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文苑传》序云:“中州板荡,戎狄交侵,替伪相属,生灵涂炭,故文章黜焉。其能潜思于战争之间,挥翰于锋镝之下,亦有时而间出矣。然皆迫于仓卒,率于战阵,章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非才有优劣,时运然也。”故北朝一代,实无所谓文学,如曰有之,则厥为乐府。

溯自汉魏以来,羌胡鲜卑,降者多处塞内,其后生息日繁,实力日厚,辄因忿恨,杀害吏民,渐为心腹之患。《通鉴·晋纪三》:晋武帝太康元年(280)“郭钦上疏曰:‘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万世之长策也。’帝不听。”又惠帝元康九年(299),江统作《徙戎论》,略谓“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宜及兵威方盛,徙诸羌氏各附本种,反其旧土。”朝廷复不能用。而其时更有八王之乱,方以干戈自相鱼肉,“五胡乱华”,实兆于是。此北朝所由来,亦即北朝乐府所由生也。

李延寿《北史》,起于后魏道武帝登国元年(386),讫于隋义宁二年,而此所谓北朝,则始于南北对峙之初,终于北周禅位,即公元318年至581年。而以隋附焉。在此二百六十余年中,北朝皆蹂躏于异族,惟就文化方面言,则亦可分为两期:第一,五胡十六国之混乱时期。——公元318年至439年,此期胡风最盛。第二,后魏、北齐、北周之统一与分治时期。——公元439年至581年。此期已渐染华风。考北朝正式成立乐府,在第一期魏道武帝开国之世(约当公元388年),而其发达,则在魏太武帝统一北朝,及孝文帝崇尚华风以后,故吾人叙北朝一代乐府,亦大致可就此种文化之变迁而分为虏歌、汉歌前后之两期。

(一)虏歌时期 此为初期以虏音发表之歌。即后魏道武帝所用之乐章。《隋书·音乐志》引北齐祖珽表云:“魏氏来自云朔,肇有诸华,乐操土风,未移其俗 。至道武皇始二年(397)破慕容宝于中山,获晋乐器,不知采用,皆委弃之。 ”又《魏书·乐志》:“太祖(道武帝)初,正月上日飨群臣,兼奏赵燕秦吴之音,五方殊俗之曲,四时饗会亦用焉。凡乐者,乐其所生,礼不忘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凡一百五十章。昏晓歌之,时与丝竹合奏,郊庙宴飨亦用之。”可知此时所用乐章,乃系一种虏音歌曲,惟魏志所云一百五十章之《真人代歌》,至唐时已遗佚过半。《旧唐书·乐志》:

北狄乐,其可知者,鲜卑,吐谷浑,部落稽,皆马上乐也 。后魏乐府始有北歌,即所谓《真人代歌》是也。代都时,(魏先世称代)命掖庭宫女,晨夕职之。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可解者 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钜鹿公主》、《白净皇太子》、《企喻》是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辞 ,此后魏所谓《簸罗回》者也。其曲亦多可汗之辞。北虏之俗,呼主为可汗。吐谷浑又慕容别种,知此歌是燕赵之际,(代都时)鲜卑歌也。其词虏音,竟不可晓 。

惟历代史志,皆不录其词,故今则并唐末尚存之五十三章歌词,吾人亦不可得而见。今《鼓角横吹曲》中犹有《钜鹿公主》、《企喻》二曲名,然其词非所谓“虏音不可晓”者,自非鲜卑歌之旧。故此期乐府,实等于零。其真象,已不可得而知也。

按《北齐书》三十三《徐之才传》:“太宁二年(562)春,武明太后又病,之才弟之范,为尚才典,御勅令诊候,内史皆令呼太后为‘石婆’。盖有俗忌,故改名以厌制之。之范出,告之才曰:‘童谣云:周里跂求伽,豹祠嫁石婆,斩冢作媒人,唯得一量紫 靴。今太后忽改名,私所致怪!’之才曰:‘跂求伽,胡言去已。豹祠嫁石婆,岂有好事?斩冢作媒人,但令人合葬。自斩冢唯得紫 靴者,得至四月。何者?紫之为字此下系, 者熟当在四月之中。’之范问‘靴是何义?’之才曰:‘靴者革旁化,宁是久物?’至四月一日,后果崩。”观此,知北齐时犹有一种虏音歌谣,流行社会。《唐志》谓《真人代歌》,其词虏音,竟不可晓者,以此推之,略可窥见一斑。行而不远,固其宜也。

(二)汉歌时期 此为后魏以来用汉人语言文字所发表之歌。亦间有后魏以前作品。《隋书·乐志》云:“孝文颇为诗歌,以勗在位。谣俗流传,布诸音律。”又《北史·孝文帝纪》:“太和十九年(495)六月,诏不得以北俗之语,言于朝廷,违者免所居官 !”又《咸阳王禧传》:“孝文引见朝臣,诏断北语,一从正音 。禧赞成其事。于是诏年三十以上,习性已久,容或不可率革,三十以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违,当降爵黜官 !若仍旧俗,恐数世之后,伊洛之下,复为被发之人。”此期汉语歌曲之发达,当即在魏孝文前后。今其作品,大部尚存,即所谓《梁鼓角横吹曲》是也。《魏书·乐志》不载,不知何故。《乐府诗集》引陈释智匠《古今乐录》云:

《梁鼓角横吹曲》,有《企喻》、《瑯琊王》、《钜鹿公主》……等歌三十六曲。二十五曲有歌有声,十一曲有歌。是时乐府胡吹旧曲,有《大白净皇太子》、《小白净皇太子》、《雍台》、《胡遵利 女》、《淳于王》、《捉搦》、《东平刘生》……十四曲。三曲有歌,十一曲亡。又有《隔谷》等歌二十七曲,合前三曲凡三十曲。总六十六曲。

三曲有歌者,谓《淳于》、《捉搦》、《东平》。此六十六曲之歌词,今悉存《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为北朝乐府唯一材料矣。

所谓《梁鼓角横吹曲》者,实皆北歌,非梁歌也。今歌辞中有“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及长安、渭水、广平、钜鹿、陇头、东平、孟津诸北方地名,皆可为证。按梁武帝有《雍台》一首,为《胡吹旧曲》十一亡曲之一(见上引),又《隋志》云:“陈后主遣宫女习北方箫鼓,谓之《代北》,酒酣则奏之。”是此种北歌,固尝先后输入于梁、陈,故智匠作《乐录》时,因题曰“梁鼓角横吹曲”耳。歌是北歌,而保存之者则南人也。后世选诗家,因循不改,举以属梁,不足为训。

《横吹曲》本为胡乐,于军中马上奏之,自汉武帝时即输入中土,李延年因《摩轲兜勒》一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者是也。魏晋以来,不复具存。而其时所用者有《黄鹄》等十曲,其辞亦亡。故今所传北朝乐府,乃《横吹曲辞》之最早与最地道者。北朝本以朔虏入主中华,崇尚武勇,习于征战,由其民族性之所近,故《横吹曲》独盛,而与南朝繁淫之《清商曲》分道扬镳焉。

每观北史,未尝不窃怪彼拓跋、鲜卑,以少数被发左衽、结绳引弓之民族,控制吾华夏历二百余年之久,开有史未有之奇迹,仅赖文化之力,使之潜移默运,终归消融。及读其乐府,悲壮豪迈,尚武之气,充溢行间,然后知其所以至此者,实非无故也。嗟夫,使北朝之事而重演于今日者,吾知其又必不然矣。同化云乎哉?乐府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