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隋、唐学风虽有三派,可称为教育家的只有儒学一派,而儒学界的教育人才亦不多见。严格统计起来,勉强可举的,在隋代只有王通一人,在唐代只有韩愈、李翱二人。韩氏以一文学家而喜言儒术,其修为工夫虽较欠缺,所谓大抵与儒术不相悖谬,且肯以师道自任,所以很为后世儒者称述。李氏的头脑受了很深的佛家洗礼,《复性三篇》较韩氏所论为精,已入了宋儒言论的境界。王氏的思想见于《文中子》一书,一方面开发儒家学理,一方面包含佛道二家,其态度较韩氏恢弘,其教育生活较韩、李二氏均有成绩。[1]
唐高祖李渊像
此外还有经学家三人——陆德明、颜师古及孔颖达。他们均非教育家,对于教育理论更属隔阂,但他们的著作对于当时教育确有关系。陆氏所著《经典释文》,颜氏补正五经脱误之工作,为当时研究经学的人们所取法。孔氏所撰《五经正义》一书,更有权威。此书成功后,由政府颁行于全国,凡学校的课程,科举的试题,一律以为标准。两汉三百年的今古文讼争,六朝四百年的南北派别,到了此时悉归于统一,不复有异说。儒生从此以后,皆蹐跼于《五经正义》的范围以内,不敢越雷池一步,唐代儒术所以停滞不进及教育学说所以不能发达的,此亦大原因之一。
《五经正义》为孔、颜等数人合作而成,主持之者或为孔氏,后遂以此书为孔氏专有。
第二节 王通(557-?)
一 略传
王通像
王氏名通,字仲淹,号文中子,是山西龙门的人。生于隋文帝开皇四年,是时江南还没有统一。王氏以家庭屡世儒业,读书时期很早,故到十五岁时学业已略有成就。当二十岁时,西往长安,拜见文帝,陈说王道,以不投机而返。从此专门著书讲学,年近三十,学业大成,及门弟子亦遍郡国。平生著作,有《续经》,是模仿古之六经作的;有《中说》,是模仿《论语》作的。他的父亲王伯高,也是当时有名的教授。他的胞弟王绩,是一位隐居先生,在唐书中有传。他的及门弟子,如河南的董常、太山的姚义、京兆的杜淹、赵郡的李靖、扶风的窦威、河东的薛收、清河的房玄龄、巨鹿的魏徵一辈人,都是王佐之才,许多到后来为唐代有名卿相。王氏本人却寂然无闻,且有人怀疑未必真有其人,那可怪了!到宋朝,程明道只承认有其人,而不承认有其书,说他是隋代的一个隐君子,所著《中说》是后人附会成编的。我们推想王氏所以被人怀疑,大概由于他的思想与当时背驰,而妄作《元经》尤为儒者所责骂。但他在当时,门弟子多至千余人,他一生只以教授著述为业,总算是当代唯一的教育家。
二 《中说》要义
王氏的《续经》业已失传,我们所能看出他的思想的,只有《中说》。他是一个拟古派——尤其是拟孔派——的学者,孔趋亦趋、孔步亦步的学者,他的思想自然是与孔子口里所说的话一样。关于教育方面,训练取感化主义,教授取渐进主义,研究取一贯主义,尤为老生常谈,用不着在此多述,不过要概括他的根本思想,我们可以拿八个字代表出来,就是“乐天知命,穷理尽性”。[2]王氏把本性看着是善的,所以能够生出仁义礼智信五常之德来。[3]这五常之德,是宇宙间自然的原则,也是吾人应有的操行;故在吾人自身曰“本性”,在宇宙流行曰“天理”。吾人在世,要完成一个君子人格的时候,我们的修养应当事事本乎天理;本乎天理就是修其本性,故曰“穷理尽性”。吾人都是有所命的,命不是贫富贵贱的派定,如王充的说法,乃是教我们穷理尽性的;能够穷理尽性,则谓之立命中,所以我们的天职要知道命的所以然而把它完成。命与性是相合的,天与理是一致的,不过在人曰性曰命,在宇宙曰天曰理。能够穷理就是尽性,能够穷理尽性就是知命,能够知命必能够乐天。故乐天知命的人,性未有不尽,理未有不穷;而穷理尽性正是为的要知命要乐天。果能把这八个字做到了,不仅贫富贵贱,祸福寿夭种种观念完全没有,就是忧惧疑虑六种情感也不会发。吾人若是修养到这个程度,他就成了一个“不庋不求,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了,此儒家所谓“成德的君子”、“模范的圣贤”,而儒家的教育原理就是要达到这样一个目标。
《中说》书影
然王氏虽自许为仲尼之徒,而器度却很恢宏,故党派色彩不甚浓厚。他对于异派的佛、老并不排斥,且有相当的容纳。他说:佛不过是西方之教,适于西方之受用,中国学之反变坏了。他又说:长生神仙之道不必讲求,只要吾人修仁义、立孝悌已足了。[4]其持论中和或者由其修养得来,因为他是主张不偏不党、守乎中道的一个人,故曰:“天下之危,与天下安之;天下之失,与天下正之。千变万化,吾常守中焉。”(《周公篇》)
第三节 韩愈(768—824)
一 生活小史
韩愈字退之,本是邓州南阳人,因其先祖尝居昌黎,所以世称昌黎先生。他以代宗大历三年生于南阳,幼年孤苦,三岁便死了父母。初随伯兄韩会贬居岭表,十三岁伯兄又死,乃由贤嫂郑氏鞠养以至于成人。幼时处境既苦,天性又极笃厚,对于家庭感情所以极其深切,读他所祭十二郎文,便可以看出来。处境既坏,正所以磨砺此天才之人杰,虽无师传,卒以攻苦自奋,于六经百家无不通晓。韩氏本想以政治为生活的,二十五岁举进士第,以博学鸿词科三度试于吏部,皆不获选,可谓倒霉极了。后由节度使张建封辟为推官,始入政界,继而调为四门博士,从事教授生活。其后出为县令,入为国子博士者数次,但他总以才高受屈,愤懑不平的《进学解》就是在国子监当博士时作的。其后因《谏迎佛骨表》得祸,贬于潮州;不久改袁州刺史。其后又召入京来,为国子祭酒,即现今中央大学校长。其后以宣抚镇州有功,转拜吏部侍郎,后世又称他为韩吏部。不幸仅活了五十七岁就死了,时为穆宗长度四年。
韩愈像
韩氏一生为人忠义刚正,在外为县令、为刺史数次,皆有政声;入内为博士、为祭酒,诚恳奖导,莫不得学生信赖。论其振衰起弊,可说是一个文学界的革命家;论其辨儒辟佛,堂堂正正,可说是一个卫道的健将;论其成就后进,敢以师道自任,又是当时唯一的教育家。关于他的教育生活,除两次为国子博士,一次为四门博士,一次为国子祭酒外,在潮州刺史任内,曾极力提倡乡校,教养后生,使该地由草昧而向化,皆韩氏热心提倡之力。天下人才,凡经韩氏指授过了的,皆称韩门弟子,如李翱、李汉、皇甫湜辈,乃弟子中之有成就者。韩氏一生虽遭遇不佳,且或蒙时人的讪笑,但他死了以后,名誉反高,不仅文章被仰为泰山北斗,即其卫道、辟佛诸言论,虽宋儒犹称为孟子以后第一有功之人。
韩愈手迹
二 性有三品说
韩氏论性表面虽本于荀悦三品之说,其三品的意义却有不同。我们本着他的《原性篇》,分析解释如下:(1)性是一种本然之物,存在于先天,有生就有性;情是后天的,由感应而生,所谓“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2)性与情是一致的,如某人的性是何种倾向,其情也是该种倾向;反之,情为某种倾向,亦可以证明性为某种倾向,所谓“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于性视其品”。(3)人之质有三等,而所具之性有五种。换一句话,天下人类有上、中、下三等品质,但勿论何等品质之人皆具有仁、义、礼、智、信五常之性,不过上等品质的人,气质清明,五性常存,动于一,其他四种莫不并行——能尽此五常之性。中等品质的人,气质较浊,五性若即若离,有一不慎,其余必混然不清。下等品质之人,气质更坏,五性没有根的,若其行为与一相反,即与其他四种违背。(4)三等品质的人类,亦各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上等之人,所生的情感莫不合于中道;中等之人有过与不及的危险,但自知随时求合于中;唯有下等之人,则纵情所为,漫无节制。(5)上等人谓之善品,下等人谓之恶品,生来比较固定;唯中等人介乎善恶之间,是可以引导而向善、可以引导而向恶的。所谓“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由此观之,韩氏论性,好像是另一种东西,不偏于善的主张,也不偏于恶的主张,只因人类品质有三等,所以五性与七情皆随个人品质的差异而不同了。此三等品质又以中等富于可塑性,容易移转。所以他说: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及扬子的善恶混论,全是指着中等品质之人说的,把上下二等品质全遗漏了。末了,他又说:上等之人品质虽善,倘若受了教育当更好;下等之人品质虽恶,难以使他向善,但有刑罚来制裁亦可以使他不敢为恶,所谓“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
三 教育论
“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韩氏是承认教育有效的。他的教育宗旨,即在“明先王之教”(《原道篇》)。先王之教是什么呢?据《原道篇》上说,不外“仁义道德”四个字。这四个字,载之于文,为《传》、《书》、《易》、《春秋》;施之于法,为礼、乐、刑、政;见之于事,为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以及饮食、衣服、宫室之类。遵守先王的礼、乐、刑、政,诵习古圣的《诗》、《书》、《易》、《春秋》,顺乎人伦及本于日用生活的自然节目,即是明悉先王之教,即是儒家的教育。受了这教育,应用无穷,所谓“以之为己,则顺而详;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至于老氏所谓“剖斗折衡”,佛氏所谓“清静寂灭”,既违先王之教,又反自然之理,凡儒家信徒所当辞而辟之的。韩氏以儒道自任,他以为儒道即先王之教——中国历代相传的民族习惯,很合于自然生活的,所以对于学风炽热的佛老之说非常反对。
景韩亭
此亭建于民国年间,位于广东潮州,其名取景仰韩文公之意。
先王之教最重师道。“师与君父并列”,“师严而后道尊”,由来已久。师有两种:童子之师在授之书,而习其句读;成人之师在传道、授业、解惑。换一句话:小学教育,在诵说经文;大学教育,在讲明道理。闻道先后与年龄地位无大关系,只要你的学业成就,有教授的能力,不管你的年龄小于我,地位低于我,就应拜你为老师;教育原不分等级,教师的资格原不论年龄的大小及地位的贵贱。可是现在一般学者不重学术,只斤较量于年龄的大小及地位的贵贱。师道在哪里?师道既不讲,就是教育废弛的原因,也就是先王之教遭摒弃的原因,此吾所以深为慨叹——韩氏自谓。但当时国家不尊视教师的地位,及学子之不肯虚心受教,也可由韩氏的《币说》里面看出。他的朋友柳宗元且有一段话:“由魏、晋已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为言词。愈以是得狂名。”(《答韦中立书》)唐代教育的良否,读此文更可以概见,而韩氏亦可谓孤掌难鸣了!
第四节 李翱
一 生活小史
李翱问经图
李翱字习之,是唐室的亲族,是韩愈的弟子,是唐代中叶的一个文学兼思想家。他的思想近于佛家,但他的口气却是儒家,还以先觉道统自任哩。德宗贞元十四年,举了进士,授校书郎,三迁至京兆府司隶参军,但这些官皆不是他的本愿。到宪宗元和初,被召为国子博士,兼任国史修撰的职务,才与他的性质相合。李氏性情峭鲠,好为诤言,虽权贵亦无所回避,故在史馆任内上正本六事于宪宗,以整肃纲纪为要,对于史家的责任亦有论列。再迁为考官员外郎,后又派出为庐州刺史。文宗太和初年,被召进京,拜为谏议大夫,因事降了官阶;不久复召为刑部侍郎检校,户部尚书,出为山南东道节度史,遂死于官所。李氏虽为韩愈的弟子,虽亦提倡儒家之术,可是他的思想究与韩氏不同。所著《复性书》三篇,虽自信为“尼父之心,圣人之言”,恐非韩氏所能赞同。韩氏在《原性篇》末了有两句话:“今之言者,杂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异”,当然是指着李氏的《复性书》说的。
二 复性论
李氏三篇《复性书》,虽杂佛、老之言,但思想奥衍,语有根的,确非他的老师韩氏所能企及,为唐代有数的理论文字,已开宋儒思想之先河了。他的性论所根据的为《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两句话。性不是物质,是超物质的一种灵体——天所命的一种灵体。这种灵体是至善的,离乎动静的,圣人与凡民莫不相同。我们要把它形容出来,其像则为“寂然不动,宽大清明,照乎天地,成而遂通”(《复性书》一)的一种模样,这种模样又谓之“诚”。“诚者天之道也”,就是“天命之谓性”。不过此性在圣人则充而明,在凡民则昏而塞。因为圣人能尽其性,不为情所惑,凡民不能尽其性,为情所惑,所以不同。情是什么呢?“情者性之动也”(《书》一),发而为表像,则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此七情循环交来,攻伐不已,性不能充,反为所匿,此凡民所以终身不能睹其性。圣人亦非绝对无情,不过圣人至诚,性是充的,“寂然不动,不往而到”,虽有情而不为情所惑,不得谓之情。
人与万物同受气于天地而生,其所以异于禽兽虫鱼的,以其性全。今为情所惑,使性昏而不能看见,则禽兽虫鱼相差有几,所以圣人教人复性。何以复性?要在灭绝情欲,去掉害性之障,而性自复,所谓“妄情灭息,本性清明”(《书》二),所谓“圣人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书》一)。性比于水,情比于沙。水流本是清的,因为沙所杂,所以浑。性原本是充的,因为情所惑,所以塞。性比于火,情比于烟。火光本是明的,因为烟所郁,所以不明。情之于性也是一样。吾人要复其本性,必先去此妄情,比于沙沉而后流清,烟消而后光明。但是凡民之性为情所昏塞,由来已久,要怎样才能使妄情灭绝以回复本性?他说这不难。所谓复性,非从外面找一个性来,而性原在里面,不过为妄情所惑,所以塞而不充,昏而不明。复性的意思,不过去掉昏蒙,使返于本然之明就是了。其功夫,在于去思虑,离动静,斋戒其心,由昏而清,由清而昏,经过许多修为,直到不复浑处,此时妄情绝灭,万念皆空,则至善的本性,必然迎面而来,破壁而出了。本性回复,即是至诚的境界,凡民可以进而为圣贤。所以他说:“弗思弗虑,情乃不生;情不生乃正思,正思者无思无虑也。然此斋戒其心者也,犹离于静也。有静必有动,动静不息,则情也。故曰‘吉凶悔吝生乎动’,焉复其性耶?惟方静之时,知心无思,是斋戒也。知本无思,动静皆离,而寂然不动,是至诚也。”(《复性书》二)
《唐文粹》书影
韩氏所言既浅,而所指性情二者因各个人之品质而生差异,犹近情理。李氏认性为至善,情为至恶,主张“灭情复性”,所言虽奥衍玄妙,可到了清静寂灭的境界,简直佛、老化了。佛、老的教育是返自然演进的教育,为著者所不取的。
本章参考书举要
(1)《新唐书》的《急逸》、《王绩》列传
(2)《文中子》
(3)《新/旧唐书》的《韩愈列传》及《李翱列传》
(4)《新唐书》的《儒学列传》
(5)《韩文公全集》
(6)《唐文粹》的李翱《复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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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隋书·经籍志·道经》:“大业中,道士以术尽者甚众,其所以讲经,由以老子为本,次讲庄子及灵宝升玄之属。”又《佛经》:“开皇元年,高祖并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善州、相州、洛州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天下人人从风而靡,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倍。”
[2] 《中说·问易篇》:“子谓董常曰:‘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又《周公篇》:“子谓周公之道,曲而当,私而恕,其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乎?”
[3] 《中说·术史篇》:“薜收问仁。子曰:‘五常之始也。’问性。子曰:‘五常之本也。’问道。子曰:‘五常一也。’”《立命篇》:“子曰:‘大哉周公!远则冥诸心也。心者非他也,穷理者也,故悉本子天。……近则求诸己也,己者非他也,尽性者也,卒归之人。’”
[4] 《中说·周公篇》:“或问佛。子曰:‘圣人也。’曰:‘其教何如?’曰:‘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又《乐礼篇》:“或问长生神仙之道。子曰:‘仁义不修,孝悌不立,奚为长生,甚矣人之无压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