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古典散文说,辩论文具有悠久的传统。早在先秦时代已经产生了大量优秀的辩论文。孟子就是杰出的辩论文作家之一,在他的书里所包含的一些辩论文的写作技巧,还是值得我们借鉴的。谈孟子辩论文的写作技巧,就得接触到孟子人生观的深度和他包罗生活现象的广度。先就人生观说,结合孟子的辩论来看,确有高出于当时一般的游说之士的地方。
二
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的百家争鸣时代。当时的纵横家像苏秦、张仪那一班人,就是非常讲究辩论的技巧,靠游说各国君主来取得富贵的。孟子在当时也以擅长辩论著名。他的学生公都子问他:“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滕文公下》)可是孟子的爱好辩论跟纵横家不同。纵横家的游说目的在于为个人取得富贵,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提出完全相反的主张:一会儿主张合纵,要联合南北的六国来抵抗西方的强秦;一会儿主张连横,要拆散六国的联合,使东方各国走投降秦国的路。一个人讲的话可以前后反复,只是为了要取得个人的富贵。孟子完全不是这样,他的辩论不是为了要取得个人的富贵,而是要宣传他那一套主张,所以他的辩论是有一个中心的,就是他所提倡的“仁义”,这个中心是始终不变的。为了宣传这种主张,他奔走游说。要是国君不能接受他这种主张并推行到政治方面去,那么即使用优厚的俸禄、崇高的地位来供养他、尊崇他,他也不干。就这方面说,孟子是远远地超出于那些追求利禄的说客的。
由于这一个根本的不同,所以孟子跟当时那些说客讲究辩论的技巧也是不同的。那些说客讲究的是一套游说的本领,怎样揣摩国君的心理,研究当前的形势,懂得他要游说的国君爱好什么,害怕什么,然后用种种方法来打动他,有时利诱,有时威胁,从而说服对方取得个人的富贵。孟子是为了宣传自己的学说而辩论,所以他除了研究对方的心理以外,更重要的是对于自己的学说所下的工夫,那就是他所说的“知言”和“养气”。“知言”是就了解对方说的,“养气”是就自己对所宣传的学说的实践说的,而后者尤其重要。孟子的学生公孙丑问他:“夫子恶乎长(老师擅长什么)?”孟子说:“吾知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知言”和“养气”就是孟子对辩论所做的基本功夫。
什么叫“知言”?孟子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公孙丑上》)他把那些不正确的话分做四种:诐辞就是偏在一边的话,对于这些话就要知道他受了什么东西的蒙蔽,使他看不到真相。对于这种话,辩论时就要解除他所受的蒙蔽,那他自然会看到真相了。淫辞就是夸大得过分的话,对于这些话要知道他迷陷在什么地方,辩论时要解除他这种迷陷。邪辞就是违反正理的话,对于这种话,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离开了正理,然后引导他回到正理上去。遁辞是明知不对却给自己掩饰的话,对于这种话就要揭穿他的掩饰,使他辞穷理屈。孟子对于不正确的话这种分法是否恰当,他的所谓正理是否正确,在这里不讨论。值得注意的是,对各种不正确的话能够这样进行分析,研究它所以造成错误的原因,从而针对这种原因来做说服工作,用这种方法来进行辩论还是可取的。孟子这样分析各种不正确的言论,是本于他的一种认识。他认为错误的言论是从错误的思想认识来的,而这种错误的思想认识会造成种种危害,不论在行政上、在事务上。所以他的辩论不是为了争强斗胜,是要纠正当时人各种思想上的错误——当然是他所认为的错误——从而避免这种错误思想所造成的危害。所以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他把他的辩论作为救世的事业,所以说:“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他要用他的辩论来反对邪说,来纠正人们的错误认识,他把这种工作比做大禹的治洪水。把辩论的工作提到这样高度来认识,是跟他要用“仁义”来救世的人生观密切结合着的。这远远不是说客所能比拟的。
孟子既认为辩论是“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的工作,也就是成为宣传真理(当然是孟子所认为的真理)的救世工作,那么对于自己所宣传的学说就得身体力行,也就是自己得先实践起来,这便是孟子所说的“养气”。孟子讲的养气,带有神秘色彩,那是哲学上的问题,这里可以不论。我们讲他把“养气”作为辩论的基本工作,跟“知言”相配合。“知言”是对别人所做的功夫,“养气”是对自己所做的功夫,孟子是在这两种功夫的基础上来进行辩论的。孟子解释“养气”道:“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上》)这是说,他所养的气是跟正义和正道配合的,没有正义和正道,就会泄气。因此要一言一动都合于义,这才能培养这种气;并不是偶然做了一件事是合于义的,便可以装作自己样样正确。只要做了内心不安的事,就泄气了。可见所谓“养气”,就是他对于自己所认为的真理的实践功夫。自己的一言一动,都符合自己所认为的真理,这样就培养成一种强烈的正义感。看到了坏事,自己的正义感就逼着自己出来说话,那时说的话自然理直气壮。要是自己做了坏事,那么看到别人做坏事就没有勇气批评,就泄气了。孟子的所谓“养气”,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做好了这步功夫,培养好了强烈的正义感,才能够对于错误的言论行动进行猛烈的勇敢的批评,这种批评也才能具有说服力。
在“知言”“养气”的基础上进行辩论,为了宣传他所认为的真理,为了救世而进行辩论,从这里我们看到他的人生观高出于当时一般的说客。再看他的辩论。他跟齐宣王辩论的时候,对齐国的情况、齐国的历史很熟悉,甚至对齐宣王的生活小事,像看到一头牵去宰杀的牛在发抖,齐宣王有些不忍,要赦了它,孟子都知道。这说明他非常熟悉统治阶级的生活。他在辩论中,经常引经据典,像引《诗经》、《书经》中的话,引孔子的话,还经常引证历史,说周文王怎样,周朝的太王怎样。这说明他具有广博的知识。他也很留心人民疾苦,所以能对梁惠王说出“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饿死的人),此率兽而食人也”(《梁惠王上》)。他劝国君行仁政,首先注意到农民问题和土地问题,虽然在当时的人谁都不可能解决土地问题,不过孟子能够注意到这些问题,确实是很难得的。从这些方面看,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辩论中所包罗的生活面是广阔的。孟子辩论的技巧,是在这种比较高的人生观和广阔的生活面上获得的。
三
孟子深入生活,看到其中的问题,想用辩论来“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那他又用什么方法来进行辩论呢?孟子说:“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尽心下》)意思是,说的是眼前切近的事,但是含义却很深远,这是好的话。腰带以上的东西,是眼前最容易看到的,这是用来比作讲的是眼前最切近的东西,但却能讲出深刻的道理。“守约而施博”,是说比方孟子自己信奉仁义,这是他的守约。他根据仁义来谈政治,谈做人,来驳斥一切他认为错误的理论,这是孟子辩论时的总的方法,就是用极切近的话来说明深远的道理,根据原则来推论一切事理。
根据这个总的方法来进行辩论的时候,还有种种不同的变化。在这方面,需要结合具体的例子来作说明。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梁惠王上》)梁惠王一开头就提出一个“利”字,这个“利”字的含义,对内就是要加强对人民的奴役和剥削,对外就是要进行不义的战争来开拓疆土,这是孟子所反对的。于是孟子提出“仁义”来反对“利”,并指出梁惠王所说的“利”有什么害处,“仁义”有什么好处,用对比的方法来驳斥“利”。再说,梁惠王就是魏惠王,因为定都大梁,所以称梁。魏和韩赵三家本来都是晋国的大夫,后来这三家扩张自己的势力,终于把晋国分掉了。这个历史教训,对梁惠王说来是就在眼前的事。孟子暗暗利用这个故事来反对梁惠王所说的“利”。他说:“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韩魏赵三家正是要问“何以利吾家”而把晋国分掉了,这正是“万乘之国(如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如韩魏赵三家)”,用梁惠王所深切感受到的历史教训来警告他,达到说服他的目的。这里孟子确实说出了一个深远的道理,就是只为了争取私利的人一定没有好结果。这就是“言近而指远”的具体说明。在这里,孟子用的是对比和暗示的方法,提出仁义来反对“利”,用这两者来作对比,暗用三家分晋的历史教训来警告梁惠王。
在另一次和梁惠王的谈话里,孟子用的方法又有所不同。“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池)上,顾鸿雁糜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同上)这个情境是愉快的。不像上一次谈话时那样紧张。这时候,孟子就用另一种方法来宣传他的主张,那主要是诱导。“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他劝诱梁惠王,只有让自己成为有贤德的国王,才能长期享受这种快乐,否则就享受不了。下面他就引《诗经》和《书经》中的话,说明周文王有贤德,人民爱戴他,他便能享受那样的快乐;夏桀王无道,人民咒他灭亡,他就无法享受这种欢乐。这次谈话,是在养鸟兽的地方说的,孟子就结合着当前的景物来说。他引《诗经》,就讲养鸟兽和鱼类的灵囿灵沼,有糜鹿鱼鳖和白鸟,他引《书经》,就联系到“台池鸟兽”。这样联系眼前看到的东西来讲,就显得非常亲切。通过这种亲切的景物来说明一个道理,也是“言近而指远”。这次说服,也用对比,不同的是通过引经据典,结合具体历史来进行诱导。我们知道,经典是有权威性的,但是光引经典而没有加以引申说明,有时人们听了还是不懂,还是不解决问题。孟子引了《诗经》、《书经》的话,还加以申说,所以更有说服力。
梁惠王已经被孟子说服了,就愿意向孟子求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何)在其为民父母也?”这次谈话,讲的像用杖与刀杀人和厨房里有肥肉,田野里有饿死的人等,也都是眼前所看到的,也是“言近而指远”。孟子用眼前看到的事物来说明君主的罪恶,意义是深刻的。但这次他所用的方法又跟上两次不同。上两次梁惠王都提出自己的意见,所以孟子针对他的意见或者加以驳斥,或者加以劝诱。这次梁惠王没有提出自己的意见,所以孟子既不用驳斥也不用劝诱,用的是揭露。又因为梁惠王已经被说服,安心受教,所以揭露得就不妨尖锐了。孟子在这里是通过比喻,由远及近,一步步进逼的。先问用杖和刀杀人有没有不同,这是用比喻来提问的,光听这话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再问用刀和用政治杀人有没有不同,这就逼近一层了。因为梁惠王是主管一国政治的,这一问就逼到他身上来了。但所谓用政治杀人究竟指什么还不清楚,于是再逼近一步,逼到马吃得饱饱的,人民都饿死,这就更具体地揭露国君的罪恶。这种现象是孟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跟着提出极尖锐的抨击:“此率兽而食人也!”这次进行说服,用的方法又跟前两次不同。他是用提问,用比喻,用由远及近一层逼近一层的方法,达到猛烈的一击,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章,孟子用的是另一种不同的说服方法。他不谈齐桓晋文之事,却劝齐宣王行王道,劝他“保民”(爱护百姓),并举具体例子来说明:
臣闻之胡龅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牵到哪儿去)?’对曰:‘将以衅钟(钟铸成了,杀牛取血来涂在接缝上)。’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发抖),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欤)?’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齐宣王看到那头牛害怕得发抖,就说赦了它,用羊来换。孟子说:“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吝啬)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对这件事,齐国百姓认为齐宣王节约,用一只羊来换一头牛。若说哀怜一头牛无罪被杀,那么换了一只羊还是无罪被杀,为什么要用羊来换呢?齐宣王听了笑道:“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他说他并不是为了节约,但为什么要用羊来换,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孟子说:“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王说(悦)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我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心动貌)焉。”这里,孟子拿用羊换牛这件小事,说明齐宣王的不忍。他认为对牛尚且不忍,更不要说对百姓了。所以,只要把这种不忍之心扩充开来,用到政治上,不忍百姓被虐杀,那自然会想法减轻对百姓的迫害,想法使百姓能够活下去。孟子的这种想法当然是唯心的,但他这种辩论的方法,却能够说服齐宣王。齐宣王对于百姓说他吝啬这点,他自己认为并不是的,但又无法解释。孟子替他解释了,让他获得一种了悟的喜悦。这样作分析,说出了别人自己说不出来的行动的意义,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古人说,好的文章,是人人意中之所有,人人笔下之所无。这是说人们有一些体会,不过是朦胧的,不自觉的,还说不出来。作者给他说出来了,使他从不自觉转为自觉,从模糊转为清晰,获得了了悟的喜悦,这就是好文章。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这段话,正具有这样的作用。
孟子一方面劝齐宣王把不忍之心扩充到百姓身上,一方面又反对他兴师动众地发动不义战争。他问齐宣王道:
“抑(还是)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欤)?”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欤)?”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宠幸的人)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临)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您)所为,求若(您)所欲,犹缘木(升树)而求鱼也。”
他在这里,不先提出反对不义战争的话,却先提问是不是这样做心里才感到快活。这样逼得齐宣王说出要求的大欲。但所谓大欲的范围还很广,肥甘、轻暖、采色、声音、便嬖使令,这些都是国君所欲的。孟子故意从这些方面来问,再逼近一步,逼到他的所谓大欲,就是要统一天下。然后急转直下,指出想发动不义战争来统一天下,等于攀登到树上去捉鱼,是无法达到目的的。这样,就对方的各种欲望来说,层层进逼,逼出他的真情,具有打开对方的心的作用。做说服工作,要是一开头就引起对方的警惕,处处设防,深闭固拒,那就不好进言。孟子在这里,说得使对方笑起来,是有打入人心的作用的。在这次说服工作里,孟子还引用了好几个譬喻,这里不谈了。这次说服工作的特点,是分析对方的行动,指出他的意义,引起他了悟的喜悦。根据他的爱好,层层进逼,逼出他的真情。这种方法,是上举的几次辩论中所没有的。
以上我们指出孟子在辩论时所运用的方法,根据言近而指远这个总的原则,针对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场合和情况,使用反驳、引导、对比、比喻、证明、启发、类推、由远及近层层逼近等等方法来进行说服。假使我们把这些算作辩论方法的一个方面,属于修辞和逻辑推理这一方面;那么孟子的辩论方法还有另一方面,就是怎样观察问题和考虑问题这一面。这一面更为重要,这是他所以能够驳倒敌人和说服对方的主要武器。
四
孟子怎样凭借他观察问题和考虑问题的方法来驳倒论敌,说服对方呢?
一次孟子跟齐宣王谈外交,谈到大国要爱护小国。齐宣王说:“寡人有疾,寡人好勇。”他认为有好勇的毛病,所以不能爱护小国。孟子又跟齐宣王讲到救济穷苦无告的百姓,他说他做不到,因为“寡人有疾,寡人好货(爱财)”。齐宣王又说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梁惠王下》)。照齐宣王的看法,这些毛病跟要做的好事是相对立的,自己有了这些毛病,就不能做好事,孟子不是这样看,他引《诗经》来证明周文王也好勇,周文王看到密国人去侵略小国,便赫然震怒,起兵去反对侵略。他劝齐宣王学习周文王那样的好勇。这说明好勇用来欺侮弱小是件坏事,用来反对强暴是件好事,孟子说服齐宣王从坏的方面转到好的方面来。孟子又引《诗经》来说明周朝的祖先公刘也爱财。公刘的爱财,叫百姓积蓄粮食。他劝齐宣王学公刘那样爱财。这说明爱财也有两个方面:剥削别人那样的爱财是坏事,跟人民一起来积蓄财富是好事。孟子又引《诗经》来说明周朝的祖先古公亶甫爱他的妻子,使百姓“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说明因为好色而侵犯别人的幸福是坏事,要是推己及人使有情人都成眷属便是好事,孟子劝齐宣王把坏的好色转变到古公亶甫那样的好色。孟子看问题要比齐宣王高明,他已经朦胧地看到有些事物有好坏两个方面而且可以转化。他就根据这种看法来进行辩论,收到说服对方的效果。
孟子的学生陈臻问道:“前日于齐,王馈(赠)兼金一百(好金一百[一百镒,一镒二十四两])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薜,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送盘缠费),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薜也,予有戒心(当时有人要害孟子,孟子请人保护),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送钱作为请人保护费),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用钱收买)也,焉(哪)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公孙丑下》)这里孟子的看法跟陈臻不同。陈臻离开了具体情况,光就别人送钱或受或不受来考虑,觉得这里有矛盾。孟子结合具体情况来考虑,认为受或不受不是绝对的,要看具体情况来决定,在有些场合可以受,在另一些场合不可以受。这里孟子已经能够认识到要结合具体情况来考虑问题了。
孟子的学生公孙丑问道,“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拉)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亲)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稍微刺激一下就发怒)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告子下》)
这里,高子对《小弁》诗提出了批评,说它“怨”,是不好的。高子认为做儿子的不该怨父母。这首诗写出了儿子对父亲的怨恨,所以不是好诗。这是把诗的具体内容抛开了,只是根据一个标准来进行批评,把它否定了。孟子反对这种看法,认为高子固执而不知变通。他结合这首诗的内容、作者和时代来看,那时候,周幽王宠褒姒,废掉申后和太子,这首诗是太子的老师做的,替太子抒写哀痛迫切的感情。孟子认为碰到这种遭遇怨是应该的,因为父子的关系太密切了,太子看到他父亲这种荒唐的行为,不仅给他和他母亲带来不幸,还要引起周和申之间的纠纷,给国家带来灾祸,所以诗中情辞哀痛迫切,完全是合理的,否则反而不亲了。高子根据一个原则——儿子不该怨父亲,不考虑具体情况而加以抹杀,所以孟子说他固执不通。
公孙丑听了这话还不明白,便问,那么《凯风》这首诗为什么不怨?《凯风》里讲,有七个孩子的母亲,不能安于其室,七个孩子作诗自责,感悟了他们的母亲。那也是儿子对父母的,但只责怪自己而不怨母亲。公孙丑听了孟子的话,他的想法又偏到另一边去了,他认为既然父母有了过失做儿子的就该怨,不怨反而显得不亲,那么《凯风》里的儿子为什么不怨呢?孟子还是结合具体作品来考虑,他指出《小弁》里父亲的过失大,那会使家庭和国家遭致不幸,所以不怨反而见得疏远,好像自己如同路人那样冷漠了。《凯风》里母亲的过失小,她只是感到在家里待不下去,那样,孩子就怨恨,也不合适。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孟子不是根据一个教条来看问题,而是结合具体情况来考虑,所以能够纠正错误的看法。在这里,孟子也给我们指出了评价作品的方法,就是不要离开具体情况的分析,而用一个简单的教条去抹杀它。
任人问孟子的学生屋庐子道:“礼与食孰重?”曰:“礼重。”又问:“色与礼孰重?”曰:“礼重。”又问:“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答不上来,去请教孟子。孟子说:“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不度量它的下边却使它和上边相齐),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高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岂只)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告子下》)
这次的辩论也是由于不同的看法产生的。孟子用比方来说明问题,讲得非常明白有力。方寸之木当然比高楼低,要是不考虑两者的高度,把方寸之木放在高楼顶上,那也可以说它比高楼高。金当然比羽重,要是不考虑两者的多少,那么一车子的羽毛也可以比一点点的金重。这说明用两样东西来作比较,要有个标准,比高低要量各物本身的高度,比轻重要讲究体积。有些争论就是由于作不适当的比较而造成的。
在比较事物的轻重缓急的时候,还要注意“经”和“权”。“经”就是在正常情况下要讲究不变的原则,“权”就是在特殊情况下要有所变通,不能死守原则。有些争论就是不注意这种分别而引起的。淳于髡问孟子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与(欤)?”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离娄上》)当时儒家讲究礼。任人跟淳于髡都想驳斥儒家的礼,可是他们的想法都不对头,所以不但不能驳倒孟子,反而给孟子驳倒了。任人用食和色跟礼相比,可是他忘掉了两样东西相比时要注意彼此的轻重,要有标准和条件,所以给孟子驳倒了。淳于髡没有考虑到正常情况和特殊情况的分别,所以也驳不倒孟子。孟子认为在正常情况下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在嫂溺这种特殊情况下要有变通,不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淳于髡又问:“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孟子说:“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以手援天下乎?”(同上)当时孟子周游各国,劝各国君主推行仁政,各国君主都不能用。淳于髡根据孟子变通的说法,问孟子为什么不把他的主张——推行仁政,变通一下,使各国君主能够用他,从而可以达到救世的目的。这里淳于髡就用孟子的主张来驳孟子。孟子认为天下乱要用仁政来救,这是原则,是不能变通的。在这方面,孟子的学生陈代也劝过他,说:“枉尺而直寻(八尺),宜若可为也。”(《滕文公下》)指出在小的地方不妨迁就一下,可以在大的地方得到伸展。意思是说,对国君不妨迁就,等他能够任用自己以后,自己就可以实行救世的主张,做一番大事业。孟子认为这是原则问题,不能迁就。他说:“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先歪曲了自己的主张来迁就别人,那就只有迁就下去,怎么还能改正别人的缺点呢?那也就不能贯彻自己的主张来救世了。这说明孟子对于原则问题又主张是不能变通的,这原则就是他一贯宣传的仁义之道。在政治上就是推行仁政。
孟子看问题还注意对方的用心,从而发出诛心之论。齐王趁着燕国内乱去侵占燕国,孟子劝他不要那样,他不听。后来燕国人民起来赶走了齐国军队,齐王觉得不听孟子的话遭到失败,心里很惭愧。陈贾替他掩饰错误,认为周公又仁又智,可是他派管叔去监护殷国,管叔却造反了。要是他事前知道管叔要造反而派他去,结果给国家人民造成危害是不仁;要是他不知道而派管叔去,那他就不智。仁和智周公尚且办不到,那么齐王在对付燕国上的失败,就不算什么一回事了,也不必感到惭愧了。陈贾怀着这样的动机去问孟子:“周公何人也?”孟子说:“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叛)也,有诸(之乎)?”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叛)而使之与(欤)?”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改)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公孙丑下》)陈贾要用圣人也有错误来替齐王掩饰,孟子指出这两种错误根本不同,不能相提并论。同时,孟子一听到他问周公的事,就知道他的用意在替齐王掩饰错误,所以当面指斥他顺从国君的过失,还要替他文过饰非。这就是看到陈贾的用意而发的诛心之论。
孟子的辩论,还认为有些争论是因为把近似的两件事的界限混淆了所造成的,那就得分清它们的界限。孟子的学生万章看到当时的士,包括孟子在内,接受各国君主的馈赠,很不满意。便问对于馈赠却之不恭为什么?孟子说:“对于尊长的馈赠,要是考虑它是不是不义之财,要义的才受,这种想法是不恭敬的,所以接受了不推辞。”万章又问:“如果那是从百姓那儿取来的不义之财,那么我用别的话来推托,不接受,难道不可以吗?”孟子说:“要是他很有礼貌地送来,那孔子也是受了的。”万章说:“现在有人在城外杀人抢劫财物,把抢来的钱恭恭敬敬地送来,那么也可以接受吗?”孟子说:“不可。《书经》的《康诰》篇里说,杀人抢钱,强横不怕死,是所有的人都恨的。那是不用教戒就该把他正法的,怎么能够接受他的馈赠呢?”万章说:“现在的诸侯从人民那儿取得财物,好比强盗的抢劫。要是他把财物恭恭敬敬送来,君子就受了。请问这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说:“你以为有圣人起来,要把现在的国君都诛杀呢,还是先教戒他,倘他不改再加诛杀呢?说取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盗,这是充类至义的说法。”(《万章下》)这里,万章认为国君从人民那儿取得财物跟强盗杀人抢劫是一样的。孟子认为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说国君向人民取得财物是盗,这是提到最高原则上的说法。孟子的意思,强盗的杀人抢劫是人人痛恨认为可杀的。国君的向百姓征税,并不是这样的情况,这两者之间是有一个界限的。虽然提到最高原则上来说,国君的征税也是抢劫。孟子的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时的士人根本不可能去发动农民起来革命,他们只能去说服君主做些好事情,他们只能帮助比较好的君主来发挥作用。照万章的说法,既然国君都是强盗,不可能跟他们合作,那么除了去做消极的隐士就没有路走了,要是所有的有理想有抱负的士人都跟君主不合作,那么只会使政治弄得更糟,对国家对人民都是有害的。所以万章的话好像很激进,其实是有些偏激的。孟子的看法还是切合实际的。这种看法到底说服了万章。
五
这样看来,有些争论是从双方对问题的看法不同所产生的。就上述的例子看,孟子的看法都比对方要全面些、正确些。这跟孟子的“知言”的说法是一致的。“诐辞知其所蔽”,孟子看到上述种种说法为什么偏到一边去,指出它受到什么蒙蔽。比方对于高子的谈诗,孟子就指出他受了一个教条的蒙蔽,所以看错了。“遁辞知其所穷”,比方陈贾要替齐王文过饰非,孟子就把他揭穿,发出诛心之论。孟子为什么能够这样呢?这跟他的人生观和他包罗生活现象的广度有关。拿陈贾来说,他想阿谀齐王讨得他的欢心来保持自己的禄位,抱着这样的人生观,所以明知齐王错了,还要来替他文过饰非。孟子的人生观完全不是这样,他要坚持他所认为的真理,想用它来救世,所以他绝不阿谀齐王。这才使他能揭穿陈贾的底,发出诛心之论。也因为这样,他才敢于当面反对梁惠王所提出来的“利”,敢于在梁惠王面前尖锐地揭露统治阶级的罪恶,说他们是“率兽而食人”。这些都是跟他的人生观离不开的。再就上面举的例子看,他对问题的看法比他的对手都要全面些、正确些,这跟他的人生观、要实践救世的主张和深入生活的广度也是分不开的。比方他跟万章的辩论,像上面指出的,要是照万章的说法,把所有的国君都看做杀人抢东西的强盗,不跟他们合作,那孟子就无法去实行他救世的主张了,这是跟他要用仁义来救世的人生观相违反的,所以他不能那样看问题。再比方淳于髡、陈代劝他变通一下去迎合君主再来救世,但孟子认为坚持他所认为的真理,在这一点上绝对不能迁就,这也跟他的人生观有关系。凭着他要用仁政来救世的人生观,所以他对生活的体验也跟一般利禄之徒不同。他不仅注意到各国政治上的缺点,也注意到人民的疾苦,更难得的是注意到农民问题和土地问题——虽然他不可能提出真正解决的方法。他对生活认识具有这样的深度和广度,这才保证他对问题看得比较全面,才能够驳倒对方和说服对方。
但也由于孟子的人生观并不是完全正确的,他对生活的认识也必定受到他所属阶级的局限,因而,他的言论中也有歪曲的理论,最显著的是他对许行的攻击。他提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滕文公上》),替统治阶级的不劳而获,替统治阶级的剥削制造理论根据,完全站在剥削阶级的立场上来驳斥站在农民阶级立场上的许行。这就是由于他的不正确的人生观所造成的歪曲理论。这也是他的阶级偏见使他的眼光受到蒙蔽,看不到真理,因而发生的错误。这也说明正确的辩论跟正确的人生观和生活的广度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