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然也。

文庄邹东廓先生守益 附子善,孙德涵、德溥、德泳

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九岁,从父宦于南都,罗文庄钦顺见而奇之。正德六年,会试第一,廷试第三,授翰林编修。逾年丁忧。宸濠反,从文成建义。嘉靖改元,起用。大礼议起,上疏忤旨,下诏狱,谪判广德州。毁淫祠,建复初书院讲学。擢南京主客郎中,任满告归。起南考功,寻还翰林,司经局洗马,上《圣功图》。世宗犹以议礼前疏弗悦也,下礼部参勘而止。迁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掌南院。升南京国子祭酒。九庙灾,有旨大臣自陈。大臣皆惶恐引罪,先生上疏独言君臣交儆之义,遂落职闲住。四十一年卒,年七十二。隆庆元年,赠礼部右侍郎,谥文庄。

初见文成于虔台,求表父墓,殊无意于学也。文成顾日夕谈学,先生忽有省,曰:“往吾疑程、朱补《大学》,先格物穷理,而《中庸》首慎独,两不相蒙,今释然格致之即慎独也。”遂称弟子。又见文成于越,留月馀,既别而文成念之曰:“以能问于不能,谦之近之矣。”又自广德至越,文成叹其不以迁谪为意,先生曰:“一官应迹,优人随遇为故事耳。”文成默然,良久曰:“《书》称‘允恭克让’,谦之信恭让矣,自省允克何如?”先生欿然,始悟平日之恭让,不免为玩世也。

先生之学,得力于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以尘俗者也。吾性体行于日用伦物之中,不分动静,不舍昼夜,无有停机。流行之合宜处谓之善,其障蔽而壅塞处谓之不善。盖一忘戒惧则障蔽而壅塞矣,但令无往非戒惧之流行,即是性体之流行矣。离却戒慎恐惧,无从觅性;离却性,亦无从觅日用伦物也。故其言“道器无二,性在气质”,皆是此意。其时双江从寂处、体处用功夫,以感应、运用处为效验。先生言其“倚于内,是裂心体而二之也”。彭山恶自然而标警惕,先生言其“滞而不化,非行所无事也”。夫子之后,源远而流分,阳明之没,不失其传者,不得不以先生为宗子也。夫流行之为性体,释氏亦能见之,第其捍御外物,是非善恶一归之空,以无碍我之流行。盖有得于浑然一片者,而日用伦物之间,条理脉络,不能分明矣。粗而不精,此学者所当论也。先生《青原赠处》记阳明赴两广,钱、王二子各言所学,绪山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龙溪曰:“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阳明笑曰:“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功夫。”此与龙溪《天泉证道记》同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师尝疑阳明天泉之言与平时不同。平时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今观先生所记,而四有之论,仍是以至善无恶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绪山之言,非阳明立以为教法也。今据《天泉》所记,以无善无恶议阳明者,盍亦有考于先生之记乎?

子善,孙德涵、德溥、德泳。

善,字某,号颍泉。嘉靖丙辰进士。由比部郎、藩臬使,历官至太常寺卿。

德涵,字汝海,号聚所。隆庆辛未进士。从祀议起,上疏极言文成应祀。授刑部主事。江陵当国,方严学禁,而先生求友愈急。傅慎所、刘畏所先后诋江陵,皆先生之邑人,遂疑先生为一党,以河南佥事出之。御史承江陵意,疏论镌秩而归。未几卒,年五十六。先生受学于耿天台,乡举后,卒业太学。天台谓:“公子、寒士,一望而知,居之移气若此。独汝海不可辨其为何如人。”问学于耿楚倥,楚倥不答。先生愤然曰:“吾独不能自参,而向人求乎?”反闭一室,攻苦至忘寝食,形躯减削。出而与杨道南、焦弱侯讨论。久之,一旦霅然,忽若天牖,洞彻本真,象山所谓“此理已显也”。然颍泉论学,于文庄之教无所走作,入妙通玄,都成幻障,而先生以悟为入门,于家学又一转手矣。

德溥,字汝光,号四山。举进士,官至太子洗马。所解《春秋》,逢掖之士多宗之。更掩关宴居,覃思名理,著为《易会》。自叙非四圣之《易》,而霄壤自然之《易》,又非霄壤之《易》,而心之《易》。其于《易》道,多所发明。先生浸浸向用,忽而中废。其京师邸寓,为霍文炳之故居。文炳,奄人张诚之奴也,以罪籍没,有埋金在屋。先生之家人发之,不以闻官。事觉,罪坐先生,革职追赃,门生为之醵金以偿。颍泉素严,闻之怒甚,先生不敢归者久之。

德泳,号泸水。万历丙戌进士,授行人,转云南御史。壬辰正月,礼科都给事中李献可公疏请皇长子豫教。上怒,革献可为民。先生救献可,亦遂革职。累疏荐不起。先生既承家学,守“致良知”之宗,而于格物,则别有深悟。论者谓“淮南之格物,出阳明之上”,以先生之言较之,则淮南未为定论也。

东廓论学书

良知之教,乃从天命之性,指其精神灵觉而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无往而非良知之运用。故戒惧以致中和,则可以位育;扩充四端,则可以保四海。初无不足之患,所患者未能明耳。好问好察以用中也,诵诗读书以尚友也,前言往行以畜德也,皆求明之功也。及其明也,只是原初明也,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也。世之没溺于闻见,勤苦于记诵,正坐以良知为不足,而求诸外以增益之。故比拟愈密,揣摩愈巧,而本体障蔽愈甚。博文格物,即戒惧扩充,一个功夫,非有二也。果以为有二者,则子思开卷之首,得无舍其门而骤语其堂乎? 《复夏敦夫》

越中之论,诚有过高者,忘言绝意之辨,向亦骇之。及卧病江上,获从绪山、龙溪切磋,渐以平实。其明透警发处,受教甚多。夫乾乾不息于诚,所以致良知也;惩忿窒欲、迁善改过,皆致良知之条目也。若以惩忿之功为第二义,则所谓“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己百己千”者,皆为剩语矣。源泉混混以放乎四海,性之本体也,有所壅蔽,则决而排之,未尝以人力加损,故曰“行所无事”。若忿欲之壅,不加惩窒,而曰“本体原自流行”,是不决不排,而望放乎海也。苟认定惩窒为治性之功,而不察流行之体,原不可以人力加损,则亦非行所无事之旨矣。 《答聂双江》

古人理会利害,便是义理;今人理会义理,犹是利害。 《答甘泉》

良知精明处,自有天然一定之则,可行则行,可止则止,真是鸢飞鱼跃,天机活泼,初无妨碍,初无拣择。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糠秕眯目,天地为之易位矣。 《答周顺之》

迁善改过,即致良知之条目也。果能戒慎恐惧,常精常明,不为欲物所障蔽,则即此是善,更何所迁?即此非过,更何所改?一有障蔽,便与扫除,雷厉风行,复见本体。其谓“落在下乘”者,只是就事上点检,则有起有灭,非本体之流行耳。 《答徐子弼》

有疑圣人之功,异于始学者。曰:“王逸少所写‘上大人’,与初填朱模者,一点一直,不能一毫加损。” 《与吕泾野》

近有友人相语曰:“君子处世,只顾得是非,不须更顾利害。”仆答之曰:“天下真利害,便是天下真是非。即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安得为害?而墦肉乞饱,垄上罔断,安得为利?若论世情利害,亦有世情是非矣。” 《与师泉》

吾辈病痛,尚是对景时放过,故辨究虽精,终受用不得。须如象山所云,“关津路口,一人不许放过”,方是须臾不离之学。 《与周顺之》

近来讲学,多是意兴,于戒惧实功,全不著力,便以为妨碍自然本体。故精神浮泛,全无归根立命处。间有肯用戒惧之功者,止是点检于事为,照管于念虑,不曾从不睹不闻上入微。 《与余柳溪》

过去未来之思,皆是失却见在功夫,不免借此以系其心。缘平日戒惧功疏,此心无安顿处,佛家谓之猢孙失树,更无伎俩。若是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洞洞属属,精神见在兢业不暇,那有闲工夫思量过去,理会未来?故“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此是将迎病症。“思曰睿,睿作圣”,此是见在本体功程,毫厘千里。 《答濮致昭》

阳明夫子之平两广也,钱、王二子送于富阳。夫子曰:“予别矣!盍各言所学。”德洪对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畿对曰:“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夫子笑曰:“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功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 《青原赠处》

东廓语录

问:“性固善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曰:“以目言之,明固目也,昏亦不可不谓之目。当其昏也,非目之本体矣。”

古人以心体得失为吉凶,今人以外物得失为吉凶。作德日休,作伪日拙,方见影响不爽。奉身之物,事事整饬,而自家身心,先就破荡,不祥莫大焉。问:“天下事变,必须讲求。”曰:“圣门讲求,只在规矩,规矩诚立,千方万圆,自运用无穷。平天下之道,不外絜矩,直至琼台,方补出许多节目,岂是曾子比丘氏疏略欠缺?”

有苦闲思杂念者,诘之曰:“汝自思闲,却恶闲思;汝自念杂,却恶杂念。辟诸汝自醉酒,却恶酒醉。果能戒惧一念,须臾不离,如何有功夫去浮思?”

往年与周顺之切磋。梦与同志讲学,一厨子在旁切肉,用刀甚快。一猫升其几,以刀逐之,旋复切肉如故。因指语同座曰:“使厨子只用心逐猫,猫则去矣,如何得肉待客?”醒以语顺之,忻然有省。

天性与气质更无二件。人此身都是气质用事,目之能视,耳之能听,口之能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气质,天性从此处流行。先师有曰:“恻隐之心,气质之性也。”正与孟子形色天性同旨。其谓“浩然之气,塞天地,配道义”,气质与天性一滚出来,如何说得“论性不论气”。后儒说两件,反更不明。除却气质,何处求天地之性,良知虚灵,昼夜不息,与天同运,与川同流,故必有事焉,无分于动静。若分动静而学,则交换时须有接续,虽妙手不能措巧。元公谓“静而无静,动而无动”,其善发良知之神乎!

颍泉先生

学者真有必求为圣人之心,则即此必求一念,是作圣之基也。猛自奋迅,一跃跃出,顿觉此身迥异尘寰,岂非千载一快哉!

孔子谓:“苟志于仁,无恶也。”若非有此真志,则终日萦萦,皆是私意,安可以言过?

李卓吾倡为异说,破除名行,楚人从者甚众,风习为之一变。刘元卿问于先生曰:“何近日从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谁不欲为圣贤,顾无奈圣贤碍手耳。今渠谓酒色财气,一切不碍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谁不从之?”

夫子谓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为鲜,盖真能见过,则即能见吾原无过处,真能自讼,则常如对谳狱吏,句句必求以自胜矣。但人情物理,不远于吾身,苟能反身求之,又何龃龉困衡之多?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人我无间,其顺物之来,而毋以逆应之,则物理有不随我而当者乎?

所谓将来学问,只须慎独,不须防检,而既往愆尤习心未退,当何以处之?夫吾之独处,纯然至一,无可对待。识得此独而时时慎之,又何愆尤能入、习心可发耶?但吾辈习心有二:有未能截断其根,而目前暂却者,此病尚在独处受病,又何慎之可言?有既与之截断,而旧日熟境不觉窃发者,于此处觉悟,即为之扫荡,为之廓清,亦莫非慎之之功。譬之医家,急治其标,亦所以调摄元气。譬之治水,虽如疏凿决排,亦莫非顺水之性。见猎有喜心,正见程子用功密处,非习心之不去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此正是困勉之功,安可以为著意?但在本体上用功,虽困且苦,亦不可以言防检。今世之防检者,亦有熟时,不可以其熟时为得操存之要,何如?何如?

聚所先生语录

今人只说我未尝有大恶的事,未尝有大恶的念头,如此为人,也过得。不知日间昏昏懵懵,如醉如梦,便是大恶了。天地生我为人,岂徒昏懵天地间,与虫蚁并活已耶?

问“自立自达”。曰:“自立是卓然自立于天地间,再无些倚靠,人推倒他不得。如太山之立于天地间,任他风雷,俱不能动,这方是自立。既自立了,便能自达,再不假些帮助,停滞他不得。如黄河之决,一泻千里,任是甚么,不能沮他,这方是自达。若如今人靠着闻见的,闻见不及处,便被他推倒了,沮滞了。小儿行路,须是倚墙靠壁,若是大人,须是自行。”

凡功夫有间,只是志未立得起,然志不是凡志,须是必为圣人之志。若不是必为圣人之志,亦不是立志。若是必为圣人之志,则凡得行一件好事,做得一上好功夫,也不把他算数。

一友言己教子侄,在声色上放轻些。先生曰:“我则异于是。我只劝他立志向学。若劝得他向学之志重了,他于声色上便自轻,不待我劝。昔孟子于齐王好乐,而曰‘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曰好勇,则曰‘请好大勇’。曰好货,就曰‘好货也好,只要如公刘之好货’。曰好色,就曰‘好色也好,只要如太王之好色’。今人若听见说好货、好色,便就说得好货、好色甚不好了,更转他不得。今人只说孟子是不得已迁就的话,其实不知孟子。”

康问:“孟子云‘必有事焉’,须时时去为善方是。即平常无善念时、无恶念时,恐也算不得有事否?”先生曰:“既无恶念,便是善念,更又何善念?却又多了这分意思。”康曰:“亦有恶念发而不自知者。”先生曰:“这点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更无有恶念发而不自知者。今人错解良知作善念,不知知此念善是良知,知此念恶亦是良知,知此无善念、无恶念也是良知。常知,便是必有事焉。其不知者,非是你良知不知,却是你志气昏惰了。古人有言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岂有不自知的?只缘清明不在躬耳。你只去责志,如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则私欲便退听。所以阳明先生责志之说最妙。”

文庄欧阳南野先生德

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甫冠,举乡试,从学王文成于虔台,不赴春官者二科,文成呼为小秀才。登嘉靖二年进士第,知六安州,迁刑部员外郎,改翰林院编修。逾年,迁南京国子司业、南京尚宝司卿,转太仆寺少卿,寻出为南京鸿胪寺卿。丁父忧。除服起原官,疏乞终养不许。迁南京太常寺卿。寻召为太常卿,掌祭酒事。升礼部左侍郎,改吏部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母卒,庐墓,服未阕,召拜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直无逸殿。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卒于官,年五十九,赠太子少保,谥文庄。

先生立朝大节,在国本尤伟。是时上讳忌储贰之事,盖中妖人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说,故自庄敬太子既薨,不欲举行册立,二子并封为王。先生起宗伯,即以为言,不报。会诏二王婚于外府,先生言:“昔太祖以父婚子,诸王皆处禁中。孝宗以兄婚弟,诸王始皆出府。今事与太祖同,宜如初制行之。”上不可,令二王出居外府。先生又言:“《会典》醮词,主器则曰承宗,分藩则曰承家。今其何所适从?”上不悦,曰:“既云王礼,自有典制可遵,如若所言,则何不竟行册立也?”先生即具册立东宫仪注以上,上大怒。二王行礼讫,无轩轾。穆宗之母康妃死,先生上丧礼仪注,一依成化中纪淑妃故事。纪淑妃者,孝宗之母也。上亦不以为然,以诸妃礼葬之。先生据礼守仪,不夺于上之喜怒如此。宗藩典礼,一裁以义,又其小小者耳。

先生以讲学为事。当是时,士咸知诵“致良知”之说,而称南野门人者半天下。癸丑、甲寅间,京师灵济宫之会,先生与徐少湖、聂双江、程松溪为主盟,学徒云集至千人,其盛为数百年所未有。罗整庵不契良知之旨,谓“佛氏有见于心,无见于性,故以知觉为性,今言吾心之良知即是天理,亦是以知觉为性矣。”先生申之曰:“知觉与良知,名同而实异。凡知视、知听、知言、知动,皆知觉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知是非,所谓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为体,不能离知而别有体。盖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是以谓之良知,亦谓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条理;良知者,天理之灵明,知觉不足以言之也。”整庵难曰:“人之知识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虑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谓别有一知也。今以知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为良知,知视听言动为知觉,殆如《楞伽》所谓真识及分别事识者。”先生申之曰:“非谓知识有二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知不离乎视听言动,而视听言动未必皆得其恻隐、羞恶之本然者。故就视听言动而言,统谓之知觉;就其恻隐、羞恶而言,乃见其所谓良者。知觉未可谓之性,未可谓之理,知之良者,乃所谓天之理也,犹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气质非有二性也。”整庵难曰:“误认良知为天理,则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无以达夫一贯之妙。”先生申之曰:“良知必发于视听思虑,视听思虑必交于天地人物。天地人物无穷,视听思虑亦无穷,故良知亦无穷。离却天地人物,亦无所谓良知矣。”然先生之所谓良知,以知是知非之独知为据,其体无时不发,非未感以前别有未发之时。所谓未发者,盖即喜怒哀乐之发,而指其有未发者,是已发未发与费隐微显通为一义。当时同门之言良知者,虽有浅深详略之不同,而绪山、龙溪、东廓、洛村、明水皆守“已发未发非有二候,致和即所以致中”。独聂双江以归寂为宗,功夫在于致中,而和即应之。故同门环起难端,双江往复良苦。微念庵,则双江自伤其孤另矣。

盖致良知宗旨,阳明发于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然观《传习录》云:“吾昔居滁,见诸生多务知解,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其大意亦可见矣。后来学者只知在事上磨炼,势不得不以知识为良知,阴流密陷于义袭、助长之病,其害更甚于喜静厌动。盖不从良知用功,只在动静上用功,而又只在动上用功,于阳明所言,分明倒却一边矣。双江于先生议论虽未归一,双江之归寂,何尝枯槁,先生之格物,不堕支离,发明阳明宗旨,始无遗憾,两不相妨也。

南野论学书

夫良知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故虽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者,其见君子而厌然,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虽常人恕己则昏者,其责人则明,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苟能不欺其知,去其不善者以归于善,勿以所恶于人者施之于人,则亦是致知诚意之功。即此一念,可以不异于圣人。 《答刘道夫》

良知乃本心之真诚恻怛,人为私意所杂,不能念念皆此真诚恻怛,故须用致知之功。致知云者,去其私意之杂,使念念皆真诚恻怛而无有亏欠耳。孟子言孩提知爱知敬,亦是指本心真诚恻怛自然发见者。使人达此于天下,念念真诚恻怛,即是念念致其良知矣。故某尝言一切应物处事,只要是良知。盖一念不是良知,即不是致知矣。 《答胡仰斋》

学者诚不失其良心,则虽种种异说,纷纷绪言,譬之吴、楚、闽、粤,方言各出,而所同者义。苟失其良心,则虽字字句句,无二无别于古圣,犹之孩童玩戏,妝饰老态,语笑步趋,色色近似,去之益远。 《答马问庵》

觉则无病可去,患在于不觉耳。常觉则常无病,常存无病之心,是真能常以去病之心为心者矣。 《答高公敬》

大抵学不必过求精微,但粗重私意,断除不净,真心未得透露。种种妙谈,皆违心之言;事事周密,皆拂性之行。向后无真实脚根可扎定得,安望其有成也? 《寄横溪弟》

自谓宽裕温柔,焉知非优游怠忽;自谓发强刚毅,焉知非躁妄激作。忿戾近斋庄,琐细近密察,矫似正,流似和,毫厘不辨,离真逾远。然非实致其精一之功,消其功利之萌,亦岂容以知见情识而能明辨之。 《寄敖纯之》

先师谓“致知存乎心悟”,若认知识为良知,正是粗看了,未见所谓“不学不虑,不系于人”者。然非情无以见性,非知识意念则亦无以见良知。周子谓:“诚无为,神发知。”知神之为知,方知得致知;知诚之无为,方知得诚意。来书启教甚明,知此即知未发之中矣。 《答陈明水》

良知无方无体,变动不居。故有昨以为是,而今觉其非;有己以为是,而因人觉其为非;亦有自见未当,必考证讲求而后停妥。皆良知自然如此,故致知亦当如此。然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本无今昨、人己、内外之分也。

凡两念相牵,即是自欺根本。如此不了,卒归于随逐而已。 《答郑元健》

贞襄聂双江先生豹

聂豹,字文蔚,号双江,永丰人也。正德十二年进士。知华亭县。清乾没一万八千金,以补逋赋,修水利,兴学校。识徐存斋于诸生中,召为御史,劾奏大奄及柄臣,有能谏名。出为苏州知府。丁内外艰,家居十年。以荐起,知平阳府,修关练卒,先事以待,寇至不敢入。世宗闻之,顾谓侍臣曰:“豹何状乃能尔?”升陕西按察司副使,为辅臣夏贵溪所恶,罢归。寻复逮之,先生方与学人讲《中庸》,校突至,械系之。先生系毕,复与学人终前说而去。既入诏狱,而贵溪亦至,先生无怨色。贵溪大惭。逾年得出。嘉靖二十九年,京师戒严,存斋为宗伯,因荐先生,召为巡抚苏州右佥都御史。转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仇鸾请调宣、大兵入卫,先生不可而止。寻升尚书,累以边功加至太子少傅。东南倭乱,赵文华请视师,朱龙禧请差田赋开市舶,辅臣严嵩主之,先生皆以为不可,降俸二级。遂以老疾致仕。四十二年十一月四日卒,年七十七。隆庆元年,赠少保,谥贞襄。

阳明在越,先生以御史按闽,过武林,欲渡江见之。人言力阻,先生不听,及见而大悦,曰:“君子所为,众人固不识也。”犹疑接人太滥,上书言之。阳明答曰:“吾之讲学,非以靳人之信己也,行吾不得已之心耳。若畏人之不信,必择人而与之,是自丧其心也。”先生为之惕然。阳明征思、田,先生问“勿忘勿助之功”,阳明答书“此间只说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专言勿忘勿助,是空锅而爨也”。阳明既殁,先生时官苏州,曰:“昔之未称门生者,冀再见耳,今不可得矣。”于是设位北面再拜,始称门生,以钱绪山为证,刻两书于石,以识之。

先生之学,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及出,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是时同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盖发而未尝发,故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其疑先生之说者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今曰“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于动静也”,今曰“功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心体事而无不在”,今曰“感应流行,著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于禅悟也。王龙溪、黄洛村、陈明水、邹东廓、刘两峰各致难端,先生一一申之。惟罗念庵深相契合,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两峰晚乃信之,曰:“双江之言是也。”夫心体流行不息,静而动,动而静。未发,静也。已发,动也。发上用功,固为徇动;未发用功,亦为徇静:皆陷于一偏。而《中庸》以大本归之未发者,盖心体即天体也。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其中为天枢,天无一息不运,至其枢纽处,实万古常止,要不可不归之静。故心之主宰,虽不可以动静言,而惟静乃能存之。此濂溪以“主静立人极”,龟山门下以“体夫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为相传口诀也。先生所以自别于非禅者,谓归寂以通天下之感,不似释氏以感应为尘烦,一切断除而寂灭之。则是看释氏尚未透。夫释氏以作用为性,其所恶言者体也。其曰父母未生前,曰先天,曰主中主,皆指此流行者而言,但此流行不著于事为知觉者也。其曰后天,曰大用现前,曰宾,则指流行中之事为知觉也。其实体当处,皆在动一边者,故曰“无所住而生其心”,正与存心养性相反。盖心体原是流行,而流行不失其则者,则终古如斯,乃所谓静也、寂也。儒者存养之力,归于此处,始不同夫释氏耳。若区区以感应有无别之,彼释氏又何尝废感应耶?阳明自江右以后,始拈良知。其在南中,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有未发之中,始能有中节之和。其后学者有喜静恶动之弊,故以致良知救之。而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则犹之乎前说也。先生亦何背乎师门?乃当时群起而难之哉!

徐学谟《识馀录》言:“杨忠愍劾严嵩假冒边功,下部查覆。世蕃自草覆稿送部,先生即依稿具题。”按《识小编》:“先生劝嵩自辞军赏,而覆疏竟不上,但以之归功张时彻。”然则依稿具题之诬,不辩而自明矣。

双江论学书

原泉者,江淮河汉之所从出也,然非江淮河汉,则亦无以见所谓原泉者。故浚原者,浚其江淮河汉所从出之原,非以江淮河汉为原而浚之也。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

圣人过多,贤人过少,愚人无过。盖过必学而后见也,不学者妄行妄作以为常,不复知过。 《答许玉林》

达夫早年之学,病在于求脱化融释之太速也。夫脱化融释,原非功夫字眼,乃功夫熟后景界也。而速于求之,故遂为慈湖之说所入。以见在为具足,以知觉为良知,以不起意为功夫,乐超顿而鄙艰苦,崇虚见而略实功,自谓撒手悬崖,遍地黄金,而于六经、四书未尝有一字当意,玩弄精魂,谓为自得。如是者十年矣。至于盘错颠沛,则茫然无据,不能不动朱公之哭也。已而恍然自悟,考之诗书,乃知学有本原。心主乎内,寂以通感也,止以发虑也,无所不在,而所以存之养之者,止其所而不动也。动其影也,照也,发也。发有动静,而寂无动静也。于是一以洗心退藏为主,虚寂未发为要,刊落究竟,日见天精,不属睹闻。此其近时归根复命,煞吃辛苦处,亦庶几乎知微知彰之学。乃其自性自度,非不肖有所裨益也。 《寄王龙溪》

今之为良知之学者,于《传习录》前篇所记真切处,俱略之,乃驾空立笼罩语,似切近而实渺茫,终日逐外,而自以为得手也。 《寄刘两峰》

气有盛衰,而灵无老少,随盛衰为昏明者,不学而局于气也。 《答戴伯常》

困辨录

才觉无过,便是包藏祸心。故时时见过,时时改过,便是江汉以濯、秋阳以暴。夫子只要改过,乡愿只要无过。 《辨过》

机械变诈之巧,盖其机心滑熟,久而安之。其始也,生于一念之无耻;其安也,习而熟之,充然无复廉耻之色,放僻邪侈,无所不为,无所用其耻也。 《辨过》

问:“迁善改过,将随事随处而迁之、改之乎?抑只于一处而迁之、改之也?”曰:“天下只有一善,更无别善,只有一过,更无别过。故一善迁而万善融,一过改而万过化,所谓一真一切真矣。”

问:“闲思杂虑,祛除不得,如何?”曰:“习心滑熟故也。习心滑熟,客虑只从滑熟路上往还,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若欲逐之而使去,禁之而使不生,隳突冲决,反为本体之累。故欲去客虑者,先须求复本体。本体复得一分,客虑减去一分。然本体非敬不复,敬以持之,以作吾心体之健,心体健而后能廓清扫荡,以收定静之功。盖盗贼无主,势必解散,然非责效于日夕、用意于皮肤者可几及也。”

问:“良知之学何如?”曰:“此是王门相传指诀。先师以世之学者,率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圣人,以有所不知不能为儒者所深耻,一切入手,便从多学而识,考索记诵上钻研,劳苦缠绊,担阁了天下无限好资质的人,乃谓良知自致知而养之,不待学虑,千变万化,皆由此出。孟子所谓不学不虑,爱亲敬长,盖指良知之发用流行,切近精实处,而不悟者,遂以爱敬为良知,著在支节上求。虽极高手,不免赚入邪魔蹊径,到底只从霸学里改换头目出来。盖孩提之爱敬,即道心也,一本其纯一未发,自然流行,而纤毫思虑营欲不与。故致良知者,只养这个纯一未发的本体。本体复则万物备,所谓立天下之大本。先师云:‘良知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的本体,便自能感而随通,便自能物来顺应。’此是《传习录》中正法眼藏。而误以知觉为良知,无故为霸学张一赤帜,与边见外修何异?而自畔其师说远矣。”

文恭罗念庵先生洪先

罗洪先,字达夫,别号念庵,吉水人。父循,山东按察副使。先生自幼端重,年五岁,梦通衢市人扰扰,大呼曰:“汝往来者,皆在吾梦中耳。”觉而以告其母李宜人,识者知非埃壒人也。十一岁,读古文,慨然慕罗一峰之为人,即有志于圣学。嘉靖八年,举进士第一。外舅太仆曾直闻报,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先生曰:“丈夫事业更有许大在,此等三年递一人,奚足为大事也?”授翰林修撰。明年,告归。已丁父艰,苫块蔬食,不入室者三年。继丁内艰,居后丧复如前丧。十八年,召拜左春坊左赞善,逾年至京。上常不御朝,十二月,先生与司谏唐顺之、较书赵时春请以来岁元日,皇太子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上曰:“朕方疾,遂欲储贰临朝,是必君父不能起也。”皆黜为民。三十七年,严相嵩起唐顺之为兵部主事,次及先生。先生以毕志林壑报之,顺之强之同出,先生曰:“天下事为之非甲则乙,某所欲为而未能者,有公为之,何必有我?”四十三年卒,年六十一。隆庆改元,赠光禄少卿,谥文恭。

先生之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幼闻阳明讲学虔台,心即向慕,比《传习录》出,读之至忘寝食。同里谷平李中传玉斋杨珠之学,先生师之,得其根柢。而聂双江以归寂之说号于同志,惟先生独心契之。是时阳明门下之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先生谓:“良知者,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不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不可也。故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天理炯然,未易及此。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辟石莲洞居之,默坐半榻间,不出户者三年。事能前知,人或讶之,答曰:“是偶然,不足道。”王龙溪恐其专守枯静,不达当机顺应之妙,访之于松原,问曰:“近日行持,比前何似?”先生曰:“往年尚多断续,近来无有杂念。杂念渐少,即感应处便自顺适。即如均赋一事,从六月至今半年,终日纷纷,未尝敢厌倦,未尝敢执著,未尝敢放纵,未尝敢张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杂念不入,亦不见动静二境,自谓此即是静定功夫。非纽定默坐时是静,至动应时便无著静处也。”龙溪嗟叹而退。先生于阳明之学,始而慕之,已见其门下承领本体太易,亦遂疑之。及至功夫纯熟,而阳明进学次第洞然无间。天下学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后得阳明之真。其哓哓以师说鼓动天下者,反不与焉。

先生既定《阳明年谱》,钱绪山曰:“子于师门,不称门生而称后学者,以师存日未得及门委贽也。子谓古今门人之称,其义止于及门委贽乎?子年十四时,欲见师于赣,父母不听,则及门者其素志也。今学其学者,三纪于兹矣,非徒得其门,所谓升堂入室者,子且无歉焉?于门人乎何有?”谱中改称门人,绪山、龙溪证之也。先生以濂溪“无欲故静”之旨为圣学的传。有言辞受取与为小事者,先生谓“此言最害事”。请告归,过仪真,一病几殆。同年项瓯东念其贫困,有富人坐死,行贿万金,待先生一言,先生辞之而去。已念富人罪不当死,嘱恤刑生之,不令其知也。先世田宅,尽推以与庶弟,别架数楹,仅蔽风雨。寻为水漂没,假寓田家。抚院马森以其故所却馈,先后数千金,复致之立室,先生不受。其门下构正学堂以居之。将卒,问疾者入视,室如悬罄,曰:“何至一贫如此?”先生曰:“贫固自好。”故于龙溪诸子,会讲近城市,劳官府,则痛切相规,谓“借开来之说,以责后车传食之报,为贿赂公行、廉耻道丧者,助之澜也。”先生静坐之外,经年出游,求师问友,不择方内方外,一节之长,必虚心咨请,如病者之待医。士大夫体貌规格,黜弃殆尽,独往独来,累饥寒,经跋踄,重湖惊涛之险,逆旅谇詈之加,漠然无所芥蒂。或疑其不绝二氏。先生尝阅《楞严》得返闻之旨,觉此身在太虚,视听若寄世外。见者惊其神来,先生自省曰:“误入禅定矣。”其功遂辍。登衡岳绝顶,遇僧楚石,以外丹授之。先生曰:“吾无所事此也。”黄陂山人方与时,自负得息心诀,谓“圣学者亦须静中恍见端倪始得”。先生与龙溪偕至黄陂习静,龙溪先返,先生独留,夜坐功夫愈密。自谓:“已入深山更深处,家书休遣雁来过。”盖先生无处非学地,无人非学侣,同床各梦,岂二氏所能连染哉?耿天台谓先生为与时所欺,愤悔疽发,还家而夫人又殂,由是益恨与时。今观其夜坐诸诗,皆得之黄陂者,一时之所证入,固非与时所可窥见,又何至以妻子一诀,自动其心乎?可谓不知先生者矣。邓定宇曰:“阳明必为圣学无疑,然及门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庵。”此定论也。

论学书

以为良知之外,尚有所谓义理者在,是犹未免于帮补凑合之病,其于自信,不亦远乎!见闻不与,独任真诚,矢死以终,更无外想,自非豪杰,其孰能任此? 《与林澉山》

来谕“辞受取予,虽关行检,看来亦小”。此言最害事,辞受取与,元关心术,本无大小,以此当天来事看,即尧、舜事业,亦是浮云过目。若率吾真心而行,即一介不取与,亦是大道,非小事业而大一介也,此心无物可尚故也。 《答戚南玄》。 启超案:故善无所谓大小,恶无所谓大小,就一念之微处勘之,大小平等也。

学须静中入手,然亦未可偏向此中躲闪过,凡难处与不欲之念,皆须察问从何来。若此间有承当不起,便是畏火之金,必是铜铅锡铁搀和,不得回互姑容,任其暂时云尔也。除此无下手诛责处。平日却只是陪奉一种清闲自在,终非有根之树,冒雪披风,干柯折矣。 《与王有训》。 启超案:所谓自讼之功,最好入手。

大抵功夫未下手,即不知自己何病。又事未涉境,即病亦未甚害事。稍涉人事,乃知为病,又未知去病之方。盖方任己便欲回互,有回互则病乃是痛心处,岂肯割去?譬之浮躁起于快意,有快意为之根,则浮躁之标末自现,欲去标末,当去其根。其根为吾之所回互,安能克哉?此其所以难也。 《答王西石》。 启超案:试以此语自勘,人人皆犯此病。

千古病痛,在入处防闲,到既入后濯洗纵放,终非根论。周子“无欲”,程子“定性”,皆率指此。置身千仞,则坎蛙穴螺争竞,岂特不足以当吾一视;著脚泥淖,得片瓦拳石,皆性命视之:此根论大抵象也。到此识见既别,却犯手入场,皆吾游刃,老叟与群儿调戏,终不成忧其搅溷。吾心但防闲入处,非有高睨宇宙,狠断俗情,未可容易承当也。 《答尹洞山》

欲之有无,独知之地,随发随觉,顾未有主静之功以察之耳。诚察之,固有不待乎外者,而凡考古知今,亲师取友,皆所以为寡欲之事。不然,今之博文者有矣,其不救于私妄之恣肆者何欤?故尝以为欲希圣,必自无欲始,求无欲,必自静始。 《答高白坪》

某所尝著力者,以无欲为主。辨欲之有无,以当下此心微微觉处为主,此觉处甚微,非志切与气定,即不自见。 《答李二守》

立行是孔门第一义,今之言不睹不闻者,亦是欲立行至精密处,非有二义也。凡事状之萌,有作有止,而吾心之知,无断无续。即事状而应之,不涉放肆,可谓有依据矣,安知不入安排理道与打贴世情、弥逢人意乎?即使无是数者,事已作何归宿,此不谓虚过日月者哉?又况处事原属此心,心有时而不存,即事亦有时而不谨,所谨者在人之可见闻耳。因见闻而后有著力,此之谓为人,非君子反求诸己之学也。故戒慎于不睹不闻者,乃全吾忠实之本,然而不睹不闻即吾心之常知处。自其常知,不可以形求者,谓之不睹;自其常知,不可以言显者,谓之不闻:固非窈冥之状也。吾心之知,无时或息,即所谓事状之萌应,亦无时不有。若诸念皆泯,炯然中存,亦即吾之一事。此处不令他意搀和,即是必有事焉,又何茫荡之足虑哉? 《答刘月川》

欲根不断,常在世情上立脚,未是脱离得尽。如此根器,纵十分敛实,亦只是有此意思,非归根也。 《与谢子贞》

夫功夫与至极处,未可并论,何也?操存舍亡,夫子固已言之,非吾辈可以顷刻尝试,遂自谓已得也。今之解良知者曰:“知无不良者也,欲致良知,即不可少有加于良知之外。”此其为说,亦何尝不为精义,但不知几微倏忽之际,便落见解。知果无不良矣,有不良者果孰为之?人品不齐,功力不等,未可尽以解缚语增它人之纵肆也。乃知致良知之致字,是先圣吃紧为人语。致上见得分明,即格物之义自具,固不必纷纭于章句字面之吻合对证,传授言说之祖述发挥,而动多口也。 《答王龙溪

果能收敛翕聚,如婴儿保护,自能孩笑,自能饮食,自能行走,岂容一毫人力安排。试于临民时验之,稍停详妥贴,言动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悔。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欠却培养一段功夫。培养原属收敛翕聚。甲辰夏,因静坐十日,恍恍见得,又被龙溪诸君一句转了。总为自家用功不深,内虚易摇也。孟子言“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由于“乍见”,言“平旦好恶与人相近”,由于“夜气所息”,未尝言“时时有是心”也。末后四端须扩而充之,自然火然泉达,可以保四海。夜气苟得其养,无物不长。所以须养者,缘此心至易动故也。未尝言“时时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扩充不在四端后,却在常无内交、要誉、恶声之心,所谓以直养也。养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则时时可似“乍见”与“平旦”时,此圣贤苦心语也。阳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良知良字,乃是发而中节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为可及,所谓不虑而知,正提出本来头面也。 启超案:此段最是用力不二法门,天下无代价之物,岂吾辈学圣可以顷刻之悟而遂得耶?心至易动,不可不警惕。 今却尽以知觉发用处为良知,至又易致字为依字,则是只有发用无生聚矣。木常发荣必速槁,人常动用必速死,天地犹有闭藏,况于人乎?是故必有未发之中,方有发而中节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来顺应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谩说过去,更不知未发与廓然处何在,如何用功?诚鹘突半生也。真扩养得,更是集义,自浩然不夺于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亦便小小有验,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应手,不免横撑直驾,终是费力。时时培此,却是最密地也。 《与尹道舆》

阳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乍见入井、孩提爱敬、平旦好恶三者,以其皆有未发者存,故谓之良。朱子以为,良者自然之谓,是也。然以其一端之发见,而未能即复其本体,故言怵惕矣,必以扩充继之;言好恶矣,必以长养继之;言爱敬矣,必以达之天下继之。孟子之意可见矣。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为足,而以致知为功。试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将即怵惕之已发者充之乎?将求之乍见之真乎?无亦不动于内交要誉恶声之私已乎?其言养也,将即好恶之已发者养之乎?将求之平旦之气乎?无亦不梏于旦昼所为矣乎?其言达也,将即爱敬之已发者达之乎?将不失孩提之心乎?无亦不涉于思虑矫强矣乎?终日之间,不动于私,不梏于为,不涉于思虑矫强,以是为致知之功,则其意乌有不诚?而亦乌用以立诚二字附益之也?今也不然,但取足于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养其端,而惟任其所以发,遂以见存之知,为事物之则,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为知觉之体,而不知物我之倒置。岂先生之本旨也? 《答项瓯东》

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是故纵吾之目,而天地不满于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于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于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极,即吾之精神,未尝往也,否则,闻其行事,而能憬然愤然矣乎?四海远矣,其疾痛相关,即吾之疾痛,未尝远也,否则,闻其患难,而能恻然衋然矣乎? 启超案:此先生悟道语,有契于佛门性海圆融之旨。浏阳谭氏《仁学》只发明得此理。 是故感于亲而为亲焉,吾无分于亲也,有分于吾与亲,斯不亲矣。感于民而为仁焉,吾无分于民也,有分于吾与民,斯不仁矣。感于物而为爱焉,吾无分于物也,有分于吾与物,斯不爱矣。是乃得之于天者固然,如是而后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启超案:读此觉张横渠《西铭》尤为亲切有味。 同体也者,谓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与物而同为一体,则前所谓虚寂而能贯通,浑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内外动静而一之者也。若二氏者,有见于己,无见于物,养一指而失其肩背,比于自贼其身者耳。诸儒辟二氏矣,猥琐于扫除防检之勤,而迷谬于统体该括之大,安于近小,而弗睹其全,矜其智能,而不适于用。譬之一家,不知承藉祖父之遗,光复门祚,而顾栖栖于一室,身口是计,其堂奥未窥,积聚未复,终无逃于樊迟细民之讥,则亦何以服二氏之心哉!

此学日入密处,纷纭 中,自得泰然,不烦照应。“不烦照应”一语,双老所极恶闻,却是极用力全体不相污染,乃有此景。如无为寇之念,纵百念纵横,断不须照应始无此念。明道“不须防检,不待穷索,未尝致纤毫之力”,意正如此。 以上《与蒋道林》。 启超案:此与龙溪所谓人虽好谤我,终不谓我盗,皆取譬最亲切者。

以身在天地间负荷,即一切俗情,自难染污。 《寄尹道舆》

来书责弟不合良知外提出知止二字,而以为“良知无内外,无动静,无先后,一以贯之。除此更无事,除此别无格物”。言语虽似条畅,只不知缘何便无分毫出入?操则存,舍则亡,非即良知而何?终日谈本体,不说功夫,才拈功夫,便指为外道,恐阳明先生复生,亦当攒眉也。 《寄王龙溪》。 启超案:念庵所以为王门子路。

默默自修,真见时刻有不彀手处,时刻有不如人处,时刻只在自心内寻究虚静根底安顿,不至出入,即有好商量矣。 《答王著久》

三四年间,曾以“主静”一言为谈良知者告,以为良知固出于禀受之自然,而未尝泯灭,然欲得流行发见,常如孩提之时,必有致之之功,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阳明之龙场是也。学者舍龙场之惩创,而谈晚年之熟化,譬之趋万里者,不能蹈险出幽,而欲从容于九达之逵,岂止躐等而已哉!然闻之者惟恐失其师传之语,而不究竟其师之入手何在,往往辨诘易生,徒多慨惜。 《寄谢高泉》

良知两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使发于心者,一与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见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 《寄张须野》

旁午之中,吾御之者, 纷纭,而为事物所胜,此即憧憧之思也。从容闲雅,而在事物之上,此即寂然之渐也。由憧憧而应之,必或至于错谬;由寂然而应之,必自尽其条理。此即能寂与不能寂之验。由一日而百年可知也。一日之间,无动无静,皆由从容闲雅,通而至于澄然无事,未尝有厌事之念,即此乃身心安著处。安著于此,不患明之不足于照矣。渐入细微,久而成熟,即为自得。明道不言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谓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夫必有事者,言乎心之常止于是;勿忘助者,言乎常止之无所增损;未尝致纤毫之力者,言乎从容闲雅,又若未尝有所事事。如此而后,可以积久成熟而入细微,盖为学之彀率也。 《与徐大巡》

学有可以一言尽者,有不可以一言尽者。如收敛精神,并归一处,常令凝聚,能为万物万事主宰,此可一言而尽,亦可以一息测识而悟。惟夫出入于酬应,牵引于情思,转移于利害,缠固于计算,则微暧万变,孔窍百出,非坚心苦志,持之岁月,万死一生,莫能几及也。 《与萧云皋》。 启超案:此亦如康斋所谓“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矣。天下固无代价之物也。

知纵肆是良知;知不能却常自欺,是瞒良知。自知瞒良知,又是良知。形之纸笔,公然以为美谈,是不肯致良知也。此病岂他人能医耶? 《答门人》。 启超案:此病今方传染。

此学静中觉觌体用事极难,大约只于自心欺瞒不得处,当提醒作主,久久精明,便有别白处。 启超案:不二法门。 若只将日用间应酬知解处,便谓是心体,此却作主不定,有差自救不来。何也?只寻得差不得处,始有见耳。 《与周学谕》

除此真心作用,更无才力智巧。 《答胡正甫》

执著乃用功生疏所致,到纯熟自当轻省,不可便生厌心。此处一有憎厌疑贰,便是邪魔作祟,绝不可放过也。 《答刘可贤》

此心皎然无掩蔽时,便与圣人不甚异,于此不涉丝毫摇兀,亦无改变,亦无执著,亦无忽略,此便是学。只时时有保护处,不伤皎然处,将容体自正,言语自谨,嗜欲自节,善自行,恶自止,好名、好货、好色自觉澹,以此看书,以此处友,精神自聚,不散涣矣。 《答刘可贤》

处处从小利害克治,便是克己实事,便是处生死成败之根,亦不论有事无事。此处放过,更无是处。于克治知费力与浊乱,此是生熟安勉分限。不安分限,将下手实际,便欲并成德时论,此涉于比拟太过。不知功夫纯熟,只在常明少昏,渐渐求进,到得成片段,却真咽喉下能著刀。能下此刀,与一念一事,是非不同,却是得先几也。 《答曾于野》

静中如何便计较功效,只管久久见得此心有逐物、有不逐物时,却认不逐物时心为本,日间动作皆依不逐物之心照应,一逐物便当取回,愈久渐渐成熟。如此功夫,不知用多少日子,方有定贴处。如何一两日坐后,就要他定贴,动作不差,岂有此理!阳明先生叫人依良知,不是依眼前知解的良知,是此心瞒不过处,即所谓不逐物之心也。静中识认他,渐渐有可寻求耳。 《答罗生》

终日眼前俱是假人,无一分真实意,自我待之,终日俱是真人,无一分作伪意,如此便是有进步。 《答刘少衡》

凡习心混得去,皆缘日间太顺适,未有操持。如舵工相似,终日看舵,便不至瞌睡,到得习熟,即身即舵,无有两件。凡人学问真处,决定有操持收束,渐至其中,未有受用见成者。 《答欧阳文朝》

自觉得力,只管做去,微觉有病,又须转手。此件功夫,如引小儿,随时迁就,执著不得。 《与杜道升》

杂著

予问龙溪曰:“凡去私欲,须于发根处破除始得。私欲之起,必有由来,皆缘自己原有贪好,原有计算,此处漫过,一时洁净,不但潜伏,且恐阴为之培植矣。”钱绪山曰:“此件功夫零碎,但依良知运用,安事破除?”龙溪曰:“不然,此捣巢搜贼之法,勿谓尽无益也。”

龙溪之言曰:“先师提掇良知,乃道心之微,一念灵明,无内外,无寂感。吾人不昧此一念灵明,便是致知;随事随物,不昧此一念灵明,便是格物。良知是虚,格物是实,虚实相生,天则乃见。盖良知原是无知而无不知,原无一物,方能类万物之情。或以良知未尽妙义,于良知上搀入无知意见,便是异学。或以良知未足以尽天下之变,必加见闻知识补益而助发之,便是俗学。吾人致知功夫不得力,第一意见为害。意见是良知之贼,卜度成悟,明体宛然,便认以为良知。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彻内彻外,原无壅滞,原无帮补,所谓丹府一粒,点铁成金。若认意见以为实际,本家灵觉生机,封闭愈固,不得出来。学术毫厘之辨,不可不察也。”然质之阳明先生所言,或未尽合。先生尝曰:“良知者,天命之性,心之本体,自然昭明灵觉者也。”是谓良知即天性矣。《中庸》言性,所指在于不睹不闻。盖以君子之学,惟于其所不睹不闻者,而戒慎恐惧耳,舍不睹不闻之外,无所用其戒慎恐惧也。夫不睹不闻,可谓隐而未形,微而未著矣。然吾之发见于外者,即此未形者之所为,而未始有加;吾之彰显于外者,即此未著者之所为,而未始有加。由是言之,谓良知之体至虚可也,谓其本虚而形实亦可也。今曰“良知是虚,格物是实”,岂所谓不睹不闻有所待而后实乎?先生又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是以良知为至善矣。《大学》之言至善,其功在于能止。盖以吾心之体,固有至善,而有知之后,得止为难。知而常止,非夫良之止其所,孰能与于此?故定静安虑者,至善也,能定、能静、能安、能虑者,止至善也。能止而后至善,尽为己有,有诸己而后谓之有得。先之以定静安者,物之所由以格,止之始也;后之以虑者,知之所以为至,止之终也。故谓致知以求其止可也,谓物则生于定静亦可也。今曰“虚实相生,天则乃见”,岂定静反由虑而相生乎?先生又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又曰:“当知未发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岂非以良知之发,为未泯之善端,未发之中,当因发而后致?盖必常静常定,然后可谓之中。则凡致知者,亦必即其所未泯,而益充其所未至,然后可以为诚意。固未尝以一端之善,为圣人之极则也,今曰“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云云。夫利欲之盘固,遏之犹恐弗止,而欲从其知之所发,以为心体;以血气之浮扬,敛之犹恐弗定,而欲任其意之所行,以为功夫。畏难苟安者,取便于易从;见小欲速者,坚主于自信。夫注念反观,孰无少觉?因言发虑,理亦昭然。不息之真,既未尽亡,先入之言,又有可据,日滋日甚,日移日远,将无有以存心为拘迫,以改过为粘缀,以取善为比拟,以尽伦为矫饰者乎?而其灭裂恣肆者,又从而诪张簧鼓之,使天下之人遂至于荡然而无归,则其陷溺之浅深,吾不知于俗学何如也! 启超案:阳明之教,药也,而末流因药生病。念庵又药之药也。凡学王学者,日三复此段,庶无大过乎! 先生又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未尝以物为知之体也。而绪山乃曰:“知无体,以人情事物之感应为体。无人情事物之感应,则无知矣。”夫人情事物感应之于知,犹色之于视,声之于听也。谓视不离色;固有视于无形者,而曰色即为视之体,无色则无视也,可乎?谓听不离声,固有听于无声者,而曰声即为听之体,无声则无听也,可乎? 《戊申夏游记》

龙溪因前记有所异同,请面命。予曰:“阳明先生苦心犯难,提出良知为传授口诀,盖合内外前后一齐包括,稍有帮补,稍有遗漏,即失当时本旨矣。往年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尝从此用力,竟无所入,久而后悔之。夫良知者,言乎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盖即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焉耳。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则自然之明觉,固当反求其根源。盖人生而静,未有不善;不善,动之妄也。主静以复之,道斯凝而不流矣。神发为知,良知者静而明也,妄动以杂之,几始失而难复矣。故必有收摄保聚之功,以为充达长养之地,而后定静安虑,由此以出,必于家国天下感无不正,而未尝为物所动,乃可谓之格物。盖处无弗当,而后知无弗明,此致知所以必在于格物,物格而后为知至也。故致知者,致其静无而动有者也。知苟致矣,虽一念之微,皆真实也。苟为弗致,随出随泯,终不免于虚荡而无归。是致与不致之间,虚与实之辨也。谓之‘曰良知是虚,格物是实,虚实相生,天则乃见’,将无言之太深乎?即格物以致其知矣,收摄之功终始无间,则吾心之流行照察,自与初学意见万万不侔。谓之曰‘意见是良知之贼’,诚是也。既而曰‘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所谓丹府一粒,点铁成金’,不已言之太易乎?”龙溪曰:“近日觉何如?”曰:“一二年来与前又别,当时之为收摄保聚,偏矣。盖识吾心之本然者,犹未尽也,以为寂在感先,感由寂发。夫谓感由寂发可也,然不免于执寂有处;谓寂在感先可也,然不免于指感有时,彼此既分,动静为二,此乃二氏之所深非,以为边见者。我坚信而固执之,其流之弊,必至重于为我,疏于应物,盖久而后疑之。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谓之寂,位有常尊,非守内之谓也;自其常通微而言,谓之感,发微而通,非逐外之谓也。寂非守内,故未可言处,以其能感故也,绝感之寂,寂非真寂矣。感非逐外,故未可言时,以其本寂故也,离寂之感,感非正感矣。此乃同出而异名,吾心之本然也。寂者一,感者不一,是故有动有静,有作有止。人知动作之为感矣,不知静与动、止与作之异者境也,而在吾心,未尝随境异也。随境有异,是离寂之感矣。感而至于酬酢万变,不可胜穷,而皆不外乎通微,是乃所谓几也。故酬酢万变,而于寂者未尝有碍,非不碍也,吾有所主故也。苟无所主,则亦驰逐而不返矣。声臭俱泯,而于感者未尝有息,非不息也,吾无所倚故也。苟有所倚,则亦胶固而不通矣。此所谓收摄保聚之功,君子知几之学也。学者自信于此,灼然不移,即谓之守寂可也,谓之妙感亦可也;即谓之主静可也,谓之慎动亦可也。此岂言说之可定哉?是何也?心也者,至神者也,以无物视之,固泯然矣;以有物视之,固炯然矣。欲尽敛之,则亦块然不知,凝然不动,无一物之可入也;欲两用之,则亦忽然在此,倏然在彼,能兼体而不遗也。使于真寂端倪,果能察识,随动随静,无有出入,不与世界物事相对待,不倚自己知见作主宰,不著道理名目生证解,不藉言语发挥添精神,则收摄保聚之功,自有准则。明道云:‘识得仁体,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穷索,必有事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固其准则也。”龙溪笑曰:“《夏游记》岂尽非是,只三转语处,手势太重,便觉抑扬太过。兄已见破到此,弟复何言?” 《甲寅夏游记》

善学者竭力为上,解悟次之,听言为下。盖有密证殊资,默持妙契,而不知反躬,自求实际,以至不副宿期者矣,固未有历涉诸难,深入真诠,而发之弗莹,必俟明师面临私授,而后信久远也。 《阳明先生年谱考订序》

白沙先生之学,以自然为宗,至其得要,则随动随静,终日照应而不离彼。 《跋白沙诗》

向人说得伸,写得出,解得去,谓之有才则可,于学问丝毫无与也。学问之道,须于众人场中易鹘突者,条理分明,一丝不乱。此非平日有涵养镇静之功,小大不疑,安能及此? 《别沈万川语》

言其收敛,谓之存养;言其辨别,谓之省察;言其决择,谓之克治。省察者言其明,克治者言其决,决则愈明,而后存养之功纯。内不失己,外不失人,动亦定,静亦定,小大无敢慢,始终条理,可以希圣矣。 《书王有训扇》

知无不足之理,则凡不尽分者,皆吾安于肆欲而不竭才者也。吾人日用之间,戒惧稍纵,即言动作止之微,皆违天常而贼人道,可不省欤! 《示王有训》

吾人当自立身放在天地间公共地步,一毫私己著不得,方是立志。只为平日有惯习处,软熟滑浏,易于因仍。今当一切斩然,只是不容放过,时时刻刻,须此物出头作主,更无纤微旧习在身,方是功夫,方是立命。 《日札》

天地之间,万生万死,天地不为欣戚,以其在天地未尝有增,未尝有损也。生死不增于我,我何欣戚,故圣人冥之。 《寐语》

妄意于此,二十馀年矣,亦尝自矢,以为吾之于世,无所厚取,自欺二字,或者不至如人之甚。而两年以来,稍加惩艾,则见为吾之所安而不惧者,正世之所谓大欺,而所指以为可恶而可耻者,皆吾之处心积虑,阴托之命而恃以终身者也。其使吾之安而不惧者,乃先儒论说之馀,而冒以自足,以知解为智,以意气为能,而处心积虑于可耻可恶之物,则知解之所不及,意气之所不行,觉其缺漏,则蒙以一说,欲其宛转,则加以众证。先儒论说愈多,而吾之所安日密,譬之方技俱通,而痿痺不恤,搔爬能识,而痛痒未知,甘心于服鸩,而自以为神剂。如此者,不知日凡几矣。 启超案:此与阳明自述一节当参观。阳明自言前者所为,乃包藏祸心,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今念庵自述如此,学者敢轻于自信耶? 至闻长生久视之妙,津津然同声应之,不谓其相远也。呜呼!以是为学,虽日有闻,时有习,明师临之,良友辅之,犹恐成其私也。况于日之所闻,时之所习,出入于世俗之内,而又无明师良友之益,其能免于前病乎?夫所安者在此,则惟恐人或我窥;所蒙者在彼,则惟恐人不我与。托命既坚,固难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于是毁誉得失之际,始不能不用其情。此其触机而动,缘衅而起,乃馀症标见,所谓已病不治者也。且以随用随足之体,而寄寓于他人口吻之间,以不加不损之真,而贪窃于古人唾弃之秽,至乐不寻,而伺人之颜色以为欣戚,大宝不惜,而冀时之取予以为歉盈,如失路人之志归,如丧家子之丐食,流离奔逐,至死不休,孟子之所谓哀哉。 《别蔡督学》

只在话头上拈弄,至于自性自命,伤损不知。当下动气处,自以为发强刚毅;缠粘处,自以为文理密察;加意陪奉,却谓恭敬;明白依阿,却谓宽仁。如此之类,千言万语,莫能状其情变。总之以一言,只是鹘突倒了,虽自称为学,而于自身邈不相干。却又说精说一,说感说应,亦何益哉?于佛与吾儒之辨,须是自身已有下落,方可开口,然此亦是闲话。辨若明白,亦于吾身何干?老兄将此等作大事件,以为讲论不明,将至误世。弟则以为,伊川讲明后,又出几个圣人?濂溪未曾讲明,又何曾误了舂陵夫子?无生之说,门面终是不同,何须深论。今纵谈禅,决未见有人削发弃妻,薄视生死,抛却名位。此数事乃吾儒诋毁佛氏大节目处,既不相犯,自可无忧。老兄“吾为此惧”一言,似可稍解矣。吾辈一个性命,千疮百孔,医治不暇,何得有许多为人说长道短耶?弟愿老兄将精一还尧、舜,感应还孔子,良知还阳明,无生还佛。直将当下胸中粘带,设计断除;眼前纷纭,设计平妥;原来性命,设计恢复。益于我者取之,而非徇其言也;害于我者违之,而非徒以言也。如是,尚何说之不同,而惧之不早已乎? 《答何善山》。 启超案:此真是绝痛快语,直将宋元来汗牛充栋之辨佛语一切扫去。昌黎《原道》、庐陵《本论》真粪土也。刘蕺山亦云:“莫悬虚勘三教异同,且当下辨人禽两路。”

处士刘两峰先生文敏

刘文敏,字宜充,号两峰,吉之安福人。自幼朴实,不知世有机械事。年二十三,与师泉共学,思所以自立于天地间者。每至夜分,不能就寝,谓师泉曰:“学苟小成,犹不学也。”已读《传习录》而好之,反躬实践,唯觉动静未融,曰:“此非师承不可。”乃入越而禀学焉。自此一以致良知为鹄,操存克治,瞬息不少懈。毋谈高远而行遗卑近,及门之士,不戒而孚,道存目击。外艰既除,不应科目。华亭为学使,以贡士征之,不起。双江主于归寂,同门辨说,动盈卷轴,而先生言:“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若云未发不足以兼已发,致中之外,别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顺其自然之体而加损焉,以学而能,以虑而知者也。”又言:“事上用功,虽愈于事上讲求道理,均之无益于得也。涵养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又言:“嘿坐澄心,反观内照,庶几外好日少,知慧日著,生理亦生生不已,所谓集义也。”又言:“吾心之体,本止本寂,参之以意念,饰之以道理,侑之以闻见,遂以感通为心之体,而不知吾心虽千酬万应,纷纭变化之无已,而其体本自常止常寂。彼以静病云者,似涉静景,非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体之静也。”凡此所言,与双江相视莫逆,故人谓双江得先生而不伤孤另者,非虚言也。然先生谓:“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其于师门之旨,未必尽同于双江。盖双江以未发属性,已发属情;先生则以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

年八十,犹陟三峰之巅,静坐百馀日。谓其门人王时槐、陈嘉谟、贺泾曰:“知体本虚,虚乃生生,虚者天地万物之原也。吾道以虚为宗,汝曹念哉,与后学言,即涂辙不一,慎勿违吾宗可耳。”隆庆六年五月卒,年八十有三。张子曰:“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先生所谓知体本虚,虚乃生生,将无同乎?盖老氏之虚,堕于断灭,其生气也,如空谷之声,橐籥之风,虚与气为二也。先生之虚,乃常止之真明,即所谓良知也。其常止之体,即是主宰;其常止之照,即是流行,为物不二者也。故言虚同而为虚实异,依然张子之学也。

论学要语

学力归一,则卓尔之地,方有可几。

先师谓:“学者看致字太轻,故多不得力。”圣贤千言万语,皆从致字上发挥工夫条理,非能于良知之体增益毫末也。生学困勉,皆致字工夫等级,非良知少有异焉者也。

自信本心,而一切经纶宰制由之,此圣学也。干好事,众皆悦之,求之此心,茫然不知所在,此乡愿之徒,孔子之所恶也。

不识万化之根源,则自沦于机巧习染之中,一切天下事,作千样万样看,故精神眩惑,终身劳苦。

学者无必为圣人之志,故染逐随时,变态自为障碍。猛省洗涤,直从志上著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工夫,则染处渐消,逐时渐寡,渣滓浑化,则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安有许多分别疑虑?

迁善改过之功,无时可已。若谓“吾性一见,病症自去,如太阳一出,魍魉自消”,此则为玩光景,逐影响,欲速助长之为害也,须力究而精辨之始可。

透利害生死关,方是学之得力处。若风吹草动,便生疑惑,学在何处用?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缘世情窠臼难超脱者。须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荣辱,不能淆吾见而夺吾守,方是希圣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

千事万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砺。

随分自竭其力,当下具足,当下受用,过去未来,何益于思,徒得罪于天尔。

意根风波,一尘蔽天,豪杰之士,往往为其所误。故学在于致虚,以证其源。

当急遽时,能不急遽;当怠缓时,能不怠缓;当震惊失措时,能不震惊失措:方是回天易命之学。

功利之习,沦肌浃髓,苟非鞭辟近里之学,常见无动之过,则一时感发之明,不足以胜隐微深痼之蔽。故虽高明,率喜顿悟而厌积渐,任超脱而畏检束,谈玄妙而鄙浅近,肆然无忌,而犹以为无可无不可,任情恣意,遂以去病为第二义,不知自家身心尚荡然无所归也。 启超案:当时学者以去病为第二义,其弊既若彼;今之学者以病为不必去,且明目张胆以保任拥护之,又将何如?

同知刘师泉先生邦采

刘邦采,字君亮,号师泉,吉之安福人。初为邑诸生,即以希圣为志,曰:“学在求诸心,科举非吾事也。”偕两峰入越谒阳明,称弟子,阳明契之曰:“君亮会得容易。”先生资既颖敏,而行复峻拔。丁外艰,蔬水庐墓,服阕不复应试,士论益归。嘉靖七年秋,当乡试,督学赵渊下教属邑,迫之上道。先生入见,渊未离席,即却立不前,渊亟起迎之。先生以棘闱故事,诸生必免冠袒裼而入,失待士礼,不愿入。御史储良材令十三郡诸生并得以常服入闱,免其简察。揭榜,先生得中式。已授寿宁教谕,升嘉兴府同知,寻弃官归。年八十六卒。

阳明亡后,学者承袭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乐地,情爱为仁体,因循为自然,混同为归一。先生惄然忧之,谓:“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于无为,命杂于有质,故必兼修而后可以为学。盖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首出庶物以立其体。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随时运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体之功,常过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二者不可相杂。常知常止,而愈常微也。是说也,吾为见在良知所误,极探而得之。”龙溪问:“见在良知与圣人同异?”先生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妇之知能,如顽矿未经煅炼,不可名金。其视无声无臭,自然之明觉,何啻千里!是何也?为其纯阴无真阳也。复真阳者,更须开天辟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见在良知为主,决无入道之期矣。”龙溪曰:“以一隙之光,谓非照临四表之光,不可。今日之日,非本不光,云气掩之耳。以愚夫愚妇为纯阴者,何以异此?”念庵曰:“圣贤只要人从见在寻源头,不是别将一心换却此心,师泉欲创业,不享见在,岂是悬空做得?亦只是时时收摄此见在者,使之凝一耳。”先生著为《易蕴》,无非此意。所谓性命兼修,立体之功,即宋儒之涵养;致用之功,即宋儒之省察。涵养即是致中,省察即是致和。立本致用,特异其名耳。然工夫终是两用,两用则支离,未免有顾彼失此之病,非纯一之学也。总缘认理气为二。造化只有一气流行,流行之不失其则者,即为主宰,非有一物以主宰夫流行,然流行无可用功,体当其不失则者而已矣。乃先生之言心意知物,较四有、四无之说,最为谛当,谓:“有感无动,无感无静,心也;常感而通,常应而顺,意也;常往而来,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运而照,知也。见闻之知,其糟粕也;象著之物,其凝沤也;念虑之意,其流凘也;动静之心,其游尘也。心不失无体之心,则心正矣;意不失无欲之意,则意诚矣;物不失无住之物,则物格矣;知不失无动之知,则知致矣。”夫心无体,意无欲,知无动,物无住,则皆是有善无恶矣。刘念台夫子欲于龙溪之四无易一字:“心是有善无恶之心,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何其相符合也。念庵言:“师泉素持元虚,即今肯向里著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双江言:“师泉力大而说辨,排闼之严,四座咸屈,人皆避席而让舍,莫敢撄其锋。”疾亟,门人朱调问:“先生此视平时何如?”答曰:“夫形岂累性哉?今吾不动者,自若也,第形如槁木耳。”遂卒。先生之得力如此。

御史刘三五先生阳 附刘印山、王柳川

刘阳,字一舒,号三五,安福县人。少受业于彭石屋、刘梅源。见阳明《语录》而好之,遂如虔问学。泊舟野水,风雪清苦,不以为恶。阳明见之,顾谓诸生曰:“此生清福人也。”于是语先生:“苟不能甘至贫至贱,不可以为圣人。”嘉靖四年,举乡试。任砀山知县,邑多盗,治以沉命之法,盗为衰止。旋示以礼教,变其风俗。入拜福建道御史。世宗改建万寿宫为永禧仙宫,百官表贺,御史以先生为首,先生曰:“此当谏,不当贺。”在廷以危言动之,卒不可。中官持章奏至,故事南面立,各衙门北面受之,受毕,复如前对揖。先生以为,北面者重章奏,非重中官也,章奏脱手,安得复如前哉?改揖为东向,无以难也。相嵩欲亲之,先生竟引疾归。徐文贞当国,陪推光禄寺少卿,不起。筑云霞洞于三峰,与士子谈学。两峰过之,萧然如在世外,先生曰:“境寂我寂,已落一层。”两峰曰:“此彻骨语也。”自东廓没,江右学者皆以先生为归。东至岱宗,南至祝融,夜半登山顶而观日焉,残冰剩雪,拄杖铿尔,阳明所谓清福者,悬记之矣。先生于师门之旨,身体精研,曰:“中,知之不倚于睹闻也;敬,知之无怠者也;诚,知之无妄者也;静,知之无欲者也;寂,知之无思为者也;仁,知之生生与物同体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致知焉尽矣。”由先生言之,则阳明之学,仍是不异于宋儒也。故先生之传两峰也,谓“宋学门户,谨守绳墨,两峰有之”。其一时讲席之盛,皆非先生所深契。尝谓师泉曰:“海内讲学而实践者有人,足为人师者有人,而求得先师之学未一人见。”盖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刘秉监,字遵教,号印山,三五同邑人也。父宣,工部尚书。先生登正德戊辰进士第。历刑部主事,署员外郎,出为河南佥事,迁大名兵备副使。以忤巨奄逮系诏狱,得不死,谪判韶州,量移贰潮州。知临安府,未至而卒。河南之俗,惑鬼多淫祠,先生为文谕之,曰:“灾祥在德,淫鬼焉能祸福?”于是毁境内淫祠以千数。已而就逮,寓书其僚长曰:“淫祠伤害民俗,风教者之责。监以祸行,奸人惑众,必为报应之说,非明府力持,鲜不动摇。”其守正不挠如此。事兄甚谨,俸入不私于室。先生初学于甘泉,而尤笃志于阳明。讲学之会,匹马奚童,往来山谷之间,俭约如寒士。母夫人劳之曰:“儿孝且弟,何必讲学。”先生对曰:“人见其外,未见其内,将求吾真,不敢不学。”殁时年未五十。刘三五评之曰:“先辈有言,名节一变而至道,印山早励名节,烈烈不挫,至临死生靡惑,宜其变而至道无难也。”

王钊,字子懋,号柳川,安成人。始受学梅源、东廓,既学于文成。尝为诸生,弃之,栖栖于山颠水涯寂寞之乡,以求所谓身心性命。盖三十年未尝不一日勤恳于心,善不善之在友朋,无异于己,逆耳之言,时施于广座。人但见其恻怛,不以为怨,皆曰:“今之讲学不空谈者,柳川也。”时有康南村者,性耿介,善善恶恶,与人不讳。尝酌古礼为图,摭善行为规,岁时拄杖造诸大家之门,家家倒屣以迎。先生视南村如一人,南村贫,先生亦贫,敝衣粝食终其身,非矫也。

三五先生洞语

君子不察,率因其质以滋长,而自易其恶之功盖寡。善学者,不易其恶不已也。

君子以岁月为贵,譬如为山,德日崇也,苟为罔修,奚贵焉?况积过者耶?

惟待其身者小,故可苟;惟自任者不重,故逸。

不善之闻,惩创之益少,而潜损者多。故言人不善,自损也,又听者损。

动有掩护,非德之宜,好名者也,故好名者心劳。

晚程记

境寂我寂,已落一层。

阅时事而伤神,徐自察之,嫉之也,非矜之也。矜之,仁;嫉之,偏。

县令刘梅源先生晓

刘晓,字伯光,号梅源,安福人。乡举为新宁令。见阳明于南京,遂禀受焉。阳明赠诗:“谩道六经皆注脚,还谁一语悟真机。”归集同志为惜阴会。吉安之多学者,先生为之五丁也。先生下语无有枝叶,尝诵少陵“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句,叹曰:“可惜枉费心力,不当云‘学不圣人死不休’耶?”学者举“质鬼神无疑”,先生曰:“人可欺,鬼神不可欺;今世可欺,后圣有作,真伪不可欺。”

员外刘晴川先生魁

刘魁,字焕吾,号晴川,泰和人。由乡举,嘉靖间判宝庆五年,守钧州七年,贰潮州六年。升工部员外郎,上安攘十事,皆为要务。诏徙雷坛禁中,先生上疏,请缓雷殿工作,以成庙建,足边备。上怒,杖四十,入狱,创甚。百户戴经药之,得不死。与杨斛山、周讷溪讲学不辍,自壬寅至乙巳,凡四年。秋八月,上斋醮,神降于箕,为先生三人颂冤,释之。未抵家而复逮,十月还狱,又二年。丁未十一月五日夜,高元殿火,上恍忽闻火中呼先生三人名氏,赦还家。

先生受学于阳明,卒业东廓。以直节著名,而陶融于学问。李脉泉言在钧州与先生同僚一年,未尝见其疾言遽色。乡人饮酒,令之唱曲,先生歌诗,抑扬可听。门人尤熙问为学之要,曰:“在立诚。”每举阳明遗事,以淑门人,言:“阳明转人轻快。一友与人讼,来问是非,阳明曰:‘待汝数日后,心平气和,当为汝说。’后数日,其人曰:‘弟子此时心平气和,愿赐教。’阳明曰:‘既是心平气和了,又教甚么?’朋友在书院投壶,阳明过之,呼曰:‘休离了根。’”问阳明言动气象,先生曰:“只是常人。”黄德良说阳明学问,初亦未成片段,因从游者众,夹持起,歇不得,所以成就如此。有举似先生者,曰:“也是如此,朋友之益甚大。”

主事黄洛村先生弘纲

黄弘纲,字正之,号洛村,江西雩县人。举正德十一年乡试。从阳明于虔台。阳明教法,士子初至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而后与之语。先生列于高第。阳明归越,先生不离者四五年。阳明卒,居守其家,又三年。嘉靖二十三年,始任为汀州府推官,升刑部主事。时塞上多故,将校下狱者,吏率刻深以逢上意。先生按法不轻上下,以故不为人所喜,遂请致仕。归与东廓、双江、念庵讲学,流连旬月。士子有所请质,先生不遽发言,瞠视注听,待其意尽词毕,徐以一二言中其窍会,莫不融然。四十年五月二十八日卒,年七十。

先生之学再变,始者持守甚坚,其后以不致纤毫之力,一顺自然为主。其生平厚于自信而薄迎合,长于持重而短机械,盖望而知其为有道者也。阳明之良知,原即周子诚一无伪之本体,然其与学者言,多在发用上,要人从知是知非处转个路头。此方便法门也。而及门之承其说者,遂以意念之善者为良知。先生曰:“以意念之善为良知,终非天然自有之良。知为有意之知,觉为有意之觉,胎骨未净,卒成凡体。”于是而知阳明有善有恶之意,知善知恶之知,皆非定本。意既有善有恶,则知不得不逐于善恶,只在念起念灭上工夫,一世合不上本体矣。四句教法,先生所不用也。双江“归寂”,先生曰:“寂与感不可一例观也,有得其本体者,有失其本体者。自得其本体之寂者言之,虽存之弥久,涵之极深,而渊微之精未尝无也。自得其本体之感者言之,虽纷然而至,沓然而来,而应用之妙未尝有也。未尝有,则感也寂在其中矣;未尝无,则寂也感在其中矣。不睹不闻其体也,戒慎恐惧其功也,皆合寂感而言之者也。”按双江之寂,即先生之所谓“本体”也。知主静非动静之静,则归寂非寂感之寂矣。然其间正自有说。自来儒者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其实性情二字,无处可容分析。性之于情,犹理之于气,非情亦何从见性。故喜怒哀乐,情也;中和,性也。于未发言喜怒哀乐,是明明言未发有情矣,奈何分析性情?则求性者必求之未发,此归寂之宗所由立也。一时同门与双江辨者,皆从已发见未发,亦仍是析情于发,析性于未发,其情性不能归一同也。

洛村语录

往岁读先师书,有惑而未通处,即反求自心,密察精进,便见自己惑所从来,或是碍著旧闻,或是自己工夫犹未免在事迹上揣量,文义上比拟,与后儒作用处相似,是以有惑。细玩先师之言,真是直从本心上发出,非徒闻见知识轮转,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乃知笃信圣人者,必反求诸己。反求诸己,然后能笃信圣人。故道必深造自得,乃能决古训之是非,以解蔽辨惑。不然,则相与滋惑也已。

先师之学,虽顿悟于居常之日,而历艰备险,动心忍性,积之岁月,验诸事履,乃始脱然有悟于良知。 启超案:吾辈读此,向往之心乌可以已! 虽至易至简,而心则独苦矣,何学者闻之之易,而信之之难耶!

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何廷仁,字性之,号善山,初名秦,江西雩县人。举嘉靖元年乡试,至二十年,始谒选。知新会县,喜曰:“吾虽不及白沙之门,幸在其乡,敢以俗吏临其子弟耶?”释菜于祠而后视事。迁南京工部主事,满考致仕。三十年卒,年六十六。

初闻阳明讲学,慨然曰:“吾恨不得为白沙弟子,今又可失之耶!”相见阳明于南康。当是时,学人聚会南、赣,而阳明师旅旁午,希临讲席。先生即与中离、药湖诸子接引来学。先生心诚气和,不厌缕 ,由是学者益亲。已从阳明至越,先生接引越中,一如南、赣。阳明殁后,与同志会于南都,诸生往来者恒数百人。故一时为之语曰:“浙有钱、王,江有何、黄。”指绪山、龙溪、洛村与先生也。先生论学,务为平实,使学者有所持循。尝曰:“吾人须从起端发念处察识,于此有得,思过半矣。”又曰:“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本体。”又曰:“圣人所谓无意无情者,非真无也,不起私意,自无留意留情耳。若果无意,孰从而诚?若果无情,孰从而精?”或谓:“求之于心,全无所得,日用云为,茫无定守。”先生曰:“夫良知在人为易晓,诚不在于过求也。如知无所得,无所定守,即良知也。就于知无所得者,安心以为无得,知无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岂非入门下手之实功乎?况心性既无形声,何从而得?既无定体,何从而守?但知无所得,即有所悟矣,知无定守,即有定主矣。”其言不为过高如此。故闻谈学消涉玄远,辄摇手戒曰:“先生之言,无是无是。”南都一时之论,谓“工夫只在心上用,才涉意,便已落第二义。故为善去恶工夫,非师门最上乘之教也。”先生曰:“师称无善无恶者,指心之应感无迹,过而不留,天然至善之体也。心之应感谓之意,有善有恶,物而不化,著于有矣,故曰‘意之动’。若以心为无,以意为有,是分心意为二见,离用以求体,非合内外之道矣。”乃作《格物说》以示来学,使之为善去恶,实地用功。斯之谓致良知也。

细详先生之言,盖难四无而伸四有也。谓无善无恶是应感无迹,则心体非无善无恶明矣。谓著于有为意之动,则有善有恶是意之病也。若心既无善无恶,此意知物之善恶从何而来?不相贯通。意既杂于善恶,虽极力为善去恶,源头终不清楚,故龙溪得以四无之说胜之。心意知物俱无善恶,第心上用功,一切俱了,为善去恶,无所事事矣,佛家之立跻圣位是也。由先生言之,心既至善,意本澄然无动,意之灵即是知,意之照即是物,为善去恶,固是意上工夫也。然则阳明之四有,岂为下根人说教哉!

郎中陈明水先生九川

陈九川,字惟濬,号明水,临川人也。母梦吞星而娠。年十九,为李空同所知。正德甲戌进士。请告三年,授太常博士。武宗欲南巡,先生与舒芬、夏良胜、万潮连疏谏止,午门荷校五日,杖五十,除名。世宗即位,起原官。进礼部员外郎、郎中,以主客裁革妄费,群小恨之。张桂与铅山有隙,诬先生以贡玉馈宏,使通事胡士绅讼之,下诏狱榜掠,谪镇海卫。已遇恩诏,复官。致仕。周流讲学,名山如台宕、罗浮、九华、匡庐,无不至也。晚而失听,书札论学不休。一时讲学诸公,谓明水辩驳甚严,令人无躲避处。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卒,年六十九。

先生自请告入虔师阳明,即自焚其著书。后凡再见,竟所未闻。阳明殁,往拜其墓,复经理其家。先生自叙,谓:“自服先师致知之训,中间凡三起意见,三易工夫,而莫得其宗。始从念虑上长善消恶,以视求之于事物者要矣。久之,自谓瀹注支流,轮回善恶。复从无善无恶处认取本性,以为不落念虑,直悟本体矣。既已复觉其空倚见悟,未化渣滓。复就中恒致廓清之功,使善恶俱化,无一毫将迎意必之翳,若见全体炯然,炳于几先,千思百虑,皆从此出。即意无不诚,发无不中,才是无善无恶实功。从大本上致知,乃是知几之学。自谓此是圣门绝四正派,应悟入先师致知宗旨矣。及后入越,就正龙溪,始觉见悟成象,恍然自失。归而求之,毕见差谬,却将诚意看作效验,与格物分作两截,反若欲诚其意者,在先正其心,与师训圣经矛盾倒乱,应酬知解,两不凑泊,始自愧心汗背,尽扫平日一种精思妙解之见,从独知几微处严谨缉熙,工夫才得实落于应感处。若得个真几,即迁善改过,俱入精微,方见得良知体物而不可遗,格物是致知之实,日用之间都是此体,充塞贯通,无有间碍。致字工夫,尽无穷尽,即无善无恶非虚也,迁善改过非粗也,始信致知二字,即此立本,即此达用,即此川流,即此敦化,即此成务,即此入神,更无本末精粗内外先后之间。证之古本序中,句句吻合,而今而后,庶几可以弗畔矣。”

按阳明以致良知为宗旨,门人渐失其传,总以未发之中,认作已发之和,故工夫只在致知上,甚之而轻浮浅露,待其善恶之形而为克治之事,已不胜其艰难杂糅矣。故双江、念庵以归寂救之,自是延平一路上人。先生则合寂感为一:寂在感中,即感之本体;感在寂中,即寂之妙用。阳明所谓“未发时惊天动地,已发时寂天寞地”,其义一也。故其谓双江曰:“吾丈胸次广大,荡荡渊渊,十年之前,却为蛰龙屈蠖二虫在中作祟,久欲窃效砭箴,愧非国手,今赖吾丈精采仙方,密炼丹饵,将使凡胎尽化,二虫不知所之矣。”是先生与偏力于致知者,大相径庭,顾念庵铭其墓犹云:“良知即未发之中,无分于动静者也。指感应于酬酢之迹,而不于未发之中,恐于致良知,微有未尽。”是未契先生之宗旨也。

明水论学书

夫逐事省克,而不灼见本体流行之自然,则虽饬身励行,不足以言天德,固矣。然遂以窒欲惩忿为下乘,迁善改过为妄萌,使初学之士,骤窥影响者,皆欲言下了当,自立无过之境,乃徒安其偏质,便其故习,而自以为率性从心,却使良知之精微紧切,知是知非所藉以明而诚之者,反蔑视不足轻重,而遂非长过,荡然忘返,其流弊岂但如旧时支离之习哉! 《与王龙溪》

太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解元魏师伊先生良政 处士魏药湖先生良器

魏良弼,字师说,号水洲,南昌新建人。嘉靖癸未进士。知松阳县,入为给事中,累迁礼科都给事中。十年,召王琼为冢宰,南京御史马扬等劾之,下诏狱。先生疏救,亦下狱拷讯。寻复职。明年,彗见东方,先生以为应在张孚敬,孚敬疏辩,先生受杖于殿廷,死而复苏,孚敬亦自陈致仕,彗果灭。越月,改汪 为吏部尚书,先生又劾之。又明年,副都御史王应鹏上疏失书职名下狱,先生以为细故当原,又下狱拷讯。先生累遭廷杖,肤尽而骨不续,言之愈激。上讶其不死,收之辄赦,或且迁官,不欲其去。永嘉复立,始以京察罢。先生居乡,情味真至。乡人见先生有所告诫,退辄称其说以教家人,其偶然者流为方语,而深切者垂为法言,曰“魏水洲云云,不可易也”。疾痛则问药,旱潦则问救,先生因而付之,各毕所愿,闾里顿化,争讼亦息。人有夜梦先生者,明旦得嘉客。生儿者梦先生过其家,则里中相贺以为瑞。稻初登,果未落,家有老人不敢尝,必以奉先生。其为乡里所亲敬如此。先生兄弟皆于阳明抚豫时受学,故以致良知自明而诚,知微以显,天地万物之情与我之情自相应照,能使天回象,君父易虑,士大夫永思,至愚夫孺子,亦征于寤寐。何者?不虑之知,达之天下,智愚疏戚,万有不同,孰无良焉?此所以不戒而孚也。殁之日,诏其子孙曰:“予平生仗忠信,皇天鉴不得已之言,后土怜欲速朽之骨,陵谷有变,人心无改,不必铭志。”隆庆改元,晋太常少卿,致仕。万历乙亥卒,年八十有四。弟良政、良器。

良政,字师伊。燕居无堕容,尝曰:“学问头脑既明,惟专一得之。气专则静,精专则明,神专则灵。”又曰:“不尤人,何人不可处?不累事,何事不可为。”举乡试第一,寻卒。水洲言“吾梦中见师伊,辄流汗浃背”,其方严如此。

良器,字师颜,号药湖。洪都从学之后,随阳明至越。时龙溪为诸生,落魄不羁,每见方巾中衣往来讲学者,窃骂之。居与阳明邻,不见也。先生多方诱之,一日先生与同门友投壶雅歌,龙溪过而见之,曰:“腐儒亦为是耶?”先生答曰:“吾等为学,未尝担板,汝自不知耳。”龙溪于是稍相嬺就,已而有味乎其言,遂北面阳明。绪山临事多滞,则戒之曰:“心何不洒脱?”龙溪工夫懒散,则戒之曰:“心何不严栗?”其不为姑息如此。尝与龙溪同行遇雨,先生手盖,龙溪不得已亦手盖而有怍容,顾先生自如,乃始惕然。阳明有内丧,先生、龙溪司库,不厌烦缛。阳明曰:“二子可谓执事敬矣。”归主白鹿洞,生徒数百人,皆知宗王门之学。疽发背,医欲割去腐肉,不可,卒,年四十二。先生云:“理无定在,心之所安即是理;孝无定法,亲之所安即是孝。”龙溪与先生最称莫逆,然龙溪之玄远,不如先生之浅近也。

太常王塘南先生时槐

王时槐,字子植,号塘南,吉之安福人。嘉靖丁未进士。除南京兵部主事。历员外郎、礼部郎中。出佥漳南兵巡道事,改川南道。升尚宝司少卿,历太仆、光禄。隆庆辛未,出为陕西参政,乞致仕。万历辛卯,诏起贵州参政,寻升南京鸿胪卿、太常卿,皆不赴,新衔致仕。乙巳十月八日卒,年八十四。

先生弱冠,师事同邑刘两峰,刻意为学,仕而求质于四方之言学者,未之或怠,终不敢自以为得。五十罢官,屏绝外务,反躬密体,如是三年,有见于空寂之体。又十年,渐悟生生真机,无有停息,不从念虑起灭,学从收敛而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为宗,研几为要。阳明没后,致良知一语,学者不深究其旨,多以情识承当,见诸行事,殊不得力。双江、念庵举未发以究其弊,中流一壶,王学赖以不坠,然终不免头上安头。先生谓:“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于空寂,外不堕于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言良知者,未有如此谛当。先生尝究心禅学,故于弥近理而乱真之处,剖判得出。夏朴斋问:“无善无恶心之体,于义云何?”先生曰:“是也。”曰:“与性善之旨同乎?”曰:“无善乃至善,亦无弗同也。”朴斋不以为然,先生亦不然朴斋。后先生看《大乘止观》,谓“性空如镜,妍来妍见,媸来媸见”,因省曰:“然则性亦空寂,随物善恶乎?此说大害道。乃知孟子性善之说,终是稳当。向使性中本无仁义,则恻隐、羞恶从何处出来?吾人应事处人,如此则安,不如此则不安,此非善而何?由此推之,不但无善无恶之说,即所谓‘性中只有个善而已,何尝有仁义来’,此说亦不稳。”又言:“佛家欲直悟未有天地之先,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此正邪说淫辞。彼盖不知盈宇宙间一气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销尽,只一空虚,亦属气耳。此至真之气,本无终始,不可以先后天言,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若谓‘别有先天在形气之外’,不知此理安顿何处?”盖佛氏以气为幻,不得不以理为妄,世儒分理气为二,而求理于气之先,遂堕佛氏障中。非先生岂能辨其毫厘耶?高忠宪曰:“塘南之学,八十年磨勘至此。”可谓洞彻心境者矣。

论学书

静中欲根起灭不断者,是志之不立也。凡人志有所专,则杂念自息。如人好声色者,当其艳冶夺心之时,岂复有他念乎?如人畏死亡者,当其刀锯逼体之时,岂复有他念乎?学无分于动静者也,特以初学之士,纷扰日久,本心真机尽汩没蒙蔽于尘埃中,是以先觉立教,欲人于初下手时,暂省外事,稍息尘缘,于静坐中默识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彻而灵光露,静固如是,动亦如是,到此时,终日应事接物,周旋于人情事变中而不舍,与静坐一体无二。此定静之所以先于能虑也,岂谓终身灭伦绝物,块然枯坐,徒守顽空冷静,以为究竟哉? 《答周守甫》

吾辈学不加进,正为不识真宰,是以虽曰为学,然未免依傍道理,只在世俗眼目上做得个无大破绽之人而止耳。 《答邹颖泉》

所举佛家以默照为非,而谓“广额屠儿,立地成佛”等语,此皆近世交朋,自不肯痛下苦功,真修实证,乞人残羹剩汁以自活者也。彼禅家语,盖亦有为而发,彼见有等专内趋寂,死其心而不知活者,不得已发此言以救弊耳。今以纷纷扰扰嗜欲之心,全不用功,却不许其静坐,即欲以现在嗜欲之心立地成佛,且称尘劳为如来种以文饰之,此等毒药,陷人于死。

学无多说,若真有志者,但自觉此中劳攘,不得不静坐以体察之,便须静坐;或自觉人伦事物上欠实修,不得不于动中著力,便须事上练习,此处原无定方。 《答贺弘任》

所谕“欲根盘结”,理原于性,是有根者也。欲生于染,是无根者也。惟理有根,故虽戕贼之久,而竟不可泯;惟欲无根,故虽习染之深,而究不能灭性也。使欲果有根,则是欲亦原于天性,人力岂能克去之哉? 以下《答钱启新》

吾辈无一刻无习气,但以觉性为主,时时照察之,则习气之面目,亦无一刻不自见得。既能时时刻刻见得习气,则必不为习气所夺。盖凡可睹闻者,皆习气也,情欲意见,又习气之粗者也。

白手起家,勿在他人脚跟下凑泊。 《与以济》

语录

见其大则心泰,必真悟此心之弥六合而无边际,贯万古而无始终,然后谓之见大也。既见大,且无生死之可言,又何顺逆穷通之足介意乎?

问“知行之辨”。曰:“本心之真明,即知也;本心之真明贯彻于念虑事为,无少昏蔽,即行也。知者体,行者用,非可离为二也。”

学者以任情为率性,以媚世为与物同体,以破戒为不好名,以不事检束为孔颜乐地,以虚见为超悟,以无所用耻为不动心,以放其心而不求为未尝致纤毫之力者,多矣,可叹哉!

文洁邓定宇先生以赞

邓以赞,字汝德,号定宇,南昌新建人。隆庆辛未会试第一。选庶吉士,历官编修,右中允,管国子监司业,事南京祭酒,至吏部侍郎。入仕二十馀年,受俸仅六年。以国本两上公疏。先生澄神内照,洞彻性灵。与龙溪言:“学问须求自得,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阳和谓:“所言骇世人之听。”先生曰:“毕竟天地也多动了一下,此是不向如来行处行手段。”而先生记中删此数语,亦虑其太露宗风乎?谓阳明“知是知非为良知”,特是权论。夫知是知非,不落于是非者也。发而有是有非,吾从而知之,谓之曰照;无是无非,澄然在中,而不可不谓之知是知非,则是知之体也。犹之好好色,恶恶臭,好恶之体何尝落于色臭哉?在阳明实非权论,后来学者多在用处求,辨之于有是有非之中,多不得力。先生堕其义,不可谓非药石也。先生私淑阳明之门人,龙溪、阳和其最也。

定宇语录

人之真心,到鬼神前,毋论好丑,尽皆宣泄,有是不能泯灭处。

学问从身心上寻求,纵千差万错,走来走去,及至水穷山尽,终要到这路上来。

学问只在向内,不论朝市山林,皆须正己物正。不然,而徒陪奉世情,愈周密,愈散漫,到头终不得力。

论学书

古之哲人,置心一处,然率以数十年而解,其难也如是。藉以生灭之心,猥希妙悟,谁诳乎? 《与吴安节》

参政陈蒙山先生嘉谟

陈嘉谟,字世显,号蒙山,庐陵人。嘉靖丁未进士,授庐州推官。召为户科给事中,历吏、兵二科,不为分宜所喜。出任四川副使,分巡上川,南擒高酋,平白莲教,平凤土官,皆有功绩。丁忧归。万历甲戌,起湖广参政,不赴。以学未大明,非息机忘世,无以深造,遂乞休。癸卯,年八十三卒。

少读书西塔,值刘两峰在焉,即师事之。间以其说语塘南,塘南心动,亦往师之。一时同志邹光祖、敖宗濂、王时松、刘尔松辈,十有七人,共学两峰之门。螺川人士始知有学,先生倡之也。归田后为会青原,与塘南相印正。慨然士习之卑陋,时举江门名节藩篱之语,以振作之,凡来及门者,先生曰:“学非一家之私也,有塘南在,贤辈盍往师之。”其忘人我如此。

蒙山论学书

苦修后悟,方是真悟;了悟后修,方是真修。

此学寻求到四面迫塞,无路可行,方渐渐有真实路头出。此路须是自己寻出,不是自己寻出的,辟如画图上看山川,照他路径行不得。

徵君刘泸潇先生元卿

刘元卿,字调父,号泸潇,吉之安福人。乡举不仕。徵为礼部主事。有明江右之徵聘者,吴康斋、邓潜谷、章本清及先生,为四君子。初先生游青原,闻之舆人曰:“青原诗书之地也,笙歌彻夜,自两邹公子来,此风遂绝。”两公子者,汝海、汝光也。先生契其言。两邹与之谈学,遂有愤悱之志。归而考索于先儒语录,未之有得也,乃禀学刘三五。以科举妨学,万历甲戌不第,遂谢公车,游学于兰溪徐鲁源、黄安耿天台。闻天台“生生不容已”之旨,欣然自信曰:“孟子不云乎,四端充之,足保四海。吾方幸泉不流也而故遏之,火不然也而故灭之,彼灭与遏者,二氏之流,吾所不忍。”先生恶释氏,即平生所最信服者天台、塘南,亦不轻相附和。故言:“天地之间,无往非神。神凝则生,虽形质藐然,而其所以生者已具;神尽则死,虽形体如故,而其所以生者己亡。然而统体之神,则万古长存,原不断灭;各具之残魂旧魄,竟归乌有。”此即张横渠“水沤聚散”之说。核而论之,统体之神,与各具之神,一而已矣。舍各具之外,毋所谓统体也。其生生不息,自一本而万殊者,宁有聚散之可言?夫苟了当其生生不息之原,自然与乾元合体。醉生梦死,即其生时,神已不存,况死而能不散乎?故佛氏之必有轮回,与儒者之贤愚同尽,皆不可言于天人之际者也。

督学万思默先生廷言

万廷言,字以忠,号思默,南昌之东溪人。父虞恺,刑部侍郎,受业于阳明先生。登进士第,历礼部郎官,出为提学佥事。罢官归,杜门三十馀年,匿迹韬光,研几极深。念庵之学,得先生而传。先生自序为学云:“弱冠即知收拾此心,甚苦思,强难息,一意静坐,稍觉此中恰好有个自歇处,如猿猫得宿,渐可柔驯,颇为自喜。一日读《易》石莲洞,至‘艮,思不出位’,恍有契证,请于念庵师,师甚肯之。入仕后,交游颇广,闻见议论遂杂,心浅力浮,渐为摇眩,商度于动静寂感之间,参订于空觉有无之辨,上下沉掉,拟议安排,几二十年。时有解悟,见谓弘深,反之自心,终苦起灭,未有宁帖处。心源未净,一切皆浮,幸得还山,益复杜门,静摄默识自心。久之,一种浮妄闹热习心忽尔销落,觉此中有个正思,惟隐隐寓吾形气,若思若无思,洞彻渊澄,廓然边际,夐与常念不同,日用动静,初不相离。自是精神归并在此,渐觉气静神恬,耳目各归其所,颇有天清地宁,冲然太和气象,化化生生,机皆在我。真如游子还故乡,草树风烟,皆为佳境矣。”先生深于《易》,三百八十四爻,无非心体之流行,不著爻象,而又不离爻象。自来说《易》者,程《传》而外,未之或见也。盖深见乾元至善之体,融结为孩提之爱敬,若先生始可谓之知性矣。

万思默约语

诚意功夫,只好恶不自欺其知耳。要不自欺其知,依旧在知上讨分晓,故曰“必慎其独”。独是知体灵然不昧处,虽绝无声臭,然是非一些瞒他不得,自寂然自照,不与物对,故谓之独。须此处奉为严君,一好一恶,皆敬依着他,方是慎。

“小人”一节,或云自欺之蔽。不然,此正见他不受欺,人欺蔽他不得,所以可畏,不容不慎。盖此中全是天命至精,人为一毫污染不上,纵如何欺蔽,必要出头。缘他从天得来,纯清绝点,万古独真,谁欺得他?如别教有云,丈夫食少金刚,终竟不消,要穿出身外。何以故?金刚不与身中杂秽同止故,所以小人见君子,便厌然欲掩其不善,便肺肝如见。此厌此见,岂小人所欲?正是他实有此件在中,务穿过诸不善欺瞒处,由不得小人,必要形将出来,决不肯与不善共住,故谓之诚。诚则必形,所以至严可畏,意从此动,方谓之诚意,故君子必慎其独。若是由人欺蔽得,何严之有?

宪使胡庐山先生直

胡直,字正甫,号庐山,吉之泰和人。嘉靖丙辰进士。初授比部主事,出为湖广佥事,领湖北道。晋四川参议,寻以副使督其学政,请告归。诏起湖广督学,移广西参政、广东按察使。疏乞终养。起福建按察使。万历乙酉五月卒官,年六十九。

先生少骀荡,好攻古文词。年二十六始,从欧阳文庄问学,即语以道艺之辨。先生疾恶甚严,文庄曰:“人孰不好恶人?何心能好能恶,归之仁者?盖不得其本心,则好恶反为所累,一切忿忿不平,是先已失仁体而堕于恶矣。”先生闻之,怃然汗背。年三十,复从学罗文恭,文恭教以静坐。及其入蜀,文恭谓之曰:“正甫所言者,见也,非实也。自朝至暮,不漫不执,无一刻之暇,而时时觌体,是之谓实。知有馀而行不足,常若有歉于中,而丝毫不尽,是之谓见。”归蜀以后,先生之浅深,文恭不及见矣。先生著书,专明学的大意,以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疏通文成之旨。夫所谓理者,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则者也。太虚中无处非气,则亦无处非理。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言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非二也。若有我之私未去,脱落形骸,则不能备万物矣。不能备万物,而徒向万物求理,与我了无干涉,故曰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非谓天地万物竟无理也。先生谓:“吾心者,所以造天地万物者也,匪是则黝没荒忽,而天地万物熄矣。故鸢之飞,鱼之跃,虽曰无心,然不过为形气驱之使然,非鸢鱼能一一循乎道也。”此与文成一气相通之旨,不能相似矣。先生之旨,既与释氏所称“三界惟心,山河大地,为妙明心中物”不远。其言与释氏异者,释氏虽知天地万物不外乎心,而主在出世,故其学止于明心。明心则虽照乎天地万物,而终归于无有。吾儒主在经世,故其学尽心。尽心则能察乎天地万物,而常处于有。只在尽心与不尽心之分。羲则以为不然。释氏正认理在天地万物,非吾之所得有,故以理为障而去之。其谓山河大地为心者,不见有山河大地,山河大地无碍于其所为空,则山河大地为妙明心中物矣。故世儒之求理,与释氏之不求理,学术虽殊,其视理在天地万物则一也。

忠介邹南皋先生元标

邹元标,字尔瞻,别号南皋,豫之吉水人。万历丁丑进士。其年十月,江陵夺情,先生言:“伏读圣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而去,堕其前功。’夫帝王以仁义为学,继述为志。居正道之功利,则学非其学;忘亲不孝,则志非其志。皇上而学之志之,其流害有不可胜言者,亦幸而皇上之学未成,志未定,犹可得儒者而救其未然也。”怀疏入长安门,值吴、赵、艾、沈以论夺情受杖。先生视其杖毕,出疏以授寺人。寺人不肯接,曰:“汝岂不怕死,得无妄有所论乎?”先生曰:“此告假本也。”始收之。有旨杖八十,戍贵州都匀卫。

江陵败,擢吏科给事中。上陈五事:培君德,亲臣工,肃宪纪,崇儒术,饬抚臣。又劾礼部尚书徐学谟、南京户部尚书张士佩,罢之。学谟者,首辅申时行之儿女姻也。既非时行所堪,而是时党论方兴,谓“赵定宇、吴复庵号召一等浮薄轻进好言喜事之人,与公卿大臣为难”。大臣与言官相论讦不已,先生尤其所忌,故因灾异封事,降南京刑部照磨。乙酉三月,录建言诸臣,以为南京兵部主事转吏部,历吏刑二部员外、刑部郎中。罢官家居,建仁文书院,聚徒讲学。光宗起为大理卿。天启初,升刑部右侍郎,转左都御史。建首善书院,与副都御史冯恭定讲学。群小惮先生严毅,恐明年大计,不利党人。兵科朱童蒙言:“宪臣议开讲学之坛,国家恐启门户之渐,宜安心本分,以东林为戒。”工科郭兴治言:“当此干戈倥偬之际,即礼乐润色,性命精微,无裨短长。”先生言:“先正云:‘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人生闻道,始知本分内事,不闻道,则所谓本分者,未知果是本分当否也。天下治乱,系于人心,人心邪正,系于学术,法度风俗,刑清罚省,进贤退不肖,舍明学则其道无由。湛湛晴空,鸢自飞,鱼自跃,天自高,地自下,无一物不备,亦无一事可少。琳宫会馆,开目如林,呗语新声,拂耳如雷,岂独碍此嘐嘐则古昔谈先王之坛坫耶?臣弱冠从诸长者游,一登讲堂,此心戚戚。既谢计偕,独处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栖迟田亩,又三十馀年。赖有此学,死生患难,未尝陨志。若只以臣等讲学,惟宜放弃斥逐之,日以此浇其磊块,消其抑郁无聊之气,则如切如磋道学之语,端为济穷救苦良方,非尽性至命妙理,亦视斯道太轻,视诸林下臣太浅矣。人生堕地,高者自训诂帖括外,别无功课,自青紫荣名外,别无意趣,恶闻讲学也,实繁有徒。盖不知不闻道,即位极人臣,勋勒旗常,了不得本分事,生是虚生,死是虚死,朽骨青山,黄鸟数声,不知天与昭昭者飘泊何所!此臣所以束发至老,不敢退堕自甘者也。前二十年,东林诸臣,有文有行,九原已往,惟是在昔朝贵,自歧意见,一唱众和,几付清流。惩前覆辙,不在臣等。”有旨慰留。

给事中郭允厚言:“侍郎陈大道请恤张居正,元标不悦,修旧怨也。”先生言:“当居正败时,露章者何止数百人,其间不无望风匿影之徒。臣有疏云:‘昔称伊、吕,今异类唾之矣;昔称恩师,今仇敌视之矣。’当时臣无只字发其隐,岂至今四十馀年,与朽骨为仇乎?虚名浮誉,空中鸟影,世不以大人长者休休有容之度教臣,望臣如村樵里媪,睚眦必报之流,则未与臣习也。”郭兴治又言:“元标无是非之心。”先生言:“兴治盖为冯三元传言发也。三元初起官见臣,臣语之曰:‘往事再勿提起。’渠曰:‘是非却要说明。’臣曰:‘今之边事,家具一锥凿,越讲是非,越不明白,不如忘言为愈。’盖熊廷弼所少者惟一死,廷弼死,法不能独无。但皇上初登宝位,才二年所,如尚书,如侍郎中丞、如藩臬抚镇诸臣,累累藳街,血腥燕市,成何景象?老成守法,议狱缓死之意,非过也。是非从恻隐中流出,是为真心之是非,即方从哲满朝以鸩毒为言,臣谓姑待千秋者,亦是非不必太分明之一证也。”再疏乞归,始允。未几卒,逆奄追削为民,夺诰命。庄烈御极,赠太子太保,谥忠介。

先生自序为学曰:“年少气盛时,妄从光影中窥 ,自以为觉矣。不知意气用事,去道何啻霄壤。又七年,再调刑部,虽略有所入,而流于狂路。赖文洁邓公来南提醒,不敢放浪。阅三年,入计归山,十馀年,失之缪悠。又十馀年,过于调停,不无以神识为家舍,视先觉尚远。净几明窗,水落根见,始知觉者,学之有见也。如人在梦,既醒,觉亦不必言矣。学而实有之己,亦不必言觉矣。”先生之学,以识心体为入手,以行恕于人伦事物之间、与愚夫愚妇同体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为极致。离达道无所谓大本,离和无所谓中。故先生于禅学,亦所不讳。求见本体,即是佛氏之本来面目也。其所谓恕,亦非孔门之恕,乃佛氏之事事无碍也。佛氏之作用是性,则离达道无大本之谓矣。然先生即摧刚为柔,融严毅方正之气,而与世推移,其一规一矩,必合当然之天则,而介然有所不可者,仍是儒家本色,不从佛氏来也。

会语

学者有志于道,须要铁石心肠。人生百年,转盼耳,贵乎自立。

后生不信学,有三病:一曰耽阁举业,不知学问事,如以万金商,做卖菜佣;二曰讲学人多迂阔无才,不知真才从讲学中出,性根灵透,遇大事如湛卢刈薪。三曰讲学人多假,不知真从假中出,彼既假矣,我弃其真,是因噎废食也。

马上最好用功,不可放过。若待到家休息,便是驰逐。

老成持重,与持位保禄相似;收敛定静,与躲闲避事相似;谦和逊顺,与柔媚谐俗相似。中间间不容发,非研几者,鲜不自害害人。

人只说要收敛,须自有个头脑,终日说话,终日干事,是真收敛。不然,终日兀坐,绝人逃世,究竟忙迫。

横逆之来,愚者以为遭辱,智者以为拜赐;毁言之集,不肖以为罪府,贤者以为福地。小人相处,矜己者以为荆棘,取人者以为砥砺。

私虑不了,私欲不断,毕竟是未曾静,未有入处。心迷,则天理为人欲;心悟,则人欲为天理。

有因持志入者,如识仁则气自定;有由养气入者,如气定则神自凝;又有由交养入者,如白沙诗云“时时心气要调停,心气功夫一体成。莫道求心不求气,须教心气两和平”。此是先辈用过苦功语。 《青原会语》

除知无独,除自知无慎独。

文集

吾辈动辄以天下国家自任,贫子说金,其谁信之。古人云:“了得吾身,方能了得天地万物。”吾身未了,纵了得天地万物,亦只是五霸路上人物。自今以往,直当彻髓做去,有一毫病痛,必自照自磨,如拔眼前之钉,时时刻刻始无愧心。

吾辈无论出处,各各有事,肯沉埋仕途便沉埋,不肯沉埋,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骧首青霄。世岂有锢得人,人自无志耳。

给事罗匡湖先生大纮

罗大纮,字公廓,号匡湖,吉之安福人。万历丙戌进士。辛卯九月,吴门为首辅,方注籍。新安、山阴以停止册立,具揭力争,列吴门于首。上怒甚,吴门言不与闻,特循阁中故事列名耳。时先生以礼科给事中守科,愤甚,上疏纠之,遂谪归。先生学于徐鲁源,林下与南皋讲学。南皋谓先生敏而善入,众人所却步踌躇四顾者,先生提刀直入;众人经数年始入者,先生先闯其奥。然观其所得,破除默照,以为一念既滞,五官俱堕。于江右先正之脉,又一转矣。野史言:“吴门殁,其子求南皋立传。南皋为之作传,先生大怒,欲具揭告海内,南皋嘱申氏弗刻乃止。”按《吴门墓表》见刻南皋《存真集》,野史之非,可勿辨矣。

兰舟杂述刘调父记

习俗移人,非求友不能变。一家有一家气习,非友一乡之善士,必不能超一家之习。推之一国、天下皆然,至于友天下尽矣。然一朝又有一朝之气习,非尚友千古,不可以脱一世之习。此孟子所以超脱于战国风习之外也。

仁本与万物同体,只为人自生分别,所以小了。古人天下一家,中国一人,非意之也,其心量原自如此。今处中国,只争个江西,江西又争个吉安,吉安又争个安福,安福又争个某房,某房又争个某祖父位下,某祖父位下又只争我一人,终生营营,不出一身一家之内。此岂不是自小乎?故善学者,愈充之则愈大;不善学者,愈分之而愈小。

中丞宋望之先生仪望

宋仪望,字望之,吉之永丰人。由进士知吴县,入为御史。劾仇鸾拥兵居肘掖,无人臣礼。复劾分宜之党胡宗宪、阮鹗。迁大理丞。分宜中之,出备兵霸州,移福建。大计归,以荐补四川佥事。迁副使,视福建学政。升参政。入为太仆、大理卿。巡抚南直隶佥都御史。建表忠祠,祀逊国忠臣。表宋忠臣杨邦义墓。卒年六十五。先生从学于聂贞襄,闻良知之旨。时方议从祀阳明,而论不归一,因著《成问》,以解时人之惑。其论河东、白沙,亦未有如先生之亲切者也。

徵君邓潜谷先生元锡

邓元锡,字汝极,号潜谷,江西南城人。年十三,从黄在川学,喜观经史,人以为不利举业,在川曰:“譬之豢龙,随其所嗜,岂必膏粱耶?”年十七,即能行社仓法,以惠其乡人。闻罗近溪讲学,从之游。继往吉州,谒诸老先生,求明此学,遂欲弃举子业。大母不许。举嘉靖乙卯乡试。志在养母,不赴计偕。就学于邹东廓、刘三五,得其旨要。居家著述,成《五经绎》、《函史》。数为当路荐举。万历壬辰,授翰林待诏,府县敦趣就道。明年,辞墓将行,以七月十四日卒于墓所,年六十六。

时心宗盛行,谓:“学惟无觉,一觉无馀蕴,九思、九容、四教、六艺,桎梏也。”先生谓:“九容不修,是无身也;九思不慎,是无心也。”每日晨起,令学者静坐,收摄放心,至食时,次第问当下心体。语毕,各因所至为觉悟之。先生之辨儒释,自以为发先儒之所未发,然不过谓本同而末异。先儒谓:“释氏之学,于敬以直内则有之矣,义以方外未之有也。”又曰:“禅学只到止处,无用处。”又曰:“释氏谈道,非不上下一贯,观其用处,便作两截。”先生之意,不能出此,但先儒言简,先生言洁耳。

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章潢,字本清,南昌人。幼而颖悟,张本山出“趋庭孔鲤曾从诗礼之传”句,即对“《大学》曾参独得明新之旨”。十三岁,见乡人负债缧 者,恻然,为之代偿。与万思默同业举,已而同问学。有问先生,近日谈经不似前日之烦者,先生曰:“昔读书如以物磨镜,磨久而镜得明;今读书如以镜照物,镜明而物自见。”构洗堂于东湖,聚徒讲学。聘主白鹿洞书院。甲午,庐陵会讲,有问:“学以何为宗?”曰:“学要明善诚身,只与人为善,便是宗。”又问:“善各不齐,安能归并一路?”曰:“继善成性,此是极归一处,明善明此也。如主敬穷理,致良知,言各不同,皆求明性善之功,岂必专执一说,然后为所宗耶?”又问:“会友如何得力?”曰:“将我这个身子,公共放在大炉冶中,锻炼其习气,销镕其胜心,何等得力?”入青原山,王塘南曰:“禅宗欲超生死何如?”曰:“孔子朝闻夕死,周子原始反终,大意终始皆无,便是儒者超生死处。”邹南皋曰:“今之学者,不能超脱生死,皆缘念上起念,各有牵绊,岂能如孔子之毋意、必、固、我。”曰:“意、必、固我,众人之通患;毋意、必、固、我,贤者之实功。孔子则并此禁止而绝之矣。”御史吴安节疏荐,少宰杨止庵奏授顺天儒学训导。万历戊申,年八十二卒。所著《图书编》百二十七卷。先生论止修则近于李见罗,论归寂则近于聂双江,而其最谛当者,无如辨气质之非性,离气质又不可觅性,则与蕺山先师之言,若合符节矣。

佥宪冯慕冈先生应京

冯应京,字大可,号慕冈,盱眙人也。万历壬辰进士。授户部主事,改兵部。税监陈奉播恶楚中,朝议恐地方激变,移先生佥事镇武、汉、黄三郡。先生下车,约束邑令于学宫,曰:“邑故无矿,而每邑岁输金四千馀缗,岂天降地出乎?吾以三尺从事矣。”于是邑令以无矿移税监,税监虽怒而无以难也,即走郧、襄以避先生。辛丑孟春,三司宴税监,陈奉兵举炮,思泄怒于先生。百姓聚而噪之,奉党钩其聚者,杀伤百馀人。先生因疏奉不法九大罪,奉亦疏阻挠国课,恶语相加,诏遂逮先生下镇抚司狱。三楚之民,叩阙鸣冤,哭声震地,上不为省。先生在狱四年,与同事司李何栋如、华珏讲学不辍。甲辰始出,卒于家。先生师事邹南皋,其《拘幽书草》皆从忧患之际,言其得力。栋如,字子极,号天玉,官至太仆寺卿,亦讲学于广陵,则先生之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