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史之内容,包括实际与理论两方面。教育制度、教育实施状况及教育者生活等等,属于实际方面。政府的教育宗旨、学者的教育学说及时代的教育思潮等等,属于理论方面。但只将以上所举的实际与理论两方面情形,原原本本,按照时代先后,叙述一个明白,还不足以完了研究教育史者的任务。研究教育史者的任务:第一,在于说明历代教育制度及学说之变迁的原因;第二,在于比较各时代、各地方的教育之异同与升降;第三,则在于阐发教育与政治经济的关系及统治阶级对于教育之如何利用;第四,尤在于以客观的态度批评历代教育之得失,并标明其特异之点。能够将以上所提示的种种方面,作一个有系统的叙述,以备今后研究教育者应取何种途径的一个南针,方可以成就一部教育史。

人类社会的意识,是随着经济发展的程度而前进,也是随着经济发展的形式而变迁,故一切意识形态莫不以经济为基础。教育属于意识形态之一种,也是建筑在经济基础之上。它是社会的产物,不是与生俱来的,某一种教育思潮之风起,必有当时的社会情形为背景;某一种教育制度之制定,必有当时的经济组织为基础。离开了社会及社会里面的经济组织,则无所谓教育,即无所谓教育史。故研究某一地方的教育,必要对于该地方的社会情形及经济组织,有一个相当的了解;研究某一时代的教育,也必要对于该时代的社会情形及经济组织,有一个相当的了解。

教育目的随时代而变迁。原始公有时代,教育只有生物欲的目的——维持个体,保存种族。私有财产发生以后,除了生物欲的目的外,还有以教育为阶级支配的工具之目的。原始公有时代,没有正式的文字,没有分工的制度,社会也没有阶级性,教育与劳动是一致的,凡成年人都是教师,凡儿童都是学生。私有财产制度发生以后,文字也发明了,分工制度也有了,统治阶级也发生了;于是教育与劳动从此分家,教育的意义也就变更了。此时能够受教育的只限于少数人,教育权操在更少数人的手中——统治阶级的手中。私产制度时代,又分封建与资本主义两个阶段。在封建时代,统治者以培养忠顺的治术人才为宗旨,所以特别注意于道德的训练。在资本主义时代,统治者以培养机械的技术人才为宗旨,所以施行强迫教育,传授机械的工业技能,以增加其劳动效率。我们研究教育史,对于社会之历史演进的阶段,尤当鉴别清楚。

有了统治阶级,社会就有政治的形态。自统治阶级发生以后,教育与政治即连合为一,且成为政治之一部分。统治者一方为政治首领,一方为教育长官,他们以特殊地位制定教育,以政治力量推行教育,故教育不过为施行政治之一种手段,即为统治国家之一种工具。教育效率之大小,与政治力量之强弱成正比例,而教育本身所具的力量确乎有限,自统治阶级观之,不过是一种傀儡而已。故不仅“教育万能说”纯属欺人之谈,即“教育神圣说”更是自欺之语,除了社会达到了真正平等或吾人所理想的大同时代,教育不会有纯洁意义的。在私产制度之下,教育学者的教育学说,其思想往往与当时政府的教育宗旨是一致的,因为他们比较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多半是依附于支配阶级以图生存的。他们所倡的教育学说,纵令有时在积极方面没有明显地拥护支配者的论调,但在消极方面很少有与当局冲突的地方。除了社会发展到了某种程度,支配阶级的势力快要崩溃的时候,他们才敢于唱几句高调。教育随政治为转移,研究教育史者对于这一点也要认识清楚。

研究中国教育史比较困难,研究中国古代教育史更觉困难。第一,中国古籍可靠性太少,纵令经清代学者辨别出许多真伪,怀疑之点至今还是时时发现。除几本真伪难分的古籍以外,虽有古物古器及甲骨文字等项可供我们参考的资料,但此项学业尚在极幼稚时期。第二,中国社会之演进的阶段,至今还没有定论。有的以封建社会始于夏、商;有的说始于西周;有的说始于东周,西周尚在氏族社会与封建社会中间一种过渡的奴隶社会。自秦、汉以至现在,有的说还在封建时代,有的说秦、汉以来已有资本主义发生。第三,中国社会之历史的分期,在教育方面,很难定出一个适当的标准。我们不是研究民族史,当然不能以各民族势力的消长为标准;我们不是研究纯粹的学术史,也不能以各家学说互相起伏的情形为标准;至于以上古中古及近古近世等说作标准来分期,更无意识。对于第一个问题不解决,则教育史上没有可靠的材料;第二个问题不解决,则没有真实的背景;第三个问题不解决,则没有适当的编制。

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勿论政治如何嬗变,产业如何发展,外力如何侵入,各家各派的学说如何纷争与起伏,而中国民族思想,自西周以至最近二十年前,总是以儒家思想为中心;所以他们所表现的性格或浅或深,大半是受过了儒家学说的几番洗礼无可疑的。不过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民族的思想才有很大的变化。儒家思想,虽说祖述尧、舜,为中国民族相传相衍的习惯生活,其实是封建时代的产物,完全建筑在农村经济基础之上。自东西交通以来,帝国主义者的资本侵入到中国腹地,使中国农村经济发生很大的变化——由衰落而崩溃,由崩溃而破产;最近,全国经济的重心已由农村而移转到几个沿江沿海的大都市了。社会形态及经济组织一一发生变迁,则建筑在昔日社会基础之上的中心思想自然也必发生动摇与倒闭。反过来说,由中心思想的动摇与倒闭,即可以证明中国社会到近代确已进于资本主义的阶段。

所以在编辑中国教育史以前,我们应当有两个假定。第一,假定商代以前,为氏族社会,西周时代,为典型的封建社会,自秦、汉以至清代后期,为变形的封建社会——半封建社会;最近六十年以来,为初期的资本主义社会。各时代的社会形态及经济组织既然不同,以此为基础所产生的各时代的教育当然也是各别。第二,假定在氏族社会,为儒家思想的前生时期;在封建社会,为儒家思想的形成时期;在半封建社会,为儒家思想的流传时期;最近六十年以来,为儒家思想的动摇时期;自国民党改组以来,则为孙中山学说的支配时期。孙中山学说是以儒家思想为骨体,以欧、美诸社会学家的学说为资料,以中国目前社会及现代国际情形为背景,融合贯通而构成的三民主义。三民主义虽以儒家思想为骨体,但不是封建的,它是世界大同的,故孙中山平日对于儒家宗主孔子的大同思想极力倡道。简单一句话,中国民族思想,几千年以来,受了儒家思想的支配,至今尚未完全去掉。儒家思想以伦理为中心。他们的伦理学说,对于自身修养方面,取听天由命主义;对于社会秩序方面,取正名定分主义;对于论断事理方面,取折中调和主义。教育是告吾人以做人的方法,伦理是告吾人以做人的标准,故伦理学说也可以说就是教育的方针;研究中国教育史,而忽略了儒家思想支配中国社会数千年的势力,一定要失掉了史的可靠性,此层也是应当我们注意的。

在商代以前,完全为氏族社会,当然没有学校的形式;即在西周时代,后儒所盛称的教育如何发达,学校如何完备,我们也只当着一种附会,绝非信史。中国最早的学校有信史可考的,应始于西汉武帝元朔年间,距今不过二千零五十年。但这不过是学校的启蒙时期,只具雏形,尚无制度,再过一百二十年,到平帝元始三年,始有学校制度的产生。此时虽有学校制度,不过在中央有太学,在地方有学、校、庠、序等名称,一切尚极简单。在魏、晋六朝,不仅学校教育没有进步,且因政局混乱与长期战争,学校有名无实——时常陷于停顿状态。到了唐朝,学校教育于是突飞猛进:有了一定的系统,有了各样的科目,有了严格的考课,有了固定的假期,凡学生年龄,资格及入学手续皆有明显的规定。到了宋朝,更有明显的等级,及积分法的施行。但这些法子,多注意在中央的各种学校。到了明、清两朝,凡地方学校也有考课了。不过明、清地方学校虽有考课的规定,而当时社会人士群相趋赴于科举一途,学校徒有其名;且中央也只有属于文科的国子学,比较唐、宋两朝各科具备的相差多了。关于教育行政方面,两汉尚没有专设的机关,中央太学只由太常兼管,地方各学只由郡县长官兼管。到了唐、宋,中央各学大概统于国子监,地方各学,唐朝统于长史,宋朝统于提举学事司。明、清两朝与唐、宋大致相同:中央太学即国子监,地方各学统于提学使司。我们总结起来:在周代以前,尚没有信史可考,后儒所附会的一番话,暂时只有存而不论。自此以后,学校教育,在两汉为启蒙时期,在魏、晋、六朝为停顿时期,在唐、宋两代为发达时期,在元、明、清三朝为衰落时期。

君主专制时代,以培养治术人才为宗旨,所以政府所设施只有成人教育。我们以上所说,全是关于成人教育的,不过内中分有高中两等:凡中央各专门大学均属于高等性质,凡地方各项儒学皆属于中等性质。自唐宋以来,在政府方面虽也曾设立过小学,不过稍为点缀,且多半为皇室及官宦子孙特别开设,于一般民众是关系极少的,民众的初等教育只有让民众自己想法子。

中国旧式教育,学校与科举是相终始的。我们把科举的历史可以分着三个时期:(1)汉、魏、六朝为科举的萌芽时期。(2)唐、宋两代为科举的兴起时期。(3)明、清两代为科举的极盛时期。科举制度到后来虽日趋复杂,总不外常科与特科两类。两汉选举“孝廉秀才”,就是唐、宋以来的常科;选举“贤良方正”,就是唐、宋以来的特科。关于选举的手续,西汉只有对策一项;到了东汉,还须经过一次文字的考试——这完全是科举的雏形了。不过此时尚没有烦琐的制度及严密的考试,其制度与考试法到隋、唐以后才完全规定出来,所以一般人皆以为科举创始于隋之大业年间,确是一种错误。唐、宋两代,虽制定了完备的制度,政府对于学校教育还是比较注重。到了明、清两朝,则学校轻而科举重,当时国家全部教育差不多为科举所垄断,政府以此类奖励,社会人士趋之若鹜,于是学校等于虚设,名存而实亡了。由此看来,中国有了学校就有科举,有了学校制度就有科举制度,二千年的教育制度史就是一部科举制度史。

科举是什么?自一方面说,它是录取人才的考试制度,发给学位的甄别试验。自又一方面说,它是俗人加入丛林的戒法,自由民加入士族阶级的方式。获取了科举资格以后,即能享受种种特权:(1)免除差役,(2)地方衙门以宾礼相待,(3)在社会常居优越的地位,(4)有掌握国家政治大权的希望,(5)如已做了大官,被目为正流清流,否则为杂流浊流。因为有种种特权,所以业已入了丛林的,牢守其特殊地位始终不肯放弃;未曾加入的,殚毕生的精力,拼命趋赴,希求加入以为荣宠。由此看来,科举完全是半封建时代的产物,它在中国教育史上差不多横行了二千年,一直到了清王朝快要灭亡的时候,才把它取消;更可以证明自清代以前,中国社会几千年还停滞在半封建时代。

在隋、唐以前,中国学者讲学,多半在他自己的家里设帐,或在侯王的府第里设帐。自宋代以后,他们讲学多在书院里面。书院产生于五代之末,到了宋朝,因理学家蔚然兴起,于是此事大盛。由元而明,由明而清,这三朝对于书院的设立,更其广遍了。但书院在当初,不过为私人自由讲学聚集门徒的场所,迨后政府渐渐注意,渐渐改由官办,到了清朝,简直视为各省高等学校,而形成一种教育制度——这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点特色。

中国学者所研究的方向各代不同。东周为民族思想的成熟时期,又为社会组织的剧变时期,所以当时学者多半注意在解决当时社会问题,对于学术的贡献在创造。两汉学者生在秦火之后,昔贤所流传的古籍多半残缺不全了,所以他们毕生的精力全用之于古籍的搜集与整理,对于学术的贡献在考据。考据工作过于机械时,遂发生一种反动的学风,且因国家长期的纷乱,所以魏晋学者注精力于老、庄的复活,南北朝学者注精力于佛学的输入。佛学到了唐朝已入于成熟时期,他们又专门用力于佛学的整理与组织。到了宋朝,儒、道、佛三家学说有融和的趋势,所以宋、元、明三朝六七百年,一般学者专在用力于形而上学的研究。清初尚有此种余风,不久又发生一种反趋势,一般硕学皆以考证学著称了。此处所谓形而上学,多指性理学说的。不过宋儒所讲,把性与心分开,性也有两种,近于二元论;明儒所讲,把性与心合一,性只有一个,近于一元论——是愈趋愈玄了。

统治阶级对于牢笼士族阶级的法术,历代不同,所以各代想做官的士子们所用力的途径也不一样。两汉政府以家法取士,士子们所以谨守家法;唐朝政府以诗赋取士,士子们所以用力诗赋;宋朝政府以经义取士,士子们所以日读三经新义;明、清两朝以八股取士,士子们所以专攻八股。家法、诗赋、经义及八股,勿论何种,全是消磨人类精神的利器,于教育本身是很少价值的。

中国史上的教育家,分汉学与宋学两派。汉学派以读书为目的,宋学派以修己为目的。汉学派以古籍为研究的对象,只研究古籍之真伪,行为又是一个问题,对于人生行为的好坏与他所学所教的毫无关系。宋学派以自己为研究的对象,他们平日所研究的方法就是怎样做人,所研究的目标就是做一个什么人。换一句话,他们一方研究,一方实行,一方又体验,以知识指导其行为,从行为以证实其知识,谓之实践主义。所以我们称前者为记诵主义的教育家,称后者为实践主义的教育家;凡汉、唐、清三朝的教育家,多属于前一派,凡宋、元、明三朝的教育家多属于后一派。

中国教育史,严格说起来,只有两大期,而以英、法联军之役为分水岭。自英、法联军之役以前,为半封建式的教育;自此役以后,为资本式的教育。在半封建式的教育之下,勿论教育制度如何变更,教育学说如何差异,总以儒家思想为中心,以儒家经典为教材。除了几次特殊教材外,汉、魏六朝学校所授的不外五经之术;唐朝把它分着九经;宋朝添了一部四书;元朝添了几本宋儒语录;明、清两朝又把五经细分为十三经,其实是一贯的。在资本式的教育之下,始有科学教育,除了人事教材外,特别注意于自然科学的研究。本书第六编,就是写的资本式的教育——初期资本式的教育,又称做新教育。在第六编里面,又分着五个小时期。自英、法联军之役至中日战争为第一期,为新教育萌芽时期,半封建主义尚极浓厚,不过略具资本主义雏形而已。自甲午之役至辛亥革命为第二期,此时已具资本主义的教育制度,而思想仍是半封建的。自民国建元至欧战告终为第三期,与前期没有很大出入,不过思想较为进步,对于女子教育稍为重视罢了。自“五四”运动至“三一八”惨案为第四期,则完全资本主义化了。此时国人对于教育的思想完全改变——以美国人的思想代替了儒家的思想,且因思想改变而促成教育制度的改革。前三期为日本式的资本主义教育,以《奏定学堂章程》为中心;第四期为美国式的资本主义教育,以壬戌学制为中心。自国民政府建都南京至现今为第五期,则为三民主义化的教育。三民主义理想的社会,不是半封建的,也不是资本的,它是世界大同的。所以本期的教育,政府也规定以“促进世界大同”为宗旨。三民主义是推行世界主义的第一步,不仅合于中国国情,且合于世界人类的要求。在此主义之下,我们主张厉行教育统制政策,以统一思想而集中力量,方可以达到我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