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学案者,或无所师承,得之于遗经者;或朋友夹持之力,不令放倒,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上者;或当时有所兴起,而后之学者无传者,俱列于此。上卷则国初为多,宋人规范犹在。中卷则皆骤闻阳明之学而骇之,有此辨难,愈足以发明阳明之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下卷多同时之人,半归忠义,所以证明此学也,否则为伪而已。

文正方正学先生孝孺

方孝孺,字希直,台之宁海人。自幼精敏绝伦。八岁而读书,十五而学文,辄为父友所称。二十游京师,从学于太史宋濂。濂以为游吾门者多矣,未有若方生者也。濂返金华,先生复从之,先后凡六岁,尽传其学。两应召命,授汉中教授。蜀献王聘为世子师。献王甚贤之,名其读书之堂曰正学。建文帝召为翰林博士,进侍读学士。帝有疑问,不时宣召,君臣之间,同于师友。金川失守,先生斩衰,哭不绝声。文皇召之不至,使其门人廖镛往,先生曰:“汝读几年书,还不识个是字。”于是系狱。时当世文章,共推先生为第一,故姚广孝尝嘱文皇曰:“孝孺必不降,不可杀之,杀之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文皇既惭德此举,欲令先生草诏,以塞天下之人心。先生以周公之说穷之。文皇亦降志乞草,先生怒骂不已,磔之聚宝门外,年四十六。坐死者,凡八百四十七人。崇祯末,谥文正。

先生直以圣贤自任,一切世俗之事,皆不关怀。朋友以文辞相问者,必告之以道,谓文不足为也。入道之路,莫切于公私义利之辨,念虑之兴,当静以察之。舍此以治,是犹纵盗于家,其馀无可为力矣。其言周子之主静,主于仁义中正,则未有不静,非强制其本心如木石然,而不能应物也。故圣人未尝不动。谓圣功始于小学,作《幼仪》二十首。谓化民必自正家始,作《宗仪》九篇。谓王治尚德而缓刑,作《深虑论》十篇。谓道体事而无不在,列《杂诫》以自警。持守之严,刚大之气,与紫阳真相伯仲,固为有明之学祖也。

先生之学,虽出自景濂氏,然得之家庭者居多。其父克勤尝寻讨乡先达授受原委,寝食为之几废者也。故景濂氏出入于二氏,先生以叛道者,莫过于二氏,而释氏尤甚,不惮放言驱斥,一时僧徒俱恨之。庸人之论先生者有二:以先生得君而无救于其亡。夫分封太过,七国之反,汉高祖酿之,成祖之天下,高皇帝授之,一成一败。成祖之智勇,十倍吴王濞,此不可以成败而誉咎王室也。况先生未尝当国,惠宗徒以经史见契耳。又以先生激烈已甚,致十族之酷。夫成祖天性刻薄,先生为天下属望,不得其草,则怨毒倒行,何所不至,不关先生之甚不甚也。不观先生而外,其受祸如先生者,宁皆已甚之所至乎?此但可委之无妄之运数耳。蔡虚斋曰:“如逊志者,盖千载一人也。天地幸生斯人,而乃不终祐之,使斯人得竟为人世用,天地果有知乎哉?痛言及此,使人直有追憾天地之心也。”乃知先正固自有定论也。

琼山赵考古先生谦

赵谦,字 谦,初名古则,馀姚人也。秦王延美之后,降为农家。就外傅于崇山寺,达旦忘寐。年十七八,东游。受业天台郑四表之门。四表学于张以忠,以忠学于王伯武。伯武,胡云峰之高第弟子也。洪武十二年,征修《正韵》,已别用为中都国子典簿。然以其说授之门人宋燧者,多采入于《正韵》。在中都,又以同官不合而罢。归筑考古台,读书其上。谓六经子史,历代阐发有人,惟音韵之学,世久不明,乃著《声音文字通》一百卷、《六书本义》十二卷。二十二年,召为琼山教谕。琼海之人,皆知向化,称为海南夫子。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卒于广城,年四十五。

先生清苦自立,虽盛暑祁寒,蹑 走百馀里,往来问学。尝雪夜与门人柴广敬剧谈,既乏酒饮,又无火炙,映雪危坐,以为清供。其著述甚多,而为学之要,则在《造化经纶》一图。谓其门人王仲迪曰:“寡欲以养其心,观止以明其理,调息以养其气,读书以验其诚,圣贤之域不难到。”又读武王《戒书》而惕然有感,以往古之圣,犹儆戒若是之至,后世眇末小子,其敢事事不求之心哉。既以古篆随物而书,又铭其所用器物之未有铭者,以见道之无乎不在也。其时方希直氏亦补注《戒书》,以为其言之善者,与《诗》、《书》要义无以异焉。盖从来学圣之的,以主敬为第一义,先生固与希直善,其讲之必有素矣。庐陵解缙尝铭先生之墓,谓其力学生敬,信不诬也。今《大绅文集》,既失此文,而先生著述亦多散逸。万历间,焦弱侯所表章者,仅先生字学之书,某幸得此于其后人,故载之于右。

学正曹月川先生端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之渑池人。自幼不妄言动。年十七,读五经皆遍。师事宜阳马子才、太原彭宗古,远有端绪。永乐戊子,举于乡。明年,登乙榜第一。授山西霍州学正。历九年,丁忧庐墓。壬寅,起补蒲州。洪熙乙巳考绩,两学诸生皆上章请复任,霍州先上,遂许之。又历十年,宣德甲寅六月朔之明日,卒于霍州,年五十九。

初,先生得元人谢应芳辨惑编》,心悦而好之,故于轮回、祸福、巫觋、风水、时日世俗通行之说,毅然不为所动。父敬祖为善于乡,而勤行佛、老之善以为善。先生朝夕以圣贤崇正辟邪之论讽于左右,父亦感悟乐闻。先生条其人伦日用之事可见之施行者,为《夜行烛》一书,言人处流俗中,如夜行,视此则烛引之于前矣。里中有斋醮,力不能止,则上书乡先生,请勿赴。又上书邑令,请毁淫祠,令以属之先生,毁者百馀,惟存夏禹、雷公二庙。四时祈报,则设社谷坛。邢端修五岳庙,先生言其非礼;同僚肃拜梓潼神,先生以为谄。僚曰:“斯文宗主也。”先生曰:“梓潼主斯文,孔子更主何事?”门人有赴汉寿亭社会者,先生愍痛以折之。诸生有丧,则命知礼者相之,有欲用浮屠者,先生曰:“浮屠之教,拯其父母出于地狱,是不以亲为君子,而为积恶有罪之小人也。其待亲不亦刻薄乎?”其人曰:“举世皆然,否则 笑随之。”先生曰:“一乡溺于流俗,是不读书的人,子读儒书,明儒礼,不以违礼为非,而以违俗为非,仍然是不读书人也。”每有修造,不择时日,或以太岁土旺为言,先生明其谬妄,时人从而化之。霍州樵者拾金钗,以还其主,人以为异,樵曰:“第不欲愧曹郡博耳。”高文质往观剧,中途而返,曰:“此行岂可使曹先生知也。”先生以力行为主,守之甚确,一事不容假借,然非徒事于外者,盖立基于敬,体验于无欲,其言“事事都于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门底大路”,诚哉!所谓有本之学也。其辨太极:“朱子谓理之乘气,犹人之乘马,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与之一出一入。若然,则人为死人,而不足以为万物之灵,理为死理,而不足以为万物之原。今使活人骑马,则其出入行止疾徐,亦由乎人驭之如何耳,活理亦然。”先生之辨,虽为明晰,然详以理驭气,仍为二之。气必待驭于理,则气为死物。抑知理气之名,由人而造。自其浮沉升降者而言,则谓之气;自其浮沉升降不失其则者而言,则谓之理。盖一物而两名,非两物而一体也。薛文清有日光飞鸟之喻,一时之言理气者,大略相同尔。

语录

事事都于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门底大路。

事心之学,须在萌上着力。

做人须向志士、勇士不忘上参取,若识得此意,便得此心,则自无入不自得。

人要为圣贤,须是猛起,如服瞑眩之药,以黜深痼之疾,真是不可悠悠。

学者须要置身在法度之中,一毫不可放肆,故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

吾辈做事,件件不离一敬字,自无大差失。

一诚足以消万伪,一敬足以敌千邪,所谓先立乎其大者,莫切于此。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这忧勤惕励之心,须臾毫忽不敢自逸。理无定在,惟勤则常存;心本活物,惟勤则不死。常人不能忧勤惕励,故人欲肆而天理亡,身虽存而心已死,岂不大可哀哉!

人之为学,须是务实,乃能有进。若这里工夫欠了分毫,定是要透过那里不得。

人只为有欲,此心便千头万绪,做事便有始无终,小事尚不能成,况可学圣人耶?

为仁之功,用力特在勿与不勿之间而已。自是而反,则为天理;自是而流,则为人欲;自是克念,则为圣;自是罔念,则为狂。特毫忽之间,学者不可不谨。

六经四书,圣人之糟粕也,始当靠之以寻道,终当弃之以寻真。

督学黄南山先生润玉

黄润玉,字孟清,号南山,浙之鄞县人。幼而端方,不拾遗金。郡守行乡饮酒礼,先生观之,归而书之于册,习礼者不能过也。诏徙江南富民实北京,其父当行。先生年十三,请代父往,有司少之,对曰:“父去日益老,儿去日益长。”有司不能夺而从之。至则筑室城外,卖菜以为生。作劳之馀,读书不辍。有富翁招之同寓,先生谢不往。或问之,曰:“渠有一女,当避嫌也。”寻举京闱乡试,授江西训导。用荐召,为交趾道御史。出按湖广,劾藩臬郡县之不职者,至百有二十人,风采凛然。景泰初,改广西提学佥事。时寇起军兴,先生核军中所掠子女,归者万馀口。副使李立故入死罪且数百人,亦辨而出之。南丹卫在万山中,岁苦瘴厉,先生奏徙平原,戍卒因之更生。丁忧起复,移湖广,与巡抚李实不合,左迁含山知县。致仕。成化丁酉五月卒,年八十九。先生之学,以知行为两轮。尝曰:“学圣人一分,便是一分好人。”又曰:“明理务在读书,制行要当谨独。”盖守先儒之矩矱而不失者也。其所友为李文毅、 时勉 薛文清, 瑄 故操行亦相似。

文毅罗一峰先生伦

罗伦,字彝正,学者称一峰先生,吉之永丰人。举成化丙戌进士,对策大廷,引程正公语“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执政欲节其下句,先生不从。奏名第一,授翰林修撰。会李文达夺情,先生诣其私第,告以不可。待之数日,始上疏历陈起复之非,为君者当以先王之礼教其臣,为臣者当据先王之礼事其君。疏奏,遂落职,提举泉州市舶司。明年召还,复修撰,改南京,寻以疾辞。归隐于金牛山,注意经学。《周易》多传注,间补己意。《礼记》汇集儒先之见,而分章记礼,则先生独裁。《春秋》则不取褒贬凡例之说,以为《春秋》缘人以立法,因时以措宜,犹化工焉,因物而赋物也,以凡例求《春秋》者,犹以画笔摹化工,其能肖乎?戊戌九月二十四日卒,年四十八。正德十六年,赠左谕德,谥文毅。

先生刚介绝俗,生平不作和同之语,不为软巽之行。其论太刚则折,则引苏氏之言曰:“士患不能刚尔,折不折天也。太刚乎何尤?为是言者,鄙夫患失者也。”家贫,日中不能举火,而对客谈学不倦。高守赠以绨袍,遇道殣,辄解以瘗之。尝欲仿古置义田以赡族人,邑令助之堂食之钱,先生曰:“食以堂名,退食于公之需也,执事且不可取,何所用与?”谢而弗受。冻馁几于死亡,而一无足以动于中。若先生庶几可谓之无欲矣。先生与白沙称石交,白沙超悟神知,先生守宋人之途辙,学非白沙之学也,而皭然尘垢之外,所见专而所守固耳。章枫山称:“先生方可谓之正君善俗,如我辈只修政立事而已。”其推重如此。

文懿章枫山先生懋

章懋,字德懋,金华兰溪人。成化丙戌会试第一。选庶吉士,授编修。与同官黄仲昭庄昶谏上元烟火,杖阙下,谪知临武。历南大理评事、福建按察司佥事。考绩赴吏部,乞休。冢宰尹旻曰:“不罢软,不贪酷,不老疾,何名而退?”先生曰:“古人正色立朝,某罢软多矣。古人一介不取,视民如伤,某贪酷多矣。年虽未艾,须鬓早白,亦可谓老疾矣。”遂致仕。林居二十年,弟子日进,讲学枫木庵中,学者因曰枫山先生。弘治中,起为南京祭酒,会父丧,力辞。廷议必欲其出,添设司业,虚位以待之。终制就官,六馆之士人人自以为得师。正德初,致仕。转南京太常、礼部侍郎,皆不起。嘉靖初,以南京礼部尚书致仕。是岁辛巳除夕卒,年八十六。赠太子太保,谥文懿。其学墨守宋儒,本之自得,非有传授。故表里洞澈,望之庞朴,即之和厚,听其言,开心见诚,初若不甚深切,久之烛照数计,无不验也。以方之冻水,虽功业不及,其诚实则无间然矣。金华自何、王、金、许以后,先生承风而接之,其门人如黄傅、张大轮、陆震、唐龙、应璋、董遵、凌瀚、程文德、章拯,皆不失其传云。

郎中庄定山先生昶

庄昶,字孔旸,号定山,江浦人也。成化丙戌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检讨。与同官章枫山、黄味轩谏鳌山,杖阙下,谪判桂阳。改南京行人司副,遭丧。服阕不起,垂二十年。弘治甲寅,特旨起用。先是琼山丘濬嫉先生不仕,尝曰:“率天下士夫背朝廷者,昶也。彼不读祖训乎?盖祖训有不仕之刑也。”至是濬为大学士,先生不得已入京,长揖冢宰,遂补原官。明年,升南京吏部郎中。寻病,迁延不愈。又明年,告归。丁巳考察,尚书倪岳以老疾中之,士林为之骇然。己未九月二十九日卒,年六十三。

先生以无言自得为宗,受用于浴沂之趣、山峙川流之妙。鸢飞鱼跃之机,略见源头,打成一片,而于所谓文理密察者,竟不加功。盖功未入细,而受用太早。慈湖之后,流传多是此种学问。其时虽与白沙相合,而白沙一本万殊之间,煞是仔细。故白沙言:“定山人品甚高,恨不曾与我问学,遂不深讲。不知其后,问林缉熙,何以告之?”其不甚契可知矣。即如出处一节,业已二十年不出,乃为琼台利害所怵,不能自遂其志。先生殊不喜孤峰峭壁之人,自处于宽厚迟钝,不知此处,却用得孤峰峭壁着也。白沙云:“定山事可怪,恐是久病昏了,出处平生大分,顾令儿女辈得专制其可否耶?”霍渭厓谓:“先生起时,琼台已薨,是诬琼台也。”按先生以甲寅七月出门,九月入京朝见,琼台在乙卯二月卒官,安得谓起时已卒哉?况是时徐宜兴言“定山亦是出色人”,琼台语人“我不识所谓定山也”,则其疾之至矣,安得谓诬哉?先生形容道理,多见之诗,白沙所谓“百炼不如庄定山”是也。唐之白乐天喜谈禅,其见之诗者,以禅言禅,无不可厌。先生之谈道,多在风云月露、傍花随柳之间,而意象跃如,加于乐天一等。钱牧斋反谓其多用道语入诗,是不知定山,其自谓知白沙,亦未必也。

侍郎张东白先生元祯

张元祯,字廷祥,别号东白,南昌人。少为神童,以闽多书,父携之入闽,使纵观焉。登天顺庚辰进士第,入翰林,为庶吉士。故事教习唐诗、晋字、韩欧文,而先生不好也,日取濂、洛、关、闽之书读之。授编修。成化初,疏请行三年丧。又言治道本原在讲学、听治、用人、厚俗,与当国不合。移病归,家居二十年。益潜心理学。弘治初,召修《宪宗实录》,进左赞善,上疏劝行王道。升南京侍讲学士,终养。九年,召修《大明会典》。进翰林学士,侍经筵,上注甚,特迁卑座以听其讲。丁忧,丧毕,改太常卿,掌詹事府。以为治化根源,莫切于《太极图说》、《西铭》、《定性书》、《敬斋箴》,宜将此书进讲。上因索观之,曰:“天生斯人,以开朕也。”武宗即位,进吏部右侍郎,未及上而卒,正德元年十二月晦也。先生既得君,尝以前言往行,非时封进,不知者以为私言也。孝宗晏驾,为人指谪,先生亦不辩。先生卓然以斯道自任,一禀前人成法。其言“是心也,即天理也”,已先发阳明“心即理也”之蕴。又言“寂必有感而遂通者在,不随寂而泯;感必有寂然不动者存,不随感而纷”,已先发阳明“未发时惊天动地,已发时寂天寞地”之蕴。则于此时言学,心理为二,动静交致者,别出一头地矣。

布政陈克庵先生选

陈选,字士贤,台之临海人。天顺庚辰试礼部,丘文庄得其文曰:“古君子也。”置第一。及相见而貌不扬,文庄曰:“吾闻荀卿云,圣贤无相,将无是乎?”授监察御史。罗一峰论夺情被谪,先生抗疏直之。出按江西,藩臬以素服入见,先生曰:“非也。人臣觐君,服视其品秩,于御史何居?”不事风裁,而贪墨望风解绶。已督学南畿,一以德行为主。试卷列诸生姓名,不为弥封,曰:“吾且不自信,何以信于人邪?”每按部就止学宫,诸生分房诵读,入夜灯火萤然,先生以两烛前导,周行学舍,课其勤惰,士风为之一变。成化初,改中州提学。幸奄汪直巡视郡国,都御史以下,咸匍匐趋拜,先生独长揖。直怒曰:“尔何官,敢尔?”先生曰:“提学。”愈怒曰:“提学宁大于都御史耶?”先生曰:“提学宗主斯文,为士子表率,不可与都御史比。”直既慑其气岸,又诸生集门外,知不可犯,改容谢曰:“先生无公务相关,自后不必来。”先生徐步而出。转按察使。归奔母丧,丧毕,除广东布政使。肇庆大水,先生上灾伤状,不待报,辄发粟赈之。市舶奄韦眷横甚,番禺知县高瑶发其赃巨万,都御史宋旻不敢诘。先生移文奖瑶,眷深憾之。番人贸货,诡称贡使,发其伪,逐之。外使将市狻猊入贡,又上疏止之。皆眷之所不利者也。眷乃诬先生党比属官,上怒,遣刑部员外郎李行会巡按御史徐同爱共鞫。两人欲文致之,谓吏张褧者,先生所黜,必恨先生,使之为诬。褧曰:“死即死耳,不敢以私恨陷正人也。”爰书入,诏锦衣官逮问,士民数万人夹舟而哭。至南昌疾作,卒于石亭寺,年五十八。友人张元祯殓以疏绤,或咎其薄,元祯曰:“公平生清苦,殓以时服,公志也。”张褧乃上言:“臣本小吏,以诖误触法,为选罢黜,实臣自取。眷妄意臣必憾选,以厚贿啗臣,令扶同陷选。臣虽胥徒,安敢欺昧心术,颠倒是非?眷知臣不可利诱,嗾行等逮臣于理,弥日拷掠,身无完肤。臣甘罪吁天,终无异口。行等乃依傍眷语,以欺天听。选刚不受辱,旬日而殂。君门万里,孰谅其冤?臣以罪人,摈斥田野,百无所图,敢冒死鼎镬者,诚痛忠廉之士,衔屈抑之冤,长谗佞之奸,为圣明之累也。”奏入不报,第以他事罢眷镇守。正德中,追赠光禄寺卿,谥恭愍。

先生尝以《易》教授生徒,晚而居官,论《易》专主《传》、《义》,一无异同。以克己求仁为进修之要,故自号克庵。读书不资为文辞,手录格言为力行之助。每上疏必屏居斋沐,引使者于庭,再拜而遣。子刘子曰:“由张东白之事观之,非平日安贫守道之意,彻乎表里,安能使朋友信之如是?由张褧之事观之,非在官赏罚黜陟,出乎至公,安能使黜吏化之如是?吾有以见先生存诚之学矣。”

布衣陈剩夫先生真晟

陈真晟,字剩夫,初字晦夫,其后以布衣自号,福之镇海卫人。年十七八,即能自拔于俗。入长泰山中,从进士唐泰治举子业。业成,荐于有司。至福州,闻防察过严,无待士礼,乃辞归。自是不复以科举为事,务为圣贤践履之学。初读《中庸》,做存养省察工夫,学无头绪。继读《大学》,始知为学次第。以朱子所谓敬者,乃《大学》之基本也,乃求其所以为敬。见程子以“主一”释“敬”,以“无适”释“一”,始于敬字见得深切,乃实下工夫,推寻此心之动静,而务主于一。静而主于一,则静有所养,而妄念不复作矣;动而主于一,则动有所持,而外诱不能夺矣。尝语人曰:“《大学》诚意章为铁门关,难过,主一二字,乃其玉钥匙也。盖意有善恶,若发于善而一以守之,则其所谓恶,退而听命矣。”又尝语人曰:“人于此学,若真知之,则行在其中矣。盖知之真,则处善安,循理乐,其行甚顺。然而气质有偏胜,嗜欲有偏重,二者用事,其顺而易者,反逆而难矣。此圣门论学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之后,又加以笃行也。”天顺三年,用伊川故事,诣阙上《程朱正学纂要》,其书首采程氏学制,次采朱氏论说,补正学工夫,次作二图,一著圣人心与天同运,次著学者心法天之运,次乃言立明师、补正学、辅皇储、隆教本数事,以终上文。图说书未上,先生疏乞召见而陈其说。不报。及书上,奉旨礼部看了来说,署部事侍郎邹榦寝其事。继而家居。读提学颁行敕谕教条,有合于程朱教法,喜曰:“此学校正教也,然科举不定正考,虽有正教不行也。”因采敕谕中要语,参以程氏《学制》、吕氏《乡约》、朱氏《贡举私议》,作《正教正考会通》,定考德为六等,考文为三等,以告当路。当路亦不省。凡先生学有所得者,至是皆无所遇。闻临川吴聘君名,欲往质之。乃货其家具得五金,兄子从行,谓之曰:“死则瘗我于道,题曰闽布衣陈某墓足矣。”行至南昌,张东白止之宿,扣其所学,大加称许,曰:“祯敢僭谓:自程、朱以来,惟先生得其真,吴、许二子,不足多也。如聘君者,不可见,亦不必见耳。”遂还镇海。先生生于镇海,迁于龙岩,晚定居于漳之玉渊。成化十年卒,年六十有四。

先生学无师承,独得于遗经之中,自以僻处海滨,出而访求当世学者,百尺竿头,岂无进步?奈何东白以“得真”一言,遂为金柅,康斋、白沙,终成欠事。然先生之学,于康斋似近,于白沙差远。而白沙言:“闻其学术专一,教人静坐,此寻向上人也。”子刘子曰:“一者诚也,主一敬也,主一即慎独之说,诚由敬入也。剩夫恐人不识慎独义,故以主一二字代之。此老学有本领,故立言谛当如此。”是故东白得真之言,亦定论也。

布政张古城先生吉

张吉,字克修,别号古城,江西馀干人。成化辛丑进士。授工部主事。以劾左道李孜省、妖僧继晓,谪判广东。以《诗》、《书》变其俗,土官陶氏,遣子从学,即能以礼自处。历肇庆同知、梧州知府,转广西按察副使。备兵府江,搜贼剿平之。正德初,进正使,转布政使,历山东、广西,忤逆瑾,降两浙盐运使。瑾诛,更河南、广西参政,至贵州左布政使。以疾归,十三年九月卒,年六十八。初从乡先生学,见诸生简择经传以资捷径,谓士当兼治《五经》,今业一经而所遗如此,岂圣人之言亦当有去取耶?遂屏绝人事,穷诸经及宋儒之书,久之见其大意,叹曰:“道在是矣。”语学者曰:“不读《五经》,遇事便觉窒碍。”先生在岭外访白沙问学,白沙以诗示之:“沧溟几万里,山泉未盈尺。到海观会同,乾坤谁眼碧?”先生不契也。终以象山为禅,作《陆学订疑》,盖《居业录》之馀论也。

方伯周翠渠先生瑛

周瑛,字梁石,别号翠渠,福之莆田人。成化己丑进士。授广德知州,历南京礼部郎中,知抚州镇远,至四川右布政使。先生以民惑鬼神,著《祠山杂辩》,又以缓葬溺女,著《教民杂录》,又著《经世管钥》、《律吕管钥》、《字书管钥》,固以博为事也。蚤年即有求道之志,与白沙、医闾为友。与医闾诗云:“黄门仙客归辽左,少室山人忆岭南。我亦尘埃难久住,木兰溪上浣青衫。”然先生以居敬穷理为鹄,白沙之学有所不契,寓书李大厓以辩之,曰:“圣人静有以立天下之大本,动有以行天下之达道,求诸万殊而后一本可得。盖始学之要,以收放心为先务,收放心,居敬是也。居敬则心存,聪明睿智,皆由此出,然后可以穷理。所谓穷理者,非谓静守此心而理自见也,盖亦推之以及其至焉耳。积累既多,自然融会贯通,而于一本者自得之矣。一本如谷种,虽自块然,而根苗花实,皆聚于此。又如鸡卵,虽自浑然,而羽毛嘴距皆具于此。及其发见于行事,在圣人体用一贯,在学者未免差误。盖在己者有所拘蔽,故所发不无偏重之殊;在外者有所摇夺,故所施不无迁就之意。然而既复本原,则于处善亦安,循理亦乐,至于患难事变,虽以死易生,亦甘心为之。此圣学之大略也。今乃块然静坐,求毕体用之学,是释氏之虚空也。”

司成蔡虚斋先生清

蔡清,字介夫,号虚斋,福之晋江人。孱脆骨立,而警悟绝人,总发尽屈其师。裹粮数百里,从三山林玭学《易》,得其肯棨。成化丁酉,乡书第一。又三年,登进士第。授礼部主事。王端毅为冢宰,改吏部。丁母忧。服除,还吏部,转南京文选司郎中,以终养归。起为江西提学副使,为宁庶人所不喜,终不肯轻屈,疏乞致仕。逆瑾乱政,仿蔡京召龟山故事,起南京祭酒,而先生已卒,正德三年十二月也,年五十六。

先生平生精力,尽用之《易》、《四书蒙引》,茧丝牛毛,不足喻其细也。盖从训诂而窥见大体,其言曰:“反复体验,止是虚而已。盖居常一念及静字,犹觉有待于扫去烦嚣之意。唯念个虚字,则自觉安,便目前纵有许多劳扰,而里面条路元自分明,无用多费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观于此言,知不为训诂支离所域矣。其《易说》不与《本义》同者,如卜筮不专在龟筮,取卜相筮占决疑为征。又辩七占古法,皆佳论也。罗整庵曰:“蔡介夫《中庸蒙引》,论鬼神数段极精,其一生做穷理工夫,且能力行所学,盖儒林中之杰出者。”先生极重白沙,而以新学小生自处,读其《终养疏》,谓“钞读之馀,揭蓬一视,惟北有斗,其光烂然,可仰而不可近也。”其敬信可谓至矣。而论象山,则犹谓“未免偏安之业”。恐亦未能真知白沙也。传其学者,有同邑陈琛、同安林希元,其释经书,至今人奉之如金科玉律,此犹无与于学问之事者也。

省身法

风光月霁其心胸,海阔天高其器宇。凤毛麟趾其威仪,玉振金声其辞语。

劝君莫著半点私,终无人不知;劝君莫用半点术,终无人不识。

必使小人不忍以其所为而疑我之为之也,乃为信于人。

有道德者必不多言,有信义者必不多言,有才谋者必不多言,惟见夫细人、狂人、佞人,乃多言耳。夫未有多言而不妄者也。

澄其心于渊莹之天,奉其身于光明之地,言则无一字之遗,而亦无一字之赘,动则如万钧之弩,一发便中其机。会此,盖古之人也。

太常潘南山先生府

潘府,号南山,浙之上虞人。弘治辛丑进士。累官至提学副使,终养不出。后以荐升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寺,致仕。嘉靖五年六月癸酉卒。先生性至孝,尝疏请行三年之丧。又上《圣学渊源》、《中兴治要》诸疏。故事四品有祭无葬,上以其孝行特给之。子刘子议以先生配享尹和靖。按先生正当文成讲学之时,当有往来问难,而今不可考见矣。

参政罗东川先生侨

罗侨,字惟升,号东川,豫之吉水人。从学于张东白。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新会知县,表白沙言行,令邑人诵法之。陟大理评事,时逆瑾擅政,刘大夏论戍,先生上言非劝大臣之道,免官归。瑾诛,复官,又以病归。文成起兵讨宸濠,请先生居守吉安。事平,擢知台州府。礼布衣张尺,问民疾苦,治行第一。升广东左参政。上疏乞骸骨。嘉靖甲午九月卒。先生所做,亦是静存动察按板工夫,未必有自得处,但砥砺颇密,不失儒先轨范。在东白之门,可谓克家矣。