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文苑传》叙曰:“暨永明(南齐)天监(梁)之际,太和(北魏)天保(北齐)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雅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 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吟咏,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此其故,《颜氏家训》已尝言之:“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词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词多古语。……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音辞篇》)此虽论音辞,然文学之歧异,固亦未尝不由于此。盖山川水土不同,斯性质才情各异,故发为声诗,亦互有别。一贵清绮,文胜乎质,一重气质,质胜乎文。而诗歌之道,言之无文,则行焉不远,北朝文人乐府之消沉,或不解吟咏,或有作而终归湮没,如阳俊之“淫荡而拙”之类,亦自然环境使然也。
其表现此种作风之差异最为明显者,厥为南北两朝之民间乐府,即《清商曲辞》与《鼓角横吹曲》也。今即将前此所叙,作一综合之比较。按《大子夜歌》云“歌谣数百种”,现所存南歌,无数百种之多,又后魏太乐令崔九龙云:“今古杂曲,随调举之,将五百曲。”现所存北歌则只数十曲,知两朝乐府,俱有亡佚,而北朝损失尤重,兹所比较,亦只能就现存者言之耳。
(一)音制 南歌为“浅斟低唱”之女乐,出于江南,属《清商》。北歌则为“军中马上”之武乐,来自漠北,属《横吹》。故唐《太乐令壁记》序云:“梁、陈尽吴楚之声,周、齐皆胡虏之音。”南朝夙尚淫祀,故有祀神之《神弦曲》,北歌则无有。又南歌有和声、送声,北歌亦无有。
(二)形式 南北朝民歌,皆系短章,以五言四句为主。四言四句体,间亦有之,但均不多,此其所同。惟南歌中有五言三句者,如《读曲》、《神弦》等。有五言五句者,如《前溪》。有五言六句者,如《娇女》、《圣郎》。北歌则并无之。北歌中,有七言四句之七绝体,如《捉搦》、《隔谷》诸曲。南歌则亦不见。惟文士拟作,颇尚斯体,如梁简文、陈后主诸人之《乌栖曲》,并是七绝。至于六言一体,南北民歌俱寡,南惟《道君》一曲,为六言二句。北尚未见,惟文人多好为之,如阳俊之之《阳五伴侣》,王褒之《高句丽》,庾信之《舞媚娘》。此其所异。
(三)内容 南歌内容单调,几纯为男女相悦之情,画眉注口之事,绮罗香泽之气。北歌则较复杂、充实,有写从军边塞者,有写英雄气概者,有写贫人孤儿之痛苦者,有写兄弟之不相顾者;即属情歌,其中女性亦似甚朴素,绝少脂粉气。盖南北社会环境,风俗习尚,及经济背景皆不同也。此其内容殊异之有迹而可寻者。窃谓文学作品,必有其三大要素,即情感、想象与思想也。故今更就此三者一比较言之。
(1)情感 文学为情感之结晶,民歌之可贵,即在有真情。惟其有真情,故虽同为民歌,而仍各具面目。即以南北朝民歌观之,南人未免儿女情长,北人则多风云之气;南人情柔,而北人情刚;一如潺潺溪流,委宛曲折,一如蓬蓬野火,顺风而趋,迥不相侔。“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汗污莫溅洗,持许相存在!”北朝决无此种痴心男女。“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南朝亦决无此种好汉。其在恋歌,南歌如“通夕竟不来,至晓出门望!”“夜相思,望不来。人乐我独悲!”“思欢不得来,抱被空中啼!”“一坐复一起,黄昏人定后,许是不来已!”真乃寸寸柔肠,低徊欲绝。北歌则直云:“欲来不来早语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更不能悲啼矣。南歌又如:“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愿得无人处,回身就郎抱!”“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北歌则直云:“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更不待作尔许周折矣。孔子曰:“食、色,性也。”男女相悦,盖亦自然。惟南朝女子则每犹豫其词,如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谁能空相忆,独眠度三阳?”“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北歌则云:“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媪!”两言而决耳。一刚一柔,一直一曲之间,昭若白黑。故吾人读南歌只觉缠绵宛转,柔情一片,而读北歌则有时不免眉飞色舞,拍案惊奇!
(2)想像 想像之发生,由于情感,而此情感之表达,亦往往有赖于想像。李笠翁尝云:“未有真境之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此言颇能道出想像之妙用。南歌如:“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形虽胡越隔,神交中夜间。”皆极富想像意味。又如:“百鸟园中啼,道欢不离口。”“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流许。”“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之类,亦以联想而造语新奇。至如双关中之隐比,联想尤多警切。此点确为南朝乐府一大特色,北歌则大抵“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揣摩之作甚少。故其情歌,视南歌终觉少曲致。
(3)思想 思想与情感,关系至密切。有一人之思想,斯有一人之情绪,有一时代之思潮,斯有一时代之情绪。民歌发乎情,止乎情,似不受若何思想之拘束。然细按之,则亦每为一时代思潮之产物,《相和歌辞》之不能作于六朝,亦犹《清商曲辞》之不能作于两汉也。何以故?以两汉六朝之思想不同故。两汉为儒家思想,故其妇女,有垂死托孤之“病妇”,有自甘 糜之“贱妾”,有主持门户之“健妇”,有不爱多金不畏权势之“罗敷”与“胡姬”,皆不失为性情之正。南朝则儒家思想权威已趋没落,纯为一种自我享乐之人生观,今读其歌,如云:“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绵!”“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皆充分表现一种纵情极欲之浪漫心理。北朝虽属胡虏,然其地固吾中华之旧邦,其民固亦多吾中原之遗民,儒家礼俗,犹有存者,加以生活不似南朝优裕,故其思想转能注重实际人生。即如女子情歌,“何不早嫁论家计?”亦必以生活家计为言。又如“阿婆欲嫁女,今年无消息!”心虽欲嫁,然仍必待阿婆之嫁,不似南朝女子之浪漫,“艳觅同心。”“嫁”之一字,南歌数百首中绝不见,而在数十首之北歌中,却屡见不鲜,此亦足见北朝仍为一遵守儒家思想之社会。男婚女嫁,仍有待于“父母之命”。至男子方面,南朝与女子同;北朝则为一初民之英雄思想,故每以“鹞子”、“猛虎”等自比,其爱好快马利刀,乃胜于女色。石勒尝谓:“大丈夫行事,当礧礧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北歌时有此丈夫气概。
因有以上思想、想像、情感三者之根本差异,故风格亦随之不同,则《北史》所谓清绮与气质之分是也。
要之,南歌之数量与力量,皆远过北歌,惟衡以乐府采诗之本意,则北歌反觉可贵。以其中所咏者,尚泛及于社会各方面,不无即事箴时之作,不似南歌第为摇荡心魂之什也。昔纪晓岚论东坡词云:“寻流溯源,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余于南朝乐府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