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2〕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3〕。青，取之于蓝〔4〕，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5〕，虽有槁暴〔6〕，不复挺者，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7〕则利，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8〕，则知〔9〕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10〕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11〕，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12〕曰：“嗟尔君子，无〔13〕恒安息。靖共〔14〕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15〕。”神莫大于化道〔16〕，福莫长于无祸。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17〕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18〕也，而闻者彰。假〔19〕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20〕江河。君子生（21）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22），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23）。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24），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篷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25），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26），其渐之滫（27），君子不近，庶人不服（28）。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蠢（29）；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30），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31）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草木畴（32）生，禽兽群居，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33），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醯酸而蚋聚焉（34）。故言有召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35）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36），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37），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38）。螾（39）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40），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41），无赫赫之功。行衢道（42）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43）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44）。《诗》曰（45）：“尸鸠在桑，其子七兮（46）。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47）。”故君子结于一也。
昔者瓠巴（48）鼓瑟而沉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49）。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
【注释】
〔1〕本篇选自《荀子》。
〔2〕《荀子》：战国时期儒家大师荀况的著作，有三十三篇。主张性恶，强调讲礼。荀况（约公元前313—前238年），战国赵人。年五十始游学于齐国，后到楚国做兰陵令。
〔3〕已：止。
〔4〕青：靛青，青色颜料。蓝：蓼蓝，草本植物，叶可提取靛青。
〔5〕中：符合。绳：木匠用的墨线。：通“揉”，使弯曲。规：圆规。
〔6〕槁：干枯。暴：同“曝”，晒干。
〔7〕砺：磨刀石。
〔8〕三省：三次反省。《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对经书的解释）不习乎？’”
〔9〕知：同“智”。
〔10〕先王：过去的明圣之王，指尧、舜、禹、汤、文王、武王等。
〔11〕干、越：吴越。干，国名，为吴所灭，因称吴为干。夷：东方少数民族。貉（mò）：北方少数民族。
〔12〕《诗》：《诗经·小雅·小明》。
〔13〕无：毋。
〔14〕靖共：同“静恭”，犹“敬慎”。
〔15〕听：察。介：助，佑。景福：大福。
〔16〕神：人的修养达到“化道”的境界。化道：即一言一动自然符合儒道，即符合于礼法。
〔17〕跂（qì）：踮起脚跟。
〔18〕疾：猛，指声音加大。
〔19〕假：借助，凭借。
〔20〕绝：指横渡。
〔21〕生：性。
〔22〕蒙鸠：鹪鹩，黄雀，小鸟名。
〔23〕苕（tiáo）：新生的嫩苇条。
〔24〕射（yè）干：草本植物，白花长茎。
〔25〕蓬：草名，菊科植物。涅：黑泥。
〔26〕兰槐：一种香草，它的根叫芷。
〔27〕渐（jiān）：浸。滫（xiǔ）：臭水。
〔28〕服：佩带。
〔29〕蠹：蛀虫。
〔30〕柱：通“祝”，折断。
〔31〕施：铺陈，摆列。
〔32〕畴：同“俦”，同类。
〔33〕质：箭靶。的：靶心。
〔34〕醯（xī）：醋。蚋（ruì）：蚊类昆虫。
〔35〕神明：指明智。
〔36〕跬（kuǐ）步：半步。
〔37〕驽马：劣马。十驾：十日的路程。
〔38〕锲：雕刻。镂：雕刻。
〔39〕螾：同“蚓”。
〔40〕跪：足。螯：蟹钳。
〔41〕冥冥：暗暗。惛惛：昏昏，专心致志的样子。昭昭：明白。赫赫：显著。
〔42〕衢道：歧路。
〔43〕螣（téng）蛇：相传是龙类，可以兴云驾雾。
〔44〕鼫（shí）鼠：形状似兔，有五技：“能飞不能上屋。能缘（爬树）不能穷木（爬到树顶），能游不能渡谷，能穴（掘洞）不能掩身，能走（跑）不能先人。”
〔45〕《诗》：《诗经·曹风·尸鸠》。
〔46〕尸鸠：布谷鸟。其子七兮：喂七只小鸟，平均如一。
〔47〕淑人：善人。仪：仪表举止。一：专一。结：固结不散。
〔48〕瓠（hù）巴：楚人，善于弹瑟。
〔49〕伯牙：楚人，善于弹琴。仰秣：马正在吃草，一听琴声，抬头边听边嚼草。
这篇是劝勉人们求学的。全文考虑极为周到，先考虑学习对知识和行动的关系，是“知明而行无过”。再考虑学与思的关系，提出“善假于物”，即学习前人的知识和经验。但“假物”又和“知”与“行”结合，所以要加以选择，要“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再讲学习的方法，提出“积”和“一”。“积”是长期积累，“一”是用心专一。
本篇写作的好处：一是善用博喻，博喻是连用好多个比喻。开头讲学的好处，举了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木直受绳，金利就砺，用了四个比喻。再像“假物”，举了登高博见，顺风闻彰，假舆马致千里，假舟楫绝江湖，也用了四个比喻。二是同一比喻，从正反面说，如“积土成山”有什么好处，“不积跬步”有什么缺点。他还用对偶排比句法来加强说服力，构成这篇文章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