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晋一代乐府,分中原与江左,东晋别为南朝,以江南民歌为主体,西晋则紧接曹魏之后,仍以文人乐府为大宗,自不能混为一谈。
乐府至于西晋,愈失其社会之意义,指事针时之作,视曹魏为尤少。其特征之可得而言者约有三事:一为故事乐府之风行;一为文人拟古乐府之僵化,一即《舞曲歌辞》之发达是也。今先叙《舞曲》。
郑樵《通志·乐府总序》曰:“舞与歌相应,歌主声,舞主形。自三代之舞,至于汉魏,并不著辞也。舞之有辞,自晋始。”又《文武舞序》云:“大抵汉魏之世,舞诗无闻,至晋武帝泰始九年(273),荀勗曾典乐,更《文舞》曰《正德》,《武舞》曰《大豫》。使郭夏、宋识为其舞节,而张华为之乐章,自此以来舞始有词。舞而有辞,失古道矣。”是郑氏以为舞曲有辞,确始于晋,故一再言之。按后汉东平王苍尝造《武德舞歌》,载之《东观汉记》。而《宋书·乐志》亦有《汉鼙舞歌》五篇之目,一《关东有贤女》、二《章和二年中》、三《乐久长》、四《四方皇》、五《殿前生桂树》,并章帝时造。夫既名之曰“歌”,亦似非无辞者。且曹植作有《鼙舞歌》五篇,亦在张华前。然则舞之有辞,实起于汉,不得云自晋始也。特以西晋当三国分崩之后,成统一之局,上承汉魏遗声,旁采江南新曲。如《拂舞》、《白纻舞》,并出吴地。故舞曲较前独盛耳。
《南齐书·乐志》云:“舞曲,皆古辞雅音,称述功德,宴享所奏。傅玄歌辞云:‘获罪于天,北徙朔方。坟墓谁扫,超若流光。’如此十余小曲,名为‘舞曲’,疑非宴乐之辞。然舞曲总名起此矣。”今所谓十余小曲者已不可见。是舞之有辞,虽不始于晋,而舞词之盛,则确始于晋,故有“舞曲”一总名之产生,尔后遂与《郊祀》、《燕射》、《鼓吹》、《横吹》等并列于乐府,此则征诸《南齐·乐志》而亦可知者也。
舞之起,本后于歌,《宋书·乐志》云:“民之生,莫有知其始也。含灵抱智以生天地之间,喜怒哀乐之情,好得恶失之性,不学而能,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怒则争斗,喜则咏歌,夫歌者,固乐之始也。咏歌不足,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然则舞,又歌之次也。”而其事亦各异焉。《通典》云:“乐之在耳者曰声,在目者曰容。声应乎耳,可以听知。容藏于心,难以貌观。故圣人假干戚羽旄以表其容,发扬蹈厉以见其意,声容选和而后大乐备矣。”盖歌主声,舞主容,主声者自不可无辞,主容者辞本非所急,舞曲之必待汉而始有辞,必待晋而始有可述者,斯其故欤?
舞曲大体分《雅舞》、《杂舞》两种。《雅舞》用之郊庙朝飨,《杂舞》用之宴会。故凡雅舞歌辞,多言文武功德,而杂舞则以意在行乐,其歌辞遂亦最富于文学意味。西晋舞曲之可珍贵者亦厥为杂舞一类。《乐府诗集》云:“《杂舞》者,《公莫》、《巴渝》、《槃舞》、《鞞舞》、《拂舞》、《铎舞》、《白纻》之类是也。始皆出于方俗,后寝陈于殿庭,汉魏以后,并以鞞,铎,巾,拂四舞,用之宴飨。”故晋《杂舞歌辞》中亦间有贵族之作,(如《鞞舞歌》)今各别叙之。
(一)鞞舞歌
《宋书·乐志》曰:“《鞞舞》未详所起,然汉代已施于燕享矣。傅毅、张衡所赋,皆其事也。”按《鞞舞》,梁谓之《鞞扇舞》。汉曲五篇并章帝造,魏曲五篇,并明帝造,其辞并亡。而陈思王曹植又自有五篇,今存集中。《晋鞞舞歌》乃傅玄所作,亦五篇,盖又依汉魏旧曲而为之者。一曰《洪业》、二曰《天命》、三曰《景星》、四曰《大晋》、五曰《明君》。惟其施用,似尤较汉魏为广泛。晋夏侯湛《鞞舞赋》云:“专奇巧于乐府兮,苞殊妙乎伶人。匪繁手之末流兮,乃皇世之所珍。在庙则格祖考兮,在郊则降天神。纳和气于两仪兮,充克谐乎君臣。”则知晋世鞞舞,不独陈于殿庭,抑且用之郊祀,实为当时朝廷之重乐。虽列于杂舞,而实与雅舞无异,故其辞亦悉为称述功德之作,惟《明君》一篇为较可取耳。其词云:
明君御四海,听鉴尽物情。顾望有谴罚,竭忠身必荣。兰茝出荒野,万里升紫庭。茨草秽堂阶,扫截不得生。能否莫相蒙,百官正其名。恭已慎有为,有为无不成。闇君不自信,群下执异端。正直罹谮润,奸臣夺其权。虽欲尽忠诚,结舌不敢言。结舌亦何殚?尽忠为自患!清流岂不洁,飞尘浊其源。歧路令人迷,未远胜不还。忠臣立君朝,正色不顾身。邪正不并存,譬若胡与秦。秦胡有合时,邪正各异津。忠臣遇明君,乾乾惟日新。群目统在纲,众星拱北辰。设令遭闇主,斥退为凡民。虽薄供时用,白茅犹可珍。冰霜昼夜结,兰桂摧为薪。邪臣多端变,用心何委曲。便僻从情指,动随君所欲。偷安乐目前,不问清与浊。积伪罔时主,养交以持禄。言行恒相违,难餍甚溪谷!昧死射乾没,觉露则灭族。
陈胤倩曰:“反覆淋漓,曲折究论,可资劝诫。”徐师曾《诗体明辩》亦云:“傅玄《明君》一篇,剀切有足感者。”斯言亦信哉。“射乾没”,犹云射利,即《论语》“小人喻于利”意。《史记·酷吏·张汤传》:“汤始为小吏,乾没。”《集解》云:“徐广曰:‘随势沉浮也。’骃案服虔曰:‘射成败也。’如淳曰:‘得利为乾,失利为没。’”证以傅玄此诗,则如说为是。史汉中多有两字相反,而意有所偏属者,如意本在急,而兼云缓急;意本在害,而兼云利害,“乾没”亦是类也。
(二)杯槃舞歌
《杯槃舞》,汉名《槃舞》。张衡《舞赋》云:“历七槃而纵蹑。”王粲《七释》云:“七槃陈于广庭。”是以槃七枚为舞也。至晋帝时,加之以杯,舞者矜手以接杯槃而反覆之,因更名《杯槃舞》。汉曲无辞,晋辞一篇,其首句为“晋世宁”,故又名《晋世宁舞》,即干宝《搜神记》所云“晋太康中,天下为《晋世宁舞》”者是也。其词如下:
晋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槃。舞杯槃,何翩翩,举坐翻覆寿万年。天与日,终与一。左回右转不相失。筝笛悲,酒舞疲。心中慷慨可健儿。樽酒甘,丝竹清。愿令诸君醉复醒。醉复醒,时合同。四坐欢乐皆言工。丝竹音,可不听。亦舞此槃左右轻。自相当,合坐欢乐人命长。人命长,当结友。千秋万岁皆老寿。
文字轻松,音节委婉,令人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形。篇中凡八转韵,不用萧、尤、侵、咸等衰飒喑哑之韵,亦似非偶然者。
按此歌《宋书·乐志》不著作者,《乐府诗集》以下因之。张溥《汉魏百三家集》乃以属张华,其集首题辞云:“《拂舞》、《白纻舞》、《杯槃舞》诸篇,晋代无名氏之作,藏书家本,亦有系之《张司空集》者。”盖不足信也。
(三)拂舞歌
《鞞舞》、《杯槃舞》皆出于汉,《拂舞》则出于江南。惟舞虽吴舞,而词则非吴词,故《宋书·乐志》曰:“江左初又有《拂舞》,旧云:《拂舞》,吴舞。检其歌,非吴词也。皆陈于殿庭。”晋歌凡五篇:一曰《白鸠》、二《济济》、三《独漉》、四《碣石》、五《淮南王》。《碣石》即曹操《步出夏门行》词。《淮南王》则崔豹《古今注》以为淮南小山所作,要亦晋以前古辞。其《白鸠》、《济济》、《独漉》三篇并无作者。《通志》云:“《白凫》之词出于吴,《碣石章》又出于魏武,则知《拂舞》五篇,并晋人采集三国以前所作。惟《白凫》不用吴旧歌而更作之,命以《白鸠》焉。”按《乐府诗集》引《伎录》曰:“求禄求禄,清白不浊。清白尚可,贪污杀我。晋歌为鹿字,古通用也。疑是风刺之词。”然则《独漉》一篇,亦系因旧歌而更作者,不独《白鸠》为然也。大抵此三篇皆西晋之词。
(1)《白鸠篇》 晋杨泓《舞序》云:“自到江南见《白符舞》,或言《白凫鸠舞》,云有此来数十年矣。察其词旨,乃是吴人患孙皓虐政,思属晋也。”《南齐书·乐志》载其本歌云:“平平白符,思我君惠,集我金堂。”今歌词与此颇异,知是更作者:
翩翩白鸠,载飞载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
白雀呈瑞,素羽明鲜。翔庭舞翼,以应仁乾。
交交鸣鸠,或丹或黄。乐我君惠,振羽来翔。
东璧余光,鱼在江湖。惠而不费,敬我微躯。
策我良驷,习我驱驰。与君周旋,乐道亡余。
我心虚静,我志霑濡。弹琴鼓瑟,聊以自娱。
凌云登台,浮游太清。攀凤附龙,目望身轻。
《通志》云:“《白鸠篇》亦曰《白凫舞》,以其歌且舞也。”按三代歌舞不相合,歌者不舞,舞者不歌,两汉之世,歌舞二者仍多相应而不相兼,信如《通志》之言,则西晋实为吾国舞乐一大进步时期。盖歌舞合一,则舞者于举身赴节外,更能体会词意,而具有各种不同之深切表情也。戏曲之成功,此其第一步。而其所以能有此种“歌舞合一”之现象者,则又由于舞曲之有辞也。《西河词话》谓“至元时歌舞始合一”,观此,知其不然。
(2)《济济篇》 《乐府正义》曰:“《济济篇》未详所起,而同属吴舞,桑榆欢娱,衰老怀思,意象朝不谋夕,地广民稀,地荒民散,思归黄浦,以息其劳,‘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斯之谓矣。疑与《白鸠篇》同为吴将亡诗。”事或然欤。
畅飞畅舞气流芳,追念三五大绮黄。去失有,时可行。去来同时此未央。时冉冉,近桑榆。但当饮酒为欢娱。衰老逝,有何期?多忧耿耿内怀思。渊池广,鱼独希。愿得黄浦众所依。恩感人,世无比。悲歌且舞无极已。
《拂舞》五篇,惟此咏舞,若下《独漉》,乃言复仇,而亦入舞曲,殊不可晓。观末语,则此篇亦歌舞相合之类。三五,谓三皇五帝。绮黄,汉商山四皓绮里季,夏黄公也。黄浦,春申君所凿,春申君姓黄,故名。《乐府古题要解》云:“《拂舞》,前史云出自江右,复有《济济》、《独漉》篇等共五篇,今读其词,除《白鸠》一篇,余并非吴歌。”按黄浦为吴地,此篇当亦本之吴歌也。
(3)《独漉篇》(《宋书》作《独禄》) 本篇虽属舞曲,而其词则为叙述复仇之事者。按晋世鼓吹复仇之作,尚有傅玄《庞氏有烈妇》,张华《博陵王宫侠曲》,则知虽经魏文帝正诏禁绝,而一时社会风气仍无大变也:
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雍雍双雁,游戏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
翩翩浮萍,得水摇轻。我心何合?与之同并。
空床低帷,谁知无人。夜衣锦绣,谁别伪真?
刀鸣削中,倚床无施。父冤不报,欲活何为?
猛虎斑斑,游戏山间。虎欲啮人,不避豪贤。
浊音独,漉独为韵。独漉者,小罟也。盖以取鱼之难,喻复仇之难。范大士曰:“路险形单,心摇迹闇,历历比喻。空床低帷以下,是觅不得父仇,复恐为其所残也。”按范说良是。孔子曰“苛政猛于虎”,孟子曰“如水益深”,意此篇盖人有父屈死于法,或为豪猾所害而法不能伸,因潜入仇家,报仇而未遂者之所作也。“夜衣锦绣,谁别伪真?”疑虑之词。盖己虽为复父仇而来,然夜入人室,不知者且将诬我为盗窃也。其汉苏不韦之流欤。
(4)《淮南王篇》 崔豹以为汉淮南小山作,按《文选》卷三十李善注引作《古乐府词》,不云小山。《汉魏诗乘》及采菽堂《古诗选》亦并作汉古词,当亦晋人采旧歌而加以润色者。此本晋乐府惯技,如所奏魏三祖及陈王诸乐章,便多增改。诗云:
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愿化双黄鹄,还故乡。还故乡,入故里。徘徊故乡,苦身不已。繁舞寄声无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
《乐府诗集》引崔豹《古今注》曰:“淮南王服食求仙,遍礼方士,遂与八公相携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恋不已,乃作《淮南王曲》焉。”按应劭《风俗通》曰:“俗说淮南王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土数千人,铸成黄白,白日升天。谨按《汉书》:淮南王安招募方伎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财殚力屈,无能成获,乃谋叛逆,上使宗正以符节治王,安自杀,亲伏白刃,与众弃之,安在其能神仙乎?安所养士,或颇漏亡,耻其如此,因饰诈说,后人吠声,遂传形耳。”然则《古今注》乃本之俗说,不足置信也。故《乐府正义》云:“此诗首言‘淮南王,自言尊’,便是书法!其平日谋为不轨意可见矣。又言‘少年窈窕何能贤’,则所招致宾客数千人,不过假神仙黄白之术以遂其私谋耳。‘渡河无梁,还乡无日’,是可哀也。‘繁舞寄声无不泰’,言富贵亦自足乐,何必神仙?但得‘徘徊桑梓’,已抵‘游天外’也。此诗大概是哀淮南之愚而取祸,应氏之说,为得其实。”是此篇乃哀讽之词,非思恋之作也。
晋舞曲,尚有《白纻舞歌》三篇,因属七言,已详上编曹丕七言乐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