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2〕
历山之农者侵畔〔3〕，舜往耕焉，期年，畎亩正〔4〕。河滨之渔者争坻〔5〕，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6〕，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7〕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8〕也。舜其信仁〔9〕乎！乃躬藉处苦〔10〕，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11〕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令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12〕，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13〕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14〕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盾之说也。
且舜救败，期年已〔15〕一过，三年已三过。舜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16〕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
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17〕，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注释】
〔1〕这篇选自《韩非子·难一》，《韩非子》有驳难四篇，这是其中第一篇。“难”指驳斥。
〔2〕《韩非子》：法家韩非所著的书。韩非（约公元前280—前233年），战国时代韩国的贵族。他的著作受到秦始皇的推重，他因此到了秦国，被秦国大臣李斯害死。他是战国时期法家的代表人物，主张法治。
〔3〕历山：在今山东历城县南。侵畔：侵夺田界。
〔4〕畎（quǎn）：田沟。畎亩正，田界确定。
〔5〕坻（chí）：水中高地。
〔6〕东夷：东方人。陶者：制陶器的人。窳（yǔ）：恶劣。
〔7〕仲尼：孔子字。
〔8〕救败：补救缺陷。
〔9〕信仁：确实是仁人。
〔10〕躬藉处苦：亲身实践，参加劳作。
〔11〕圣尧：以尧为圣人。
〔12〕贤舜：以舜为贤人。
〔13〕鬻（yù）：卖。
〔14〕陷：刺穿。
〔15〕已：防止，消除。
〔16〕中程：合于法律规定的。
〔17〕处势而骄（矫）下：处在有权势的地位，矫正人民的错误。
这篇是法家韩非主张法治，驳儒家德化的。法治，即建立法制，要人人守法。德化，用道德来进行教化。这两者都需要，并不矛盾。韩非主张法治，反对德化，有些片面。但他指出“圣尧”、“贤舜”的矛盾，他从儒家的传说中，看到其中所含有的矛盾，提出驳难。再用矛盾的比喻来作说明，更有说服力。
不仅这样，他再从德化的局限来说明德化的不可靠，说明法治的效果胜过德化。靠舜的德化，“舜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舜忙不过来。不如法治，“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影响大，效果快。这样一比较，更有说服力。这里，他又提出“赏罚，使天下必行之”。德化只讲道德感化，不讲赏罚。它的效果就不如法治大了。因此，这篇的特点，就在于驳难，在于指出事件本身所存在的矛盾，指出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局限性，指出影响和效果的大小，这样的驳难，才能使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