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之范围,有广狭之二义。由狭义言,乐府乃专指入乐之歌诗,故《文心雕龙·乐府篇》云:“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而由广义言,则凡未入乐而其体制意味,直接或间接模仿前作者,皆得名之曰乐府。
然此二者之界限,并无当于今之所谓乐府也。窃谓在今日而谈乐府,其第一著即须打破音乐之观念。盖乐府之初,虽以声为主,然时至今日,一切声调,早成死灰陈迹,纵寻根究底,而索解无由,所谓入乐与未入乐者等耳。侈言律吕,转滋淆惑。故私意以为今日对于乐府之鉴别,宜注意下列两点:
(一)文学之价值
(二)历史之价值
前者为无时代性的,历万劫而不朽,如《妇病行》、《孤儿行》、《陌上桑》、《孔雀东南飞》之类。后者为有时代性的,虽无永恒感人之力,然足考知一时代之风俗,或补有史之阙文,如《雁门太守行》、傅玄《庞氏有烈妇》、张华《轻薄篇》之属。准斯而论,则凡入乐如《郊庙歌辞》、《燕射歌辞》,虽具有十足之资格,且为历代《乐志》所备录靡遗者,吾人亦正不能不摈之于乐府之外。盖其文艺思想,类皆千篇一律,形同具文,了无生气也。反之,则未入乐如汉诸《杂曲歌辞》及唐人《新乐府》,其文学价值,不必尽高,然皆有其时代色彩,吾人亦正不能不视为乐府之珍品。乐府之立,本为一有作用之机关,其所采取之文字,本为一有作用之文字,原以表现时代、批评时代为其天职,故足以“观风俗,知薄厚”,自不能与一般陶冶性情,啸傲风月之诗歌,同日而语,第以个人之美感,为鉴别决择之标准也。是以宋之词,元之曲,唐之律绝,固尝入乐矣,然而吾人未许以与乐府相提并论者,岂心存畛域?亦以其性质面目不同故耳。
惟此亦各有例外。第一,如汉初《安世房中歌》、武帝时《郊祀歌》、缪袭《魏铙歌》、韦昭《吴铙歌》等,虽俱为贵族乐府,然或事属创作,或于诗体有关,自当论及。第二,如魏晋以下诸无聊拟作,亦在所不取。要之乐府,以入乐而复具以上两条件者为上乘,其未入乐而内容充实者次之。颂德歌功,句模字拟,虽协金石,吾不谓之乐府矣。
至于乐府之分类,亦随乐府自身之演变及各时代对乐府观念之不同而递有差异,大体可分为音乐的与非音乐的两种。分类之最早者,当推宋明帝时之汉乐四品:
(一)大予乐 (《宋书·乐志》作“郊庙神灵”)
(二)周颂雅乐 (《宋志》作“大射辟雍”,列第三)
(三)黄门鼓吹 (《宋志》作“天子享宴”,列第二)
(四)短箫铙歌 (《宋志》同)
此自是一种以贵族为立场之狭义分类,故来自赵代秦楚之“相和歌辞”,亦以如班固所谓“不序郊庙”,致未见品列。尔后篇章既夥,观念复异,繁简之间,遂以不同。唐吴兢作《乐府古题要解》,乃分乐府为八类:
(一)相和歌
(二)拂舞歌
(三)白纻歌
(四)铙歌
(五)横吹曲
(六)清商曲
(七)杂题
(八)琴曲
以兹八类,较彼四品,其相同者,惟“铙歌”一项,其余吴氏并黜不载。又相和歌本汉乐府之精英,而汉人不自知爱惜,四品不收,自沈约录入《宋书·乐志》,始大显于世,吴氏因首列之,则知唐人之于乐府,已知趋重于文学价值方面也。
至宋郑樵作《通志·乐略》,独慨然于后世风雅颂之淆乱不分,于是以古今乐章分隶于正声、别声、遗声三者之下,而分乐府为五十三类。虽加精密,实嫌琐碎。惟郭茂倩《乐府诗集》,提挈纲领,网罗百代,增损吴氏之数而分为十二大类,最为赅备焉:
(一)郊庙歌辞
(二)燕射歌辞
(三)鼓吹曲辞
(四)横吹曲辞
(五)相和歌辞
(六)清商曲辞
(七)舞曲歌辞
(八)琴曲歌辞
(九)杂曲歌辞
(十)近代曲辞
(十一)杂歌谣辞
(十二)新乐府
此为一种兼容并包之广义分类,可谓集乐府之大成。自一至九,皆前此旧有,所谓“郊庙歌辞”,即相当于四品之“太予乐”及“周颂雅乐”之一部。所谓“燕射歌辞”,即相当于“周颂雅乐”及“黄门鼓吹”。余七者悉本吴兢所分,惟合“拂舞歌”、“白纻歌”为“舞曲歌辞”,易“铙歌”为“鼓吹”,易“杂题”为“杂曲”而已。自十至十二,始为郭氏所增,乐府本多出自歌谣,往往有足相印证处,其列入“杂歌谣辞”一类,实为创见。故元左克明《古乐府》,清朱乾《乐府正义》皆仍其例。“新乐府”虽未尝入乐,然实汉乐府之嫡传,乐府之变,盖至“新乐府”而极。吴兢为中唐人,故未及列入,郭氏以殿全书,亦属卓识。惟“近代曲”,似可合于“杂曲”,“近代曲者,亦杂曲也”,是郭氏已自言之。其余如“琴曲”多据不可信之《琴操》,实不能自成一类。“郊庙”、“燕射”两类,若衡以吾人今日所持之界说,亦可并从删汰。惟郭氏之书,本在求全,固无可非议也。
郭氏后,则有明吴讷《文章辨体》,分乐府为九类:(一)祭祀、(二)王礼、(三)鼓吹、(四)乐舞、(五)琴曲、(六)相和、(七)清商、(八)杂曲、(九)新曲。虽时标异名,盖无能出郭氏之范围矣。
大抵自《乐府诗集》以前,皆为一种音乐的分类法。此种分类法,于乐章声调尚存之时,自属必要;于乐章声调既亡之后,则无大意义。以之作文献之汇辑,或不无便利,若欲统观历代升降之迹,则甚非所宜。故自明以后,乃有一种非音乐之分类,如明刘濂《九代乐章》,分乐府为“里巷”与“儒林”两种,是为从写作之人而分者也。冯定远《钝吟杂录》则分为七种:曰制诗协乐,曰采诗入乐,曰古有此曲,倚其声而作诗,曰自制新曲,曰拟古,曰咏古题,曰新题乐府,是又为从写作之方式而分者也。
兹编既为乐府文学史,自应注重历史之邅变,故今略仿九代乐章之例,分民间乐府,文人乐府二者而加以变通,如魏晋之世,实以文士制作为中心,并无里巷之音,则亦不以无为有,随各时代之所宜而无所固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