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年,余名在党人,不容于尚书省。出为邵州,道贬永州司马。至则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余知释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然余所庇之屋甚隐蔽,其户北向,居昧昧也。寺之居,于是州为高。西序之西,属当大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众。于是凿西墉以为户,户之外为轩,以临群木之杪,无不瞩焉。不徙席,不运几,而得大观。
夫室,向者之室也;席与几,向者之处也。向也昧,而今也显,岂异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夫性岂异物耶?孰能为余凿大昏之墉,辟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者,吾将与为徒。遂书为二:其一志诸户外,其一以贻巽上人焉。
柳宗元是唐代杰出的散文家,韩愈和他都是古文运动的主要倡导者。这里准备谈谈他的《永州龙兴寺西轩记》,这是一篇短小的散文,有叙事,有议论。叙事极为简练,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议论结合当前处境,显出他的思想境界,没有空话。
先看叙事。永贞元年(805),宗元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运动,他的名字列在王叔文党之中,不能再留在尚书省,被贬官做邵州刺史,在路上又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到了永州没有地方住,住在龙兴寺西厢房的左面。他早已懂得佛教的教义,住在寺里本是愿意的。可是他所寄寓的屋子很隐蔽,门朝北,住处暗暗的。庙的地址,在这个州里是高的。西厢房的西面,正对湘江水;湘江对面,有很多山,从山下到山上都长满树木。因此在他住处的西墙上开一扇门,门外是走廊上的窗,正对着山下许多树的树梢,众山上下的树木没有不看到的。不用搬坐席,不用搬矮桌,却得到很好的观赏。
以上是叙事,这段叙事的特点,极精练。不说永贞元年,说“永贞年”,因为永贞只有元年,所以连个“元”字也可省。说“余名在党人”,说得极为得体,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运动,废除一些唐朝的弊政,想把兵权从太监手里夺归朝廷,是进步的。这次运动因遭到太监和守旧大臣的反对而失败,被贬官,他们是没有罪的。他们的罪名就是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运动,所以不说有罪,不说犯了什么罪,只说“名在党人”。在当时,“名在党人”就可以构成一种罪名。这样说,既说明了他们为什么被贬,也说明他们是无罪的,也不会得罪朝廷,四个字里含有很多意思。他当时在做尚书礼部员外郎,是尚书省的属官,不说从尚书礼部员外郎贬官,只说“不容于尚书省”,就知道是从尚书省里被赶走的。不说被贬为邵州刺史,只说“出为邵州”,“出”是出外,正对不容于朝廷来的。说邵州正指刺史,凡是可省的字都省去。这篇古文里也用了字的古义,如“西序之下”,这个“序”字见于《书·顾命》“西序东向”,指西厢房。这个“下”指下手,即右边。不说“西厢之右”而说“西序之下”,是用了“序”字的古义。在这里不是柳宗元要用字的古义,他读古书太熟,有些字的古义就不自觉地在文中出现了。这是唐代古文和宋代欧阳修、苏轼的古文的不同处,后者尽量避免用古义的字,他们的古文比韩柳古文更容易读。
再看议论,结合他的住处来说。屋子、坐席、矮几还是原来的,先前暗而现在亮,因此悟出同样的环境是可以改造的,人的认识也是可以转变的,可以从迷惑转变为清醒,为觉悟,可以从黑暗转变为光明。但他自己认为还没有真正觉悟,所以说,谁能打破我的昏迷,开辟我的智慧,扩大我的见识,我将把他看做志同道合的人。这里提到领会佛教的教义,只是就结合他住在庙里说,不必拘泥;下面提到的真智、正觉,也不必拘泥于佛教的用语,只是说明自己的觉悟罢了。下面提到凿墉、辟户、广轩,也只是结合眼前的凿墙、开门、从窗里扩大眼界说的,用作比喻罢了。末了的巽上人,指龙兴寺里的和尚。
这篇文章是他贬官到永州后不久写的,当时他认为自己只是“名在党人,不容于尚书省”而被贬官,自己是没有罪的。他在朝廷上对朝政的黑暗要进行改革,正像他贬官到永州对住处的昏暗要进行改革一样,他这种要改革的精神没有变,并且认为这种改革是可以收到效果,可以变大暗为光明的。但这只能就他的住处说,还不能就他的认识说。他的认识还像大昏之墉,没有开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他在这次改造住处时,不能不想到他的革新朝政的失败。经过这次失败,他还想不出怎样转败为胜的方法,陷在大昏之墉里。所以提出谁能解决他思想上的苦闷,可以引为志同道合的人。那么他说的领会佛的教义,可以转惑见为真智,还是空的。他面临的现实,还是处在大昏之墉下,找不到光明的路。但在这里,他在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在寻找凿大昏之墉的办法,这种精神是积极的,是可贵的。正因为他有这种精神,所以他在被贬为永州司马这一段时期里,还是作出了不朽的贡献。他的著名游记“永州八记”和著名传记《段太尉逸事状》都是在这段时间写的,他的著名文论《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也是在这个时期写的。这些,奠定了他在散文上与韩愈抗衡的地位,反映了他在散文创作和理论上的杰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