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之学,悃愊无华,恪守宋人矩矱,故数传之后,其议论设施,不问而可知其出于河东也。若阳明门下,亲炙弟子,已往往背其师说,亦以其言之过高也。然河东有未见性之讥,所谓“此心始觉性天通”者,定非欺人语,可见无事乎张皇耳。

文清薛敬轩先生瑄

薛瑄,字德温,号敬轩,山西河津人。母梦紫衣人入谒而生,肤理如水晶,五脏皆见,家人怪之。祖闻其啼声,曰:“非常儿也。”自幼书史过目成诵。父贞为荥阳教谕,闻魏、范二先生深于理学, 魏纯,字希文,山东高密人。范,俟考。 俾先生与之游处。讲习濂、洛诸书,叹曰:“此问学正路也。”因尽弃其旧学。父移教鄢陵,先生补鄢陵诸生,中河南永乐庚子乡试第一。明年,登进士第。宣德初,授监察御史。三杨欲识其面,令人要之,先生辞曰:“职司弹事,岂敢私谒公卿?”三杨嗟叹焉。差监湖广银场,手录《性理大全》,通宵不寐,遇有所得,即便札记。正统改元,出为山东提学佥事,先力行而后文艺,人称为“薛夫子”。时中官王振用事,问三杨:“吾乡谁可大用者?”皆以先生对。召为大理寺少卿,三杨欲先生诣振谢,不可。又令李文达传语,先生曰:“德远亦为是言乎?拜爵公朝,谢恩私室,某所不能为也。”已,遇振于东阁,百官皆跪,先生长揖不拜,振大恨之。会有狱夫病死,妾欲出嫁,妻弗听,妾遂谓夫之死,妻有力焉。先生发其诬,都御史王文承振意,劾为故出。先生廷折文,文言囚不服讯,系狱论死,先生读《易》不辍。覆奏将决,振有老仆者,山西人也,泣于灶下,振怪问之,曰:“闻薛夫子将刑,故泣耳。”振问:“若何以知有薛夫子?”曰:“乡人也。”具言其平生状。振惘然,立传旨戍边,寻放还家。景泰初,起南京大理寺卿。苏、松饥,民贷粟不得,火有粟者之庐。王文坐以谋叛,先生抗疏辩之。文谓人曰:“此老崛强犹昔。”中官金英奉使,道出南京,公卿饯于江上,先生独不往。英至京,言于众曰:“南京好官,惟薛卿耳。”壬申秋,以原官召入。英庙复辟,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入内阁。于忠肃、王宫保就刑,先生谓同列曰:“此事人所共知,各有子孙。”石亨奋然曰:“事已定,不必多言。”上召阁臣入议,先生言:“陛下复登宝位,天也。今三阳发生,不可用重刑。”同列皆无言,诏减一等。先生退而叹曰:“杀人以为功,仁者不为也。”一日,召对便殿,上衣冠未肃,先生凝立不入,上知之,即改衣冠,先生乃入。上恶石亨专,徐天全、李文达、许道中退朝,谓耿都御史,令御史劾之。先生谓诸公曰:“《易》戒不密,《春秋》讥漏言,祸从此始矣。”未几,诸公皆下诏狱。上以先生学行老成,甚重之。一日奏对,误称学生,眷注遂衰。先生亦知曹石用事,非行道之时,遂乞致仕。临行,岳季方请教,先生曰:“英气太露最害事。”后季方败,忆先生之言,曰:“正乃先生之罪人也。”居家八年,从学者甚众。天顺八年甲申六月十五日卒,年七十有六。留诗有“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始觉性天通”。

先生以复性为宗,濂、洛为鹄,所著《读书录》,大概为《太极图说》、《西铭》、《正蒙》之义疏,然多重复杂出,未经删削。盖惟体验身心,非欲成书也。其谓“理气无先后,无无气之理,亦无无理之气”,不可易矣。又言“气有聚散,理无聚散”。以日光飞鸟喻之,“理如日光,气如飞鸟,理乘气机而动,如日光载鸟背而飞,鸟飞而日光虽不离其背,实未尝与之俱往而有间断之处,亦犹气动,而理虽未尝与之暂离,实未尝与之俱尽,而有灭息之时”。羲窃谓,理为气之理,无气则无理,若无飞鸟而有日光,亦可无日光而有飞鸟,不可为喻。盖以大德敦化者言之,气无穷尽,理无穷尽,不特理无聚散,气亦无聚散也。以小德川流者言之,日新不已,不以已往之气为方来之气,亦不以已往之理为方来之理,不特气有聚散,理亦有聚散也。先生谓:“水清则见毫毛,心清则见天理。喻理如物,心如镜,镜明则物无遁形,心明则理无蔽迹。”羲窃谓,仁人心也,心之所以不得为理者,由于昏也。若反其清明之体,即是理矣。心清而见,则犹二之也。此是先生所言本领,安得起而质之乎?

崔后渠言:“先生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当时若辞而不往,岂不愈于抗而得祸与?于忠肃有社稷之功,其受害也,先生固争之矣,争不得,即以此事而去,尤为光明俊伟。”正统四年,南安知府林竿言:“比者提学薛瑄以生员有疾罢斥者,追所给廪米。臣以为不幸有疾,罢之可也。至于廪给,糜费于累岁,而追索于一朝,固已难矣。父兄不能保子弟之无疾,今惩偿纳之苦,孰肯令其就学?”上是之。先生出处大节,岂后学所敢轻议,而尽美不能尽善,所云连得间矣。成化初,谥文清。隆庆五年,诏从祀孔庙,称先儒薛子。

读书录

人心一息之顷,不在天理,便在人欲,未有不在天理、人欲而中立者也。

少欲觉身轻。

心中无一物,其大浩然无涯。

为政以法律为师,亦名言也,既知律己,又可治人。

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尽,以是知克己最难。

无欲非道,入道自无欲始。

诚不能动人,当责诸己。己不能感人,皆诚之未至。

常沉静则含蓄义理,而应事有力。

厚重、静定、宽缓,进德之基。

处人之难处者,正不必厉声色,与之辩是非,较短长。

才舒放即当收敛,才言语便思简默。

事已往,不追最妙。

人能于言动事为之间,不敢轻忽,而事事处置合宜,则浩然之气自生矣。

矫轻警惰,只当于心志言动上用力。

须是尽去旧习,从新做起。张子曰:“濯去旧见,以来新意。”余在辰州府,五更,忽念己德所以不大进者,正为旧习缠绕,未能掉脱,故为善而善未纯,去恶而恶未尽。自今当一刮旧习,一言一行,求合于道,否则匪人矣。

一念之差,心即放,才觉其差,而心即正。

将圣贤言语作一场话说,学者之通患。

言不谨者,心不存也,心存则言谨矣。

余于坐立方向、器用安顿之类,稍有不正,即不乐,必正而后已。非作意为之,亦其性然。

才敬便渣滓融化,而不胜其大;不敬则鄙吝即萌,不胜其小矣。

大事谨而小事不谨,则天理即有欠缺间断。

心一操而群邪退听,一放而群邪并兴。

不能克己者,志不胜气也。

读书以防检此心,犹服药以消磨此病。病虽未除,常使药力胜,则病自衰;心虽未定,常得书味深,则心自熟。久则衰者尽而熟者化矣。

当事务丛杂之中,吾心当自有所主,不可因彼之扰扰而迁易也。

学不进,率由于因循。

事事不放过,而皆欲合理,则积久而业广矣。

为学时时处处是做工夫处,虽至陋至鄙处,皆当存谨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时,手足不敢妄动,心不敢乱想,这便是睡时做工夫,以至无时无事不然,工夫紧贴在身心做,不可斯须外离。

心一放即悠悠荡荡,无所归著。

读前句如无后句,读此书如无他书,心乃有入。

人心皆有所安,有所不安,安者义理也,不安者人欲也。然私意胜,不能自克,则以不安者为安矣。

略有与人计较短长意,即是渣滓销融未尽。

只主于敬,才有卓立;不然,东倒西歪,卒无可立之地。

方为一事,即欲人知,浅之尤者。

理明则心定。

凡所为,当下即求合理,勿曰今日姑如此,明日改之。一事苟,其馀无不苟矣。

习于见闻之久,则事之虽非者,亦莫觉其非矣。

教人,言理太高,使人无可依据。

常存心于义理,久久渐明;存心于闲事,即于义理日昧矣。

名节至大,不可妄交非类以坏名节。

杂虑少,则渐近道。

心每有妄发,以经书圣贤之言制之。

一息之运,与古今之运同;一尘之土,与天地之土同;一夫之心,与亿兆之心同。

御史阎子与先生禹锡

阎禹锡,字子与,洛阳人。年十九,举正统甲子乡试。明年,授昌黎训导。母丧庐墓,诏旌其门。闻薛文清讲学,往从之游。补开州训导,遂以所受于文清者授其弟子,人多化之。李文达荐为国子学正,转监丞。干谒不行,谪徽州府经历。寻复南京国子助教、监丞,超升御史,提督畿内学政。励士以原本之学,讲明《太极图说》、《通书》,使文清之学不失其传者,先生之力也。成化丙申卒。所著有《自信集》。或问先生与白良辅于文清,文清曰:“洛阳似此两人也难得,但恐后来立脚不定,往别处走。”观先生所立,虽未知所得深浅,亦不负文清之所戒矣。

侍郎张自在先生鼎

张鼎,字大器,陕之咸宁人。成化丙戌进士,授刑部主事,迁员外郎。出知太原府,晋山西参政,仍署府事。转河南按察使。弘治改元,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等府,入为户部右侍郎。乙卯,卒于家,年六十五。先生少从父之任蒲州,得及薛文清之门,终身恪守师说,不敢少有逾越。文清殁后,其《文集》散漫不传,先生搜辑较正,凡数年,始得成书。

郡守段容思先生坚

段坚,字可久,号容思,兰州人也。年十四,为诸生,见陈缑山《明伦堂上铭》“群居慎口,独坐防心”,慨然有学圣人之志,于是动作不苟。正统甲子,领乡荐。己巳,英宗北狩,应诏诣阙上书,不报。自齐鲁以至吴越,寻访学问之人,得阎禹锡、白良辅,以溯文清之旨。逾年而归,学益有得。登景泰甲戌进士第,归而读书。越五年,出知福山县,以弦诵变其风俗,谓“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无不可变之俗”,六载而治行,郁然可观。李文达荐之,擢知莱州府,以忧去。补南阳府,建志学书院,与人士讲习濂、洛之书。其童蒙则授以《小学》、《家礼》。祀烈女,迸巫尼,凡风教之事,无不尽心。八年而后归。成化甲辰卒,年六十六。

尝言:“学者主敬以致知、格物,知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吾之理即天地之理,吾身可以参赞者在此。”其形于自得者,诗云:“风清云净雨初晴,南亩东阡策杖行。幽鸟似知行乐意,绿杨烟外两三声。”先生虽未尝及文清之门,而郡人陈祥赞之曰:“文清之统,惟公是廓。”则固私淑而有得者也。

广文张默斋先生杰

张杰,字立夫,号默斋,陕之凤翔人。正统辛酉乡荐,授赵城训导,以讲学为事。文清过赵城,先生以所得质之,文清为之证明,由是其学益深。丁外艰,服阕,遂以养母不出。母丧毕,为责躬诗曰:“年纪四十四,此理未真知。昼夜不勤勉,迁延到几时?”无复有仕进意。其工夫“以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语为的。用五经教授,名重一时。当道聘摄城固学事,先生以乡党从游颇众,不能远及他方,辞之。段容思赠诗:“圣贤心学真堪学,何用奔驰此外寻?”先生答诗亦有“今宵忘寝论收心”之句,学者争传诵焉。有劝先生著书者,曰:“吾年未艾,犹可进也,俟有所得,为之未晚。”成化壬辰十月卒,年五十二。

文庄王凝斋先生鸿儒

王鸿儒,字懋学,号凝斋,河南南阳人。成化丁未进士,授南户部主事,出为山西提学佥事,进副使。孝宗与刘大夏论人才,曰:“藩臬中如王鸿儒,他日可大用。”大夏对曰:“此人才学不易得,诚如圣谕。”正德初,致仕,己巳,起国子祭酒,不数月,忧去。服除,改南户部侍郎,召入吏部。时冢宰为陆完,喜权术,先生讽之曰:“惟诚与直能济国事,趋名者亦趋利,于社稷生民无益也。”未几,完果败。辛酉,升南户部尚书。宸濠反,武宗南巡,勤劳王事,疽发背卒。先生书法端劲,少未为人知,里人有为府史者,尝以其书置府中,知府段坚偶见而奇之,史对曰:“里中王生书也。”坚即召见,曰:“子风神清彻,岂尘埃人物?”遂收之门下,故先生之学,本之段氏。

布衣周小泉先生蕙

周蕙,字廷芳,号小泉,山丹卫人,徙居秦州。年二十,听讲《大学》首章,奋然感动,始知读书问字。为兰州戍卒,闻段容思讲学,时往听之。久之,诸儒令坐听,既而与之坐讲。容思曰:“非圣弗学。”先生曰:“惟圣斯学。”于是笃信力行,以程、朱自任。又受学于安邑李昶。李昶者,景泰丙子举人,授清水教谕,文清之门人也。恭顺侯吴瑾总兵于陕,聘为子师,先生固辞。或问故,先生曰:“总兵役某,则某军士也,召之不敢不往;若使教子,则某师也,召之岂敢往哉?”瑾遂亲送二子于其家,先生始纳贽焉。肃藩乐人郑安、郑宁皆乞除乐藉,从周先生读书,其感人如此。成化戊子,容思至小泉,访之不遇,留诗而去:“小泉泉水隔烟萝,一濯冠缨一浩歌。细细静涵洙泗脉,源源动鼓洛川波。风埃些子无由入,寒玉一泓清更多。老我未除尘俗病,欲烦洗雪起沉疴。白云封 万山林,卜筑幽居深更深。养道不干轩冕贵,读书探取圣贤心。何为有大如天地,须信无穷自古今。欲鼓遗音弦绝后,关闽濂洛待君寻。”先生以父游江南,久之不返,追寻江湖间,至扬子而溺,天下莫不悲之。门人最著者,渭南薛敬之、秦州王爵。敬之自有传。爵字锡之,以操存为学,仕至保安州判。

同知薛思庵先生敬之

薛敬之,字显思,号思庵,陕之渭南人。生而姿容秀美,左膊有文字,黑入肤内。五岁即喜读书,居止不同流俗,乡人以道学呼之。成化丙戌,贡入太学,时白沙亦在太学,一时相与并称。丙午,谒选山西应州知州,不三四岁,积粟四万馀石。年饥,民免流亡,逋而归者三百馀家。南山有虎患,仿昌黎之《鳄鱼》,为文祭之,旬日间虎死。萧家寨平地暴水涌出,几至沉陷,亦为文祭告,水即下泄,声如雷鸣。奏课为天下第一,升金华府同知。居二年,致仕。正德戊辰卒,年七十四。先生从周小泉学,常鸡鸣而起,候门开洒扫设坐,至则跪以请教。故谓其弟子曰:“周先生躬行孝弟,其学近于伊、洛,吾以为师;陕州陈云逵,忠信狷介,凡事皆持敬,吾以为友。吾所以有今日者,多此二人力也。”先生之论,特详于理气。其言“未有无气质之性”是矣;而云“一身皆是气,惟心无气”,“气中灵底便是心”,则又岐理气而二之也。气未有不灵者,气之行处皆是心,不仅腔子内始是心也,即腔子内亦未始不是气耳。

郡丞李介庵先生锦

李锦,字在中,号介庵,陕之咸宁人。受学于周小泉。天顺壬午举于乡,入太学,司成邢让深器之。让坐事下狱,先生率六馆之士伏阙颂冤,由是名动京师。以主敬穷理为学,故然诺辞受之间,皆不敢苟。居忧时,巡抚余肃敏请教其子,先生以齐衰不入公门固辞。肃敏闻其丧不能举,赙以二椁,先生却其一,曰:“不可因丧为利也。”郡大夫赙米,以状无俸字辞之。成化甲辰,谒选松江府同知。后二年卒,年五十一。

文简吕泾野先生柟

吕柟,字仲木,号泾野,陕之高陵人。正德戊辰,举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逆瑾以乡人致贺,却之,瑾不悦。已,请上还宫中,御经筵,亲政事,益不为瑾所容,遂引去。瑾败,起原官,上疏劝学,危言以动之。乾清宫灾,应诏言六事:一、逐日临朝,二、还处宫寝,三、躬亲大祀,四、日朝两宫,五、遣去义子、番僧、边军,六、撤回镇守中官。皆武宗之荒政。不听,复引去。世庙即位,起原官。甲申,以修省自劾,语涉大礼,下诏狱。降解州判官,不以迁客自解,摄守事,兴利除害若嗜欲。在解三年,未尝言及朝廷事。移宗人府经历,升南考功郎中、尚宝司卿、南太常寺少卿,入为国子祭酒,转南礼部右侍郎。公卿谒孝陵衣绯,先生曰:“望墓生哀,不宜吉服。”遂易素。上将视显陵,累疏谏止。霍文敏与夏贵溪有隙,文敏为南宗伯,数短贵溪于先生,先生曰:“大臣和衷,宜规不宜谤也。”文敏疑其党贵溪。已而先生入贺,贵溪亦暴文敏之短,先生曰:“霍君性少偏,故天下才,公为相,当为天下惜才。”贵溪亦疑其党文敏。会奉先殿灾,九卿自陈,贵溪遂准先生致仕。壬寅七月朔卒,年六十四,赐谥文简。

先生师事薛思庵,所至讲学。未第时,即与崔仲凫讲于宝卬寺。正德末,家居,筑东郭别墅,以会四方学者。别墅不能容,又筑东林书屋。镇守廖奄张甚,其使者过高陵,必诫之曰:“吕公在,汝不得作过也。”在解州建解梁书院,选民间俊秀歌诗习礼。九载南都,与湛甘泉、邹东廓共主讲席,东南学者尽出其门。尝道上党,隐士仇栏遮道问学。有梓人张提,闻先生讲,自悟其非,曾妄取人物,追还主者。先生因为诗云:“岂有征夫能过化,雄山村里似尧时。”朝鲜国闻先生名,奏请其文为式国中。先生之学,以格物为穷理,及先知而后行,皆是儒生所习闻。而先生所谓穷理,不是泛常不切于身,只在语默作止处验之;所谓知者,即从闻见之知,以通德性之知,但事事不放过耳。大概工夫,下手明白,无从躲闪也。先生议良知,以为:“圣人教人,每因人变化,未尝规规于一方也。今不论其资禀造诣,刻数字以必人之从,不亦偏乎?”夫因人变化者,言从入之工夫也。良知是言本体,本体无人不同,岂得而变化耶?非惟不知阳明,并不知圣人矣。

吕泾野先生语录

光祖曰:“物之遇雨,或生或长,其效甚速,人遇教而不兴者,何也?”先生曰:“只是中心未实,如五谷之种,或蠧或浥,难乎其为苗矣。”

问:“今之讲学,多有不同者,如何?”曰:“不同乃所以讲学,既同矣,又安用讲耶?故用人以治天下,不可皆求同,求同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道通曰:“果然,治天下只看所重轻。”

问:“身甚弱,若有作盗贼的力量,改而为圣人方易。”先生曰:“作圣人不是用这等力量,见得善处肯行,便是力量;溺于流俗物欲者,乃弱也。”

黄惟因问:“白沙在山中十年作何事?”先生曰:“用功不论山林,市朝也做得。昔终南僧用功三十年,尽禅定也,有僧曰:‘汝习静久矣,同去长安柳街一行。’及到,见了妖丽之态,粉白黛绿,心遂动了,一旦废了前三十年工夫。可见亦要于繁华波荡中学。故于动处用功,佛家谓之消磨,吾儒谓之克治。” 启超案:我辈刻刻案,须长安柳街。

许象先问:“乐在其中,与不改其乐,乐字有浅深否?”先生曰:“汝不要管他浅深,今日只求自家一个乐耳。”大器曰:“然。求之有道乎?”先生曰:“各人拣自己所累处,一切尽除去,则自然心广体胖。然所谓累处者,不必皆是声色货利粗恶的,只于写字做诗,凡嗜好一边皆是。程子曰:‘书札于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丧志。’可见。”

诏问:“讲良知者何如?”先生曰:“圣人教人,每因人变化。如颜渊问仁,夫子告以克己复礼;仲弓则告以敬恕;樊迟则告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盖随人之资质学力所到而进之,未尝规规于一方也。世之儒者诲人,往往不论其资禀造诣,刻数字以必人之从,不亦偏乎!”

先生谓诸生曰:“学者只隐显穷达,始终不变方好。今之人,对显明广众之前一人焉,闲居独处之时又一人焉;对富贵又一人焉,贫贱又一人焉。眼底交游所不变者,惟何粹夫乎!”

问慎独工夫。曰:“此只在于心上做,如心有偏处,如好欲处,如好胜处,但凡念虑不在天理处,人不能知而己所独知,此处当要知谨,自省即便克去。若从此渐渐积累,至于极处,自能勃然上进。虽博厚高明,皆是此积。”

先生曰:“汝辈做工夫,须要有把柄,然后才把捉得住。不然,鲜不倒了的。故叉手不定,便撒摆;立脚不定,便那移。”

先生曰:“学者必是有定守,然后不好的事,不能来就我。《易》曰:‘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若我无实,则这不好的事,皆可以来即我也。”

吕潜问:“欲根在心,何法可以一时拔得去?”先生曰:“这也难说。一时要拔去得,须要积久工夫才得就。且圣如孔子,犹且十五志学,必至三十方能立,前此不免小出入时有之。学者今日且于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便检制,不可复使这等。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又便如是检制。此等处人皆不知,己独知之,检制不复萌,便是慎独工夫。积久熟后,动静自与理俱,而人欲不觉自消。欲以一时一念的工夫,望病根尽去,却难也。”

李乐初见先生,问:“圣学工夫如何下手?”先生曰:“亦只在下学做去。”先生因问:“汝平日做甚工夫来?”和仲默然,良久不应。先生曰:“看来圣学工夫,只在无隐上就可做得。学者但于己身有是不是处,就说出来,无所隐匿,使吾心事常如青天白日才好。不然,久之积下种子,便陷于有心了。故司马温公谓‘平生无不可对人说得的言语’,就是到建诸天地不悖,质之鬼神无疑,也都从这里起。”

诏云:“近日多人事,恐或废学。”先生曰:“这便可就在人事上学。今人把事做事、学做学,分做两样看了。须是即事即学,即学即事,方见心事合一,体用一原的道理。”因问:“汝于人事上亦能发得出来否?”诏曰:“来见的亦未免有些俗人。”先生曰:“遇着俗人,便即事即物,把俗言语譬晓得他来,亦未尝不可。如舜在深山河滨,皆俗人也。”诏顾语象先曰:“吾辈今日安得有这样度量!”

先生语学者曰:“近日做甚工夫来?”曰:“只是做得个矜持的工夫,于道却未有得处。”先生曰:“矜持亦未尝不好,这便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但恐这个心未免或有时间歇耳。”曰:“然。非有间歇的心,只是忘了。”先生曰:“还是不知,如知得身上寒,必定要讨一件衣穿,知得腹中饥,必定要讨一盂饭吃,使知得这道如饥寒之于衣食一般,不道就罢了?恁地看来,学问思辨的工夫,须是要在戒慎恐惧之前,方能别白得。是天理,便做将去;是人欲,即便斩断。然后能不间歇了。故某常说圣门知字工夫是第一件要紧的,虽欲不先,不可得矣。”

先生曰:“人能反己,则四通八达,皆坦途也。若常以责人为心,则举足皆荆棘也。”

问:“无事时心清,有事时心却不清。”曰:“此是心作主不定,故厌事也。如事不得已,亦要理会。”

教汝辈学礼,犹堤防之于水,若无礼以堤防其身,则满腔一团私意,纵横四出矣。

司务吕愧轩先生潜

吕潜,字时见,号愧轩,陕之泾阳人。师事吕泾野,一言一动,咸以为法。举嘉靖丙午乡书,卒业成均。时朝绅有讲会,先生于其间称眉目焉。母病革,欲识其妇面,命之娶。先生娶而不婚,三年丧毕,然后就室。父应祥,礼科都给事中,既卒而封事不存。先生走阙下,录其原稿,请铭于马文庄。与郭蒙泉讲学谷口洞中,从学者甚众。泾野之传,海内推之,荐授国子监学正,举行泾野祭酒时学约。调工部司务。万历戊寅卒,年六十二。

张石谷先生节

张节,字介夫,号石谷,泾阳人。初从湛甘泉游,继受学于泾野。泾野赠诗,称其守道不回。尝语学者:“先儒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又云:‘静中养出端倪。’吾辈须理会得此,方知一贯真境。不尔,纵事事求合于道,终难凑泊,不成片段矣。”万历壬午,年八十卒。

李正立先生挺

李挺,字正立,咸宁人。正、嘉间诸生,从泾野学,孤直不随时俯仰。尝自诵云:“生须肩大事,还用读《春秋》。”往马溪田所讲学,死于盗,人皆惜之。

郡守郭蒙泉先生郛

郭郛,字惟藩,号蒙泉,泾阳人。嘉靖戊午举于乡,选获嘉教谕,转国子助教,升户部主事。出守马湖,年八十八。先生与吕愧轩同学,愧轩之父,其师也。辛酉计偕,因吕师会葬,遂不行,有古师弟之风。其学以持敬为主,自少至老,一步不敢屑越。尝有诗云:“道学全凭敬作箴,须臾离敬道难寻。常从独木桥边过,惟愿无忘此际心。”又云:“近名终丧己,无欲自通神。识拄乾坤阔,心空意见新。闭门只静坐,自是出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