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文人乐府,断自元魏以下,盖自孝文迁洛,崇尚华风,君臣唱和,时时间发,自是而后,始有可述也。如《北史·彭城王勰传》:“勰从孝文帝幸代都,次于上党之铜鞮山,路傍有大松树十数株,帝赋诗示勰曰,‘吾作诗虽不七步,亦不言远,汝可作之,比至吾间令就也。’勰时去帝十步,且行且作,未至帝所而就,诗曰:‘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又《魏书》十三:“胡太后与明帝幸华林园,宴群臣于都亭曲水,令三公以下各赋七言诗。太后诗曰:‘化光造物含气贞。’明帝诗曰:‘恭已无为赖慈英。’王公以下赐帛有差。”其风味乃不减建安。

然卒以南北风气不同,士大夫为适应时代环境之要求,竞以章表符檄为先务,而以乐府诗歌为末技,《北史·魏收传》云“收唯以章表碑志自许,此外便同儿戏 !”收即《魏书》之作者。收尚如此,则一般可知。故作者及作品皆甚寥寥。

而在此寥寥之作者与作品中,亦无甚特殊面目,不似民间乐府——《鼓角横吹曲》之能表现北人“刚猛为勇”之气。盖北朝民间乐府,多出“虏家儿”,而文人乐府,则其作者悉为“汉儿”,又多醉心于南朝文学,如邢邵之私淑沈约,魏收之祖述任昉。至于萧慤、萧 、庾信、王褒等,则根本为南人。种族既异,性情自殊,惟刚柔华实之间,亦微有不同耳。故北朝文人乐府,不似南朝文人乐府与其民间乐府有直接因果之关系。今次叙之。

(一)北魏 北魏为乐府者,以温子昇为大家。史言子昇文笔传于江外,梁武帝尝称之曰:“曹植陆机,复生于此土。”乐府凡七篇,皆甚可诵。如《结袜子》:

谁能访故剑?会自逐前鱼!裁纨终委箧,织素空有余!

首句用汉宣帝事,见《汉书》。次用龙阳君事,见《战国策》。裁纨用班婕妤诗,织素用古诗:“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四句用四事,而一意贯穿,亦新颖。诗意盖讽世人之厌旧喜新。又如《凉州乐歌》: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阪。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

按此歌《乐府》不载,傥偶遗之欤?子昇又有《捣衣》一篇,颇具苍莽之气: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

杨慎《丹铅录》云:“《字林》,直舂曰捣。古人捣衣,两女子对立执一杵,如舂米然。今易作卧杵,对立捣之,取其便也。尝见六朝人画捣衣图,其制如此。”按诗云“秋夜”,则此捣衣,非谓水边可知。杜诗:“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又“新月犹悬双杵鸣。”则唐时尚尔也。蠮螉塞在蓟州,《晋书·慕容皝载记》:“于是率骑三万出蠮螉塞,长驱至蓟北。”天狼,星名。双关郎字。

子昇外,王容有《大堤女》:

宝髻耀明珰,香罗鸣玉佩。大堤诸儿女,一一皆春态。入花花不见,穿柳柳阴碎。东风拂面来,由来亦相爱。

按《西曲·襄阳乐》有云:“大堤诸女儿。”此盖拟之。《乐府》不载,《古诗赏析》以为《清商曲辞》中之《西曲歌》,是也。末语言情甚婉妙,然亦纤巧。

王容外,王德有《春词》:

春花绮绣色,春鸟弦歌声。春风复荡漾,春女亦多情。爱将莺作友,怜傍锦为屏。回头语夫壻:“莫负艳阳征!”

按《子夜四时歌》云:“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此篇实拟之。与上篇合看,足证北朝文人所受南朝乐府之影响。

(二)北齐 北齐作者较北魏为多,所带南朝色彩亦较北魏为重。若邢邵、魏收。《北齐书·魏收传》:“收每议陋邢邵文,邵又曰:‘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乃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我偷任昉!’”观此可以知其故。如邵《思公子》:

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

邵乐府仅存此篇,已足见其风格实与南音为近。若魏收所作,则字矜句炼,语艳情靡,尤逼肖梁简文帝。如《櫂歌行》:

雪溜添春浦,花水足新流。桃发武陵岸,柳拂武昌楼。

又《永世乐》:

绮窗斜影入,上客酒须添。翠羽方开美,铅华汗不霑。关门今可下,落珥不相嫌。

“翠羽”当谓衣,二语殊艳。汗不霑,即东坡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意。又如《挟瑟歌》:

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筯下成行。

《白氏六帖》:“魏甄后面白,泪双垂如玉筋。”六朝人多以玉筯为泪,如刘孝威诗“谁怜双玉筋,流面复流襟。”王褒诗“谁怜下玉筯,向暮掩金屏。”唐温庭筠词“泪流玉筯千条”,语本此。以上三篇,皆与南朝文士之作无异。

他如裴让之之《有所思》,哀怨亦不减南朝:

梦中虽暂见,及觉始知非。展转不能寐,徙倚独披衣。

凄凄晓风急,晻晻月光微。空室常达旦,所思终不归。

萧慤 至若萧慤,则本为南人,其发为南音,尤无足怪。如《上之回》:

发轫城西畤,回舆事北游。山寒石道冻,叶下故宫秋。

朔路传清警,边风卷画旒。岁余巡省毕,拥仗返皇州。

此篇与前徐陵《折杨柳》一首,平仄粘贴,皆与五律丝毫不爽。故陈胤倩谓为“直是盛唐,固亦南调”。是则近体之形成,实出六朝乐府。初唐沈、宋,不过沿波逐流而踵事增华耳。虽无二人者,近体诗之兴盛,固已不可遏也。

高昂 在北齐一代作者中,其不受南朝影响,犹保持北人本色者,唯一高昂,然昂实一赳赳武夫。如《征行诗》:

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

颇有北歌拙壮之风。(“垄种”,不详所谓。曩引《异物志》谓“大秦国北有羊子生于土中”云云,其言荒诞不足信。)

昂又有《行路难》:

春甲长驱不可息,六日六夜三度食。初时只言作虎牢,更被处置河桥北。回首绝望便萧条,悲来雪涕还自抑。

《北史·高昂传》云:“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惟惮昂。神武(高欢)每申令三军,为鲜卑言 ,昂若在列时,则为华言 。”读其诗,则其人可知。“虎牢”,关名,在河南省荥阳县,“雪涕”,犹言拭泪,唐人多用之。

(三)北周 北周一代,南音尤盛,《周书》十三《赵僭王招传》:“招字豆卢突,幼聪颖,好属文,学庾信体,词多轻艳。”招以胡儿而学江南庾信体,则其时风尚可知。惟作者无闻,招乐府存者亦惟《从军行》:

辽东烽火照甘泉,蓟北亭障接燕然。水冻菖蒲未生节,关寒榆荚不成钱。

并不如史传所云之“轻艳”,此则文献不足,无可如何。其可得而叙述者,则皆原属南人。

(1)萧 本梁宗室,侯景之乱,守成都,以周文帝见讨,遂归西魏,周武帝时为文学博士。 眷念旧邦,故乐府多身世之感,如《劳歌》:

百年能几许?公事罢平生。寄言任立政,谁怜李少卿?

陷身北朝,故以李陵自比。又如《孀妇吟》:

寒夜静房栊,孤妾思偏丛。悲生聚绀黛,泪下浸妆红。蓄恨萦心里,含啼归帐中。会须明月落!那忍见床空?

此亦以孀妇自况者。虽不无故国悲凉之感,终不脱南朝情调。

(2)王褒 褒字子渊,初亦仕梁,荆州破,入周。陈胤倩曰:“王子渊诗淹雅,是南朝作家,辄有好句,足开初唐之风。伤心北地,如夏蝉经秋,独树孤吟,缠绵不已。”褒乐府凡十九首,其中写作年代确可考者惟《燕歌行》:

初春丽景莺欲娇。桃花流水没河桥。蔷薇花开百重叶,杨柳拂地数千条。陇西将军号都护,楼兰校尉称嫖姚。自从昔别春燕分,经年一去不相关。无复汉地关山月,唯有漠北蓟城云。淮南桂中明月影,流黄机上织成文。充国行军屡筑营,阳史讨虏陷平城。城下风多能却阵,沙中雪浅岂停兵?属国小妇犹年少,羽林轻骑数征行。遥闻陌头采桑曲,犹胜边地胡笳声。胡笳向暮使人泣,长望闺中空伫立。桃花落地杏花舒,桐生井底寒叶疏。试为来看上林雁,应有遥寄陇头书。

《北史·本传》谓褒作《燕歌行》,妙尽关塞寒苦之状,梁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而竞为凄切之词。迨江陵为周师所破,元帝出降,方验焉。是此篇乃未入周时所作。录之以示七言诗演进之程序。其《出塞》、《高句丽》二首则当作于北朝。《出塞》云:

飞蓬似征客,千里自长驱。塞禽惟有雁,关树但生榆。背山看故垒,系马识余蒲。还因麾下骑,来送月支图。

褒以文士而总兵戎,故多边塞之作。“塞禽”二语,非历其境者不能道。《高句丽》一首,则为六言,颇极慷慨:

萧萧易水生波,燕赵佳人自多。倾杯覆碗漼漼,垂手奋袖婆娑。——不惜黄金散尽,只畏白日蹉跎!

按褒《渡河北》诗云:“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此诗亦强作自宽语耳。(案“垂手”指舞言。《乐府诗集》卷七十六引《乐府解题》云:“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其手也。”观此,则下言“奋袖”,当指另一舞矣。)

(3)庾信 字子山,在梁时,与徐陵齐名,文并绮艳,故世号“徐庾体”。入周后,作风亦无大变。如《对酒歌》:

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琴从绿珠借,酒就文君取。牵马向渭桥,日曝山头晡。山简接 倒,王戎如意舞。筝鸣金谷园,笛韵平阳坞。人生一百年,欢笑惟三五。何处觅钱刀,求为洛阳贾?

观“谓桥”句,当作于北朝。子山诗组织华赡,锤炼精工,善于隶事,工于属对,观此作可见。接 ,白帽。二句写酒后狂态。晋石崇有金谷园,汉马融好吹笛,独卧平阳坞中。二句写声伎。《史记·货殖传》:“洛阳,东贾齐鲁,南贾梁楚。”又《游侠传》:“周人(洛阳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是洛阳人固善贾也。又如《乌夜啼》: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按此篇已为后来七律之滥觞。《史记》:卓文君新寡好音,相如以琴心挑之。《晋书》:窦滔妻苏蕙,滔被徙流沙,蕙思之,织锦为回文诗赠滔。子山盖隐以自喻。观下《怨歌行》可证: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不直言陷虏思乡,却托之远嫁之少妇,固知未变其绮艳之初体。胡尘二句,感慨自深,不无种族之痛。子山六言乐府,又有《舞媚娘》:

朝来户前对镜,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祗疑落花漫去,复道春风不还。少年惟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

如读唐宋人《谪仙怨》、《西江月》,亦六言诗中一进步也。按《北史》四十七《阳休之传》:“休之弟俊之,当文襄时,多作六言歌词,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俊之尝过市,取而改之,言其字误,卖书者曰:‘阳五古之贤人,作此伴侣,君何所知,轻敢议论。’俊之大喜。”然则六言一体,当周、齐之世,固曾风行一时。南朝乐府,绝少六言,(惟《神弦歌》中有之,亦只两句)。而庾、王二子,俱有其作,斯缘南北嗜好不同之故也欤?惜俊之自作,所谓“阳五伴侣”者,今已不传,亦北朝文人乐府一大损失矣。子山乐府尚多,兹从略。

北朝文人之作,约如上述。其作者既非胡人,而为中原汉人,且有为江南汉人者,故其气味颇与当时民间乐府不相属。严格而论,实无异南朝乐府之副产品。在政治上,北朝统一南朝,在文学上,则南朝统一北朝。庾信之入周,即为此种使命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