跟孟子讲儒家学说的到处碰壁构成对照,再发出感叹。接下来讲淳于髡,能够观测梁惠王的心理,得到梁惠王的尊崇,也靠游说。再讲慎到、田骈、环渊,“皆学黄老道德之术”,是道家。邹奭“亦颇采邹衍之术”,是阴阳家。“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跟孟子不见用再构成对照。接下来叙述荀卿,称“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写荀卿是被谗被废。从合传看,这篇合传称为《孟子荀卿列传》,显出司马迁在学术思想上是推崇儒家的,是以儒家为主来叙述各家的。从“抑扬咏叹”来看,司马迁认为游说者阴阳家、道家都得到人主的尊崇,跟儒家的失意不同,是通过对比来抒发他的感叹的。
再看《史记》卷六十三《老庄申韩列传》,在标题上是老、庄、申、韩并列的。叙述老子,称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教训孔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孔子称赞老子:“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叙述庄子,称他“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指攻击儒墨两家。叙述申不害,称“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主刑名是法家,但在理论上却用道家。叙述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原来《老子》提出:“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韩非子·喻老》里引用越王勾践要灭掉吴国,却先让吴国打败齐国显得更强,实际使其削弱。晋献公要灭虞,先送其璧玉和名马,让其不防备,好袭击。这些就成了法家的阴谋手段。《庄子·徐无鬼》讲治天下好比牧马,要“去其害马”,法家的严刑峻法,实际上也是要除去破坏法令的“害马”。因此法家讲的法和术是从道家来的。从学术上看,法家的讲法治,在理论上本于道家。但道家老子讲无为,庄子讲自然,又跟法家不同。这篇把道家和法家合传,显示他对道法两家的看法,即法家的理论本于道家。又写孔子赞老子“其犹龙邪!”写“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又写“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后韩非到秦国,秦王听信谗言,把他下狱,他被害死。这里也有感叹,是“抑扬咏叹”。
再看《史记》卷六十二《管晏列传》,对管仲在齐国的政治设施,只说:“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写得极概括。因为管仲晏婴的功业,在《齐世家》里写了,这里可以从略。这里只写逸事。
在这篇合传里,开头写管仲: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
这里讲的就是管仲的逸事,点明“知其贤”。管仲欺鲍叔而鲍叔终善遇之,是由于“知其贤”;管仲被囚而鲍叔进管仲,也是由于“知其贤”。下面对于管仲一生所做的重大事件,却几笔带过:“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接下去用更多的话来说明鲍叔“知其贤”: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这里一连用了六个“知”字。跟上文的“知其贤”相应,强调鲍叔的知己。这段话里提到了为贾、谋事、三仕三见逐、三战三走、被囚,都属于逸事。结合这些逸事,说明知己之可贵,点明“知我者鲍子也”。
再看写晏婴,写了两个小故事。一是他知道越石父贤,被拘囚。他把越石父赎了出来。过不多久,越石父要跟他绝交。他问为什么,越石父说:“吾闻君子诎(屈)于不知己而信(伸)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以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这里提到四个“知己”,正与《管仲传》的强调知己相应。另一故事,晏子为齐相,他的御者替他驾车,“意气扬扬,甚自得也”。御者之妻看见了求去,因为她看晏子态度很谦虚,御者却很满足。从此御者也变得谦虚。晏子知道了,荐御者为大夫。这个故事也着眼在“知”,御者之妻了解晏子,也了解她的丈夫,使她丈夫由自满变为谦虚。晏子知道了,就荐拔他。
《管晏列传》里写这些,强调知己的重要,这是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经验。管仲是春秋时代首屈一指的政治家,他辅助齐桓公建立霸业,孔子极推重他:“微(非)管仲,吾其被发左衽(被少数民族所奴役)矣。”这样一位大政治家,要是没有鲍叔推荐,早埋没了。再像越石父、御者,没有晏婴的救援推荐,也就埋没了。了解人才推荐人才在政治上有重大作用。司马迁总结这方面的经验,通过《管晏列传》把它表达出来。
后面赞美管仲:“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又赞美晏婴的能够救人和荐拔人才,称“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这也是“抑扬咏叹”。
再看《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章学诚在《书教下》里说:“《屈贾列传》所以恶绛灌之谗,其叙屈之文,非为屈氏表忠,乃吊贾之赋也。”这里指出屈原和贾谊合传,是为了贾谊被谗流放而作,这是就贾谊说的;反过来说,也是为了屈原被谗流放而作,这是就屈原说的。换句话说,把屈原贾谊合在一起,重点在写两人的被谗流放。我们只要把《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的《贾生传》,同《汉书·贾谊列传》对照一下,就看出两篇有很大不同。《贾生传》里收了贾谊的《吊屈原赋》、《鸟赋》;《贾谊传》里除了收《吊屈原赋》、《鸟赋》外,还收了《陈政事疏》、《请封建子弟疏》、《谏立淮南诸子疏》。这两篇的不同,说明司马迁把屈原和贾谊合传,有他的用意。这个用意,班固在《贾谊传》里点明了。班固说,“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国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谊追伤之,因以自谕。’”说明《吊屈原赋》,既是哀悼屈原的被谗放逐,也是悲痛自己的被谗放逐。司马迁在《贾生传》里没有这样说,因为他把贾谊同屈原合传,用意已很明显,所以不必再点明了。再看《屈原贾生列传》,司马迁在《屈原传》里叙明上官大夫向楚怀王进谗言,怀王怒而疏远屈原。“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又说:“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指出楚怀王听信谗言,不用屈原,终于造成兵挫地削的祸害。在《贾生传》里叙明:“天子(汉文帝)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周勃)灌(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冯敬之属尽害之。”四位大臣都进谗言毁谤贾谊,贾谊被流放。这同屈原的遭遇相似。那么司马迁写这篇合传的用意,在于说明君主听信谗言,把贤臣赶走,会给国家造成祸害,会毁坏贤人。这是历史上的一个重大教训,他通过写这篇合传把它表达出来。
明白了这点,可以解答司马迁为什么在《屈原传》里发议论。像“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一段,“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一段,都是他在发议论。我们知道传记要让事实说话,只要把事实写清楚就行,作者不必出来发议论。《屈原传》为什么要在传里发议论呢?这正由于司马迁在合传里要阐明他的历史观点,才这样写的。因此,懂得了他的这种用意,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他的合传。懂得了他写合传的用意,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写《屈原传》的深刻含义,理解《屈原传》的写作特点。司马迁在这篇合传的最后说:余“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又称“读《鸟赋》。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还是“抑扬咏叹”。《屈原贾生列传》里还引了两人的赋,通过《吊屈原赋》把两人结合起来,也见得两人都是辞赋家。
再看《史记》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传》,称:“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冯亭把上党献给赵,平原君接受了,引起秦兵来攻),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虞卿料事揣情,为赵划策,何其工也。”平原君利令智昏,几乎断送赵国。赵国邯郸被围,几乎亡国。虞卿替赵出谋划策,保全邯郸,跟平原君合传,起到反衬作用,突出虞卿的智慧,反衬平原君的无知。最后又称赞虞卿:“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原来魏国相魏齐得罪秦相范雎,范雎要魏王送魏齐头来,否则发大军攻魏。魏齐因此逃到赵国。秦昭王要赵王送魏齐头来。虞卿任赵相,弃相印,同魏齐逃到魏国,要靠信陵君帮助逃往楚国。信陵君犹豫未肯见。侯嬴说:“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信陵君大惭,去迎虞卿。魏齐听说信陵君未肯见,即自杀。虞卿因在魏穷愁著书。这里突出虞卿肯抛弃权利,勇于救人,又赞美他的穷愁著书。在这里也将虞卿跟信陵君对比,显出虞卿胜过信陵君。在传目里写虞卿的名字,是对他的赞美。
又《史记》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在题目上只写了廉颇、蔺相如两人,实际上还写了赵奢、李牧两个名将,用了不少篇幅。为什么在标题上不写他们两人的名字?合传末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伸)敌国,退而让颇(廉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可见这篇合传,主要在赞美蔺相如的智勇,廉颇是他的陪衬,所以在传里标出两人名字。赵奢、李牧跟蔺相如的关系不大,所以就不列名了。这样看来,《史记》的合传,有他的史学观点,有他对学术的评价,有他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有褒贬的用意,有对政治得失的评价。要探讨司马迁的史学观点,合传是可供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