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闇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观徐曰仁同游德山诗,王文鸣应奎、胡珊鸣玉、刘 德重、杨 介诚、何凤韶汝谐、唐演汝渊、龙起霄止之,尚可考也。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脉,恶可较哉!
佥宪蒋道林先生信
蒋信,字卿实,号道林,楚之常德人。少而端严,盛暑未尝袒裼。不信形家术,母殁,自择高爽之地以葬。登嘉靖十一年进士第。授户部主事,转兵部员外郎。出为四川佥事,兴利除害若嗜欲。有道士以妖术禁人,先生召之,术不复验,置之于法。升贵州提学副使,建书院二所,曰正学,曰文明,择士之秀出者,养之于中,而示以趋向,使不汨没于流俗。龙场有阳明祠,置祭田以永其香火。湖广清浪五卫诸生乡试,去省险远,多不能达,乃增贵州解额,使之附试。寻告病归。御史以擅离职守劾之,削籍。后奉恩例,冠带闲住。先生筑精舍于桃花冈,学徒云集,远方来者,即以精舍学田廪之。先生危坐其中,弦歌不辍,惟家祭,始一入城。间或出游,则所至迎请开讲。三十八年十二月庚子卒,年七十七。属纩时,作诗曰:“吾儒传性即传神,岂向风埃滞此身?分付万桃冈上月,要须今夜一齐明。”
先生初无所师授,与冀闇斋考索于书本之间,先生谓:“《大学》知止,当是识仁体。”闇斋跃然曰:“如此则定静安虑,即是以诚敬存之。”阳明在龙场,见先生之诗而称之,先生遂与闇斋师事焉。已应贡入京师,师事甘泉。及甘泉在南雍,及其门者甚众,则令先生分教之。先生弃官归,甘泉游南岳,先生从之弥月。后四年,入广东,省甘泉。又八年,甘泉再游南岳,先生又从之。是故先生之学,得于甘泉者为多也。先生初看《论语》与《定性》、《西铭》,领得“万物一体,是圣学立根处。”三十二三时,病肺,至道林寺静坐,久之,并怕死与念母之心俱断。一日,忽觉洞然宇宙,浑属一身,乃信明道“廓然大公,无内外”是如此,“自身与万物平等看”是如此,殆知向来领会,元是思索,去默识尚远;向来静坐,虽有湛然时节,亦只是光景。先生自此一悟,于理气心性人我,贯通无二,以为“六经具在,何尝言有个气,又有个理?凡言命、言道、言诚、言太极、言仁,皆是指气而言。宇宙浑是一块气,气自於穆,自无妄,自中正纯粹精,自生生不息,只就自心体认。心是气,生生之心,便是所言天命之性,岂有个心,又有个性?此气充塞,无丝毫空缺,一寒一暑,风雨露雷,凡人物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与一片精灵知觉,总是此生生变化,如何分得人我?”又曰:“宇宙只是一气,浑是一团太和,中间清浊刚柔,多少参差不齐,故自形生神发,五性感动后观之,智愚贤不肖、刚柔善恶中,自有许多不同。既同出一个太和,则智者是性,愚者岂不是性?善者是性,恶者岂不是性?孟子却又何故独言性善?此处非功夫与天命合一,不能知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一动一静之间,是天命本体,造化所以神者在此。故功夫到得勿忘勿助,即便是本体,那纯粹至善的头面便现出来,便知性知天、知柔知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便随感而应。孟子言性善,正是于此处见得。”又曰:“二五之精,即是理;无极之真,原是气。无极之流行变易,便为二五之精。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便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万物。知二气五行与男女万物,本自无而有,则知中正仁义之极,由静而立。”先生既从一动一静之间,握此头脑,谓动而未形,有无之间,所谓几者,圣贤戒慎恐惧,正是于此精一。用处,即是体;和处,即是未发之中。夫周子之所谓动者,从无为中指其不泯灭者而言,此生生不已,天地之心也。诚、神、几,名异而实同,以其无谓之诚,以其无而实有谓之几,以其不落于有无谓之神。先生以念起处为几,念起则形而为有矣。有起则有灭,总极力体当,只在分殊边事,非先生约归理一之旨也。先生之论理气心性,可谓独得其要,而工夫下手反远之,何也?
桃冈日录
磨砻细一番,乃见得一番,前日不认得是过处,今日却认得是过。
戒慎恐惧,乃是定时一点真念,所谓主宰者便是。
孝廉冀闇斋先生元亨
冀元亨,字惟乾,号闇斋,楚之武陵人。阳明谪龙场,先生与蒋道林往师焉,从之之庐陵,逾年而归。正德十一年,湖广乡试,有司以“格物致知”发策,先生不从朱注,以所闻于阳明者为对,主司奇而录之。阳明在赣,先生又从之,主教濂溪书院。宸濠致书问学,阳明使先生往答之。濠谈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与之言学而已。濠拊掌谓人曰:“人痴一至是耶!”一日讲《西铭》,先生反复陈君臣之义,本于一体,以动濠。濠大诧之,先生从容复理前语。濠曰:“此生大有胆气。”遂遣归。濠败,忌阳明者,欲借先生以陷之。逮至京师,榜掠不服,科道交章讼冤,出狱五日而卒。在狱与诸囚讲说,使囚能忘其苦。先生常谓道林曰:“赣中诸子,颇能静坐,苟无见于仁体,槁坐何益?”观其不挫志于艰危,信所言之非虚也。癸未,南宫发策,以心学为讥,馀姚有徐珊者,亦阳明之门人,不对而出。先生之对,与徐删之不对,一时两高之。而珊为辰州同知,侵饷缢死, 时人为之语曰:“君子学道则害人,小人学道则缢死。” 人羞称之。所谓盖棺论定者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