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然一时之盛,吾越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其儒者不能一二数。若山阴范瓘,字廷润,号栗斋,初师王司舆、许半圭,其后卒业于阳明。博考群经,恍然有悟,以为“孔、孟的传,惟周、程得之,朱、陆而下,皆弗及也”。家贫不以关怀,曰:“天下有至宝,得而玩之,可以忘贫。”作古诗二十章,历叙道统及太极之说,其奥义未易测也。馀姚管州,字子行,号石屏,官兵部司务。每当入直,讽咏抑扬,司马怪之。边警至,司马章皇,石屏曰:“古人度德量力,公自料才力有限,何不引退以空贤路?”司马谩为好语谢之,以京察归。大洲有宿四祖山诗:“四子堂堂特地来”,谓蔡白石、沈古林、龙溪、石屏也。范引年,号半野,讲学于青田,从游者颇众。夏淳,字惟初,号复吾,以乡举卒官思明府同知。魏庄渠主天根天机之说,复吾曰:“指其静为天根,动为天机,则可;若以静养天根,动察天机,是歧动静而二之,非所以语性也。”柴凤,字后愚,主教天真书院,衢、严之士多从之。孙应奎,字文卿,号蒙泉,历官右副都御史,以《传习录》为规范,董天真之役。闻人铨,字邦正,号北江,与绪山定《文录》,刻之行世。即以寒宗而论,黄骥,字德良,尤西川纪其言阳明事。黄文焕,号吴南,开州学正,阳明使其子受业,有《东阁私抄》记其所闻。黄嘉爱,字懋仁,号鹤溪,正德戊辰进士,官至钦州守。黄元釜,号丁山,黄夔,字子韶,号后川,皆笃实光明,墨守师说。以此推之,当时好修一世湮没者,可胜道哉!
郎中徐横山先生爱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馀姚之马堰人。正德三年进士。出知祁州,升南京兵部员外郎,转南京工部郎中。十一年,归而省亲。明年五月十七日卒,年三十一。 《绪山传》云“兵部”及“告病归”,皆非。
先生为海日公之婿,于阳明内兄弟也。阳明出狱而归,先生即北面称弟子,及门莫有先之者。 邓元锡《皇明书》云“自龙场归受学”,非。 其后与阳明同官南中,朝夕不离。学者在疑信之间,先生为之骑邮以通彼我,于是门人益亲。阳明曰:“曰仁,吾之颜渊也。”先生尝游衡山,梦老僧抚其背而叹曰:“子与颜子同德,亦与颜子同寿。”觉而异之。阳明在赣州闻讣,哭之恸。先生虽死,阳明每在讲席,未尝不念之。酬答之顷,机缘未契,则曰:“是意也,吾尝与曰仁言之,年来未易及也。”一日讲毕,环柱而走,叹曰:“安得起曰仁于泉下,而闻斯言乎!”乃率诸弟子之其墓所,酹酒而告之。先生始闻阳明之教,与先儒相出入,骇愕不定,无入头处。闻之既熟,反身实践,始信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
阳明自龙场以后,其教再变。南中之时,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故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先生记《传习》初卷,皆是南中所闻,其于“致良知”之说,固未之知也。然《录》中有云:“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为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使此心之良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则三字之提,不始于江右明矣。但江右以后,以此为宗旨耳。是故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聂双江云:“今之为良知之学者,于《传习录》前编所记真切处,俱略之,乃驾空立笼罩语,似切近而实渺茫,终日逐外而自以为得手也。”盖未尝不太息于先生云。
文集
吾师之教,谓人之心有体有用,犹之水木有根源有枝叶流派,学则如培浚溉疏。故木水在培溉其根,浚疏其源,根盛源深,则枝流自然茂且长。故学莫要于收放心,涵养、省察、克治是也,即培浚其根源也。读书玩理,皆所以溉疏之也。故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缓;文章名业者,人之枝叶也,而非所汲汲。学者先须辨此,即是辨义利之分。既能知所决择,则在立志坚定以趋之而已。 《答邵思抑》
学者大患在于好名,今之称好名者,类举富贵夸耀以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为而为,虽其迹在孝弟忠信礼义,犹其好名也,犹其私也。古之学者,其立心之始,即务去此,而以全吾性命之理为心。当其无事,以勿忘勿助而养吾公平正大之体,勿先事落此蹊径,故谓之存养;及其感应,而察识其有无,故谓之省察;察知其有此而务决去之,勿苦其难,故谓之克治;专事乎此而不以怠心间之,故谓之不息;去之尽而纯,故谓之天德;推之纯而达,故谓之王道。 《送甘钦采》
夫人之所以不宜于物者,私害之也。是故吾之私得以加诸彼,则忮心生焉。忮心,好胜之类也,凡天下计较、忌妒、骄淫、狠傲、攘夺、暴乱之恶,皆从之矣。吾之私得以藉诸彼,则求心生焉。求心,好屈之类也,凡天下阿比、谄佞、柔懦、燕溺、污辱、咒诅之恶,皆从之矣。二私交于中,则我所以为感应之地者,非公平正大之体矣。以此之机,而应物之感,其有能宜乎否也? 《宜斋序》
古人谓:“未知学,须求有个用力处;既用力,须求有个得力处。”今以康斋之勇,殷勤辛苦不替七十年,然未见其大成,则疑其于得力处有未至。白沙之风,使人有“吾与点也”之意,然末流涉旷达,则疑其于用力处有缺。夫有体斯有用,有终必有始,将以康斋之践履为体为始耶?将以白沙之造诣为用为终耶?是体用终始歧为二也。世固有谓某有体无用、有用无体者,仆窃不然。必求二公之所以蔽者而会归之,此正关要所系,必透此,方有下手处也。 《答王承吉》
予始学于先生,惟循迹而行。久而大疑且骇,然不敢遽非,必反而思之。思之稍通,复验之身心,既乃恍若有见,已而大悟,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曰:“此道体也,此心也,此学也。人性本善也,而邪恶者客感也,感之在于一念,去之在于一念,无难事,无多术。”且自恃禀性柔,未能为大恶,则以为如是可以终身矣,而坦坦然、而荡荡然乐也。孰知久则私与忧复作也!通世之痼疾有二,文字也,功名也。予始以为姑毋攻焉,不以累于心可矣,绝之无之,不已甚乎!熟知二者之贼,素夺其宫,姑之云者,是假之也。是故必绝之、无之而后可以进于道,否则终不免于虚见,且自诬也。 《赠薛尚谦》
督学蔡我斋先生宗兖 御史朱白浦先生节
正德丁卯,徐横山、蔡我斋、朱白浦三先生举于乡,别文成而北。文成言:“徐曰仁之温恭,蔡希渊之深潜,朱守中之明敏,皆予所不逮。”盖三先生皆以丁卯来学,文成之弟子,未之或先者也。癸酉,三先生从文成游四明山,我斋自永乐寺返,白浦自姮溪返,横山则同入雪窦,春风沂水之乐,真一时之盛事也。横山为弟子之首,遂以两先生次之。
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之白洋人。乡书十年而取进士,留为庶吉士,不可,以教授奉母。孤介不为当道所喜,辄弃去。文成以为:“归计良是,而伤于急迫。再过二三月,托病行,则形迹泯然。独为君子,而人为小人,亦非仁人忠恕之心也。”已,教授莆田,复不为当道所喜。文成戒之曰:“区区往谪龙场,横逆之加日至,迄今思之,正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其时乃止搪塞排遣,竟成空过,惜也。希渊省克精切,其肯遂自以为忠乎?”移教南康,入为太学助教、南考功,升四川督学佥事。林见素谓:“先生中有馀养,只见外者之轻,故能壁立千仞。”
朱节,字守中,号白浦,亦白洋人。举进士,官御史,以天下为己任。文成谓之曰:“德业外无事功,不由天德而求骋事功,则希高务外,非业也。”巡按山东,流贼之乱,勤事而卒,赠光禄少卿。先生尝言:“平生于‘爱众、亲仁’二语得力,然亲仁必从爱众得来。”
员外钱绪山先生德洪
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浙之馀姚人,王文成平濠归越,先生与同邑范引年、管州、郑寅、柴凤、徐珊、吴仁数十人会于中天阁,同禀学焉。明年,举于乡。时四方之士来学于越者甚众,先生与龙溪疏通其大旨,而后卒业于文成,一时称为教授师。嘉靖五年,举于南宫,不廷试而归。文成征思、田,先生与龙溪居守越中书院。七年,奔文成之丧,至于贵溪,问丧服,邵竹峰曰:“昔者孔子没,子贡若丧父而无服,礼也。”先生曰:“吾夫子没于道路,无主丧者,弟子不可以无服。然某也有父母在,麻衣布绖,弗敢有加焉。”筑室于场,以终心制。十一年,始赴廷试,出为苏学教授。丁内艰,服阕,补国子监丞,寻升刑部主事,稍迁员外郎,署陕西司事。上夜游西山,召武定侯郭勋不至,给事中高时劾之,下勋锦衣狱,转送刑部。勋骄恣不法,举朝恨之,皆欲坐以不轨。先生据法以违敕十罪论死,再上不报。举朝以上之不报,因按轻也,劾先生不明律法。上以先生为故入,故不报,遂因劾下先生于狱。盖上之宠勋未衰,特因事稍折之,与廷臣之意故相左也。先生身婴三木,与侍御杨斛山、都督赵白楼讲《易》不辍。勋死,始得出狱。九庙成,诏复冠带。穆宗朝,进阶朝列大夫,致仕。万历初,复进阶一级。在野三十年,无日不讲学。江、浙、宣、歙、楚、广,名区奥地,皆有讲舍。先生与龙溪迭捧珠盘。年七十,作《颐闲疏》告四方,始不出游。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卒,年七十九。
阳明致良知之学,发于晚年。其初以静坐澄心训学者,学者多有喜静恶动之弊,知本流行,故提掇未免过重。然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又曰“谨独即是致良知”,则亦未尝不以收敛为主也。故邹东廓之戒惧,罗念庵之主静,此真阳明之的传也。先生与龙溪亲炙阳明最久,习闻其过重之言。龙溪谓:“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先生谓:“未发竟从何处觅,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是两先生之“良知”,俱以见在知觉而言,于圣贤凝聚处,尽与扫除,在师门之旨,不能无毫厘之差。龙溪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先生只于事物上实心磨炼,故先生之彻悟不如龙溪,龙溪之修持不如先生。乃龙溪竟入于禅,而先生不失儒者之矩矱,何也?龙溪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先生则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耳。念庵曰:“绪山之学数变,其始也,有见于为善去恶者,以为致良知也。已而曰:‘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吾安得执以为有而为之而又去之?’已又曰:‘吾恶夫言之者之淆也,无善无恶者见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此吾可能为者也。其不出于此者,非吾所得为也。’又曰:‘向吾之言犹二也,非一也。夫子尝有言矣,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也。吾不能必其无不善,吾无动焉而已。彼所谓意者动也,非是之谓动也;吾所谓动,动于动焉者也。吾惟无动,则在吾者常一矣。’”按先生之无动,即慈湖之不起意也。不起意,非未发乎?然则谓“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者,非先生之末后语矣。
会语
戒惧即是良知,觉得多此戒惧,只是工夫生;久则本体功夫自能相忘,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只一熟耳。
圣人于纷纭交错之中,而指其不动之真体,良知是也。是知也,虽万感纷纭而是非不昧,虽众欲交错而清明在躬,至变而无方,至神而无迹者,良知之体也。太虚之中,无物不有,而无一物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碍矣。人心感应,无时不有,而无一时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障矣。故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一著于有心,即不得其正矣。故正心之功,不在他求,只在诚意之中,体当本体明彻,止于至善而已矣。
问:“感人不动,如何?”曰:“才说感人,便不是了。圣贤只是正己而物自正。譬如太阳无蔽,容光自能照物,非是屑屑寻物来照。”
问:“戒惧之功,不能无有事无事之分。”曰:“知得良知是一个头脑,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
致知之功,在究透全体,不专在一念一事之间。但除却一念一事,又更无全体可透耳。
良知广大高明,原无妄念可去,才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却广大高明之体矣。今只提醒本体,群妄自消。
人要为恶,只可言自欺,良知本来无恶。
学者功夫,不得伶利直截,只为一虞字作祟耳。良知是非从违,何尝不明,但不能一时决断,如自虞度曰:“此或无害于理否?或可苟同于俗否?或可欺人于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时以图迁改否?”只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
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也。故诚意之功,自初学用之即得入手,自圣人用之精诣无尽。吾师既殁,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于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则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必本于诚意焉。何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于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诚意之功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是故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不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皆非融释于道者也。
论学书
久庵谓吾党于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征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譬之草木,生意在中,发在枝干上,自是可见。 《复王龙溪》
亲蹈生死真境,身世尽空,独留一念荧魂。耿耿中夜,豁然若省,乃知上天为我设此法象,示我以本来真性,不容丝发挂带。平时一种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为不足害道,由今观之,一尘可以蒙目,一指可以障天,诚可惧也。噫!古人处动忍而获增益,吾不知增益者何物,减削则已尽矣。 《狱中寄龙溪》。 启超案:患难困穷是磨炼人格之最高学校,此学校非尽人能入,可遇而不可求。幸遇之者,天之厚我甚矣。不于此间求得一切实受用处,真辜负天启也。
龙溪学日平实,每于毁誉纷冗中,益见奋惕。弟向与意见不同,虽承先师遗命,相取为益,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龙溪亦于事上肯自磨涤,自此正相当。能不出露头面,以道自任,而毁誉之言,亦从此入。旧习未化,时出时入,容或有之,然其大头放倒如群情所疑,非真信此心千古不二,其谁与辨之? 《与张浮峰》
格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功夫,先儒所谓“过去未来,徒放心耳”。见在功夫,时行时止,时嘿时语,念念精明,毫厘不放,此即行著习察、实地格物之功也。于此体当切实,著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功。 《与陈两湖》
学者初入手时,良知不能无间,善恶念头杂发难制,或防之于未发之前,或制之于临发之际,或悔改于既发之后,皆实功也。由是而入微,虽圣人之知几,亦只此工夫耳。 《复何吉阳》
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非圣人之言也。 《答念庵》
郎中王龙溪先生畿
王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浙之山阴人。弱冠举于乡,嘉靖癸未下第,归而受业于文成。丙戌试期,遂不欲往。文成曰:“吾非以一第为子荣也,顾吾之学,疑信者半,子之京师,可以发明耳。”先生乃行,中是年会试。时当国者不说学,先生谓钱绪山曰:“此岂吾与子仕之时也?”皆不廷试而归。文成门人益进,不能遍授,多使之见先生与绪山。先生和易宛转,门人日亲。文成征思、田,先生送至严滩而别。明年,文成卒于南安,先生方赴廷试,闻之,奔丧至广信,斩衰以毕葬事,而后心丧。壬辰,始廷对,授南京职方主事,寻以病归。起原官,稍迁至武选郎中。时相夏贵溪恶之。三殿灾,吏科都给事中戚贤上疏,言先生学有渊源,可备顾问。贵溪草制:“伪学小人,党同妄荐。”谪贤外任。先生因再疏乞休而归。逾年,当考察,南考功薛方山与先生学术不同,欲借先生以正学术,遂填察典。先生林下四十馀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年八十,犹周流不倦。万历癸未六月七日卒,年八十六。
《天泉证道记》谓师门教法,每提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绪山以为定本,不可移易。先生谓之权法,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则意知物俱是无善无恶。相与质之阳明,阳明曰:“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者,即本体便是功夫,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者,须用为善去恶功夫,以渐复其本体也。”自此印正,而先生之论大抵归于四无。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是先天统后天。从意上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决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此先生论学大节目,传之海内,而学者不能无疑。以四有论之,惟善是心所固有,故意知物之善,从中而发,恶从外而来。若心体既无善恶,则意知物之恶固妄也,善亦妄也。功夫既妄,安得谓之复还本体?斯言也,于阳明平日之言,无所考见,独先生言之耳。然先生他日答吴悟斋云:“至善无恶者心之体也,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此其说已不能归一矣。以四无论之,《大学》正心之功从诚意入手,今曰从心上立根,是可以无事乎意矣。而意上立根者,为中下人而设,将《大学》有此两样功夫欤?抑止为中下人立教乎?先生谓“良知原是无中生有,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当下现成,不假功夫修整而后得。致良知原为未悟者设,信得良知过时,独往独来,如珠之走盘,不待拘管而自不过其则也”。以笃信谨守,一切矜名饰行之事,皆是犯手做作。唐荆川谓先生“笃于自信,不为形迹之防,包荒为大,无净秽之择,故世之议先生者不一而足”。夫良知既为知觉之流行,不落方所,不可典要,一著功夫,则未免有碍虚无之体,是不得不近于禅。流行即是主宰,悬崖撒手,茫无把柄,以心息相依为权法,是不得不近于老。虽云真性流行,自见天则,而于儒者之矩矱,未免有出入矣。然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因之。慈湖决象山之澜,而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
语录
先师尝谓人曰:“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戒慎恐惧若非本体,于本体上殊生障碍;不睹不闻若非功夫,于一切处尽成支离。
圣人所以为圣,精神命脉全体内用,不求知于人,故常常自见己过,不自满假,日进于无疆。乡愿惟以媚世为心,全体精神尽从外面照管,故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梅 纯甫问答》
致良知只是虚心应物,使人人各得尽其情,能刚能柔,触机而应,迎刃而解,如明镜当空,妍媸自辨,方是经纶手段。才有些子才智伎俩与之相形,自己光明反为所蔽。 《维扬晤语》
良知宗说,同门虽不敢有违,然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则明反眩矣。 启超案:此聂双江派之说。 有谓良知无见成,由于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齐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 启超案:此罗念庵派之说。 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 启超案:此李见罗派之说。 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 启超案:此王心斋派之说。 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不容以不辨者也。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见入井孺子而恻隐,见呼蹴之食而羞恶,仁义之心本来完具,感触神应,不学而能也。若谓良知由修而后全,挠其体也。良知原是未发之中,无知而无不知,若良知之前复求未发,即为沉空之见矣。古人立教,原为有欲设,销欲,正所以复还无欲之体,非有所加也。主宰即流行之体,流行即主宰之用,体用一原,不可得而分,分则离矣。所求即得之之因,所得即求之之证,始终一贯,不可得而别,别则支矣。吾人服膺良知之训,幸相默证,务求不失其宗,庶为善学也已。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太华岑。”先师谓象山之学,得力处全在积累,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不由积累而成者也。 《拟岘台会语》
立志不真,故用力未免间断,须从本原上彻底理会。种种嗜好,种种贪著,种种奇特技能,种种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干干净净从混沌中立根基,始为本来生生真命脉。此志既真,功夫方有商量处。 《斗山会语》
先师讲学山中,一人资性警敏,先生漫然视之,屡问而不答。一人不顾非毁,见恶于乡党,先师与之语,竟日忘倦。某疑而问焉,先师曰:“某也资虽警敏,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为恶不可复悛矣。 启超案:本原不清,则学识不为益而反为害,可不惧哉! 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时狂心销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为善,何事不办?此待两人所以异也。” 《休宁会语》
夫一体之谓仁,万物皆备于我,非意之也。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黄,是万物之色备于目也。吾之耳,遇声自能辨清浊,是万物之声备于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为五常,扩之为百行,万物之变不可胜穷,无不有以应之,是万物之变备于吾之良知也。夫目之能备五色,耳之能备五声,良知之能备万物之变,以其虚也。致虚,则自无物欲之间,吾之良知自与万物相为流通而无所凝滞。后之儒者不明一体之义,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虚,不足以备万物。先取古人孝弟爱敬五常百行之迹,指为典要,揣摩依彷,执之以为应物之则,而不复知有变动周流之义,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涂之以丹雘,耳之不复辨五声,而先聒之以宫羽。岂惟失却视听之用,而且汩其聪明之体,其不至聋且聩者几希! 《宛陵会语》
千古学术,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违,不违此也;日月至,至此也。
一念之微,只在慎独。
人心只有是非,是非不出好恶两端。忿与欲,只好恶上略过些子,其几甚微。惩忿窒欲,复其是非之本心,是合本体的功夫。
论功夫,圣人亦须困勉,方是小心缉熙。论本体,众人亦是生知安行,方是真机直达。先师自云:“吾龙场以前,称之者十九。鸿胪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之者十之五。鸿胪以后,议之者十之九矣。学愈真切,则人愈见其有过,前之称者,乃其包藏掩饰,人故不得而见也。” 启超案:非阳明不能道此语。他人必曰:“学愈进愈违于流俗耳。”是又与于自文之甚者也。
一友用功,恐助长落第二义。答云:“真实用功,落第二义亦不妨。”
圣贤之学,惟自信得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此方是毋自欺,方谓之王道,何等简易直截!后世学者不能自信,未免倚靠于外。动于荣辱,则以毁誉为是非;惕于利害,则以得失为是非。搀和假借,转折安排,益见繁难,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俩,而圣贤易简之学,不复可见。 《答林退斋》
说个仁字,沿习既久,一时未易觉悟。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有归著。
忿不止于愤怒,凡嫉妒褊浅,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过,皆忿也。欲不止于淫邪,凡染溺蔽累,念中转转贪恋,不肯舍却,皆欲也。惩窒之功有难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于已然,念上是制于将然,心上是防于未然。惩心忿,窒心欲,方是本原易简功夫。在意与事上遏制,虽极力扫除,终无廓清之期。
问:“伊川存中应外、制外养中之学,以为内外交养,何如?”曰:“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叶自然畅茂。种种培壅、灌溉、条枝、剔叶,删去繁冗,皆只是养根之法。若既养其根,又从枝叶养将来,便是二本支离之学。晦庵以尊德性为存心,以道问学为致知,取证于‘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之说,以此为内外交养。知是心之虚灵,以主宰谓之心,以虚灵谓之知,原非二物。舍心更有知,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皆伊川之说误之也。涵养工夫,贵在精专接续,如鸡抱卵,先正尝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成。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毈卵。学者须识得真种子,方不枉费功夫。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种子全在卵上,全体精神,只是保护得,非能以其精神助益之也。” 以上《留都会记》
良知二字,是彻上彻下语。良知知是知非,良知无是无非。知是知非即所谓规矩,忘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谓悟也。
乡党自好与贤者所为,分明是两条路径。贤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从人转换。乡党自好,即乡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始有违心之行,徇俗之情。虞廷观人,先论九德,后及于事,乃言曰“载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观人者,不在事功名义格套上,惟于心术微处,密窥而得之。 《云门问答》
良知不学不虑。终日学,只是复他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他不虑之体。无功夫中真功夫,非有所加也。功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尽便是圣人。后世学术,正是添的勾当,所以终日勤劳,更益其病。果能一念惺惺,冷然自会,穷其用处,了不可得,此便是究竟话。 《答徐存斋》
问“知行合一”。曰:“天下只有个知,不行不足谓之知。知行有本体,有功夫,如眼见得是知,然已是见了,即是行;耳闻得是知,然已是闻了,即是行。要之,只此一个知,已自尽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无不知敬其兄,止曰‘知’而已。知便能了,更不消说能爱、能敬。本体原是合一,先师因后儒分为两事,不得已说个合一。知非见解之谓,行非履蹈之谓,只从一念上取证,知之真切笃实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即是知。知行两字,皆指功夫而言,亦原是合一的,非故为立说以强人之信也。”
邓定宇曰:“良知浑然虚明,无知而无不知。知是知非者,良知自然之用,亦是权法;执以是非为知,失其本矣。”又曰:“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先生曰:“面承教议,知静中所得甚深,所见甚大,然未免从见上转换。此件事不是说了便休,须时时有用力处,时时有过可改,消除习气,抵于光明,方是缉熙之学。”
良知本顺,致之则逆。目之视,耳之听,生机自然,是之谓顺。视而思明,听而思聪,天则森然,是之谓逆。 《跋图书》
心迹未尝判,迹有可疑,毕竟其心尚有不能尽信处。自信此生决无盗贼之心,虽有褊心之人,亦不以此疑我。若自信功名富贵之心,与决无盗贼之心一般,则人之相信,自将不言而喻矣。 《自讼》。 启超案:以此自绳,尤人之念疑无从生。
诸儒所得,不无浅深,初学不可轻议,且从他得力处效法修习,以求其所未至。如《大学》“格物无内外”、《中庸》“慎独无动静”诸说,关系大节目,不得不与指破,不得已也。若大言无忌,恣口指摘,若执权衡以较轻重,不惟长傲,亦且捐德。
见在一念,无将迎,无住著,天机常活,便是了当。千百年事业,更无剩欠。
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当下保此一念灵明,便是学;以此触发感通便是教。随事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此是易简直截根源。 《水西别言》
问“白沙与师门同异”。曰:“白沙是百原山中传流,亦是孔门别派,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乃景象也。缘世人精神撒泼,向外驰求,欲返其性情而无从入,只得假静中一段行持,窥见本来面目,以为安身立命根基,所谓权法也。若致知宗旨,不论语默动静,从人情事变彻底炼习,以归于元。譬之真金为铜铅所杂,不遇烈火烹熬,则不可得而精。师门尝有入悟三种教法:从知解而得者,谓之解悟,未离言诠;从静中而得者,谓之证悟,犹有待于境;从人事炼习而得者,忘言忘境,触处逢源,愈摇荡,愈凝寂,始为彻悟。” 《霓川别语》
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未尝有三念之杂,乃不动于欲之真心。所谓良知也,与尧、舜未尝有异者也,于此不能自信,几于自诬矣。苟不用致知之功,不能时时保任,此心时时无杂,徒认见成虚见,附和欲根,而谓即与尧、舜相对,几于自欺矣。 《寿念庵》
论学书
吾人一生学问,只在改过。须常立于无过之地,不觉有过,方是改过真功夫。所谓复者,复于无过者也。 《答聂双江》
当万欲腾沸之中,若肯返诸一念良知,其真是真非,炯然未尝不明。只此便是天命不容灭息所在,便是人心不容蔽昧所在。此是千古入贤入圣真正路头。 《答茅治卿》
见在良知,必待修证而后可与尧、舜相对,尚望兄一默体之。盖不信得当下具足,到底不免有未莹处。欲惩学者不用功夫之病,并其本体而疑之,亦矫枉之过也。
文公谓天下之物,方圆、轻重、长短,皆有定理,必外之物至,而后内之知至。先师则谓事物之理,皆不外于一念之良知,规矩在我,则天下方圆不可胜用,无权度,则无轻重、长短之理矣。 《答吴悟斋》
所谓必有事者,独处一室而此念常炯然,日应万变而此念常寂然。闲时能不闲,忙时能不忙,方是不为境所转。 《与赵麟阳》
吾人立于天地之间,须令我去处人,不可望人处我。 《与 周顺之》
良知在人,本无污坏。虽昏蔽之极,苟能一念自反,即得本心。譬之日月之明,偶为云雾所翳,谓之晦耳。云雾一开,明体即见,原未尝有所伤也。此原是人人见在具足,不犯做手本领功夫。人之可以为尧、舜,小人之可使为君子。舍此,更无从入之路、可变之几。 《答聂双江》
知府季彭山先生本
季本,字明德,号彭山,越之会稽人。正德十二年进士,授建宁府推官。宸濠反,先生守分水关,遏其入闽之路。御史以科场事檄之入闱,先生曰:“是之谓不知务。”不应聘。召拜御史。御史马明衡、朱淛争昭圣皇太后 孝宗后 寿节,不宜杀于兴国太后,下狱。先生救之,谪揭阳主簿。稍迁知弋阳。桂萼入相,道弋阳,先生言文成之功不可泯,遂寝夺爵。转苏州同知,升南京礼部郎中。时邹东廓官主客,相聚讲学,东廓被黜,连及先生,谪判辰州。寻同知吉安。升长沙知府,锄击豪强过当,乃罢归。嘉靖四十二年卒,年七十九。
少师王司舆, 名文辕 其后师事阳明。先生之学,贵主宰而恶自然,以为:“理者阳之主宰,乾道也;气者阴之流行,坤道也。流行则往而不返,非有主于内,则动静皆失其则矣。”其议论大抵以此为指归。夫大化只此一气,气之升为阳,气之降为阴,以至于屈伸往来、生死鬼神,皆无二气。故阴阳皆气也,其升而必降,降而必升,虽有参差过不及之殊,而终必归一,是即理也。今以理属之阳,气属之阴,将可言一理一气之为道乎?先生于理气非明睿所照,从考索而得者,言之终是鹘突。第其时同门诸君子,单以流行为本体,玩弄光影,而其升其降之归于画一者无所事,此则先生主宰一言,其关系学术非轻也。故先生最著者,为《龙惕》一书,谓:“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理自内出,镜之照自外来,无所裁制,一归自然。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常以此为先哉?”龙溪云:“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慎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便不得其正矣。”东廓云:“警惕变化,自然变化,其旨初无不同者。不警惕不足以言自然,不自然不足以言警惕,警惕而不自然,其失也滞,自然而不警惕,其失也荡。”先生终自信其说,不为所动。先生闵学者之空疏,只以讲说为事,故苦力穷经。罢官以后,载书寓居禅寺,迄昼夜寒暑无间者二十馀年。而又穷九边,考黄河故道,索海运之旧迹,别三代、春秋列国之疆土川原,涉淮、泗,历齐、鲁,登泰山,逾江入闽而后归,凡欲以为致君有用之学。所著有《易学四同》、《诗说解颐》、《春秋私考》、《四书私存》、《说理会编》、《读礼疑图》、《孔孟图谱》、《庙制考义》、《乐律纂要》、《律吕别书》、《蓍法别传》,总百二十卷。
说理会编
世儒多以实训诚,亦有倚著之病。夫仁义礼智合德而为诚,诚固未有不实,但就以实为诚,则不可。仁义礼智,虚明在中,如谷种之生机未尝息,何尝有所倚著?是德虽实,不见其有实之迹者也,故言诚,惟惺惺字为切。凡人所为不善,本体之灵自然能觉,觉而少有容留,便属自欺,欺则不惺惺矣。故戒慎恐惧于独知之地,不使一毫不善杂于其中,即是惺惺而为敬也。
圣人之学,只是谨独,独处人所不见闻,最为隐微,而己之见显,莫过于此。故独为独知,盖我所得于天之明命,我自知之,而非他人所能与者也。若闲思妄想,徇欲任情,此却是外物蔽吾心之明,不知所谨,不可以言见显矣。少有觉焉,而复容留将就,即为自欺。乃于人所见闻处,掩不善者而著其善,虽点检于言行之间,一一合度,不遐有愆,亦属作伪,皆为自蔽其知也。故欺人不见之知,乃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处也,不可以为独知。然则独知者,其源头不杂之知乎?源头不杂之知,心之官虚灵而常觉者也。杂则著物,虽知亦倚于一偏,是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矣。
谨于独知,即致知也。谨独之功不已,即力行也。故独知之外无知矣,常知之外无行矣,功夫何等简易耶!
尚书黄久庵先生绾
黄绾,字叔贤,号久庵,台之黄岩人。以祖荫入官,授后军部事。告病归,家居十年。以荐起南京都察院经历。同张璁、桂萼上疏主大礼,升南京工部员外郎,累疏乞休。尚书席书纂修《明伦大典》,荐先生与之同事。起光禄寺少卿,转大理寺,改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充讲官。《大典》成,升詹事兼侍读学士。出为南京礼部右侍郎,转礼部左侍郎。云中之变,往抚平之。知乙未贡举,丁忧服阕,起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充安南正使,以迟缓不行。闲住,迁家翠屏山中,寒暑未尝释卷。享年七十有五。
先生初师谢文肃,及官都事,闻阳明讲学,请见。阳明曰:“作何功夫?”对曰:“初有志,功夫全未。”阳明曰:“人患无志,不患无功夫可用。”复见甘泉,相与矢志于学。阳明归越,先生过之,闻致良知之教,曰:“简易直截,圣学无疑。先生真吾师也,尚可自处于友乎?”乃称门弟子。阳明既没,桂萼 龁之,先生上疏言:“昔议大礼,臣与萼合,臣遂直友以忠君。今萼毁臣师,臣不敢阿友以背师。”又以女妻阳明之子正亿,携之金陵,销其外侮。先生立艮止为学的,谓:“中涉世故,见不诚、非礼之异,欲用其诚,行其理,而反羞之。既不羞而任诸己,则愤世嫉邪,有轻世肆志之意,于是当毁誉机阱之交作,郁郁困心,无所自容,乃始穷理尽性以求乐天知命,庶几可安矣。久之自相凑泊,则见理性天命皆在于我,无所容其穷尽乐知也。此之谓艮止。”其于五经皆有《原古》。
布衣董萝石先生澐附子穀
董澐,字复宗,号萝石,晚号从吾道人,海盐人。以能诗闻江湖间。嘉靖甲申,年六十八,游会稽,闻阳明讲学山中,往听之。阳明与之语连日夜,先生喟然叹曰:“吾见世之儒者支离琐屑,修饰边幅,为偶人之状。其下者贪饕争夺于富贵利欲之场,以为此岂真有所为圣贤之学乎?今闻夫子良知之说,若大梦之得醒,吾非至于夫子之门,则虚此生也。”因何秦以求北面,阳明不可,谓“岂有弟子之年过于师者乎?”先生再三而委质焉。其平日诗社之友招之曰:“翁老矣,何自苦?”先生笑曰:“吾今而后,始得离于苦海耳,吾从吾之好。”自号从吾。丙戌岁尽雨雪,先生襆被而出,家人止之,不可,与阳明守岁于书舍。至七十七而卒。先生晚而始学,卒能闻道,其悟道器无两,费隐一致,从佛氏空有而入,然佛氏终沉于空,此毫厘之异,未知先生辨之否耶?
董穀,字石甫。嘉靖辛丑进士,历知安义、汉阳二县,与大吏不合而归。少游阳明之门,阳明谓之曰:“汝习于旧说,故于吾言不无抵牾,不妨多问,为汝解惑。”先生因笔其所闻者,为《碧里疑存》,然而多失阳明之意。其言“性无善恶”,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又言:“性之体虚而已,万有出焉,故气质之不美,性实为之。全体皆是性,无性则并无气质矣。”夫性既无善无恶,赋于人则有善有恶,将善恶皆无根柢欤?抑人生而静以上是一性,静以后又是一性乎?又言:“复性之功,只要体会其影响俱无之意思而已。”信如斯言,则莫不堕于恍惚想像,所谓求见本体之失也。学者读先生之书,以为尽出于阳明,亦何怪疑阳明为禅学乎!
日省录
从先师往天柱峰,一家楼阁高明,花竹清丽,先生悦之。往日曾以其地求售,悔不成约。既而幡然曰:“我爱则彼亦爱之,有贪心而无恕心矣。”再四自克,行过朱华岭四五里,始得净尽。先生言“去欲之难如此”。
求心录
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致知。
横逆之来,自谤讪怒骂,以至于不道之甚,无非是我实受用得力处。初不见其可憎,所谓山河大地,尽是黄金,满世间皆药物也。
主事陆原静先生澄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之归安人。正德丁丑进士,授刑部主事,议大礼不合,罢归。后悔前议之非,上言:“臣以经术浅短,雷同妄和,质之臣师王守仁,始有定论。臣不敢自昧本心,谨发露前愆以听天诛。”诏复原官。《明伦大典》成,上见先生前疏,恶其反复,遂斥不用。先生以多病,从事于养生,文成语之以养德、养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恐惧,则神住、气住、精住,而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有议文成之学者,先生条为六辨,欲上奏,文成闻而止之。《传习录》自曰仁发端,其次即为先生所记。朋友见之,因此多有省悟,盖数条皆切问,非先生莫肯如此吐露,就吐露亦莫能如此曲折详尽也。故阳明谓:“曰仁没,吾道益孤,致望原静者不浅。”执父丧,哀毁失明。徐学谟以先生复官一疏,不胜希用之念,曲逢时好,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也,大抵世儒之论,过以天下为重,而不返其本心之所安。永嘉《或问》:“天下外物也,父子天伦也,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也。”圣人复起,不易斯言。阳明所谓心即理也,正在此等处见之。世儒以理在天地万物,故牵挽前代以求准则,所以悬绝耳。先生初锢于世论,已而理明障落,其视前议犹粪土也。阳明知永嘉之为小人,不当言责,故不涉论为高。先生已经论列,知非改过,使人皆仰,岂不知嫌疑之当避哉?亦自信其心而已。学谟准之以鄙情,不知天下有不顾毁誉者,咥然笑其旁也。
尚书顾箬溪先生应祥
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湖之长兴人。弘治乙丑进士,授饶州府推官。桃源洞寇乱,掠乐平令以去,先生单身叩贼垒,出令,贼亦解去。入为锦衣卫经历,出佥广东岭东道事,讨平汀漳寇、海寇、郴桂寇,半岁间三捷。宸濠乱定,移江西副使,分巡南昌,抚循疮痍,招集流亡,皆善后事宜。历苑马寺卿。奔母丧,不候代,家居者十五年。再起原任,时方议征元江,先生以那鉴孤豚困兽,不可急。会迁南兵部侍郎以去。后至者出师,布政徐波石死焉。嘉靖庚戌,升刑部尚书。先生以例繁,引之者得意为出入,命郎官吴维岳、陆稳定为永例,在曹中奖拔于鳞、元美,由是知名天下。分宜在政府,同年生不敢雁行。先生以耆旧自处,分宜不悦,以原官出南京。癸丑致仕,又十二年卒,年八十三。
先生好读书,九流百家皆识其首尾,而尤精于算学。今所传《测圜海镜》、《弧矢算术》、《授时历撮要》,皆其所著也。少受业于阳明。阳明殁,先生见《传习续录》门人问答,多有未当于心者,作《传习录疑》。龙溪《致知议略》亦摘其可疑者辨之。大抵谓“良知者,性之所发也。日用之间,念虑初发,或善或恶,或公或私,岂不自知之?知其不当为而犹为之者,私欲之心重而恕己之心昏也。苟能于一起之时,察其为恶也,则猛省而力去之。去一恶念,则生一善念矣。念念去恶为善,则意之所发,心之所存,皆天理。是之谓知行合一。知之非难,而行之为难。今曰圣人之学,致良知而已矣。人人皆圣人也,吾心中自有一圣人,自能孝,自能弟,而于念虑之微、取舍之际,则未之讲,任其意向而为之,曰‘是吾之良知也’。知行合一者,固如是乎?”先生之言,以阳明“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为格物”为准的。然阳明点出知善知恶原不从发处言,第明知善知恶为自然之本体,故又曰“良知为未发之中”。若向发时认取,则善恶杂揉,终是不能清楚,即件件瞒不过照心,亦是克伐怨欲不行也。知之而后行之,方为合一,其视知行终判两样,皆非师门之旨也。
侍郎黄致斋先生宗明
黄宗明,字诚甫,号致斋,宁波鄞县人。登正德甲戌进士第,授南京兵部主事,升员外郎。谏上南巡,请告归。除工部郎中,不起。嘉靖癸未,补南刑部。张孚敬议大礼,在廷斥为奸邪,先生独曰:“继统者,三代通制,继嗣者,王莽敝议。今制,公侯伯军职承袭,弟之继兄,侄之继叔,皆曰弟曰侄,不曰子。公侯伯如是,天子何独不然?”如其议上之,出守吉安。有能名,转福建盐运使。召修《明伦大典》,丁母忧不行。己丑,升光禄寺卿,辑《光禄须知》以进。壬辰,转兵部右侍郎,编修杨名言“斋醮无验,徒开小人倖进之门”,上大怒,戍名。先生言名无罪,出为福建参政。明年冬,召补礼部侍郎。丙申十一月卒官。先生受学于阳明,阳明谓“诚甫自当一日千里,任重道远,吾非诚甫谁望耶?”则其属意亦至矣。
论学书
学问思辨,即是尊德性下手功夫,非与笃行为两段事。如今人真有志于学,便须实履其事。中间行而未安、思而未通者,不得不用学问思辨之功。学问恳切处,是之谓笃行耳。故必知行合一,然后为真学。学而真者,知行必合一。并进之说,决无益于行,亦非所以为知也。故吾辈但于立志真伪处省察,学问懈弛时鞭策,即无不合,不必区区于讲说为也。
一有求学之意,即善善恶恶,自能知之,不待外求。为善去恶,亦在不自欺耳。此所谓“我欲仁斯仁至”者,何等简易!何等直截!今顾欲外此而求之烦难,独何欤? 《与万鹿园》
来谕谓:“此心之中,无欲即静,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论者。盖无欲即静,与周子《图说》内自注“无欲故静”之说亦略相似。其谓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亦谓心中有主,不为事物所胜云耳。然尝闻之程子曰:“为学不可不知用力处,既学不可不知得力处。”周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寡之又寡,以至于无。”正不在得力,而在于知所以用力;不在无欲,而在寡欲耳。学必寡欲而后无欲,知用力而后知得力,此其功夫渐次,有不可躐而进者。若执事所言,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贫人说富,如学子论大贤,功效体当,自家终无受用时也。仆之所谓主静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处,亦不过求之于心,体之于心,验之于心。盖心为事胜,与物交战,皆欲为之累。仆之所谓主静者,正以寻欲所从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贼者,必求贼所潜入之处而驱逐之也。是故善学者莫善于求静,能求静然后气得休息,而良知发见。凡其思虑之烦杂,私欲之隐藏,自能觉察,自能拔去。是故无欲者,本然之体也;寡欲者,学问之要也;求静者,寡欲之方也;戒惧者,求静之功也。知用力,而后得力处可得而言。无欲真体,常存常见矣。 《答林子仁》。名春,心斋弟子也。
中丞张浮峰先生元冲
张元冲,字叔谦,号浮峰,越之山阴人。嘉靖戊戌进士,授中书舍人,改吏科给事中。分宜入相,先生言其心术不光,不宜在天子左右。又请罢遣中官织造。选工科都给事中,谏世庙玄修不视朝,一时称为敢谏。出为江西参政、广东按察使、江西左右布政使,升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奉旨回籍。又二年而卒,年六十二。
先生登文成之门,以戒惧为入门,而一意求诸践履。文成尝曰:“吾门不乏慧辨之士,至于真切纯笃,无如叔谦。”先生尝谓学者曰:“孔子之道,一以贯之;孟子之道,万物我备。良知之说,如是而已。”又曰:“学先立志,不学为圣人,非志也。圣人之学,在戒惧谨独,不如是学,非学也。”揭坐右曰:“惟有主,则天地万物自我而立;必无私,斯上下四旁咸得其平。”前后官江西,辟正学书院,与东廓、念庵、洛村、枫潭联讲会,以订文成之学。又建怀玉书院于广信,迎龙溪、绪山主讲席,遂留绪山为《文成年谱》,惟恐同门之士学之有出入也。其有功师门如此。
侍郎程松溪先生文德
程文德,字舜敷,号松溪,婺之永康人。嘉靖己丑进士第二。授翰林院编修。同年杨名下诏狱,方究主使,而先生与之通书。守者以闻,上大怒,误逮御史陈九德,先生自出承认,入狱。黜为信宜典史,总督陶谐延主苍梧书院。移安福知县,升南京兵部主事,转礼部郎中。丁艰,起补兵部,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转南京国子祭酒,擢都御史。丁内艰,起为礼部右侍郎,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上在斋宫,侍臣所进青词,争为媚悦,独先生寓意讽谏,上不悦也。会推南冢宰,以先生辞疏为谤讪,落职归。三十八年十一月卒,年六十三。万历间,赠礼部尚书,谥文恭。先生初学于枫山,其后卒业于阳明。以真心为学之要,虽所得浅深不可知,然用功有实地也。
论学书
此心不真,辨说虽明,毕竟何益?自鸡鸣而起,以至向晦宴息,无非真心,则无非实功,一话一言,一步一趋,皆受用处。不然,日谈孔、孟,辨精毫厘,终不免为务外、为人之归尔。
窃谓险夷顺逆之来,若寒暑昼夜之必然,无足怪者。己不当,人必当之,孰非己也?是故君子之于忧患,不问其致之,而惟问其处之。故曰:“无入而不自得。”苟微有介焉,非自得也。
太常徐鲁源先生用检
徐用检,字克贤,号鲁源,金华兰溪人。嘉靖壬戌进士,除刑部主事,调兵部、礼部,至郎中。出为山东副使,左迁江西参议,升陕西提学副使、苏松参政,坐失囚降副使。丁忧,起补福建,城福宁。转漕储参政、广东按察使、河南左布政。迁南太仆寺卿,复寺马三分之一,召入为太常寺卿,两载而回籍。万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师事钱绪山,然其为学不以良知,而以志学,谓:“君子以复性为学,则必求其所以为性,而性囿于质,难使纯明,故无事不学;学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无学不证诸孔氏。”又谓:“求之于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于圣者,所以求圣之心。”盖其时学者执“心之精神谓之圣”一语,纵横于气质以为学。先生以孔氏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与先生谈数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书曰:“愿君执御,无专执射。”天台译其意曰:“夫射必有的,御所以载人也。子舆氏愿学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调御狂狷,行无辙迹,故云执御。吾仲氏欲门下损孟之高,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学与先生不合,谓先生为孟子,讥之也。先生尝问罗近溪曰:“学当从何入?”近溪谐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传汝。”先生不悦。后数年,在江省粮储,方治文移,恍忽闻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自莹,平生见解脱落。在都门,从赵大洲讲学,礼部司务李贽不肯赴会,先生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尝晨起候门,先生出,辄摄衣上马去,不接一语。如是者再,贽信向益坚,语人曰:“徐公钳锤如是。”此皆先生初学时事,其后渐归平实,此等机锋,不复弄矣。
友声编
吾人之志,抖擞于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擞于上时,今时可受用否?若时时抖擞,可无属人为造作否?此要在穷此心之量,靡有间息,其无间息,固天然也。
人之为小人,岂其性哉?其初亦起于乍弄机智,渐习渐熟,至流于恶而不自知。
兰游录语
立志既真,贵在发脚不差,发脚一差,终走罔路,徒自罢苦,终不能至。问:“安得不差?”先生震声曰:“切莫走闭眼路。”
都督万鹿园先生表
万表,字民望,号鹿园,宁波卫世袭指挥佥事。年十七袭职,读书学古,不失儒生本分。寇守天叙勉以宁静澹泊,先生揭诸座右。登正德庚辰武会试,历浙江把总,署都指挥佥事、督运,浙江掌印都指挥,南京大教场坐营,漕运参将,南京锦衣卫佥书,广西副总兵,左军都督漕运总兵,佥书南京中军都督府。嘉靖丙辰正月卒,年五十九。
先生功在漕运,其大议有三:一、三路转运,以备不虞。置仓卫辉府,每年以十分之二拨中都运船,兑凤阳各府粮米,由汴梁达武阳,陆路七十里,输于卫辉,由卫河以达于京。松江、通泰俱有沙船,淮安有海船,时常由海至山东转贸,宜以南京各总缺船卫分坐,兑松江、太仓粮米,岁运四五万石达于天津,以留海运旧路。于是并漕河而为三。一、本折通融。丰年米贱,全运本色,如遇灾伤,则量减折色。凡本色至京,率四石而致一石,及其支给,一石不过易银三钱;在外折色,每石七钱。若京师米贵,则散本色,米贱,则散折色,一石而当二石。是寓常平之法于漕运之中。一、原立法初意。天下运船万艘,每艘军旗十馀人,共计十万馀人,每年辏集京师,苟其不废操练,不缺甲仗,是京营之外,岁有勤王师十万,弹压边陲。其他利弊纤悉万全,举行而效之一时者,人共奇之。其大者卒莫之能行也。倭寇之乱,先生身亲陷阵,肩中流矢。其所筹画,亦多掣肘,故忠愤至死不忘。
先生之学,多得之龙溪、念庵、绪山、荆川,而究竟于禅学。其时东南讲会甚盛,先生不喜干与,以为此辈未曾发心为道,不过依傍门户,虽终日与之言,徒费精神,彼此何益?譬砺石之齿顽铁,纵使稍有渐磨,自家所损亦多矣。先生尝言:“圣贤切要功夫,莫先于格物。盖吾心本来具足,格物者,格吾心之物也。为情欲、意见所蔽,本体始晦,必扫荡一切,独观吾心,格之又格,愈研愈精,本体之物,始得呈露,是为格物。格物则知自致也。”龙溪谓:“古人格物之说,是千圣经纶之实学。良知之感应谓之物,是从良知凝聚出来。格物是致知实下手处,不离伦物感应而证真修。离格物,则知无从而致矣。吾儒与二氏毫厘不同,正在于此。”其实先生之论格物,最为谛当。格之又格,而后本体之物呈露,即白沙之养出端倪也。宋儒所谓未发气象,亦即是此。龙溪之伦物感应,又岂能舍此而别有功夫?第两家之言物不同,龙溪指物为实,先生指物为虚。凡天下之物,摄于本体之物,本体之物又何尝离伦物哉?然两家皆精禅学,先生所谓本体呈露者,真空也;龙溪离物无知者,妙有也。与宋儒、白沙之论,虽似而有差别。学者又当有辨矣。先生如京师,大洲访之郊外,与之谈禅。议论蜂涌,先生唯唯不答。大洲大喜,归语人曰:“今日降却万鹿园矣。”陆平泉闻而笑曰:“此是鹿园降却大洲,何言大洲降却鹿园也。”戚南玄与先生遇,戏曰:“鹿园名为旅禅,实未得理,是假和尚。”先生曰:“南玄名为宗儒,实未见性,是痴秀才。”相与大笑。先生一默一语,无非禅机如此。
侍郎王敬所先生宗沭
王宗沭,字新甫,号敬所,台之临海人。嘉靖甲辰进士。在比部时,与王元美为诗社,七子中之一也。久历藩臬。值河运艰滞,以先生为右副都御史,查复祖宗旧法,一时漕政修举。犹虑运道一线,有不足恃之时,讲求海运,先以遮洋三百艘试之而效,其后为官所阻而罢。万历三年,转工部侍郎,寻改刑部。先生师事欧阳南野,少从二氏而入,已知所谓“良知者,在天为不已之命,在人为不息之体,即孔氏之仁也。学以求其不息而已”。其辨儒释之分,谓“佛氏专于内,俗学驰于外,圣人则合内外而一之”。此亦非究竟之论。盖儒释同此不息之体,释氏但见其流行,儒者独见其真常尔。先生之所谓不息者,将无犹是释氏之见乎?
侍读张阳和先生元忭
张元忭,字子荩,别号阳和,越之山阴人。父天复,行太仆卿。幼读朱子《格致补传》,曰:“无乃倒言之乎?当云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而后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也。”嘉靖戊午,举于乡。隆庆戊辰,太仆就逮于滇,先生侍之以往。太仆释归,先生入京讼冤。事解,又归慰太仆于家。一岁之中,往来凡三万馀里,年逾三十而发白种种,其至性如此。辛未,登进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寻丁外艰。万历己卯,教习内书堂。先生谓“寺人在天子左右,其贤不肖为国治乱所系”,因取《中鉴录》谆谆诲之。江陵病,举朝奔走醮事,先生以门生未尝往也。壬午,皇嗣诞生,赍诏至楚,丁内艰。丁亥,升右春坊、左谕德,兼翰林侍读。明年三月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之学,从龙溪得其绪论,故笃信阳明四有教法。龙溪谈本体而讳言功夫,识得本体,便是功夫。先生不信,而谓“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功夫也”。尝辟龙溪欲浑儒释而一之,以良知二字为范围三教之宗旨,何其悖也。故曰:“吾以不可学龙溪之可。”先生可谓善学者也。第主意只在善有善几,恶有恶几,于此而慎察之,以为知善必真好,知恶必真恶,格不正以归于正为格物,则其认良知都向发上。阳明独不曰良知是未发之中乎?察识善几、恶几是照也,非良知之本体也。朱子《答吕子约》曰:“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所论致知格物,以察识端倪为初下手处,以故缺却平日涵养一段功夫。”此即先生之言良知也。朱子易篑,改《诚意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此即先生之言格物也。先生谈文成之学,而究竟不出于朱子,恐于本体终有所未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