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南阳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导者,是唐代最杰出的散文家。他领导的古文运动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是用具有实用价值的唐代散文来代替六朝以来的骈文;一方面是提倡儒家思想,排斥佛家和道家思想。宋朝苏轼称赞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话说得夸张些,但就他在这两方面的成就说,是有道理的。

自从六朝以来,文坛上形成了一种讲究对偶、辞藻、声律的骈文,呈现出一种柔靡浮艳的风格。这种骈文,在韩愈以前已遭到不少人的反对,只是反对尽管反对,它还是风行一时;直到韩愈起来领导古文运动,这种反对才获得成功,主要有两点:一是适应社会的需要,一是他在散文创作上的杰出成就。

韩愈提倡古文,正当唐朝宪宗时代。唐朝自从经过了安史之乱,到宪宗时,王朝的势力又有所恢复。这就使有志之士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韩愈的提倡儒家学说和唐代散文,正符合他们的需要,这是一。韩愈在散文创作上的杰出成就,一扫柔靡浮艳的文风。他的有内容有高度艺术魅力而适于实用的散文,本身就具有吸引力,证明这种清新刚健的散文远远地胜过华靡的骈文,这是又一方面。在韩愈以前,像北周的苏绰,模仿《尚书》的文体来反对骈文,可是,他的文章本身就写得深奥难懂,自然行不通。隋朝李谔也曾上书反对当时的文风,说:“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他这篇上书本身也是骈文,这说明他所反对的只是柔靡浮艳的文风而不是骈文。但是不革除骈文的形式,柔靡浮艳的文风是无法革除的。到了唐朝,陈子昂李华萧颖士等人也反对六朝以来的文风,只是他们在散文实践上的成就还不够,只能作为韩愈的先驱者。到了韩愈手里,才以他在散文创作上的卓越成就,证明这种文体比骈文更适于中小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需要,更具有实用价值,才逐渐取得他们的信任。

韩愈的领导古文运动和他在散文创作上的成就,他的学生李汉在《昌黎先生集序》里有比较全面的说明。李汉先指出:“文者贯道之器”,说明韩愈在散文上的成就跟他的提倡儒学是分不开的。当时佛家和道家思想很流行,全力排斥佛家和道家,提倡儒家学说,跟韩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精神是一致的。贯彻着这种精神的散文,在当时是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的。六朝以来,讲究对偶、辞藻、声律,往往偏重形式,忽略内容。韩愈大力纠正这种偏向,用文来贯道,就是提倡内容和形式很好地结合起来的散文。这种散文:“诡然而蛟龙翔,蔚然而虎凤跃,锵然而韶钧鸣。”就是指这种散文刚健有力,像蛟龙那样天矫变化,像虎凤那样文彩照映,像韶钧那样音节锵鸣。又说:“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日光。指文有光彩;玉洁,指文理细密。又是指出它以儒家思想为内容,具有多样的变化。韩愈有力地提倡这种散文,“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遂以定。呜呼!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谓雄伟不常者矣!”韩愈提倡散文,开始时是遭到一般人的抵触和讥笑的,他坚持不懈,终于以他散文创作上的成就,改变了一般人的看法,摧毁了骈文在文坛上的统治地位。

韩愈自己讲他的创作经验,主要见于《答李翊书》。他提出:“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他首先指出写作的根本问题是要培养深厚的基础,根茂密了果实才长得好,膏油加足了灯光才明亮,具有高尚品德的人,他讲的话自然亲切而感人,所以要写好文章还得从根本上下工夫。“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所谓从根本上下工夫,就是要通过行动的实践来培养自己的品德,还要经常反复地研究经书,《诗》、《书》就是韩愈在当时所认为的经典。这种功夫是要毕生从事的。

他又讲他学习创作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所谓三代两汉之书,就是他所认为的经典和典范作品。开始的时候,只读经书和典范作品,向它们学习,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端正自己的思想。韩愈认为端正了思想,提高了品德,才能说出真正有价值的话,这是写作的根本。他的读经书和典范作品,就是要从中学习写作经验和借以提高自己的思想品德。他自称做这步工作是非常专心的,专心到把别的一切都忘掉了,用心思考着。经过了这样的研究思考,结合着提高思想品德的实践,再来从事写作。可是动手写起来,要除去陈词滥调还非常困难。要是把陈词滥调完全扫去不用,那么一定要确实有真知灼见,有较高的思想水平,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在这个阶段,韩愈还缺少真知灼见,但又要务去陈言,所以感到写不出文章,写起来很困难。

到第二阶段:“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对于书上所讲道理的正和伪,或者虽正确而还不够的,都能分得很清楚。这说明他的思想认识已经提高了一步。第一阶段只是专心学习,到这个阶段已经能够分别好坏而进行批判了。要达到这一步,先要深入进去,又要能够跳出古书的范围。这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用自己的见解来写文章,写出来的自然是自己的体会,而不再是陈词滥调了。既然有了自己的见解,写起来自然像泉水那样喷涌而出,不会感到困难了。

到第三阶段:“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在第二阶段虽然有了自己的见解,但这种见解还不够深刻,对生活的体验还不够丰富,只是像泉水那样。到第三阶段,泉水变成长江大河,浩乎沛然,见解更成熟,生活更丰富了。写作起来,文思旺盛得像长江大河;但是,又怕它挟泥沙俱下,所以在写作前要做一番审察。经过审察,认为都是纯粹的,然后再用恣肆奔放的笔调写下来。

就一般的习作说,如果还缺乏对典范作品的深刻研究,下笔时还没有有意识地要极力避免陈词滥调,那么,可以说还没有进入第一阶段。要到确有所见,有意识地扫除陈词滥调,才算进入第一阶段。古今的名家,写出了具有自己风格的作品,才算进入第二阶段,但内容还不一定广博。只有写出内容极为丰富的作品,才能够说进入了第三阶段。从这个写作经验来看,要学好写作,首先应当提高自己的思想品德,再学习典范作品,力求写出自己的话,扫除陈词滥调。努力丰富自己的生活体验,才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

韩愈在这封信里又谈到语言和内容的关系,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是从语言方面说明内容怎样决定形式的精辟见解。这里所谓“气”,就是理直气壮的气,是由于内容的正确和充实而产生的。有了正确和充实的内容,理直气壮了,说出来的话自然有气势有力量,话说得或快或慢,声调或高或低,自然跟自己的思想感情相应。可见语言问题,也是由构成作品内容的思想感情所决定的。不过这并不是说,有了正确和丰富的内容,语言问题就完全解决了,这只是说,语言也是由内容决定的。至于怎样掌握运用语言的技巧,那还得加以勤苦的练习。他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里说:“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这里赞美樊绍述的写作技巧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其实樊绍述的文章写得很怪僻,并不像他所称赞的那样好,这段话主要是说明了他对语言的看法。他认为好的作品,语言是创造的,“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要做到这一步是很困难的。有了正确而丰富的内容,还要用奔放的语言表达出来,而这些语言又要完全合乎规矩,这也是不容易的。能奔放自如而完全合乎规矩,这才达到运用语言的纯熟的境界。他又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就是主张创造性地运用语言。“文从字顺各识职”,就是用字造句都要合乎规律。“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连一个字一句话都要说得跟以前的人不同,这好像又是不可能的。那么韩愈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像前面指出的,当时流行的是讲究对偶、辞藻、声律的骈文。这种骈文在用词造句上跟口语不同。韩愈提倡的古文,实际上就是用接近口语的唐代文言来写散文,那样的文章在用词造句上跟骈文有很大不同。另外,韩愈提倡的古文既是唐代散文,由于语言也有发展,所以韩愈的散文跟古代的(像先秦的散文)也有不同,比方《左传》的散文,句子短;韩愈的散文句子比较长,比较多变化,另外还用了当时通用的词。这样,他的散文的语言自然跟古代的散文也有所不同。所谓“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并不是要使散文写得一个字都不和前人相同。韩愈提倡的散文既和当时流行的骈文不同,也和古代的散文不完全一样。要成为唐代的散文,就非讲究符合语言的规律不可,所以“文从字顺各识职”是他提倡的散文能否成功的关键之一,不能不加以重视了。

韩愈领导古文运动的成功,是跟他对散文创作上的正确认识和创作实践上的杰出成就分不开的。我们想对这方面作些初步的探索。由于水平的限制,在这里只能很粗浅地说说。

(一)坚定不移地运用儒家观点,融化在文章里。

六朝以来柔靡浮艳的文风,跟消沉颓废的思想是分不开的。要扫荡这种不健康的文风,不仅是一个形式问题,也是内容问题。韩愈在他的散文中,坚定不移地运用儒家观点来排斥佛家和道家,表现出一种积极的精神,反映出士人被压抑的不平之鸣。这在当时是具有进步作用的。他把这种观点贯彻在创作里,一定的内容需要一定的形式来表现,因此,韩愈力求革新文体以扫荡柔靡浮艳的文风。假如我们就他散文中的主要部分如论文、赠序、杂记、碑传来看,可以看到,虽然各篇的内容不同,论点不同,表现手法不同,但其中贯彻着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儒家观点。

就论文说,试举《原道》、《争臣论》作例。《原道》正面攻击佛家和道家,提倡儒家学说。他的提倡,不是照抄孔子孟子的话,是结合当时的情况有他独特的意见的。如说:“古之为民者四(士农工商),今之为民者六(加上僧道);古之教者处其一(儒),今之教者处其三(儒释道);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这里指出唐朝尊崇佛教和道教,因此有大批人投到佛教和道教中去,人数之多,已经使韩愈感叹地认为可以跟士农工商并立而为六。这批人都不劳而食,增加劳动人民的负担。他强烈地反对他们,是跟人民的利益一致的。这个论点是本着儒家观点来的。《争臣论》批评阳城做了谏官却不谏诤,他说:“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当时朝廷的政治并不清明,他要求谏官尽力谏净,来影响其他人的进谏,从而达到政治清明的目的。这种愿望虽然不免有些天真,但跟人民的愿望政治清明,也是一致的。这样来论谏官也贯彻着儒家观点。

就赠序说,试举《送董邵南序》、《送廖道士序》作例。董邵南要投奔河北藩镇,序文贯彻着儒家尊王室的主张,含蓄地反对他去。当时的河北藩镇,是跋扈的封建王国。这些藩镇造成唐帝国内部的分裂,造成祸乱,给人民带来灾难。因此尊王室而反对去为藩镇效力,是符合儒家的观点的。《送廖道士序》则含蓄地讥刺他迷惑于道家之说,惋惜他的才艺。从儒家的观点看,认为士农工商才是对社会有用的,道士对社会没有用,因此他的才艺也变得没有用了,所以惋惜。这样写赠序,表面上恭维,实际上批评,也是贯彻儒家观点。

就杂记说,试举《新修滕王阁记》、《燕喜亭记》作例。前者赞美重修滕王阁的洪州刺史王仲舒,说:“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终于达到“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后者赞美造燕喜亭的王弘中,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当时王弘中贬官在连州,所以说他要回朝不远了。两篇都是记名胜的,却归结到政治办得好,人的德性好,就在记名胜的时候,也要贯彻儒家的观点,看重政治,看重德性。当时的地方政治并不清明,如果地方官能够注意这些,对当地人民是有好处的。

就碑传说,试举《张中丞传后叙》、《柳子厚墓志铭》作例。传后叙极力表扬张巡、许远和南霁云的忠贞不屈,为反抗叛乱而牺牲。墓志铭哀悼柳子厚的才干而被贬死,说:“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这种表扬忠义,哀悼才能的被压抑,道的不行,都是从儒家的观点来说的。当时的安史之乱,是藩将叛乱,给唐代社会以极其严重的破坏,给人民造成深重的灾难。所以反抗这种叛乱是符合人民的利益的,要求有才能的人得用,希望能使政治清明,也是符合人民的利益的。这样刻画人物,也贯彻了儒家观点。

这样看来,韩愈的散文,即使体裁不同,内容不同,也都贯彻着儒家的观点。这种观点,又跟他所写的事件、情景、人物等密切结合,这是他的散文能够吸引人的原因之一。这种贯彻儒家观点的散文的推行,构成一种力量,有力地扫荡了六朝以来柔靡浮艳的文风。

(二)命意遣词,力求创造;善于吸取前人写作技巧,而能推陈出新。

韩愈主张“词必己出”,“惟陈言之务去”。他不光在理论上这样说,也在创作实践上贯彻这种主张。要是光用唐代的散文来代替骈文,在用词造句上虽然不同了,但还不是韩愈所说的“词必己出”;要命意遣词都是新的,才符合韩愈的主张。实际上,只有命意是新的,才算得是真正的创造。一般的写作,谈到经书上谈过的问题,往往引用原话或原意来发挥,这样的文章,它的用意还是和经书相同的,谈不上什么创造。还有,一般的写作对于有些题目往往有一定的写法,比方记名胜总是把重点放在对风景或古迹的描写上,赠序总是说些好话和勉励的话,给人作墓志总是隐恶扬善地对那人的生平叙述一番。可是韩愈的写作就不这样,即使碰到上述的题目,他在命意遣词上还是要力求创新的。

先看他碰到经书上谈过的问题是怎样写的。比方讲仁义道德,这在孔子的话里已经谈过很多,孔子讲仁义道德,一般是从实际出发,对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就仁义道德的标准提出意见。因此,孔子的学生虽有好几个人向他问仁,由于各人的水平不同,在仁的实践上要求不同,所以孔子回答的话也各不同。韩愈针对这种情况,他在《原道》里一开头对仁义道德作了说明,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这样,他把孔子以来儒家讲仁义道德的话给以抽象概括,得出一个很扼要的定义式的说明。这种讲法是孔子所没有讲过的,从含义到遣词都是新的。再像对于伯夷的看法,孔子一则称他为“求仁而得仁”,再则说“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三则说“民到于今称之”。孟子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又说:“伯夷,圣之清者也。”对伯夷,孔子和孟子已经作了这样的评价。可是韩愈的《伯夷颂》却完全不讲这些,说:“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从特立独行不顾天下人的反对这一点立论,这个命意确是新的,是孔孟所没有讲过的。在这里,也反映了他不顾唐宪宗的崇信佛教,敢于上《论佛骨表》来反对宪宗去迎佛骨。再看语言,孔孟的话都很简短,韩愈的话就比较长,更充畅,气势更旺盛有力,也是不同的。他的这种语言是跟命意相适应的。六朝以来长期造成的以骈文为正宗的势力,一时是不容易改变的。因此,韩愈的创作散文,“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在韩愈遭到当时人的惊疑、嘲笑、排击的时候,他靠着“信道笃而自知明”绝不动摇。

再看他写墓志又是怎样和一般人不同。像他写《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写他“遇方士柳泌,从受药法,服之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并写出那种药是用铅、水银烧成丹砂来吃的,这就是当时方士骗人的所谓长生不死药。在这篇墓志铭里,他还列举了许多事实,说明这种药的害人。这就跟一般人写墓志的隐恶扬善不同,说出了真话。

这样看来,他在命意遣词上的创造,主要是由于他对生活有深刻的体验,因此才能有见解,写出有新意的文章。

其次,也和他善于吸取前人写作中的优点,并且做到推陈出新是分不开的。事实上,一切艺术上的成就大都不是凭空产生的;一般说来,大都是吸取前人创作的优点,再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加以发展和提高。在发展和提高中,就有了革新和创造。韩愈的散文也是这样。

试看韩愈的《进学解》和汉代扬雄的《解嘲》,以及东方朔的《答客难》。这三篇都是写别人嘲讽自己的不得志,自己出来作解释的,以东方朔的《答客难》为最早。这种文章表面上看,好像是替自己作解释,心平气和,并无牢骚,骨子里却是借别人的嘲讽,来发泄自己的不得志。把这三篇对照起来看,扬雄写得最差,韩愈写得最好。为什么会这样呢?第一,扬雄在《解嘲》里主要是说时代不同,汉朝大一统不比春秋战国,春秋战国时的卿相要是生在汉朝,也只能做个小官。这个意思跟东方朔的《答客难》完全一样。向前人学习写作主要是学习它的技巧,不该袭取他的意思,扬雄从写法和用意都袭用前人,所以较差。韩愈的《进学解》则是说人的才具有大小,他的才具小,所以不宜做大官。这个意思是新的,不是袭取前人的。第二,扬雄的文章里包含了从春秋到汉朝的许多历史故事,用来说明时代不同。这种写法跟《答客难》一样,他的语言也是模仿《答客难》的,所以较差。韩愈的语言完全不是这样,他连用几个比方,来说明小才只能小用。那种说法也是新的。《进学解》写得胜过《解嘲》,就因为它的内容是全新的,是韩愈自己的生活体验。他采用《解嘲》的写法来写自己的生活体验,能够吸取前人的写作技巧,达到推陈出新的境地。扬雄不仅采用了前人的写法,连用意、语言也都和前人相似,写来自然不如韩愈。这样看,采取前人的写法,一定要内容是自己的,才能使写作技巧有所提高。

再看《杂说马》,这篇用意是从《国策·楚策》中获得启发的。《楚策》中说,骥老了,拉着盐车上太行山。蹄申膝折,皮肤溃烂,唾沫洒地,白汗交流,在山坡上挣扎拉不上去。伯乐碰到了,下车拉着它哭,脱下衣服来盖在它身上。骥于是仰头长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因为伯乐能够这样知己!这段寓言是说千里马不遇伯乐时所遭受的折磨。《杂说马》也是讲千里马不遇伯乐的悲惨遭遇,两篇的用意相类似,但写法不同。《楚策》里是叙事,《杂说马》是议论。在叙事中,作者不发表感叹;在议论中,作者尽量发表感叹。叙事按事件的进程叙述,不多作转折;议论则层层深入,多作转折。这就是两篇写法的不同。这种不同,当然也和两位作者的生活体验有关。从这里看到,要是前人作品中的用意可以启发我们生活中的某种体会,我们采取前人的用意结合自己的体会来写,那么就该运用跟前人不同的写法。由于写法不同,再加上自己的体会,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无论从内容到形式都会有新的面貌。这是另一种吸取前人优点的方法,韩愈也是采用这种方法来提高他的创作的。

总之,韩愈的散文,无论从内容、从表现手法、从语言方面来看,都有其革新和创造,这种革新和创造,使他的散文在当时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三)清新刚健的风格。

韩愈的散文,以清新刚健形成自己的风格。文章要是写得意思含糊而没有新意,不可能给人以清新的感觉;要是写得态度不坚决,感情不充沛,不可能给人以刚健的感觉。所以清新刚健的风格,是跟内容的有新意,态度的坚决,感情的充沛,语言的明快有关的。韩愈认为自己“信道笃而自知明”,有坚强的自信力,敢于面对时人的惊疑、讥笑、排击而不动摇。这种自信力,他的友人柳宗元就很不够。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由魏晋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柳宗元因此“不敢为人师”。韩愈这种勇气和自信,也充分表现在他的散文里。前引的《伯夷颂》就是有力的证明。再像他写的《师说》,也表现了他的自信。他说的师,不是指学校里的老师,是指有文化教养的人拜别人为师,跟他“传道受业解惑”。他说:“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他不仅主张有文化教养的人拜人为师,还主张年纪大的拜年纪小的为师,贵人拜微贱的人为师,而且明确地说这是师道。这种肯定的话里表现了他不顾时人讥笑的勇气。再像《讳辩》是勇敢地驳斥庸俗者的诽谤。韩愈劝李贺考进士,与李贺争名的人诽谤说,李贺的父亲名晋肃,劝贺考进士,“晋”“进”同音,触犯父讳,是有罪的。韩愈举出唐律来证明同音字不必避讳,再举周公孔子的实例来作证,再举周、汉、唐的例子来作证。都证明不必避讳,只有宦官、宫妾对于皇帝名字才连同音字都讳。于是感叹道:“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官妾,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耶!”他用极其坚实而不可动摇的许多例证,驳斥了诽谤者,归结到这样气势喷薄而带有讽刺性的结论。张裕钊说它像“飘风急雨之骤至,轻车骏马之奔驰”,正是形容他的刚健的风格的。

他不光在论文里表现这种旺盛的气势,在叙事和抒情中也同样显得气势旺盛有力。像《唐朝散大夫赠司勋员外郎孔君墓志铭》,开头说:“昭义节度卢从史,有贤佐曰孔君,讳戡,字君胜。从史为不法,君阴争,不从,则于会肆言以折之。”把孔君一生中最突出的事放在开头说,肯定他是贤佐,描写他的忠于职守,勇于批评。这样写人,就表现了一种磅礴的气势。再像《与鄂州柳中丞书》是表达他对柳中丞钦佩的感情的,文中说:“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告于众),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踶死(被马踢死)之士,虽古名将,何以加兹!”倾慕的感情是用激昂慷慨的话来表达的。这也由于柳中丞的行动本身是豪迈的,激动人心的,所以那封信也写得雄健有力。

韩愈在宣传儒学和古文的时候,遭到多方面的讥笑和排挤,他在政治上是不得志的,因此,他的思想感情长期受到郁积。但韩愈为人坚强自信,固守其志,因而在散文中把这种郁积表达出来,便令人感到一种磅礴的气势,而使他的散文风格突出地显得刚健雄肆。此外,他对道和文的看法跟当时一般人不同,或比当时人更深入些,这就使他的散文从内容到形式都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四)根据不同的内容确定不同的表现手法。

说韩愈的散文刚健雄肆,只是就它的主要的风格说,也是就他的大多数的散文说,实际上他的散文的风格是多种多样的。就是同样的刚健雄肆的风格,也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手法。他善于量体裁衣,根据不同的内容、不同的对象、不同的体裁,确定不同的写法,因此他的写法显得变化多端。为了说明方便,试专就他的论文来说:他的《原毁》是“有作于上者”,即给当权的人看的;他的《讳辩》是针对妒忌李贺的诽谤者说的;他的《争臣论》是对谏官阳城说的。这三篇的对象不同,因此语气也不同。《原毁》是心平气和地讲道理,这样容易使当权派听进去。《讳辩》是面对诽谤者,所以在最后用讽刺的话狠狠地进行反击。《争臣论》一方面批评阳城的不进谏,一方面希望他能够进谏,所以严肃而不猛厉,既不同于《原毁》的心平气和,也不同于《讳辩》的猛烈进击。因此,同样是论文,由于对象不同而语气不同,由于语气不同而风格不同:《原毁》和婉,《讳辩》猛厉,《争臣论》严正。

再看这三篇的写法也不同。《原毁》推原毁谤的由来,用的是由表及里的分析方法,一直探索到毁谤产生的原因。他先从一般现象看,指出今之君子严于责人,宽于待己。于是进一步探索它的原因,指出是怠和忌造成的,因为懈怠,所以对自己要求不严格;因为妒忌,所以对别人百般挑剔。《讳辩》是要驳斥嫉妒者的诽谤,那不光凭理论还得有根据,所以举出一个个根据来加以驳斥。先举法律,次举经典,次举事例,这些强有力的根据把诽谤彻底驳斥了。《争臣论》既是希望阳城能够谏诤,目的在要求他改进,所以一方面用“或者”的口气问韩愈,处处替阳城辩护,举出他的各种好处;一方面是韩愈对“或者”的回答,批评了阳城,指出他的缺点。这样,把阳城的优点缺点都说出来,不是专揭缺点。就是批评的话,也给他留有余地。这是根据不同的对象、要求而表现出来的不同写法。

这三篇的不同写法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原毁》通过一段描绘来探索原因,像写人的妒忌,说:“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怒于言、怒于色,就是对妒忌者的描绘,通过这种描绘来说明发怒的原因。因为是心平气和地说理,所以可以这样说。《讳辩》没有那样从容,不适宜作描绘。列举证据来驳斥,话越到后来越重,一直逼到对方无话可说。《争臣论》一开头就批评阳城不是有道之士,辞气比较重,但到后来反而显得缓和了些,这是为了争取他改进。这也是由于不同要求所造成的不同写法。

再看《原毁》跟《获麟解》。两篇都是论文,都是希望当权者看了能够采纳他的意见,但两篇写得完全不同。《原毁》从现象探索原因,没什么转折;《获麟解》却是用转折的笔法来透露正意。《原毁》把正意明白说出;《获麟解》却是用比喻来暗示,并不说明。《原毁》言尽意止;《获麟解》言简而含义丰富,有尺幅千里之势。《获麟解》先说大家都“知”麟为“祥”,一转转到麟的不常有,因而“不可知”,说它“不祥”也行;再一转转到圣人必“知”麟,麟毕竟“不为不祥”;再一转转到“麟之出不待圣人”,那么说它“不祥”也可以。这样转来转去,是《原毁》里所没有的。《获麟解》以麟比有才能的士人,感叹一般人不识人才,不能重用,只有圣人能识人才。要是当时没有圣人,那么有才能的人只是被看成怪物而已。这种比喻写法,《原毁》里也是没有的。《获麟解》篇幅极短,却反映了整个封建社会里贵族当权、人才被压抑的深刻而丰富的主题,所以虽尺幅而有千里之势,这在《原毁》里也是没有的。

《获麟解》跟《杂说马》都是用比喻,都是感叹有才能的人被压抑的深刻而丰富的主题,所以都是“尺幅而有千里之势”,都是讲“知”与“不知”。《获麟解》中的圣人和麟,就是《杂说马》中的伯乐和千里马。这两篇有这样多的相同,应该是写得雷同了吧,其实不然。这两篇命意不同。《获麟解》归结到没有圣人则麟还是成为不祥的怪物,话说到这里为止。成为不祥之物以后怎么样,没有说下去。《杂说马》是接着说下去。《杂说马》的开头“伯乐不常有”而千里马不被人知,即没有圣人,麟不被人知,不被人知以后,“辱于奴隶人之手”,“食不饱,力不足”,比常马更不如,它的结果就这样惨,而驾驭的人还在感叹“天下无马”。这样,《杂说马》的用意就跟《获麟解》不甚相同了,这就构成两篇写法的不同。《杂说马》着重写马的悲惨遭遇,还加以描写,《获麟解》没有写麟的不幸遭遇。《获麟解》从“知”和“祥”跟“不知”和“不祥”上作转折,也就是在理论上转;《杂说马》在马的悲惨遭遇上作转折,不在理论上转。两篇的情绪也不同,《杂说马》比《获麟解》更悲惨。这就是根据不同的内容造成的不同写法。韩愈的散文不论是叙事、抒情都是这样千变万化的。

(五)语言精练有力,合乎规矩。

韩愈散文的语言,能够确切地表达他的思想感情,构成各种不同的风格,符合语言的规律,精练而有力。如他要表达气势旺盛感情充沛的内容,他的语言就能恰好地把这种气势感情表达出来。比方《伯夷颂》借伯夷来表达自己被讥笑排击而长期郁积的感情,气势喷薄而出,所以说:“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客也!”用了三个比方来赞美伯夷,这三个比方又是三个排比句,就显得气势充沛了。再像《张中丞传后叙》,他听说有人诽谤许远,非常气愤,他用的语言能够恰好地把这种气愤表达出来。如说:“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这里用“呜呼”“邪(耶)”构成的感叹句来表达气愤的感情。再像《与鄂州柳中丞书》,他听说书生誓师起兵平乱,心情非常激动,他的语言能恰好地表达这种激动。他用的是顿挫的方法,像先说武将的骄横,没有一个人誓师向前;再说武将只知要赏赐,反而助寇作声势。经过这样蓄势,于是一下子折落到书生起兵誓师向前。用这种顿挫蓄势的方法,就写得激昂而有气势了。

他要表达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时,他的语言又自不同。《原毁》中以“古之君子”和“今之君子”构成两大比。“古之君子”中,又分成重于责己、轻于待人两小比。小比中还有小比。这样对称的语言,适于一层层推理之用,就把平心静气的说理态度表达出来了。像要表达婉转的情思时,他的语言也就显得柔婉。如《与孟东野书》:“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之悬悬于吾也。”从自己的体会来推想朋友,语言是婉转的。要表达沉痛的心情时,语言越质朴却越显得沉痛。如《祭十二郎文》:“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犹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从极质朴的话中显出作者的沉痛的心情。

他的语言善于叙事、状物、抒情。比方写英雄要写得生气勃勃、激动人心是不容易的,他的语言就有这种力量。例如《张中丞传后叙》,写南霁云到贺兰处请救兵,贺兰不肯发兵,要留住他。“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这里的语言没有什么辞藻,很朴素,但把英雄的生气完全写出来了。由于他用朴素的话记下英雄的惊心动魄的语言和行动,更由于写出当时“一座大惊及泣下”的气氛,所以有那样的力量。他能用最经济的话来描状物态,如《画记》中描写马的二十余种不同的形态,说:“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往往只用一个字来写一种形态,可算是最经济的了。他能状难写之情,如《与李翱书》:“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岁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事后回想依人度日时的痛苦心情,这种心情是不容易写的,他却能用个确切的比方把它有力地写出来了。“痛定思痛”从此成为流传的成语。

他的语言都合乎规矩,也就是合乎语法,所谓“文从字顺各识职”。一般说来,短句子不容易出错,长句子容易出错。我们试看看他的长句子,如《张中丞传后叙》:“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这里共三句,在古文中这样的长句是比较少的。我们读这三句,像一般短句一样的明确有力,一样文从字顺,一点也不费力,这就是运用语言的本领。

韩愈的散文具有这样的特点。这构成他在散文创作上的突出成就,是他领导古文运动所以成功的原因之一。自然,他的散文也有缺点,尤其在思想内容方面,这里就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