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隋一代之乐府,大致可分为两期:即文帝时之拟古乐府;与炀帝时之拟南朝乐府。前者为南朝艳曲之反动,而后者则南朝艳曲之余波也。此两时期之成因,《隋书·文学传》叙言之甚悉:“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道扬镳,其意浅而浮,其文匿而采,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周氏吞并梁荆,此风扇于关右,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返,无所取裁。高祖(文帝)初统万机,每念斲彫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炀帝初习文艺,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盖此两运动之倡导者,皆为在上之人君,各凭其政治力量,故能于数十年极短时间内,而造成前后两极端之风气也。

(一)文帝时之拟古乐府

文帝起自布衣,混一海宇,念创业之艰难,疾世风之淫荡,故即位之初,即以正音乐,改文体为务。如开皇九年诏云:“朕祗承天命,清荡万方,百王衰弊之后,兆庶浇浮之日,圣人遗训,扫地俱尽。制礼作乐,今也其时。朕情存古乐,深思雅道,郑卫淫声,鱼龙杂戏,乐府之内,尽以除之! ”又开皇十三年诏:“人间音乐,流僻日久,弃其旧礼,竞造繁声,浮宕不归,遂以成俗,宜加禁约,务存其本。”所谓淫声,繁声,皆指南朝艳曲。而观《隋书·李谔传》,尤足见隋初君臣上下对于南朝香艳文学之深恶痛绝。《传》云:

谔又以属文之家,体尚轻薄,递相师效,流宕忘返,于是上书曰:“魏之三祖,更尚文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 损本逐末,流徧华壤!递相师祖,久而愈扇!及大隋受命,圣道聿兴,屏出轻浮,遏止华伪,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文表华艳 ,付所司治罪。 自是公卿大夫,咸知正路,莫不钻仰坟集,弃绝华绮!”(节引)

在隋初君臣锐意复古之下,二百年来风靡大江南北之南朝艳曲,乃不能不暂告销声匿迹,而取而代之者,即为拟古乐府!于是由短隽小体,复变而为长篇歌行;由男女相思,复变而为自由抒写,颇得曹魏拟古之遗意。今就其内容,分两方面叙之:

(1)借古题而写己怀者 此可以薛道衡、辛德源、何妥诸人之作为代表。

妥字栖凤,精音律,乐府凡四篇,皆拟古,其《门有车马客行》云:

门有车马客,言是故乡来。故乡有书信,纵横印检开。开书看未极,行客屡相识。借问故乡人,潺湲泪不息。上言离别久,下道望应归。——寸心将夜鹊,相逐向南飞!

按妥本南人,江陵陷,入周,复仕隋,故末二语云然。盖用曹操乐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句意。于拟古之中,寓身世之感,虽用旧题,仍不失为好诗!与六朝人拟古,《鸡鸣高树巅》但咏“鸡”,《乌生八九子》但咏“乌”者,判不同矣。

辛德源字孝基,拟古乐府亦有数篇,其《猗兰操》云:

奏事传青阁,拂除乃陶嘉。散条凝露彩,含芳映日华。已知香若麝,无怨直如麻!不学芙蓉草,空作眼中花!

《猗兰操》属琴曲。史言德源,文帝时不得调,隐于林虑山,著《幽居赋》以自寄,此诗以幽兰自喻,犹幽居之旨也。“已知”二句,寄情于物,有身世之感。《荀子》:“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论语》:“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

薛道衡字玄卿,河东汾阴人。文帝朝,数坐事除名,炀帝为晋王时,与道衡有宿怨,及即位,乃以论时政事杀之。其拟古乐府凡五篇。七言长歌《豫章行》,亦为借古题自写幽怀之作:

江南地远接闽瓯,山东英妙屡经游。前瞻叠嶂千重阻,却带惊湍万里流。枫叶朝飞向京洛,文鱼夜过历吴洲。君行远度茱萸岭,妾住长依明月楼。楼中愁思不开嚬,始复临窗望早春。鸳鸯水上萍初合,呜鹤园中花并新。空忆常时角枕处,无复前日画眉人。照骨金环谁用许?见胆明镜自生尘!荡子从来好留滞,况复关山远迢递。当学织女嫁牵牛,莫作妲娥叛夫壻。偏讶思君无限极,欲罢欲忘还复忆。愿作王母三青鸟,飞去飞来传消息。丰城双剑昔曾离,经年累月复相随。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

马缟《中华古今注》:“晋时牛斗间常有紫气,张华知非王者之气,乃是剑气。乃以雷焕为丰城令,焕博识,到县乃掘县狱,深,得剑两枚,一送与张华,一焕自佩。后华子韪佩过延平津,跃入水,使人寻之,乃见化为龙也。焕卒,子亦佩之,于延平津亦跃入水化为龙矣。”(《晋书》稍异)丰城二句用此事。《西京杂记》:“戚姬以百炼金为 环,光照指骨。”“照骨”句本此。

按《隋书·本传》:“仁寿(文帝)中,杨素专掌朝政,道衡既与素善,上不欲道衡久知机密,因出检校襄州总管。道衡久蒙驱策,一旦远离,不胜悲恋,言之哽咽。高祖怆然改容曰:“尔光阴晚暮,侍奉诚劳,朕欲令尔将摄,兼抚萌俗。今尔之去,朕如断一臂。”于是赉物三百段,九环金带,并时物一袭,马十匹,慰勉遣之。”是篇之作,殆为此事。道衡开皇初尝聘陈,后又配防岭表,至是复出为襄州总管,皆江南地,故借《豫章行》以自写耳,非真为孤妾鸣冤也!史言文帝不欲道衡久知机密,此诗所以有“明镜生尘”之叹。末语颇怀弓藏狗烹之忧。

《诗薮》云:“六朝歌行可入初唐者,卢思道《从军行》(见后),薛道衡《豫章行》,音响格调,咸自停匀,气体丰神,尤为焕发。”按七言乐府,鲍照以前,多每句押韵,殊欠灵通。自鲍氏《行路难》后,始变为隔句押韵,与五言无异,而气体始畅。然犹时杂硬语,罕用虚字,文句亦不尚排偶也。至道衡此篇,则几于无句不偶,虚字之呼应,尤蝉联而下,如“空忆”、“无复”,“谁用”、“自生”,“从来”、“况复”,“当学”、“莫作”,“不畏”、“只恐”之类,实为七言歌行演进中之又一阶段。

(2)借古题而写时事者 此种方法,盖自曹操开之,至此始复行采用,可以下卢思道,杨素二人之作为代表。素字处道,为隋猛将,与道衡最莫逆,有《赠薛播州诗》十四首,为世所诵。其乐府《出塞》,即纪实之作: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匹邻。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隋书·杨素传》:“开皇十八年(598),突厥达头可汗犯塞,以素为灵州道行军总管,出塞讨之。”又云:“仁寿初(601),以素为行军元帅,出云州击突厥,连破之。”是素曾屡出塞,故借古题以叙其事也。当时薛道衡、虞世基皆有《出塞》诗,然系和杨素之作,故从略。

卢思道字子行,范阳涿人。初仕齐,后入周,继复仕隋。《谈薮》载其逸事一则:“北齐卢思道聘陈,设宴联句作诗,先唱者讥北人云:‘榆生欲饱汉,草长正肥驴。’谓北人食榆,吴地无驴,故有此句。思道即续之曰:‘共甑分炊 ,同铛各煮鱼。’谓南人无义,同炊异馔也。吴人愧之。”(《诗话总龟》卷三十六引)与薛道衡《人日》之作,同为北人生色不少。

思道卒年,诸书无考。《本传》:“开皇初,以母老解职,岁余被征。……思道陈殿庭非杖罚之所,朝臣犯笞,请以赎论。上嘉纳之。是岁卒于京师,年五十二。”讫无明文。陈胤倩《古诗选》云开皇间卒,盖忖度之词。按《隋书·刑法志》:“高祖性猜忌,明察临下,每于殿庭打人,一日之中,或至数四,(开皇)十年尚书左仆射高颎,治书侍御史柳彧等谏,以为朝堂非杀人之所,殿庭非决罚之地。……”《志》云柳彧等谏,思道当与其事,则《本传》所云“是岁卒于京师”者,为开皇十年也。(按张说《齐黄门侍郎卢思道碑》载思道卒于隋开皇六年(586),当从。)

思道诗计二十六篇,其中为拟古乐府者凡十,拟南朝者只《采莲》一曲,今举其七言长篇《从军行》: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上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度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北齐、北周及隋,皆多征战,此篇盖亦纪实。末语更含讽意,观“觅”字可见。王昌龄诗:“悔教夫壻觅封侯”,本此。《古今诗话》:“明皇初自巴蜀回,夜阑登勤政楼,倚栏南望,烟月满目,因歌曰:‘庭前奇树已堪攀,塞北征人尚未还。’盖卢思道之诗也。”然则此篇固唐人之所心赏者。

统观以上诸人之作,则隋初乐府之真象已具可见。与南朝文人乐府之空疏浪漫,大不同矣。然此乃无异汉乐府之回光返照焉。

(二)炀帝时之拟南朝乐府

南朝艳曲之复盛于炀帝之朝,原因盖亦有二:一为经济。《隋书·食货志》:“炀帝即位,是时户口益多,府库盈溢,乃除妇人及奴婢部曲之课。……又造龙舟、凤 、黄龙、赤舰、楼船、篾舫,募诸水工,谓之殿脚。衣锦行幐,执青丝缆挽船,以幸江都。帝御龙舟,文武官五品以上给楼船,九品以上给黄篾舫,舳舻相接,二百余里。”是殆语所谓“富不与奢期而奢自至”者也。一为好尚。《隋书·裴蕴传》:“初,高祖不好声技,遣牛弘定乐,非正声清商及九部四儛之色,皆罢遣从民。至是,蕴揣知帝(炀帝)意,奏括天下周、齐、梁,陈乐家子弟,皆为乐户。其六品以下至庶民,有善音乐及倡优百戏者,皆置太常。是后异技淫声,咸萃乐府,皆置博士弟子,递相教传,增益乐人至三万余!”此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者也。今亦析此期作品为两种,分别叙之。

(1)因南朝艳曲而填新词者 汉魏乐府,不事填词,有之,盖自吴韦昭始。稍后,晋傅玄亦尝为之,然其风未盛也。至梁、陈之世,则乐府颇以填词为能事。如梁武帝沈约、梁简文帝诸人之《江南弄》、《四时白纻歌》、《梁鼓吹曲》,以及陈后主、徐陵、江总诸人之《长相思》,皆填词之作也。填词之妙用,即在于能以不同之歌词,保持同一声调。炀帝既醉心南朝艳曲,故多即其艳曲之声调而填之新词。如《春江花月夜》,陈后主所造曲也,而炀帝填之: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瀁月辉。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同时,诸葛颖和作一首云:

张帆渡柳浦,结缆隐梅洲。月色含江树,花影覆船楼。

陈后主原作今不传,然以此推之,当亦系当时流行之五言四句体也。又如《四时白纻歌》,梁沈约所制者也,而炀帝亦填之。其《东宫春》云:

洛阳城边朝日晖,天渊池前春燕归。含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小苑花红洛水绿,清歌婉转繁弦促。长袖逶迤动珠玉,千秋万岁阳春曲。

又《江都夏》云:

黄梅雨细麦秋轻,枫树萧萧江水平。飞楼绮观轩若惊,花簟罗帷当夜清。菱潭落日双凫舫,绿水红妆两摇漾。还似扶桑碧海上,谁肯空歌采莲唱?

试取沈作《白纻歌》(见上南朝文人乐府章)对照,即知此为填词。沈作七言八句,此亦七言八句;沈作每句押韵,此亦每句押韵;沈作四句换仄韵,而此亦四句换仄韵。与此同时,虞世基有和炀帝《四时白纻歌》二首,其《长安秋》云:

露寒台前晓露清。昆明池水秋色明。摇环动珮出层城,鹍弦凤管奏新声。上林葡萄合缥缈,甘泉奇树上葱青。玉人当歌理清曲。婕妤恩情断还续。

此亦属填词者,惟五六两句稍有变化耳。虞世基外,则文帝时尝作拟古乐府之薛道衡,至此,亦转而拟作艳曲,其《昔昔盐》,亦可视为填词一类。词云: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垂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诗薮》云:“薛道衡《昔昔盐》,大是唐人排律,时有失粘耳。”陈胤倩曰:“空梁落燕泥,固以自然为胜。结亦悠扬。”按结句用苏伯玉妻《盘中诗》“何惜马蹄归不促”。

考《昔昔盐》一调,隋以前不见,《乐府》列之《近代曲》,并引《乐苑》云:“《昔昔盐》,羽调曲,唐亦为舞曲。”然“盐”之为义,究不可晓。《秋窗随笔》云:“隋曲有《疏勒盐》,唐曲有《突厥盐》、《阿鹊盐》,或云关中人谓好为盐,故施肩吾诗云:‘颠狂楚客歌成雪,媚赖吴娘笑是盐。’当时语也。今杖鼓谱中尚有盐杖声。余,秦人也,今关中语无以‘好’为‘盐’者。‘盐’殆唐方言耳。岂今人与千百年前异音耶?”按好之为训,于义无取,或说自不足信。《古诗纪》云:“《玄怪录》载籧篨三娘工唱《阿鹊盐》,又有《突厥盐》、《黄帝盐》……唐人诗‘媚赖吴娘唱是盐’‘更奏新声《刮骨盐》’,谓之‘盐’者,如行、吟,曲、引之类也。”《丹铅余录》亦云:“梁乐府有《夜夜曲》,或名《昔昔盐》。昔,即夜也。《列子》:昔昔梦为君。‘盐’亦曲之别名。” [1] 按沈约有《夜夜曲》,梁简文帝尝拟之,皆五言八句体,与此颇类,《余录》之说,不为无见。意此调盖衍《夜夜曲》之声,故尔文句加多,遂易其名耳。(按元稹诗:“华奴歌淅淅,媚子舞卿卿。”自注云:“华奴善歌《淅淅盐》。”此亦“盐”乃曲之别名之一证。)

道衡此篇所带南朝色彩甚浓,当作于炀帝朝,如作于文帝时,不几同司马幼之以华艳而被罪耶?《刘氏传记》:“炀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据此,亦约可推知其写作时代。

夫声之与词,非有二致也。声雅正者词不得郑卫,词郑卫者声亦不能雅正。此期作者既多采用南朝艳曲之声词,用其声,斯不得不拟其词。声淫荡矣,词又安得而不淫荡乎?填词之作,尚有炀帝与王胄之《纪辽东》,然系自造之新曲,于下节详之。

(2)因南朝艳曲而造新声者 《隋书·乐志》:“炀帝大制艳篇,辞极淫绮 ,令乐正白明达造新声,创《万岁乐》、《藏钩乐》、《七夕相逢乐》、《玉女行觞》、《神仙留客》、《斗鸡子》、《斗百草》、《泛龙舟》等曲,掩仰摧藏,哀音断绝。”按炀帝尝罗网天下周、齐、梁、陈乐家子弟皆为乐户,则此种新声,盖亦本之梁陈之艳曲者,是以词极淫绮。上列诸曲之存者,今惟有《泛龙舟》:

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六辔渐停御百丈,暂罢开山歌櫂讴。讵似江东掌间地,独自称言鉴里游?

旧唐书·乐志》:“《泛龙舟》,炀帝江都宫作。”炀帝开皇中尝为扬州总管,故有“言旋旧镇”之言。百丈,谓挽龙舟之丝缆。此篇与前庾信《乌夜啼》,皆足为七言律之开山。《隋书·柳 传》谓“炀帝早年属文,为庾信体”,此或即效庾信作者。此外,炀帝又有《江都宫乐歌》:

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余秋。绿潭桂檝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

与上《泛龙舟》格局相同,不知是否属同一调。写扬州风物,语亦工丽。然以天子而流连光景,沉湎酒色如此,又何怪乐戏之州,即为杀身之地耶?炀帝尚有《喜春游歌》一首:

步缓知无力,脸曼动余娇。锦袖淮南舞,宝袜楚宫腰。

在炀帝所造诸新声曲中,惟《纪辽东》二首,颇得乐府叙事之遗意,然而词旨浮夸,骄亦甚矣。其词云:

辽东海北剪长鲸,风云万里清。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判不徒行万里去,空道五原归!

秉旄仗节定辽东,俘馘变夷风。清歌凯捷九都水,归宴洛阳宫。策功行赏不淹留。全军藉智谋。讵似南宫复道上,先封雍齿侯?

按炀帝亲征高丽,凡四次,而以大业八年(612)出师为最盛。《帝纪》云:“(八年)三月……,车驾渡辽,大战于东岸,……进围辽东。……七月……癸卯班师。九月庚辰,上至东都。”东都即洛阳,诗云“归宴洛阳宫”,当作于是时。贾谊《过秦论》:“销锋 铸,以为金人十二。”《史记·太史公自序》:“始皇既立,并兼六国,销锋铸 。”《尚书·武成》:“武王伐殷,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又《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湮谷直通之。”《集解》云“骃案:《地理志》五原郡有九原县。”结语盖用此。雍齿,汉高祖仇人,高祖先封之,以安定群臣,详《史记·留侯世家》。

此诗结构甚别,一句七言,一句五言;上四句一韵,下四句另换一韵;两首如一。疑与梁武帝《江南弄》相同,先有腔调而后填之词者。若下王胄之《纪辽东》,则分明为填词矣。王作亦有两首,悉与炀帝作相合,兹录其一:

辽东 水事龚行,俯拾信神兵。欲知振旅还归乐,为听凯歌声。十乘元戎才渡辽,扶 已冰消。讵似百万临江水,按辔空回镳?

与原作几于丝毫不爽。意当日炀帝大制艳篇,造为新声,群臣附和,如此之作,定复不少,惜皆湮灭,难以征实。然即以本篇所举诸作观之,亦足见此时填词之流行也。

炀帝征辽之役,劳民丧财,实为隋室乱亡之一大原因。《海山记》载有《挽舟者歌》一首,足征此役在民间所发生之影响,录之以资对照:

我儿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勇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2]

按《隋书》大业七年《帝纪》:“于时辽东战士及馈运者,填咽于道,昼夜不绝,苦役者始为群盗。”又《刘元进传》:“炀帝兴辽东之役,百姓骚动,会帝复征辽东,征兵吴会,士卒皆相谓曰:‘去年吾辈父兄从帝征者,当全盛之时,犹死亡大半,骸骨不归。今天下已罢,是行也,吾属无遗类矣!’于是多有亡散。”此歌首云“我儿征辽东,饿死青山下”,则民心之怨毒亦可知矣。惜乎,乐府不采诗,使炀帝有以自闻其过,而无识群臣如王胄辈,又复希意导言作为谄媚之词,遂至一再残民以逞,而卒遭灭亡也!

炀帝君臣,既大造新声,于时民间,亦竞赌异曲,《旧唐书·乐志》:“踏摇娘生于隋末。隋末,河内有人貌恶而嗜酒,常自号郎中,醉归必殴其妻。其妻美色,善歌为怨苦之词,河朔演其曲而被之管弦,因写其夫之容。妻悲诉,每摇顿其身,故号《踏摇娘》。近代优人,颇改其度,非旧旨也。”惜其曲词不传,传者有丁六娘之《十索》:

裙裁孔雀罗,红绿相参对。映以蛟龙锦,分明奇可爱。粗细君自知,从郎索衣带!

为性爱风光,偏憎良夜促。曼眼腕中娇,相看无厌足。欢情不耐眠,从郎索花烛!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欲作胜花妆,从郎索红粉!

二八好容颜,非意得所关。逢桑欲采折,寻枝倒懒攀。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

丁六娘不详,《乐府》作隋丁六娘,引《乐苑》云:“《十索》,羽调曲也。”题为《十索》,只得其四,当系遗佚。《乐府》别载无名氏《十索》二首,《古诗纪》据《选诗拾遗》亦作丁六娘,词云:

含娇不自转,送眼遥相望。无那关情伴,共入同心帐。欲防人眼多,从郎索锦障!

兰房下翠帷,莲帐舒鸳锦。欢情宜早畅,密意须同寝。欲共作缠绵,从郎索花枕!

亦《子夜》、《读曲》之流也。

总之,乐府至于隋炀帝,又一变而为南朝艳曲之天下,一复前日绮罗香泽、风云月露之旧观,汉魏遗意,实始荡然。迨有唐杜工部出,创为新乐府一体,超然于音乐之外,始克继绝存亡而加以摧陷廓清焉。

呜呼,第观有隋一代之兴亡,而有以知夫声诗之道,实与政通!

* * *

[1] 乾按《列子·周穆王》:“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又昔昔梦为臣仆。”注:“昔昔,夜夜也。”《乐府解题》:“昔昔盐,犹夕夕引也。”是盐亦犹引,曲之别名也。

[2] 《挽舟者歌》“焚此无主尸”,丁福保《全隋诗》“焚”作“烂”,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民间文学史》作“悯”,未知所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