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之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冯南江,其著也。阳明殁后,绪山、龙溪所在讲学,于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复有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而又东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兴起者甚众。略载其论学语于后,其无语录可考见者附此。

戚贤,字秀夫,号南玄,江北之全椒人。嘉靖丙戌进士。仕至刑科都给事中,以荐龙溪,失贵溪指,谪官,致仕。阳明在滁州,南玄以诸生旅见,未知信向。其后为归安令,读论学诸书,始契于心,遂通书受学。为会于安定书院,语学者:“千圣之学,不外于心,惟梏于意见,蔽于嗜欲,始有所失。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在京师会中,有谈二氏者,即正色阻之。龙溪偶举黄叶止儿啼公案,南玄勃然曰:“君是吾党宗盟,一言假借,便为害不浅。”龙溪为之愧谢。南玄谈学,不离良知,而意气激昂,足以发之。

冯恩,字子仁,号南江,华亭人。嘉靖丙戌进士。阳明征思田,南江以行人使其军,因束脩为弟子。擢为南道御史,劾都御史汪 、大学士张孚敬,下诏狱。会审, 执笔,南江立而庭辩,论死。其后减戍赦归。

贡安国,字元略,号受轩,宣州人。师南野、龙溪。主水西同善之会。绪山与之书曰:“昔人言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吾党金针是前人所传,实未绣得鸳鸯,即哓哓然空持金针,欲以度人,人不见鸳鸯,而见金针,非徒使之不信,并愿绣鸳鸯之心,亦阻之矣。”后官山东莒州守,讲学于志学书院。

查铎,字子警,号毅斋,泾县人。嘉靖乙丑进士。为刑科给事中。不悦于新郑,外转至广西副使。习于龙溪、绪山,谓:“良知简易直截,其他宗旨,无出于是。不执于见即曰虚,不染于欲即曰寂,不累于物即曰乐。无有无,无始终,无阶级,俛焉日有孳孳,终其身而已。”

沈宠,字思畏,号古林,宣城人。登嘉靖丁酉乡书。官至广西参议。师事受轩。受轩学于南野、龙溪而返,谓古林曰:“王门之学在南畿,盍往从之?”于是古林又师南野、龙溪。在闽建养正书院,在蕲黄建崇正书院。近溪立开元之会于宣州,古林与梅宛溪主其席。疾革,有问其胸次如何,曰:“已无物矣。”

宛溪,名守德,字纯甫。官至云南左参政,其守绍兴时,重修阳明讲堂,延龙溪主之。式秘图杨珂之闾,非俗吏也。

萧彦,号念渠,户部侍郎,谥定肃,泾县人。师事绪山。

萧良榦,字以宁,号拙斋。仕至陕西布政使,师绪山、龙溪。水西讲学之盛,萧氏之力也。

戚衮,字补之,号竹坡,宣城人。项城知县。初及东廓、南野之门,已受业龙溪。龙溪语之曰:“所谓志者,以其不可夺也。至于意气,则有时而衰。良知者,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无欲之体也。吾人不能纯于无欲,故有致知之功。学也者,复其不学之体也;虑也者,复其不虑之体也。故学虽博而守则约,虑虽百而致则一,非有假于外也。若见闻测识之知,从门而入,非良知之本然矣。吾人谨于步趋,循守方圆,谓之典要,致知之学,变动周流,惟变所适。盖规矩在我,而方圆自不可胜用,此实毫厘之辩也。”竹坡往来出入,就正于师友者,凡七八年,于是始知意气不可以为志,闻识不可以为知,格式不可以为守。志益定,业益精,其及人益广也。

张棨,字士仪,号本静,泾县人。五岁口授诸书,即能了了。夜闻鸡声,呼其母曰:“《小学》云:‘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今鸡鸣矣,何不起?”母笑曰:“汝才读书,便晓其义耶?”曰:“便当为之,岂徒晓焉而已。”南野为司成,因往从之,累年不归。继从东廓、绪山、龙溪,归而聚徒讲学。以收敛精神为切要,以对景磨莹为实功,以万物一体为志愿,意气眉睫之间,能转移人心。

章时鸾,号孟泉,青阳人。河南副使。学于东廓。

程大宾,字汝见,号心泉,歙人。贵州参政,受学绪山。绪山谓之曰:“古人学问,不离七情中用功,而病痛亦多由七情中作。”

程默,字子木,休宁人。广州府同知。负笈千里,从学阳明。疾革,指六经谓其子曰:“当从此中寻我,莫视为陈言也。”

郑烛,字景明,歙人。河间府通判。及东廓之门。人见其衣冠质朴,以为率真者,曰:“率真未易言,先须识真耳。”

姚汝循,字叙卿,号凤麓,南京人。嘉靖丙辰进士。官终嘉定知州。近溪尝论明德之学,凤麓举日说云:“德犹鉴也,匪翳弗昏,匪磨弗明。”近溪笑曰:“明德无体,非喻所及。且公一人耳,为鉴为翳,复为磨者,可乎?”闻之遂有省,浸浸寤入。有妄子以阳明为诟病,凤麓曰:“何病?”曰:“恶其良知之说也。”曰:“世以圣人为天授,不可学久矣。自良知之说出,乃知人人固有之,即庸夫小童,皆可反求以入道,此万世功也,子曷病?”

殷迈,字时训,号湫溟,留守卫人。历官礼部侍郎。与何善山游,与闻绪言,所著有《惩忿窒欲编》。

姜宝,字廷善,丹阳人。历官南礼部尚书。受业荆川之门。

孝廉黄五岳先生省曾

黄省曾,字勉之,号五岳,苏州人也。少好古文辞,通《尔雅》,为王济之、杨君谦所知。乔白岩参赞南都,聘纂《游山记》。李空同就医京口,先生问疾,空同以全集授之。嘉靖辛卯,以《春秋》魁乡榜。母老,遂罢南宫。阳明讲道于越,先生执贽为弟子。时四方从学者众,每晨班坐,次第请疑,问至即答,无不圆中。先生一日彻领,汗洽重襟,谓门人咸隆颂陟圣,而不知公方廑理过,恒视坎途;门人拟滞度迹,而不知公随新酬应,了无定景。作《会稽问道录》十卷。东廓、南野、心斋、龙溪,皆相视而莫逆也。阳明以先生笔雄见朗,欲以《王氏论语》属之,出山不果。未几母死,先生亦卒。

钱牧斋抵轹空同,谓先生倾心北学,识者哂之。先生虽与空同上下其论,然文体竟自成一家,固未尝承流接响也,岂可谓之倾心哉?《传习后录》有先生所记数十条,当是采之《问道录》中,往往失阳明之意。然无如仪、秦一条云:“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耳。”夫良知为未发之中,本体澄然,而无人伪之杂,其妙用亦是感应之自然,皆天机也。仪、秦打入情识窠臼,一往不返,纯以人伪为事,无论用之于不善,即用之于善,亦是袭取于外,生机槁灭,非良知也。安得谓其末异而本同哉?以情识为良知,其失阳明之旨甚矣。

长史周静庵先生冲

周冲,字道通,号静庵,常之宜兴人。正德庚午乡举。授万安训导,知应城县,以耳疾改邵武教授,升唐府纪善,进长史而卒,年四十七。阳明讲道于虔,先生往受业。继又从于甘泉,谓湛师之体认天理,即王师之致良知也。与蒋道林集师说,为《新泉问辨录》。暇则行乡射投壶礼,士皆敛衽推让,吕泾野、邹东廓咸称其有淳雅气象。当时王、湛二家门人弟子,未免互相短长,先生独疏通其旨。故先生死而甘泉叹曰:“道通真心听受以求实益,其异于死守门户以相訾而不悟者远矣。”

周静庵论学语

日用功夫,只是立志。然须朋友讲习,则此意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今于无朋友相讲之时,还只静坐,或看书,或行动,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讲学时生意更多也。

明经朱近斋先生得之

朱得之,字本思,号近斋,直隶靖江人。贡为江西新城丞,邑人称之。从学于阳明,所著有《参玄三语》。其学颇近于老氏,盖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者也。其语尤西川云:“格物之见,虽多自得,未免尚为见闻所梏。虽脱闻见于童习,尚滞闻见于闻学之后,此笃信先师之故也。不若尽涤旧闻,空洞其中,听其有触而觉,如此得者尤为真实。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途径堂室,万世昭然。”即此可以观其自得矣。

语录

人生不可不讲者学也,不可暂留者光阴也。光阴不能暂留,甚为可惜;学不讲,自失为人之机,诚为可耻。自甘无耻,自不知惜,老至而悔,不可哀乎!孔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朝闻道,夕死可矣。”旨哉!

尤西川纪闻

近斋言:“阳明云:‘诸友皆数千里外来,人皆谓我有益于朋友,我自觉我取朋友之益为多。’又云:‘我全得朋友讲聚,所以此中日觉精明。若一二日无朋友,志气便觉自满,便觉怠惰之习复生。’”又说:“阳明逢人便与讲学,门人疑之,叹曰:‘我如今譬如一个食馆相似,有客过此,吃与不吃,都让他一让。当有吃者。’”

近斋说:“阳明在南都时,有私怨阳明者,诬奏极其丑诋。始见颇怒,旋自省曰:‘此不得放过。’掩卷自反,俟其心平气和,再展看。又怒,又掩卷自反。久之,真如飘风浮霭,略无芥蒂。是后虽有大毁谤,大利害,皆不为动。尝告学者曰:‘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毁誉荣辱之来,非惟不以动其心,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无入而非学也。’”

近斋说:“阳明不自用,善用人。人有一分才,也用了,再不错,故所向成功。”

恭节周讷溪先生怡

周怡,字顺之,号讷溪,宣州太平人。嘉靖戊戌进士。授顺德推官,入为吏科给事中。上疏劾相嵩,且言:“陛下日事祷祀,而四方水旱愈甚。”杖阙下,系锦衣卫狱,历三年。上用箕神之言,释先生与杨斛山、刘晴川三人。未弥月,上为箕神造台,太宰熊浃极言不可。上怒,罢浃,而复逮三人狱中。又历两年。内殿灾,上于火光中恍惚闻神语令释三人者,于是得释。家居十九年。穆宗登极,起太常少卿。所上封事,刺及内侍,出为山东佥事,转南京司业,复入为太常。隆庆三年十月,卒于家,年六十四。早岁师事东廓、龙溪,于《传习录》身体而力行之。海内凡名王氏学者,不远千里,求其印证。不喜为无实之谈,所谓节义而至于道者也。

尤西川纪闻

讷溪说:“东廓讲学京师,一士人诮之曰:‘今之讲学者,皆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桀之行者也。’东廓曰:‘如子所言,固亦有之。然未闻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而行尧之行者也。如欲得行尧之行者,须于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者求之。且不服尧之服,不诵尧之言,又恶在其行尧之行也?’士人愧服。”

囚对

周子被罪下狱,手有梏,足有镣,坐卧有 ,日有数人监之,喟然曰:“余今而始知检也。手有梏则恭,足有镣则重,卧坐有 则不敢以妄动,监之众则不敢以妄言,行有镣则疾徐有节,余今而始知检也。”

提学薛方山先生应旂

薛应旂,号方山,武进人。嘉靖乙未进士。知慈溪县,转南考功,升浙江提学副使。其鉴识甚精,试慈溪得向程卷,曰:“今科元也。”及试馀姚,得诸大圭卷,谓向程曰:“子非元矣,有大圭在。”已果如其言。先生为考功时,置龙溪于察典,论者以为逢迎贵溪。其实龙溪言行不掩,先生盖借龙溪以正学术也。先生尝及南野之门,而一时诸儒,不许其名王氏学者,以此节也。然东林之学,顾导源于此,岂可没哉!

襄文唐荆川先生顺之

唐顺之,字应德,号荆川,武进人也。嘉靖己丑会试第一,授武选主事。丁内艰。起补稽勋,调考功,以校对《实录》,改翰林编修。不欲与罗峰为缘,告归。罗峰恨之,用吏部原职致仕。皇太子立,迁宫僚,起为春坊司谏。上常不御朝,先生与念庵、浚谷请于元日皇太子出文华殿,百官朝见。上大怒,夺职为民。东南倭乱,先生痛愤时艰,指画方略于当事,当事以知兵荐之,起南部车驾主事。未上,改北部职方员外。先生至京,即升本司郎中,查勘边务,继而视师浙、直,以为御岛寇当在海外,鲸背机宜,岂可悬断华屋之下,身泛大洋,以习海路,败贼于崇明沙。升太仆少卿、右通政。未上,擢佥都御史,巡抚淮、扬。先生方剿三沙贼,江北告急,乃以三沙付总兵卢镗,而击贼于江北,败贼姚家荡,又败贼庙湾,几不能军。先生复向三沙,贼遁至江北。先生急督兵过江蹙之,贼渐平。会淮、扬大祲,赈饥民数十万。行部至泰州,卒于舟中,庚申四月一日也,年五十四。

先生晚年之出,由于分宜,故人多议之。先生固尝谋之念庵,念庵谓:“向尝隶名仕籍,此身已非己有,当军旅不得辞难之日,与徵士处士论进止,是私此身也。兄之学力安在?”于是遂决。龟山应蔡京之召,龟山徵士处士也,论者尚且原之,况于先生乎?

初喜空同诗文,篇篇成诵,下笔即刻画之。王道思见而叹曰:“文章自有正法眼藏,奈何袭其皮毛哉?”自此幡然,取道欧、曾,得史迁之神理,久之从广大胸中随地涌出,无意为文而文自至。较之道思,尚是有意欲为好文者也。其著述之大者为五编:《儒编》、《左编》、《右编》、《文编》、《稗编》是也。先生之学,得之龙溪者为多,故言于龙溪只少一拜。以天机为宗,无欲为工夫。谓:“此心天机活泼,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惟顺此天机而已。障天机者莫如欲,欲根洗净,机不握而自运矣。成汤、周公坐以待旦,高宗恭默三年,孔子不食不寝,不知肉味。凡求之枯寂之中,如是艰苦者,虽圣人亦自觉此心未能纯是天机流行,不得不如此著力也。”先生之辨儒释,言:“儒者于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顺而达之,其顺而达之也,至于天地万物,皆吾喜怒哀乐之所融贯。佛者于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逆而销之,其逆而销之也,至于天地万物澹然无一喜怒哀乐之交。故儒佛分途,只在天机之顺逆耳。”夫所谓天机者,即心体之流行不息者是也。佛氏无所住而生其心,何尝不顺?逆与流行,正是相反,既已流行,则不逆可知。佛氏以喜怒哀乐,天地万物,皆是空中起灭,不碍吾流行,何所用销?但佛氏之流行,一往不返,有一本而无万殊,怀山襄陵之水也。儒者之流行,盈科而行,脉络分明,一本而万殊,先河后海之水也。其顺固未尝不同也。或言三千威仪,八万细行,靡不具足,佛氏未尝不万殊。然佛氏心体事为,每分两截,禅律殊门,不相和会,威仪细行与本体了不相干,亦不可以此比而同之也。崇祯初,谥襄文。

荆川论学语

近来谈学,谓认得本体,一超直入,不假阶级。窃恐虽中人以上,有所不能,竟成一番议论一番意见而已。天理愈见,则愈见其精微之难致;人欲愈克,则愈见其植根之甚深。彼其易之者,或皆未尝实下手用力,与用力未尝恳切者也。 《与张士宜》

小心两字,诚是学者对病灵药,细细照察,细细洗涤,使一些私见习气,不留下种子在心里,便是小心矣。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谓也,若以为矜持把捉,则便与鸢飞鱼跃意思相妨矣。江左诸人,任情恣肆,不顾名检,谓之洒脱,圣贤胸中,一物不碍,亦是洒脱,在辨之而已。兄以为洒脱与小心相妨耶?惟小心,而后能洞见天理流行之实,惟洞见天理流行之实,而后能洒脱,非二致也。 《与蔡子木》

近来学者病痛,本不刻苦搜剔,洗空欲障,以玄妙之语,文夹带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误。要之,与禅家斗机锋相似,使豪杰之士,又成一番涂塞。此风在处有之,而号为学者多处,则此风尤甚。惟默然无说,坐断言语意见路头,使学者有穷而反本处,庶几挽归真实。力行一路,乃是一帖救急良方。 《答张士宜》

太常唐凝庵先生鹤徵

唐鹤徵,字元卿,号凝庵,荆川之子也。隆庆辛未进士。选礼部主事,与江陵不合,中以浮躁。江陵败,起历工部郎,迁尚宝司丞,升光禄寺少卿,又升太常寺少卿。归。起南京太常,与司马孙月峰定妖人刘天绪之变。谢病归。万历己未,年八十二卒。

先生始尚意气,继之以园林丝竹,而后泊然归之道术。其道自九流、百氏、天文、地理、稗官野史,无不究极,而继乃归之庄生逍遥、齐物,又继乃归之湖南之求仁,濂溪之寻乐,而后恍然悟乾元所为生天地、生人物、生一生万、生生不已之理,真太和奥窔也。物欲不排而自调,世情不除而自尽,聪明才伎之昭灼,旁蹊曲径之奔驰,不收摄而莹然无有矣。语其甥孙文介曰:“人到生死不乱,方是得手。居常当归并精神一路,毋令漏泄。”先生言:“心性之辨,今古纷然,不明其所自来,故有谓义理之性、气质之性,有谓义理之心、血气之心,皆非也。性不过是此气之极有条理处,舍气之外,安得有性?心不过五脏之心,舍五脏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处在方寸之虚,则性之所宅也。”此数言者,从来言心性者所不及也。乃先生又曰:“知天地之间只有一气,则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气。乾元之条理,虽无不清,人之受气于乾元,犹其取水于海也,海水有咸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咸淡之兼取,未必咸淡之适中也。间有取其咸淡之交而适中,则尽得乾元之条理,而为圣为贤无疑也,固谓之性。或取其咸,或取其淡,则刚柔强弱昏明万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谓之性也。”则此言尚有未莹。盖此气虽有条理,而其往来屈伸,不能无过不及,圣贤得其中气,常人所受,或得其过,或得其不及,以至万有不齐。先生既言性是气之极有条理处,过不及便非条理矣,故人受此过不及之气,但可谓之气质,不可谓之性。则只言气是性足矣,不必言气之极有条理处是性也,无乃自堕其说乎?然则常人有气质而无性乎?盖气之往来屈伸,虽有过不及,而终归于条理者,则是气中之主宰。故雨旸寒燠,恒者暂而时者常也,惟此气中一点主宰,不可埋没,所以常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其权归之学矣。

文贞徐存斋先生阶

徐阶,字子升,号存斋,松江华亭人。生甫周岁,女奴堕之眢井,小吏之妇号而出之,则绝矣。后三日苏。五岁,从父之任,道堕括苍岭,衣 于树,得不死。登嘉靖癸未进士第三人,授翰林编修。张罗峰欲去孔子王号,变像设为木主。争之不得,黜为延平推官。移浙江提学佥事,晋副使,视学江西。诸生文有“颜苦孔之卓”语,先生加以横笔,生白此出《扬子法言》,非杜撰也。先生即离席向生揖曰:“仆少年科第,未尝学问,谨谢教矣。”闻者服其虚怀。召拜司经局洗马兼侍讲。居忧。除服,起国子祭酒,擢礼部侍郎,改吏部。久之,以学士掌翰林院事,进礼部尚书。召入直无逸殿庐,撰青词。京师戒严,召对,颇枝柱分宜口。上多用其言,分宜恨之,中于上。先生赞玄恭谨,上怒亦渐解。加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满考,进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傅。上所居永寿宫灾,徙居玉熙殿,隘甚。分宜请幸南城。南城者,英宗失国时所居,上不悦。先生主建万寿宫,令其子璠阅视,当于上意,进少师。分宜之势颇绌,亡何而败。进阶建极殿。自分宜败后,先生秉国成,内以揣摩人主之隐,外以收拾士大夫之心,益有所发舒,天下亦颇安之。而与同官新郑不相能。世宗崩,先生悉反其疵政,而以末命行之,四方感动,为之泣下。新郑以为帝骨肉未寒,臣子何忍倍之,众中面折之。在朝皆不直新郑,新郑遂罢。穆宗初政,举动稍不厌人心者,先生皆为之杜渐。宫奴不得伸其志,皆不悦。而江陵亦意忌先生,以宫奴为内主而去先生。先生去而新郑复相,修报复,欲曲杀之,使其门人蔡春台 国熙 为苏松副使,批其室家,三子皆在缧绁。先生乃上书新郑,辞甚苦,新郑亦心动。未几,新郑罢,三子皆复官。天子使行人存问先生,年八十矣。明年卒,赠太师,谥文贞。

聂双江初令华亭,先生受业其门,故得名王氏学。及在政府,为讲会于灵济宫,使南野、双江、松溪、 程文德 分主之,学徒云集至千人。其时癸丑、甲寅,为自来未有之盛。丙辰以后,诸公或殁,或去,讲坛为之一空。戊午,何吉阳自南京来,复推先生为主盟,仍为灵济之会,然不能及前矣。先生之去分宜,诚有功于天下,然纯以机巧用事。敬斋曰:“处事不用智计,只循天理,便是儒者气象。”故无论先生田连阡陌,乡论雌黄,即其立朝大节观之,绝无儒者气象,陷于霸术而不自知者也。诸儒徒以其主张讲学,许之知道,此是回护门面之见也。

中丞杨幼殷先生豫孙

杨豫孙,字幼殷,华亭人。嘉靖丁未进士。授南考功主事,转礼部员外郎中。出为福建监军副使,移督湖广学政,升河南参政,入为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华亭当国,引先生自辅。凡海内人物,国家典故,悉谘而后行。由是士大夫欲求知华亭者,无不辐辏其门。先生谢之不得,力求出。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卒官。

先生以知识即性,习为善者,固此知识,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善不善,习也。其刚柔,则性也。”窃以为,气即性也,偏于刚,偏于柔,则是气之过不及也。其无过不及之处,方是性,所谓中也。周子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气之流行,不能无过不及,而往而不返,其中体未尝不在。如天之亢阳,过矣,然而必返于阴。天之恒雨,不及矣,然而必返于晴。向若一往不返,成何造化乎?人性虽偏于刚柔,其偏刚之处,未尝忘柔,其偏柔之处,未尝忘刚,即是中体。若以过不及之气,便谓之性,则圣贤单言气足矣,何必又添一性字,留之为疑惑之府乎?古今言性不明,总坐程子“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一语,由是将孟子性善置之在疑信之间,而荀、杨之说,纷纷起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