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谿,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攲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殀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攲、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龚自珍(1792—1841),字璱(sè)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曾做礼部主事。他看到清朝政治的腐败,面对着当时风行一时的考证学派,提倡经世致用的学问,开创了一种新的学风,想对社会政治进行改革。这种学风给后来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以深刻影响。他的优秀诗文,也反映他的改革要求,具有先进思想。

这篇文章是借病梅来揭发封建统治扼杀人才的罪恶。作者的这种用意,在《乙丙之际著议第九》里作了正面说明。他指出到了“衰世”,“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僇(戮,指扼杀)之”。当时的清朝已经到了衰世,封建统治者造成一种扼杀人才的环境,只要有才能的士子或人民出来,就要遭到督责、束缚以至于被扼杀。怎样扼杀呢?“僇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看到危机会担忧,看到不平会气愤,看到一切会思虑,看到不合理的想改革,能有所作为,看到卑污苟贱会感到可耻,看到污秽要求纯洁,无渣滓。这一切是有才能的人所具备的。可是这些正是黑暗腐朽的封建统治者所害怕的,所以要扼杀人才,把人们弄成顽钝无耻、冥顽不灵,它的统治才能维持下去。这样扼杀人才的结果,“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动乱还是要来的,封建统治还是统治不下去的,这正是它已腐朽到不可救药了。

作者又在《古史锯沉论一》里,指出封建统治者“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嵩(崇)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封建统治者为了要巩固他的统治,怕那些有骨气的人不愿受他的奴役,于是竭力摧毁人们的廉耻,只有他一个人是刚强的,其他万人都要成为柔顺的奴才,有骨气的人就要受到摧锄。这些都是作者所痛心的。

这篇里写那“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正暗指封建统治者这种见不得人的私心。写“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正指出把正直的都要斫掉,新生的要加以摧残,生气要遏止。这些正暗示摧残廉耻,扼杀一切有才能、想作为、有骨气、能思虑的人。“以曲为美”,“以攲为美”,“以疏为美”,正是跟正直相反,跟蓬勃生气相反。作者为病梅哭了三天,正是为人才的被扼杀痛哭,也包括悲伤自己的才能受到扼制而无法施展在内。

作者要“疗之,纵之,顺之”,就想破除封建统治者对人才的束缚扼制,让人们的才能获得发展。不过作者既没有权,又没有势,他自己的改革愿望都无法实现,自己的才能都无法施展,更不要说解除全国人才所遭受的扼制了。因此,作者只能以感叹作结。

作者更深刻地指出,这种扼杀人才的事情,不必由封建的最高统治者自己动手,他只要造成一种环境,自然有“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僇之。”这许多不才的人,为了个人的私利就甘心扼杀人才,所以用“蠢蠢求钱之民”来比。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才更难逃脱被扼杀的命运了。

这篇文章的巧妙处,就是表面上句句讲梅,没有一句题外的话,而实际上却都有含义。这两者之间非常贴切,绝不牵强。正直被锄,攲曲为美,写得极巧妙,而寓意并不隐讳。还有,这篇文章富有强烈的感情,指出“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给予正面抨击。结尾发出了深沉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