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为王氏学者独少,穆玄庵既无问答,而王道字纯甫者,受业阳明之门,阳明言其“自以为是,无求益之心”,其后趋向果异,不可列之王门。非二孟嗣响,即有贤者,亦不过迹象闻见之学,而自得者鲜矣。

文简穆玄庵先生孔晖

穆孔晖,字伯潜,号玄庵,山东堂邑人。弘治乙丑进士,由庶吉士除简讨,为刘瑾所恶,调南京礼部主事。瑾败,复官,历司业、侍讲、春坊庶子、学士、太常寺卿。嘉靖己亥八月卒,年六十一。赠礼部右侍郎,谥文简。

阳明主试山东,取先生为第一。初习古文词,已而潜心理学。其论学云:“古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今于性命之原,习其读而未始自得之也。顾谓有见,安知非汩虑于俗思耶?”又云:“鉴照妍媸,而妍媸不著于鉴,心应事物,而事物不著于心,自来自去,随应随寂,如鸟过空,空体弗碍。”又云:“性中无分别想,何佛何老。”临卒时,有“到此方为了事人”之偈。盖先生学阳明而流于禅,未尝经师门之煅炼,故《阳明集》中未有问答。乃黄泰泉遂谓:“虽阳明所取士,未尝宗其说而菲薄宋儒。”既冤先生,而阳明岂菲薄宋儒者?且冤阳明矣。一言以为不知,此之谓也。

教谕张弘山先生后觉

张后觉,字志仁,号弘山,山东荏平人。仕终华阴教谕。早岁受业于颜中溪、徐波石,深思力践,洞朗无碍。犹以取友未广,南结会于香山,西结会于丁块,北结会于大云,东结会于王遇,齐鲁间遂多学者。近溪、颍泉官东郡,为先生两建书院,曰愿学,曰见大。先生闻水西讲席之盛,就而证其所学。万历戊寅七月卒,年七十六。其论学曰:“耳本天聪,目本天明,顺帝之则,何虑何营。”曰:“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无知,知外无良。”曰:“人心不死,无不动时,动而无动,是名主静。”曰:“真知是忿忿自惩,真知是欲欲自窒,惩忿如沸釜抽薪,窒欲如红炉点雪,推山填壑,愈难愈远。”

尚宝孟我疆先生秋

孟秋,字子成,号我疆,山东荏平人。隆庆辛未进士。知昌黎县。历大理评事、职方郎中,致仕。起刑部主事、尚宝寺丞、少卿而卒,年六十五。先生少授《毛诗》,至桑间濮上,不肯竟读。闻邑人张宏山讲学,即往从之。因《尚书》明目达聪语,洒然有悟。邹聚所、周讷溪官其地,相与印证,所至惟发明良知。改定《明儒经翼》,去其驳杂者。时唐仁卿不喜心学,先生谓顾泾阳曰:“仁卿何如人也?”泾阳曰:“君子也。”先生曰:“彼非阳明,恶得为君子?”泾阳曰:“朱子以象山为告子,文成以朱子为杨、墨,皆甚辞也,何但仁卿。”先生终不以为然。许敬庵尝访先生,盈丈之地,瓦屋数椽,其旁茅舍倍之。敬庵谓:“此风味,大江以南所未有也。”先生大指,以心体本自澄澈,有意克己,便生翳障。盖真如的的,一齐现前,如如而妙自在,必克己而后言仁,则宣父何不以克伐仁原宪耶?弘山谓:“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无知,知外无良。”师门之宗传,固如是也。此即现成良知之说,不烦造作,动念即乖,夫良知固未有不现成者,而现成之体,极是难认,此明道所以先识仁也。先生之论,加于识仁之后则可,若未识仁,则克己之功诚不可已,但克己即是识仁。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仁体丝毫不清楚,便是不善;原宪之克伐怨欲,有名件可指,已是出柙之虎兕:安可相提而论哉!

我疆论学语

自圣学不传,而性善之旨日晦。入圣无门,人是其见,虽尽力洗涤,渣滓尚在,以故终身盘桓,只在改过间。就其所造,仅以小儒而止。皆由“克去人欲,复还天理”之说误之也。人欲无穷,去一日,生一日,去一年,生一年,终身去欲,终身多欲,劳苦烦难,何日是清净宁一时耶!来书云“有病不得不服药”是也,有人于此,养其元气,保其四肢,血气和平,虽有风寒暑湿,不得乘间而入。使不保元气,药剂日来,则精神日耗,邪气日侵,因药而发病者日相寻焉,终身病夫而已,岂善养身者乎?又云:“必有主人,方可逐贼。”此就多积者言耳。若家无长物,空空如也,吾且高枕而卧,盗贼自不吾扰,又何用未来则防,既来则逐乎?此两喻者,乃志仁之说,无欲之证也。

主事尤西川先生时熙

尤时照,字季美,号西川,河南洛阳人。举嘉靖壬午乡试。历元氏、章丘学谕,国子学正,户部主事,终养归。归三十馀年,万历庚辰九月卒,年七十八。先生因读《传习录》,始信圣人可学而至,然学无师,终不能有成,于是师事刘晴川。晴川言事下狱,先生时书所疑,从狱中质之。又从朱近斋、周讷溪、黄德良 名骥 考究阳明之言行,虽寻常謦欬,亦必籍记。先生以道理于发见处始可见,学者只于发动处用功,故工夫即是本体,不当求其起处。濂溪之无极而太极,亦是求其起处,为谈学之弊。尧、舜之执中,只是存心。明道之识仁,犹云择术。以白沙“静中端倪”为异学,此与胡敬斋所言“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本体”,及晦翁“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工夫”一也。静中养出端倪,亦是方便法门,所谓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总是存养名目。先生既扫养出端倪,则不得不就察识端倪一路,此是晦翁晚年自悔“缺却平时涵养一节工夫”者也,安可据此以为学的?先生言近谈学者多说良知上还有一层为非,此说固非,然亦由当时学者以情识为良知,失却阳明之旨,盖言情识上还有一层耳。若知良知为未发之中,决不如此下语矣。

拟学小记

义理无穷,行一程,见一程,非可以预期前定也,故但言致良知。

道理于发见处始可见,学者于发动处用功。未发动,自无可见,自无著力处。

学术差处,只为认方便为究竟。

众人之蔽在利欲,贤者之蔽在意见,意见是利欲之细尘。

性分上欠真切,只因心有所逐。

意有所便即是利,昏惰亦是利,意所便也。

不求自慊,只在他人口头上讨个好字,终不长进。

人虽至愚,亦能自觉不是,只不能改,遂日流于污下。圣愚之机在此,不在赋禀。

此志兴起时,自觉不愧古人,更无节次,及怠惰,即是世俗。

阳明虽夙成,其言以江西以后为定。

文选孟云浦先生化鲤

孟化鲤,字叔龙,号云浦,河南新安人。由进士授南户部主事,历稽勋、文选郎中。万历二十年,给事中张栋以国本外谪,会兵科缺都给事中,先生推栋补之。上怒,谪先生杂职。西川既传晴川之学,先生因往师之。凡所言“发动处用功”及“集义即乎心之所安”,皆师说也。在都下与孟我疆相砥砺,联舍而寓,自公之暇,辄徒步过从,饮食起居,无弗同者。时人称为二孟。张阳和作《二孟歌》记之。罢官家居,中丞张仁轩馈之亦不受。书问都绝,宦其地者,欲踪迹之而不得也。

侍郎杨晋庵先生东明

杨东明,号晋庵,河南虞城人。万历庚辰进士。授中书舍人,历礼科给事中,掌吏垣,降陕西照磨,起太常少卿、光禄寺卿、通政使、刑部侍郎,乞休回籍。天启甲子卒,年七十七。先生所与问辨者,邹南皋、冯少墟、吕新吾、孟我疆、耿天台、张阳和、杨复所诸人,故能得阳明之肯綮。家居,凡有民间利病,无不身任,尝曰:“身有显晦,道无穷达,还觉穷,则独善其身之言有所未尽。”其学之要领,在论气质之外无性,谓:“盈宇宙间,只是浑沦元气,生天、生地、生人物,万殊都是此气为之。而此气灵妙,自有条理,便谓之理。夫惟理气一也,则得气清者,理自昭著,得气浊者,理自昏暗。盖气分阴阳,中含五行,不得不杂揉,不得不偏胜,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太极本体,立二五根宗,虽杂揉而本质自在,纵偏胜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无不善也。”先生此言,可谓一洗理气为二之谬矣。而其间有未莹者,则以不皆善者之认为性也。夫不皆善者,是气之杂揉,而非气之本然。其本然者,可指之为性;其杂揉者,不可以言性也。天地之气,寒往暑来,寒必于冬,暑必于夏,其本然也。有时冬而暑,夏而寒,是为愆阳伏阴,失其本然之理矣。失其本然,便不可名之为理也。然天地不能无愆阳伏阴之寒暑,而万古此冬寒夏暑之常道,则一定之理也。人生之杂揉偏胜,即愆阳伏阴也。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谓厥有恒性,岂可以杂揉偏胜者当之?杂揉偏胜,不恒者也。是故气质之外无性,气质即性也。第气质之本然是性,失其本然者非性,此毫厘之辨。而孟子之言性善,即不可易也。阳明言“无善无恶者心之体”,东林多以此为议论,先生云:“阳明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犹孔子之言无知,无知岂有病乎?”此真得阳明之肯綮也。

郡守南瑞泉先生大吉

南大吉,字元善,号瑞泉,陕之渭南人。正德辛未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出守绍兴府,致仕。嘉靖辛丑卒,年五十五。先生幼颖敏绝伦,稍长读书为文,即知求圣贤之学,然犹豪旷不拘小节。及知绍兴府,文成方倡道东南,四方负笈来学者,至于寺观不容。先生故文成分房所取士也,观摩之久,因悟人心自有圣贤,奚必他求?一日,质于文成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文成曰:“何过?”先生历数其事,文成曰:“吾言之矣。”先生曰:“无之。”文成曰:“然则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文成曰:“良知独非我言乎?”先生笑谢而去。居数日,数过加密,谓文成曰:“与其有过而悔,不若先言之,使其不至于过也。”文成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又笑谢而去。居数日,谓文成曰:“身过可免,心过奈何?”文成曰:“昔镜未开,可以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先生谢别而去。辟稽山书院,身亲讲习,而文成之门人益进。入觐以考察罢官。先生治郡,以循良重一时,而执政者方恶文成之学,因文成以及先生也。先生致书文成,惟以不得闻道为恨,无一语及于得丧荣辱之间。文成叹曰:“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不能也。”家居,构湭西书院,以教四方来学之士。其示门人诗云:“昔我在英龄,驾车词赋场。朝夕工步骤,追踪班与扬。中岁遇达人,授我大道方。归来三秦地,坠绪何茫茫。前访周公迹,后窃横渠芳。愿言偕数子,教学此相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