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民间乐府,以《鼓角横吹曲》六十六曲为主,其他如《杂曲》,《杂歌谣辞》中亦有一二。以现存数量言,诚远不及南朝,然在文学价值上则正可并驾齐驱。我国文学,自先秦之世,即已有南北两派之不同,大抵南方缠绵婉约,北则慷慨悲凉。南方近于浪漫,北则趋重实际。南方以辞华胜,北则以质朴见长。而此种区别,在南北两朝民间乐府中,表现尤为显著。

北朝本地瘠民贫,又自始至终,战争不绝,故即在此少数之歌曲内,仍不少艰苦之言。按《地驱歌》四曲,《古今乐录》谓“侧侧力力”以下八句,是“今歌有此曲”。然则一调之中,歌曲未必同出一时,故今特就其内容分五类叙述之。

(一)战争 郭茂倩曰:“《梁鼓角横吹曲》,多叙慕容垂及姚泓时战阵之事。其曲有《企喻》等歌三十六曲。”按垂、泓皆第一期人物,如《企喻》等歌既多叙其事,则当为虏音,而今歌词殊了了,意所传六十六曲中,有不少翻译前期虏歌之作,如《敕勒歌》之易为齐言之类。但无可考究耳。北朝当后魏尚未统一时,战争最烈,故乐府有此诸曲焉。

(1)《企喻歌》: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口,白骨无人收!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臕。牌子铁 裆, 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 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 。

第一首,悲壮如读《战城南》。或云是苻融诗,本云“深山解谷口,把骨无人收”。融,秦苻坚时人。后二首不甚可解,写当时士兵之装束,从军情形可想。吴旦生曰:“铁 裆,乃马上饰鞍之具。”(按吴说非也。《释名》云:“ 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盖即今所谓背心。南北朝民歌中均有之。如《读曲歌》“摘插 裆里”,《上歌》“新衫绣两裆”,《瑯琊王歌》“单衫绣 裆”;但此云“铁 裆”,当是铁甲之类,一般所谓“铁衣”。如为“饰鞍之具”,则不得云“著”矣。“铁 ”,当是头盔,古所谓“兜鍪”。)

(2)《慕容垂歌》: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

慕容出墙望,吴军无边岸。咄我臣诸佐,此事可惋叹!

胡应麟曰:“《慕容垂歌》三首,诸家但注垂履历,而此歌出处懵然。按垂与晋桓温战于枋头,大破之。又从苻坚破晋将桓仲。坚溃,垂众独全,俱未尝少创。惟垂攻苻丕,为刘牢之所败,秦人盖因此作歌嘲之。则此歌亦出于苻秦也。杨用修谓垂自作,尤误。”胡氏辩歌非垂自作,甚是,盖首句难通也。又歌词两言“吴军”,其为指“为刘牢之所败”事,无疑。所谓吴军,实指晋军,以地言之,故称吴军。当系秦人嘲笑之什,因用代言,故致混淆。“汉”者,谓汉儿也。其时军中,必有汉人。

(3)《紫骝马歌》: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所谓“出门怀死忧”者也。此歌凡六曲,其后四曲,即拆用汉古词《十五从军征》一首。已见前述汉民间乐府中,故从略。

(4)《陇上歌》(杂曲):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骢文马铁 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战始三交失蛇矛。弃我 骢窜岩幽。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按《晋书·刘曜载记》云:“刘曜围陈安于陇城,安败走,曜使将军本先追之,斩安于涧曲。安善于抚下,吉凶夷险,与众共之。及死,陇上为之歌。曜闻而嘉伤,命乐府歌之。”则此歌固尝被诸管弦也,当属《杂曲》,《乐府诗集》收入《歌谣》类,欠妥。(按《晋书·载记》及《乐府诗集》载此歌,均无“百骑俱出”二句,而清沈德潜古诗源》及近人丁福保所编《全晋诗》有之,未知何所本,待考。)

(5)《李波小妹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北史》三十三《李安世传》:“广平人李波,宗族强盛,残掠不已,公私为患,百姓为之语云云。刺史李安世诱波等杀之。”《乐府诗集》不收,实亦《杂歌谣辞》之类。读上两歌,具见北人崇拜英雄之情绪。若南人之所歌颂,则皆桃叶,芳姿,碧玉,莫愁之类也。与李波小妹同为当时巾帼英雄,而其行事复卓绝千古,备受社会之崇拜赞美者,尚有代父从军之木兰。其赞美曲即乐府中三大杰作之一——《木兰诗》。当于本章末另述之。

(二)羁旅 《颜氏家训》云:“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 。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断,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此类作品,最足说明北人“少涕泪”之性格。虽悲痛欲绝,终不似南人沾沾作儿女子态,没些丈夫气。

(1)《折杨柳枝歌》:(又有《折杨柳歌》,其第一首,与此全同,惟“下马”二字作蹀座。)

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上马下马,正写行客。一任愁杀,终不掉泪。

(2)《琅琊王歌》:

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鹿鸣思长草,愁人思故乡。

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

末首词旨甚厚,陈胤倩曰:“奇想,奇语!”身在客中,犹自比猛虎,有气概。沈德潜曰:“正意在前,喻意在后,古人往往有之。”

(3)《陇头流水歌》。《古今乐录》云:“乐府有此歌,曲解多于此。”又《太平御览》五百七十二引辛氏《三秦记》:“陇右关西,其阪纡回,不知高几里,欲上者七日乃越,高处可容百余家,下处数十万户,上有清水,俗歌曰:(即下《陇头歌》末首)。”按魏晋所用汉《横吹曲》有《陇头》,此歌或亦参用汉古词,非尽作于北朝,亦如《紫骝马》之用《十五从军征》。歌凡三曲: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西上陇阪,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

手攀弱枝,足踰弱泥。

陈胤倩曰:“念吾二句,情真似《国风》!三解二语,尽行路之艰难。”钟伯敬曰:“二弱字,雨雪饥渴之苦,在其中。”按第一曲之末,《古诗源》多出“登高望远,涕零双堕”二句,未详所本。岂惟蛇足,竟是大杀风景。又有《陇头歌》三曲: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真情实景,最足动人。梁陈以还,陇头之作甚多,皆不及此。脚酸舌卷,行役之苦,心肝断绝,思乡之情,然终不以此,歔欷欲泣,故自尔悲壮。

(三)豪侠 《礼记·中庸》:“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郑注云:“强,勇者所好也。北方以刚猛为强。”观《史记·游侠列传》,若朱家,若剧孟,若郭解诸大侠,无一而非北人,尤足证南北民性之确有不同。此类乐府,即充分表现北人“刚猛为强”之本色者。

(1) 《企喻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首句甚奇,其意盖谓欲作健儿也。健儿,犹言壮士,亦指士卒,三国六朝时常语。张荫嘉曰:“两向波,言两向分飞避之,如波之分散也。”胡应麟曰:“《企喻歌》,元魏先世风谣也。其词刚猛激烈,如云‘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等语,真《秦风·小戎》之遗。其后雄据中华,几一宇内,即数歌词可证。六代江左之音,率《子夜》、《前溪》之类,了无一语丈夫风骨!恶能抗衡北人?陵夷至陈,卒并隋世。隋文稍知尚质,而取不以道,故炀(帝)复为《春江》、《玉树》等曲。盖至是南风渐渍于北,而六代淫靡之音极矣。于是唐文挺出,一扫而泛空之,而三百年之诗,遂骎骎上埒汉魏。文章气运,昭灼如此。今人率以一歌之微,忽而不省,余故详著其说,俟审音者评焉。”斯言亦诚哉!

(2)《琅琊王歌》: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

快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第一首,不独情豪,抑亦语妙。广平公,姚弼。姚兴之子,泓之弟。有武干,赫连勃勃难起,秦诸将咸败亡,独弼率众与战,大破之。深得兴宠爱。然好乱,欲杀兄泓而篡之。兴病革,闻变,因力疾临前殿,赐弼自尽。(见《晋书》卷一百十八《载记》)则其人固甚骁勇。此歌当作于未赐死前。

(3)《折杨柳歌》: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北史》七十《辛昂传》:“巴州万荣郡人反叛,围郡城,昂于是募通、开二州得三千人,倍道兼行,出其不意,又令其众皆作中国歌,直趋贼垒,谓大军赴救,望风瓦解。”此北周时事。曰作“中国歌”,谓用汉语唱歌也,然则当时北朝军中固尚有一种“虏歌”也。“汉儿歌”,即“中国歌”矣。汉儿一名,为北朝对中原汉族人之通称,意存轻视。如《北史》六《齐神武帝纪》:“众曰:‘惟有反耳!’神武曰:‘尔乡里难制,今以吾为主,当与前异,不得欺汉儿 !’”又卷四十《祖珽传》:“穆提婆云:孝征汉儿,两眼又不见物,岂合作领军也 ?”(按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云:“今人谓贱丈夫曰‘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常侍迁青州长史,固辞之。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就。’此其证也。”)可知当时所谓“汉儿”或“汉子”之真谛。“何物”云者,犹言什么东西也。

(4)《东平刘生歌》。 《乐府古题要解》云:“刘生不知何代人,齐梁以来为刘生辞者,皆称其任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或云抱剑专征,为符节官,所未详也。”按此歌殊不类,且不甚可解,姑录之以存其名。

东平刘生安东子,树木稀,屋里无人看阿谁。

(5)《敕勒歌》(杂歌谣辞):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北史·齐神武纪》:“是时(东魏武定四年,公元546年),西魏言神武(高欢)中弩,神武闻之,乃勉坐见诸贵,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乐府广题》曰:“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然则此歌乃一翻译作品,虽经翻译,而一种雄浑阔大气象,仍不可掩。

碧鸡漫志》云:“金不知书,同于刘、项,能发自然之妙如此,当时徐、庾辈不能也。吾谓西汉而后,独《敕勒歌》近古。”《诗薮》云:“金武人,自不知书,此歌成于信口,咸谓宿根。不知此歌之妙,正在不能文者以无意发之,所以浑朴苍莽。使当时文士为之,便欲雕缋满眼。”(内编卷三)按史言神武使金唱,《广题》亦言易为齐言,则是旧有此歌,不得直谓金作也。(按此歌之妙,主要来自生活,与能文不能文,无大关系。)

(6)《高阳乐人歌》:

可怜白鼻 ,相将入酒家。无钱但共饮,画地作交赊!

“何处 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

无钱但共饮,何等慷慨!陈胤倩曰:“犹有结绳之风,北俗故朴!”按此歌,《古今乐录》云是“魏高阳王乐人所作”。亦足证《角横吹曲》为北朝作品,与梁无涉。

(四)闺情 北朝妇女,亦犹之男子,别具豪爽刚健之性。与南朝娇羞柔媚、暨两汉温贞娴雅者并不同。朔方文化,本自幼稚,男女之别,向无节文,诸如父子同川而浴,同床而寝,以及姊妹兄弟相为婚姻,母子叔嫂递相为偶,史不绝书。元魏奄有华夏,虽渐染华俗,终带胡风,故读此类作品,颇足征知原始人类对于两性关系之观念。

(1)《地驱歌乐辞》: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不可以力!

第一曲不甚可解。以其他三首例之,当亦言情之作,野字可想。“老女不嫁”,乃至“蹋地呼天”,更无一点忸怩羞涩之态。真是快人快语,泼辣无比。又有《地驱乐歌》一首云: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此亦情歌,盖幽会爽约之作。不自悲伤,却怪他人,与南朝便有刚柔之别。

(2)《折杨柳枝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范大士曰:“阿婆不嫁二语,老妪所能解,而绝不鄙俗。乃知真正俚言,未有不雅者也。”钟伯敬曰:“此等行径,亦非老女不办,作如此面孔。”按似无关老少。(按此歌两用“阿婆”,皆指妇人之年长者,犹云“阿母”。《北史·节义传·汲固传》:李宪生始满月,父式坐事被收,宪即为汲固长育,至十余岁,恒呼固夫妇为“郎婆”。此北朝呼母为婆之证。)

(3)《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4)《紫骝马歌》: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北俗对寡妇甚不重视,如齐神武帝“请释芒山俘桎梏,配以人间寡妇。”(见《北史·神武纪》)又崔亮“受晖旨,鞭挞三寡妇,令其自诬,称寿兴压己为婢。”(见《北史·寿兴传》)读此歌亦略可见。

(5)《捉搦歌》:

粟谷难舂付石臼。弊衣难护付巧妇。男儿千凶饱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水彻骨冷。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余见斜领。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壻,何不早嫁论家计?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 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男儿千凶饱人手”,读之令人慨然。“生口”,本指俘虏,而俘虏多为奴隶,故亦为奴隶之代称。老女不嫁,失去婚姻自由,与奴隶无异,故曰“只生口”,只,只如也。“天生”二句亦即“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意,却说得直捷了当。(按《艺概》云:“古乐府中至语,本只是常语,一经道出,便成独得。”又元好问《论诗绝句》云:“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天生男女”句足以当之。)

此类情歌中,尚有不少轻婉酷似南朝者,当系受南朝乐府影响以后之作。兹续叙于下。

(6)《淳于王歌》:

肃肃河中育,育我须含黄。独坐空房中,思我百媚郎。

百媚在城中,千媚在中央。但使心相思,高城何所妨?

(7)《折杨柳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8)《黄淡思歌》:

心中不能言,腹作车轮旋。与郎相知时,但恐傍人闻。

江外何郁拂,龙舟(原作洲)广州出。象牙作帆樯,绿丝作帏 。

绿丝何葳蕤,逐郎归去来。

皆婉转如《子夜》、《读曲》。而《黄淡思》第二首,且言及江外广州,殆根本即非北歌。

(9)《幽州马客吟歌》:

荧荧帐中烛,烛灭不久停。盛时不作乐,春草不重生!

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郎著紫袴褶,女著彩裌裙。男女共燕游,黄花生后园。

颇带南朝浪漫气息,定为北朝后起之作。在政治上,虽南北对立,而在文学上则北朝毕竟为南朝所征服,如《北史·柳庆传》:“苏绰谓庆曰:近代已来,文章华靡,逮于江左,弥复轻艳,洛阳后进,祖述未已。”其在乐府,亦正如是。此种软化之开始,约在魏孝文迁都洛阳时,《魏书·乐志》云:“昔孝文讨淮汉,宣武定寿春,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即《西曲》),总谓之《清商乐》。”则是当孝文时,《吴歌》、《西曲》,皆曾经输入北朝。

又《洛阳伽蓝记》载:“河间王琛,最为豪首……妓女三百人,尽皆殊色,有婢朝云,善吹篪。能为《团扇歌》。”《团扇歌》,固《吴歌》也。又《北史·魏孝武纪》:“帝之在洛也,从妹有不嫁者三:一曰平原公主明月,二曰安德公主,三曰蒺藜,亦封公主。帝内宴,令妇人咏诗,或咏鲍照乐府曰:‘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帝既以明月入关,(按遂为西魏)蒺藜自缢。宇文泰使元氏诸王取明月杀之,帝不悦。”则知自南音输入后,北人即对之发生浓厚之兴趣,好之惟恐不能。故虽妇人女子,亦复出口成诵,明月双关 ,尤足为受南朝《吴歌》影响之证。则北歌之有此转变,诚不足异。除上举横吹曲外,《杂曲》及《杂歌谣辞》中,亦有此种软化之作。

(10)《杨白华》(杂曲):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梁书》九十三《杨华传》:“杨华,武都仇池人,魏胡太后(宣武帝皇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部降梁。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惋。”按此事《魏书》、《北史·灵皇后胡氏传》并不载,《南史》则云“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核以歌名,盖可信。

通首隐切姓名,笔笔双关,分明从吴歌得来,此歌作于胡太后,为毫无可疑,而其风格缠绵若此,则一般民歌之不能无转变,自可知矣。此自与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亦有关。

(11)《咸阳王歌》(杂歌谣辞):

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

《北史》:后魏咸阳王禧谋反,事泄,禧渡洛水,被擒,赐死。此歌首载《魏书》卷二十一上《咸阳王禧传》,亦见《北史》卷十九本传。《北史》云:景明(北魏宣武帝年号)二年(501)五月,咸阳王禧谋反,事泄,渡洛水,被擒赐死。“其宫人为之歌曰(即上歌)。北人之在南者,虽富贵,闻弦管奏之,莫不洒泣。”是此歌乃宫女所作,并曾合乐,传唱江南,与《杨白华歌》俱不失为南朝好民歌,已无复北人刚猛之气矣。

(12)北齐太上时儿谣:

千金买药园,中有芙蓉树。破家不分明,莲子随他去。

几然《子夜》、《前溪》。此种声诗之软化,亦即鲜卑诸族丧失其固有性质之征兆,其渐趋衰落,吾人实不难于闺情一类作品中占之也。

(五)贫苦 《颜氏家训》云:“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此浮华之气,大盛于《清商》,而愁苦之音,独传于《鼓角》者欤?虽作品不多,足资表异,别立一类,亦以为汉《相和》之续焉。

(1)《幽州马客吟》: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

“有钱始作人”,一语破的。自是阅历之谈,然南人似未梦见。以黄禾能起羸马,比有钱始可作人,亦真切。若无钱,则只有作剿儿耳。剿儿者,掠取人财物之健儿也。

(2)《雀劳利歌》: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

此亦讽世之言,人世纷纷,何莫不然?《韩非子》:“长袖善舞,多财善贾。”所谓长嘴也。汉乐府:“自惜袖短,纳手知寒。”所谓短嘴也。劳利字无义,喻雀喧噪声。

(3)《隔谷歌》: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古今乐录》云:“前云无辞,乐工有词如此。”《乐府诗集》又另有一首,作古词:

兄为俘虏受困辱。骨露力疲食不足。弟为官吏马食粟,何惜钱刀来我赎?

陈胤倩曰:“必有实事,情哀词促。”

(4)《琅琊王歌》:

东山看西水,水流盘石间。公死姥更嫁,孤儿甚可怜!

亦《横吹曲》中之《孤儿行》也。民歌发端,每用兴语,成于信口,初无含义,故往往与下文若断若续,此歌亦一例。更有一种纯为声韵作用者,如北齐卢士深妻崔氏之《 面辞》,陈胤倩《古诗选》引虞世南《史略》云:“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之女,有才学,春日以桃花 儿面,咒曰: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妍华。取花红,取雪白。与儿洗面作光泽。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红花白雪,轮流颠倒,只在换韵以起下文。

北朝民间乐府,具如上述。数量虽不及南朝,内容则转较充实,凡北朝社会状况,生活形态,民情风俗,皆约略可见,不似南朝之全属艳曲。而其民族性格表现之鲜明,使吾人读其歌而如见其人,尤足以补史籍之遗阙。惟前期虏音之《真人代歌》,未经翻译保存,为可惜耳。

附论《木兰诗》 此诗亦隶《鼓角横吹曲》,属战争一类。其时代向成问题,今先录原诗,然后稍加考究。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水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始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张荫嘉曰:“木兰千古奇人!此诗亦千古杰作!《焦仲卿妻》后,罕有其俦!”按梁施荣泰《王昭君》诗:“唧唧抚心叹,蛾眉误杀人。”然则“唧唧复唧唧”云者,即叹息复叹息耳。《酉阳杂俎》:“明驼千里脚,谓驼卧,腹不贴地,屈足漏明,故曰明驼。”“帖花黄”,谓作黄额妆。古妇匀面,惟施朱傅粉,六朝乃兼尚黄。梁简文帝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又“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又庾信诗“额角轻黄细安”,是其证。“扑朔”,跳跃貌。“迷离”,不明貌。二句互文,雄雌无异。又凡兔皆善走,亦难据以辨别雄雌。犹之木兰骁勇善战如健儿,故伙伴亦不知其为女郎也。

按《乐府诗集》有两木兰诗,此其第一首,并题曰“古词”。后一首与此优劣悬殊,可不置辩。关于此篇之时代与作者,则自北宋以还,说亦至不一。大体可分为两派:

(一)以为唐人作者 主此说者不多,惟《古文苑》题曰“唐人木兰诗”,《文苑英华》以为唐韦元甫作。《英华》成书当北宋初年,《古文苑》,时代或较早。

(二)以为非唐人者 主此说者最多。(1)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古乐府中《木兰诗》、《焦仲卿妻诗》,皆有高致。盖世传《木兰诗》为曹子建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问所欲,汉魏时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不知果谁之词也。”魏氏虽不信世传之说,然其意实认为唐以前之作。(2)郭茂倩《乐府诗集》:“《古今乐录》曰:‘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又《鼓角横吹曲》叙云:“按歌辞有《木兰》一曲,不知起于何代也。”而于汉《横吹曲·关山月》下则注云:“《古木兰诗》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按《相和曲》有《度关山》,亦类此也。”郭氏虽云不知起于何代,然称为“古木兰诗”,以与汉乐府相提并论,则其意亦以此篇为古词非唐人作甚明。(3)《沧浪诗话》云:“《木兰诗》,《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4)彭叔夏文苑英华辨证》:“按刘氏次庄,郭氏乐府,并云‘古词’,无姓名,郭氏又曰:《古今乐录》云:‘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则非元甫作也!”(5)陈胤倩《古诗选》:“朔气数语,固类唐人,然齐梁间人每为唐语,惟唐人必不能为汉魏语,以此知其真古词也!”又云:“木兰诗首篇甚古,当其淋漓,辄类汉魏,岂得以唐调疑之?”(6)吴旦生《历代诗话》云:“余观其叙事布辞,苍括近古,决非唐手所及!”(7)张荫嘉《古诗赏析》云:“诗中用可汗字,木兰当是北朝人,而诗则南朝人所作。”

至近人对此诗之论断,亦各不同。姚大荣谓作于隋,(《东方杂志》二十三卷二号)徐中舒谓作于唐,(《东方》二十三卷二号)罗根泽据《文苑英华》以为韦元甫作,(《乐府文学史》)胡适之《白话文学史》、陆侃如《诗史》、张为麒《木兰诗时代辨疑》(《国学月报》二卷四号),则并定为北朝作。诸先生之论,皆有所据,惟私意以为仍属北朝为允。

《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木兰不知名。”按《玉海》一百五引《中兴书目》:“《古今乐录》十三卷,陈光大二年(568)僧智匠撰。起汉迄陈。”《乐录》虽未载其诗,然已录其题 ,足见作于陈以前。如为隋唐作,则智匠不得预为此语 。此其一。

诗言“天子坐明堂”,又言“可汗问所欲”,天子可汗,自系一人,按东晋明帝世,柔然社崙,已称可汗,又北歌胡吹旧曲有《慕容可汗曲》,并早在魏前。北朝本以胡人入主中原,故天子可汗,得以通称 。如谓此诗作于隋唐,则不得称天子为可汗也!故《柳亭诗话》云:“称其君曰‘可汗’,志其地为‘黄河’,必拓跋氏之世也。”此其二。

《木兰诗》虽松爽流丽,然却自朴厚,正系民歌“明转出天然”之本色。其中如“东市买骏马”数句,“朝辞爷娘去”数句,“雄免脚扑朔”数句,皆语涉奇趣,无理而妙 !惟汉乐府中时遇之,唐人绝不解作此种言语。《柳亭涛话》谓“七言长篇断推《木兰歌》为第一。相其音调,非齐梁以后人能办,即鲍明远亦当俯首。”诚非过誉。此其三。

《古诗归》木兰诗小注云:“杜《兵车行》,用爷娘唤女声等语,而复自注之。《草堂》‘旧犬喜我归’四段,亦用此语法,想亦极喜此诗耳! ”按杜甫《草堂》诗:“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卢。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其为用《木兰诗》句法,甚明!故自南宋《刘后村诗话》即已指出。盖诗歌史上之通例:惟有文人模拟民歌 ,而决无民歌反向文人集中作贼也 !又按《四部丛刊》影宋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于《兵车行》“爷娘妻子走相送”句下有:“(王)彦辅曰:杜元注云:‘古乐府云:不闻爷娘哭子声,但闻黄河之水流溅溅。’”与《古诗归》“而复自注之”之说相合。则此二语,确为当日杜甫自注无疑。盖唐人作诗,讲究下字须有来历,“耶娘”二字,杜或恐人讥其不雅,故自注其出处。然杜为盛唐大诗人,向使《木兰诗》为唐人作,岂得称为“古乐府” 乎?此其四。——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杨伦《杜诗镜铨》,皆引此二语,而夺“杜元注”字样,殊非是 !

《木兰诗》首六句,与《鼓角横吹曲·折杨柳枝歌》“敕敕何力力”二曲(见上),几完全相同,足证其为同时同地之作。陈胤倩谓“《折杨柳枝歌》自是引用《木兰诗》,以此知《木兰辞》,非唐人作。”孰为原唱,孰为引用,吾人固不敢遽下断语,要其时代则相去必不远,盖乐府中多有用当时流行之语,稍加变动而缀以新意者,故雷同之辞,往往而有。如汉乐府《陇西行》之与《步出夏门行》,《西门行》之与《古诗十九首》“去者日已疏”一首,《孔雀东南飞》之与《艳歌何尝行》,以及本章所述《折杨柳枝歌》之与《折杨柳歌》,皆其例。此等处,吾人正可据以推知二者时代之关系。以一时自有一时流行之口头语 ,故彼此得以通用。如出唐人必不全然挪用六朝时歌谣。此其五。

木兰虽不知名,然必实有其人,代父从军,亦必实有其事,否则决无此杰作。然按之地理,考之历史,木兰且必为北朝人也。盖北朝尚武 ,故即女子亦娴于弓马 ,李波小妹,既流传于歌谣,太妃公主,亦见称于帝纪。(《北史·齐神武纪》)而求之并世之南朝,及后此之隋唐,皆绝无其匹,以此推之,则以木兰为北朝女子,《木兰诗》为北朝作品,自属于事理为近。张荫嘉谓木兰为北人,诗则南人作,盖犹狃于以《鼓角横吹曲》为《梁歌》之谬见,亦未为确。此其六。

近人以《木兰诗》为唐作者,其根据大致有二:一为《文苑英华》。此书本多纰谬,此尤无稽,不足据,前引彭氏《辨证》已驳之。二为诗中“策勋十二转”一语,以十二转为唐时官制也。意此乃出唐人窜改。古诗每以流传之久,不免为后人点窜,因而带有不同时代之色彩。此种危险性,尤以乐府诗歌为甚!以其事之奇,文之妙,音节之美,行之远而歌之者众也。如晋乐府所奏汉魏古词,便多增加窜易之处,即其证。要之,有以上六端,木兰诗断乎非唐人作!

关于木兰自身之传说,百嘴纷纭,然自陈释智匠已不能知其详,盖无足取信矣。(关于木兰诗时代问题,请参阅拙作《从杜甫、白居易元稹诗看木兰诗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